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厭高而水厭深:曹操(1 / 1)

中國好人 刀爾登 774 字 1天前

談曾靜案時,我曾提到曾靜有種迂闊的見識,以為皇帝該文人來做,而不該讓“世路上的英雄”來做。其實,“我學中人”是出過一位“皇帝”的。那便是曹操。——或說,曹操並沒有做過皇帝啊。是的。不過他無其號而有其實,算得上是無冕皇帝。不管他冤不冤,且按住他來說話。曹操年輕時喜歡的三件事,是冒險、遊戲和狎侮同儕。曹操一家都是老實人,對這麼個孩子,想管也管束不住。史稱曹操好遊俠,那時世家子弟的遊俠,不過是些半大孩子胡亂闖禍,惹出事來由家裡承當,而對方看在家長的麵子上,儘量不和他們計較,往往而成其名。難怪那時的名士,多不說他好。在他們眼裡,曹操既輕躁,還眼尖嘴利。也有說他好的,如橋玄。後來曹操對橋玄感念無已,稱“士死知己,懷此無忘”。——曹操大張旗鼓地紀念橋玄,不無對彆的品評者含譏帶諷之意。年少時曹操不是好學生。從頓丘令任上罷歸後,他老老實實地在家讀了幾年書。再出來時,已經通經書,明古學,成為“知識分子”了。文士而稱孤道寡的,此前有一位隗囂。隻是隗囂不唯場麵小,便是文才,也沒有辦法和曹操相較。通常,政治領袖不需要特彆優異的才能,不僅不需要,還最好沒有。魏晉以下的皇帝都愛擺弄詩文,除了李後主和宋徽宗這兩個背運皇帝,也都談不上高明。後人每以後主和徽宗為玩物喪誌之戒,但問題不隻在玩物喪誌。文才是文士的身基,武略是武士的食源,做皇帝的,如果對這些事太內行,臣下難免要不自安,即所謂“月明星稀”。至於乾隆與臣子爭才,那是他沒有自知之明,真以為自己的詩寫得好,字也寫得好。他的臣下,口中唯唯,心裡從沒覺得皇帝的天才對自己有什麼威脅。曹操的詩才,比著名的“建安七子”還要高。這就有點咄咄逼人了。文人對君主的期待,是以愛好者的身份來做文學的保護者,像曹丕那樣。而如曹操,許多事情都哄不住他,實在是有些為難。倒是曹操,可以在那裡傲慢地感歎“天下人相知者少”。不僅如此,曹操還可以利用他的特殊地位,做一些彆的皇帝做不好的事情。比如他敢誅孔融,是因為他能估計出如此做的後果,在當時以及在身後。他知道士人的弱點,他知道輿論的構成;他可以借仗他和讀書人的關係,他也知道孔融和彆的文士集團的關係。他處死楊修後,可以以“圈內人”的身份給楊修的父親楊彪寫信,直言“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孔楊之死,不會影響帝權與士人的合作,因為曹操自己有一半的身份就是“士”,這一身份,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著。再看彆人。嵇康之誅,便導致一大批士人與司馬氏不合作。至今,嵇康之死仍然是著名的悲劇,至於孔融,人們多隻記得他的“讓梨”。曹操之不稱帝,和他的角色有關。“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皇帝果然是該“世路上的英雄”來做,諸葛亮再高明,做夢怕也不曾夢到自己當皇帝。後人每稱道諸葛亮的“忠”,其實那是——用今天的話說——“敬業”,或守本分。曹操自明本誌,聲稱“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誌也”,其實是真話。曹操的名聲差,一大半是因為他不是皇帝。如果他做了皇帝,李世民就不好說他“有無君之跡”,許多人也隻好閉嘴了。另一小半原因,則是他以士人的身份掌天下之柄,兩邊的好處都占到,而才能又高,用朱熹滿懷嫉恨的話說,叫“連聖人之法都竊了”。順便說一句,《三國演義》是,而且是一本極其缺少曆史感的曆史。《三國演義》看得入迷,會染上“縱橫家氣”。——實際上,這是一種風俗,從鐵匠鋪的學徒到大學裡的教授,往往沾染。他們講究的是運籌帷幄,撒豆成兵;把天下事運於指掌間來談,仿佛麵前是擺著萬國圖或地球儀的,所以能視五千年如盤水,二萬裡如掌泥,捭闔之方圓之,無不順手。如此論史,“戲劇性”是有了,但也隻有“戲劇性”而已,說來說去,還是說書的。——曹操年輕時也是有些縱橫家氣的,後來日漸其少,建安十年以後,就不大見得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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