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通常不簽發搜查證,納森·R·普萊雷特閣下卻是例外。他四屆連任希卡姆郡地方檢察官,並且當過十年法官,對普通民宅搜查證的內容倒背如流。聖誕節一大早,他接到查理·奧爾迪曼的電話時,就保證說會將簽了字的搜查證準備妥當,等查理來他家取。普萊雷特法官住在廣場往西四個街區的華盛頓街,一幢藍頂白牆的鹽盒式房子(一種房屋建築樣式,分前後兩部分,前麵有兩層,後麵僅一層,屋頂呈不對稱斜坡狀。因樣式像鹽盒而得名。)裡。他的兩個女兒正讀大學,成日跟年輕的紅男綠女派對狂歡,飲酒作樂,屢屢令法官尷尬不堪,顏麵掃地。普萊雷特法官自己並非是個假道學,他也會時不時喝上一兩瓶啤酒,隻是他的女兒們太出格了。那天早上,他起床去樓下辦公間打印搜查證,經過女兒的房間時他分彆往裡麵瞟了幾眼。一個女兒和一個不明身份的男人——或是女人?——睡在一起,那人的光膀子搭在女兒穿著T恤的胸部上;另一個女兒不在房間,顯然平安夜通宵在外。她在“戰鬥中失蹤”了,普萊雷特法官暗忖。總之她們還在上高中時,他就放棄了對她們徒勞的管教。他現在隻求她們彆犯下滔天大罪,彆酒後駕駛撞死人。他無數次求上帝保佑,幸好到目前為止她倆還沒惹上什麼大麻煩。普萊雷特法官穿著睡衣浴袍,躡腳走進辦公間,打開電腦,又按下複印機開關。趁兩台機器還在啟動,他煮了兩杯膠囊咖啡,等著查理。他倆共事已久,他知道查理喜歡黑咖啡,加兩袋纖而樂(美國代糖品牌,也是世界上首個代糖製造商。)代糖,用外帶杯裝好。這種時候,查理總是忙得不可開交,這個早晨也不會例外。黎明將至,查理拐進法官家的車道,把車穩穩停在後門前,跳上水泥台階,敲了敲門。他嘴裡嗬出團團白氣,焦慮地把重心不斷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等著開門。這可不是鬨著玩的。他們都很喜歡艾米琳,都為她在維克多巴士裡的遭遇感到難過。“這個聖誕早晨可真糟糕。”普萊雷特開門時對查理說,像是讀出了查理的心思。“我絲毫不覺得她和此事有關,納森。”查理回答道,“咖啡好了嗎?”“到辦公間來。都準備好了。”辦公間是一個鑲著紅木的小房間,裡麵有一張擱板桌和一張電腦桌。他們分坐在擱板桌兩側。普萊雷特法官舉起手,查理跟他做了同樣的動作。“你能否鄭重發誓,你將要做出的證詞為真話,皆為真話,絕無假話?”“我鄭重發誓。”查理答道,伸手拿過冒著熱氣的一次性咖啡杯。“請繼續。這次對話沒有錄音。”“我叫查理·M·奧爾迪曼,是希卡姆郡正式選舉出的警長。”然後查理詳細講述了那天早上的所見所聞。他認為有理由相信當日清晨發生了一起謀殺案,並認為有合理懷疑需要對艾米琳·蘭塞姆的居所進行搜查,以尋找上述罪行的證據。他描述了維克多·哈羅眉心的槍眼和怪異地刻在其前額的字母E-R-M。又講述了艾米琳之前如何被維克多·哈羅傷害,維克多在某個夜晚將她下藥迷暈後,在她的——據說——胸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而此事發生的地點正是這天早上維克多·哈羅的屍體被發現的那輛巴士。基於上述一切,他認為有合理的理由對艾米琳在伊利諾伊州奧爾比特梧桐大道323號的家進行搜查。普萊雷特法官專注地聽著。查理說完後,他點點頭,旋開他數支萬寶龍鋼筆中的一支,龍飛鳳舞地將自己的名字醒目地簽在搜查證下方,並蓋上法庭書記員的印章——他未雨綢繆地留了一枚在家,就是為了應對這樣的情況——又在第二份上同樣簽字蓋章,連同一張粉色文件遞給警長。