“亡國降臣固位難,癡頑老子幾朝官;”“朝梁暮晉渾閒事,更舍殘骸與契丹。”這https://是一首罵馮道的詩。作者是元朝的“思想家”劉因。馮道的挨罵,在於他曆仕四朝十一主,拿喪君亡國不當一回事兒。但說起來,“梁唐晉漢周,播亂五十秋”,一轉瞬之五十幾年,中原五次易主,如走馬燈;便是同一朝裡,亦君臣互噬,父子相殘,一鎮之內,殺帥奪旄,習為常事;各路兵將儘是虎狼之性,稱孤道寡者不過沐猴而冠,借《沙家浜》裡一句詞,叫做“忠在哪裡,義在何方”。此時能知些廉恥的,便自謂勝人一籌,哪裡還顧得上什麼主辱臣死?從後梁的張文蔚、杜曉,到入宋的範質、呂端,一批名聲尚好的大臣,都是前朝舊人,豈獨馮道為然?馮道另一挨罵處,是奉使契丹,有漢奸之嫌。不過唐代的華夷之防不像後世那麼嚴,安史亂後,更是嚴也無從嚴起。陳寅恪曾論河朔藩鎮為“胡化集團”;中原五代,更有三代是沙陀人建起來的。石敬瑭父事契丹,固然無恥,但心甘情願給他人做奴才的,從古代到今天,難道又少了?石敬瑭不過是“皇帝”,當天下之重,格外地沒麵子而已。將燕雲十六州割給契丹,遺患二百年,罪過不小,但他自己就是沙陀人,“漢奸”兩字,用在他身上,原本不倫不類。馮道雖是漢人,立身沙陀人之朝,又當極廢州裂之季,責他以“民族大義”,是以後世人之所見,責前人之所不見。他在契丹的言語,“哄洋鬼子”而已,“弱國無外交”而已;臉皮厚是真的,但臉皮不能如此之厚,他也不用去了。馮道不以諂媚事人,而能取容於四朝,可見這個人是很滑頭的。逢大事則依違兩可,不得罪武人,不預廢立,這大概就是他的自全之道。馮道善持大體,若說有什麼特殊的才能,倒也看不出來。有個人嘲笑他,如果走得快了,懷裡一定會掉出兔園策來,他也不以為愧。他的好處是心胸開闊能容人,得罪他的人,他並不報複。詩人杜荀鶴的才能倒高,但剛在朱溫那裡得寵,便在家中氣衝衝地掰著手指頭,算計都有誰得罪過自己,準備儘殺之。這等傾險之徒,不如馮道這樣的庸人遠甚。五代兵連禍結,黎民深被荼毒,當此之時,忠為下,仁為上。馮道慈悲為懷,活人無數,然而他的口碑居然還不如史弘肇之流的“好漢”,這隻能說是老百姓做芻狗做慣了。史弘肇這種人,不逢其會,殺豬屠狗而已。但人如草芥之時,必有視人如草芥者出,選對主子,多殺人,便可為英雄。史上名氣最大的,不是大凶大惡之人,就是大仁大善之人,說明社會出了毛病,不是縱人為惡,就是逼人去做常人所難之事。如馮道者,一平常人耳,以其平常混世界,也以其平常挨人罵。《宋史》批評五代臣子視事君猶如拿錢乾活兒,改朝易姓,就像換個東家,一拍兩散,——便該如此!司馬光罵馮道為奸臣之尤,理由是馮道“求生害仁”。——在司馬光的頭腦中,“忠”與“仁”已經分不清了。漢代起,忠的地位上升,成為倫常之首。以忠君為大節,把它像草標一樣插在頭頂上,倒忘了孔子的仁,孟子的義。隻知吠非其主,不問善惡是非。這倒省心,最不堪時,至多落頂“愚忠”的帽子——愚忠愚忠,好像還有什麼不愚的忠。其實哪裡有呢?凡忠必愚。評說人物,古人也說“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問題是,什麼是大,什麼是小?以忠為大,則義為小;以節為上,則仁為下。在司馬光、歐陽修看來,馮道所做的善事,隻是“小善”——如他的廉儉,如他念誦聶夷中的《傷田家詩》來感悟李嗣源,如他勸耶律德光不事殺掠,如他救下違反買賣牛皮禁令的二十人;如武將把搶來的婦女送給他,他置之彆室,訪得其家送回去;及隨遼北上到恒山,見到被遼兵俘掠的士女,掏錢贖出,設法送歸鄉裡。——在忠字當頭的史學家眼裡,大節既虧,這些小善也就無足道了。五代的慘劇,本可換回些出息的。但宋儒紛紛而出,把觀念的舊山河收拾起來,重入輪回。此後紛紛攘攘,不出矩矱。至明亡,才有人認真地琢磨些事情。但——仍以馮道為例——無論是王夫之,還是顧炎武、黃宗羲,都以馮道為小人,批評譽馮道為“吏隱”的李贄為邪妄。在三人者,身為勝國遺老,自然要痛罵不忠之人,好像大家都來做忠臣節士,便有萬年不倒的王朝了。見王朝而不見國,見國而不見民,見民而不見人,此其所以翻遍墳典,拍破腦袋,也想不出出路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