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哲讀者眼前的,是刀爾登君近十年來文字的一選集。其中有為遣無聊而寫的,有為逞狡獪而寫的,但多數的篇目,則是謀稻粱。刀兄懸的高,為了混飯吃,不得不卑其筆;對平日的所作,頗不自重。得虧喜歡他文采的幾個朋友的熱心,這些散出於報刊的短文,才結作一書冊的模樣,不複局促於明星的花邊、富賈的野史與鴻儒的闊論間。我與刀兄是相知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我們一起讀大學,一比亞或王國維的尺子呀,哥兒們”——量自己,而每量必氣餒。故他的“有作”,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了。收入這集裡的文字,不過他棋酒的餘事,或混飯的勾當而已。即便如此,這集裡的文字,也大有可觀了。就自然的作品說,人不多見山,多涉水,是不可稱某山高,某水廣的。人的作品,也須比長量短,方知高下。刀兄寫作的當今,是漢語史上最暗淡的一頁。人們所知的詞彙,似僅可描畫人心的膚表,不足表精微,達幽曲。所用的句法,亦懨懨如冬蛇,殊無靈動態。名詞隻模糊地暗示,不精確地描述。動詞患了偏癱,無力使轉句子。形容詞、副詞、與小品詞等,則如嫫女的豔妝,雖欲掩、然適增本色的醜劣。刀兄的文字,則是出乎其時代的。他的名詞有確義,動詞能使轉,小品詞的淡妝,更彌增其顏色;至若句式,則如頑童甩的鞭子,波折而流轉。故刀兄的友人們——包括我自己,都素重其文,稱是“文明墮落的一阻力”。這或是愛屋及烏亦未可知。但人之得益於私誼者,是有時而儘的;人所主張與反對的,也有過時的日子。到了那天,人們評判文字的好壞,將不複以激情,以偏見,而僅以品質。刀兄的友人們於今天的感受,想那時必多共鳴的人。語言與人心、或文明的關係,是古來的老話題。霍爾姆斯(Oliver Holms)論伊麗莎白朝的語言說:“語言腐壞了。臭氣還熏染了英國的良心。”這是以語言的腐敗,為文明腐敗的禍首。《漢書》稱“天下無道,則言有枝葉”,則又以語言的腐敗,為世風腐敗的一後果。奧威爾也稱語言的愚蠢,為起於思想的愚蠢。則知語言與精神的好壞,雖不知孰為表,孰為裡,然互為表裡,是可得而言的。今天漢語的汙濁,亦自為精神汙濁的一表征。雖挽狂瀾於既倒,是個人力不能勝的;但刀兄於驅遣文字時所表現的“潔癖”,亦自為精神之“骨氣”的宣示、或對文明之信仰的一宣示。在他的清峻的文字下,是思想的通脫。如這集裡所論的,大都為古事;然所見每與我們聽說的不同。常人論以道德、善惡者,刀兄則論以平恕。此即《紅樓夢》所稱的“人情練達,世事洞明”,——雖然刀兄對《紅樓夢》一書,是素來鄙薄的。這個思想自周氏兄弟以來,即有人提倡之不遺餘力,但今天我讀刀兄的書,仍有孤明先發之感,由此也知我們思想的不長進了。二十多年來,我與刀兄同居一城,衡宇相望,是頗感慶幸的。因我們所居的城市,粗鄙如“頭曼”;可與語者,舉目而九-九-藏-書-網寥寥。魚之大幸,固是相忘於江海,但陸處於涸轍,也不得不欣喜有相濡以沫者。但我遺憾的是,刀兄不自惜其才,“市也婆娑”,精力多耗於遊耍了。言畢不免“當奈公何”之感。零八年末,於石家莊“數他人之寶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