假如在艾米琳的住處沒收了任何物品,奧爾迪曼警長需要將其一一羅列在這張文件上,並交回給法庭書記員歸檔。如此,整個搜查程序才算完成。“如果你看到利昂娜,”普萊雷特法官說,“如果你看到她橫屍在街頭某個地方,請轉告她,她老爹在找她。”查理無語地皺起眉頭,慶幸自己沒有女兒。他回到警車上,用無線電召集兩名市警和一名副手早上六點跟他在梧桐大道323號碰頭。收到回複後,他在停於普萊雷特法官車道上的車裡坐了十分鐘,慢慢呷著咖啡,等待搜查小隊集合完畢。六點整,他們在艾米琳·蘭塞姆的住處彙合,查理·奧爾迪曼戴著手套急促地拍打前門。“艾米琳!”他高喊,“我是奧爾迪曼警長。我們需要和你談談。”九點鐘薩帝厄斯到達希卡姆郡監獄。幾個小時前他吩咐艾米琳彆對警察說一句話,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查理·奧爾迪曼尊重他們的選擇——不僅如此,事實上,他沒讓任何治安警員與艾米琳談話,以防她說出以後可能會對她不利的任何話來。薩帝厄斯一到就被引進奧爾迪曼警長辦公室,神情沮喪的查理早已在等著他。查理愁容滿麵地看看薩帝厄斯,握著他的手說:“這個聖誕早晨多糟啊,薩德。”薩帝厄斯點點頭,“可憐的姑娘。查理,請先說說目前我們了解的情況吧。”那天早上六點,搜查小組在艾米琳家門外集合,組員包括奧爾迪曼警長、副手邁克·史密斯、奧爾比特警察局巡警斯塔福德和阿諾特。進屋沒有遇到任何抵抗。艾米琳·蘭塞姆的母親喬治亞娜·阿門特勞特來應的門,顯然昨晚她在沙發床上過了一夜。阿門特勞特夫人讓他們先等著,自己去叫艾米琳。艾米琳一邊係睡袍帶一邊走進客廳,看見這些人,她心生疑惑。這可不是好事——四個警察?在她的家?聖誕節早上六點,正是傑米從床上跳下來,看駕著馴鹿的聖誕老人帶來了什麼聖誕禮物的時間。警長要求阿門特勞特夫人、艾米琳和傑米坐到沙發上,並向艾米琳解釋自己有搜查該房屋的搜查證,一個小時前由納森·R·普萊雷特法官簽發,是“合法合理”的。艾米琳接過搜查證,“犯罪證據?”她問奧爾迪曼警長,“你們在找犯罪證據?犯什麼罪?”查理沒有正麵回答,艾米琳思忖一定是與赫克托有關。“艾米琳,”查理柔聲說,“聽我的,從現在開始你一個字都彆再說。好嗎?”傑米不安分地從沙發上爬下來。“孩子。”奧爾迪曼警長說,“你就待在那兒。我們結束之前請每個人都不要離開沙發。”搜查隊在小房子裡分散開來,開始翻箱倒櫃,掀開牆上的畫,踢開小地毯,移走家具、書報、花盆、台燈和各種小擺設,把手塞進所有衣服的口袋、把鞋和靴子全部顛了個個兒,掃過壁櫥上層的架子,攤開放在下層的床單、枕套和毛衣。接下來的半個鐘頭裡,警察自顧自地忙著,期間還讓艾米琳打開保險櫃,清點了裡麵的錢,做了記錄,又讓她鎖上。一個警察喊來奧爾迪曼警長。“有發現了。”他的聲音裡有難以掩飾的興奮,“但我不敢亂碰。拿個凳子過來。”警長拿了一個廚房凳,來到艾米琳的浴室。“最上層的架子。”巡警用手指著,“毛巾上麵。”警長站上凳子朝裡麵打量。他立即就辨認出來,那是一隻被稱為“警探專用槍”的點38口徑獅子鼻左輪手槍。銀鎳板外殼,暗黑色槍身。“給我一隻證物袋。”奧爾迪曼警長的頭半伸進櫥櫃,聲音含糊地說。有人遞給他一雙乳膠手套,他接過來戴上。證物袋也拿來了,是一隻女士坤包大小的塑料袋,頂部密封處有一個可寫標簽。奧爾迪曼警長從襯衫口袋裡取出一支圓珠筆,在標簽上寫道:“浴室櫥櫃,上層架子。奧爾迪曼警長”,而後用戴著手套的手抽出槍放進袋子,他很小心不反複觸摸手槍,以免破壞上麵的指紋。隨後他又把手伸向更裡麵的小隔間,摸出一把十英寸的彈簧刀。骨柄上有血痕。“再給我一個袋子。”又一個證物袋遞了過來,查理重複剛才的動作:把搜到的物件放進袋子、標明發現位置、簽上官銜名字。然後他把整個腦袋探進去,用手電到處照了照,逐層檢查,直到最後站回浴室地麵,關上手電筒。“情況不妙,夥計們。”他對副手和發現槍支的巡警說,“情況很不妙。”他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像是不想驚擾客廳裡等待的那一小家人。房子裡的搜查重又繼續。三十分鐘後,搜查結束。“不必繼續叨擾這家人了。”奧爾迪曼警長對副手說,“邁克,你將沒收的物品帶去維克多·哈羅的巴士。伊利諾伊州州警罪證化驗室的人在那兒。請交給他們做常規檢查。”“好的。”史密斯警員說,小心翼翼監護著兩個證物袋,匆匆鑽進巡邏車,閃起了警燈,但沒有拉響警笛。七點剛過,搜查已經全部結束。奧爾迪曼警長回到客廳,來到艾米琳麵前,“恐怕你得跟我去一趟警察局。”“赫克托呢?他做了什麼?”艾米琳勉強問道。她有點心慌,甚至害怕。奧爾迪曼警長看看傑米,沉默片刻,“我們最好能私下談談。”艾米琳終於意識到事情沒那麼簡單,自己恐怕已經惹上了麻煩,她對查理說:“等我換好衣服。”奧爾迪曼警長坐在沙發上等艾米琳。他確信她不可能在臥室裡拿到任何武器,他們已經把那裡每一寸都搜查過了——不止一遍。艾米琳挎著小包回到客廳,“請照顧傑米。給薩帝厄斯打電話。”她隻對母親說了這兩句,又狠狠地抱了抱傑米,對他說媽媽很快就回來。小家夥哭了,他很清楚,這不是聖誕節該有的樣子。奧爾迪曼警長把頭轉向一邊。薩帝厄斯坐在警長辦公室裡,警長親自向他複述了搜查和起獲武器的過程。他一手握著杯星巴克咖啡,一手在拍紙本上怒氣衝衝地記錄著。最後,他抬起頭,“就這些嗎?沒有找到彆的東西?”奧爾迪曼警長搖搖頭,“沒有彆的了。”“槍和匕首,這會兒已經送到了伊利諾伊州州警罪證化驗室?”“是的。史密斯警員在無線電裡彙報了。明天書記員辦公室一開門,我就會將搜查的相關文件送交過去。”“麻煩讓我見見艾米琳。”“薩德,還有件事。”“什麼?”“艾米琳是坐我的車過來的。坐的前排,沒戴手銬。我們給她采了指紋,拍了照,給她倒了咖啡。我填寫逮捕報告時,她就坐在我辦公室裡。後來我們把她安排到女子牢房,單獨一間。最重要的是:我們沒有要求她說什麼,沒有任何人詢問過她任何事。”“我很感激,查理。我會告訴她你為她做的一切。謝謝。”“彆客氣。”獄警帶著薩德通過一排牢房前狹窄陰暗的走廊,打開第二扇門。在另一段稍短、但同樣陰暗的走廊旁,有兩間牢房。艾米琳在右手邊一間,聖誕節清晨的陽光穿過窗戶照進半間屋子。她臉上淚跡斑斑,手裡緊握著一個空空如也的一次性咖啡杯。咖啡已經喝光,杯子在她手裡顫抖著。看守打開房門,薩帝厄斯走進來時,她輕呼了一聲,跳起來抓住他的肩,隻問出一句:“傑米會怎麼樣?”便不能自已地淚流成河。她很快又止住哭泣,狠狠地抽了下鼻子,強顏笑道,“幫幫我。”“我會確保他沒事。”薩帝厄斯回答,“如果這事今天解決不了,我們會確保你母親擁有暫時監護權。”“由誰來決定?”“普萊雷特法官做最終決定。不過事實上他隻是對兒童與家庭服務部娜奧米·基倫提出的建議蓋章批準。這個部門是……”“我知道他們。當初赫克托逃走,連買生活用品的錢都沒有留一分,是他們幫了我。那個星期多虧兒童與家庭服務部,我們才吃得上飯。我也認識娜奧米。”“她是個好女人。她會做對傑米有利的決定。”薩帝厄斯在艾米琳鋪位的對麵坐下。這些鋪位實際隻是嵌入水泥牆裡的水泥板,上麵鋪著床墊,展開後大概僅有兩英寸厚。床尾各放著九九藏書網一床疊好的軍毯。遠處的一麵牆上安裝著不鏽鋼馬桶,沒有馬桶蓋,幾張廁紙散落在地上。薩帝厄斯打開iPad,啟動裡麵的訴訟軟件,開始工作。“首先,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兒嗎?”“他們認為我跟維克多的死有關。”“你有嗎?”“我有沒有殺維克多?當然沒有。我發誓,薩德,以我母親的聖名發誓。”“我知道,但我必須要問。”薩帝厄斯在iPad上做了筆記,重新抬起眼睛,“對這件事你知道些什麼?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什麼?在銀頂飯店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傳言?”“都沒有。我今天早上才聽說。”“過去一兩天你看到或聽到過什麼不尋常的事嗎?”“隻有赫克托。”“說說看。”“赫克托昨晚去過銀頂。我下班後他又去過我的住處。今天早上我醒來時他就不見了。”“你沒有和他重歸於好吧?”“要命,當然沒有!他想在我家過聖誕。他給了我六千多塊錢,作為過去一段時間傑米的撫養費。”“錢在哪兒?”“在我包裡,我想。我沒有看過。他們把包拿走了。”她指了指監獄前麵。“赫克托哪來的六千塊錢給你?”“工作掙的,我猜。”“你讓他去了你家?他和你睡了覺?”“他睡在我床上,在被子上麵,而我睡在被子裡麵。他一直沒有碰我。沒看見我的身體。什麼都沒做。”“你們上床後發生了什麼?”“我立刻就睡著了。我剛輪了十個小時班,累死了。”“他做了什麼?要是你知道的話。”“也睡了吧,我猜。就像我說過的,查理·奧爾迪曼來的時候赫克托已經不見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不知道。”“你有他的電話號碼嗎?手機號?”“沒有。他原本隻打算今早在我家待幾個小時就走。我們沒有交換號碼或彆的聯係方式。”“你知道他些什麼?隨便什麼事情。”“他告訴我他住在墨西哥灣某個地方。為某家公司工作,清理海上漏油之類的。”薩帝厄斯在筆記空白處敲下:“英國石油?”以及“取赫克托在英國石油的檔案。”“我稍稍換個話題。昨晚你見過維克多·哈羅嗎?”“我被劃傷後就沒在銀頂見過他。不,昨晚他也不在那兒。”“你有沒有因為那件事去過他的巴士?或者甚至是他的家?”“沒有,都沒有。像我之前說的,我下班後直接回了家。”“你幾點鐘下的班?”她想了想,“午夜下的班,清點完抽屜裡的錢,十二點十分左右離開的。賬目一對好我們就離開了。”“我們?”“我、布朗克和布魯斯。布魯斯大多數時候在酒水零售店,所以一般隻是我和布朗克。”“你昨天第一次見到赫克托是什麼時候?”“他進到銀頂。大約九、十點鐘。”“他有跟誰說話嗎?”“我沒見他跟誰說過話。”“有彆人知道他在那兒嗎?”“唔……布朗克告訴我他在那兒,布朗克見過他。不,這樣說不準確。布朗克告訴我有個我也許認識的人在那兒。就是這樣。”“昨晚你第一次看見赫克托時,他在酒吧裡什麼位置?”“在吧台儘頭,最靠近前門的地方。在喝一杯百威啤酒。”薩帝厄斯抬起一隻手。“喝點咖啡吧。”他叫來獄警,那是個上了些年紀、看上去文雅而體弱的人,穿著卡其布牛仔褲和靴子,棕色警服上沒有領章、肩章、警徽等等一般警察會佩戴的物件。“看樣子你是精簡模範嘛。”薩帝厄斯對開門的獄警說,“能讓我們在這兒喝杯咖啡嗎?”“你以為這是哪裡,裡茲大飯店?”老獄警笑道,“不過應該沒問題。你們要什麼?”薩帝厄斯和艾米琳各自點了想要的咖啡,獄警拖著腳步離開了。“小地方監獄的好處就是,有客房服務。”薩帝厄斯開玩笑說,但艾米琳的眼裡湧出淚水,又啜泣起來。不幸這樣一次次地襲來,她真的身心交瘁。“但沒人想待在這兒!”她哭道,“他們還要把我關多久?傑米和他的聖誕節怎麼辦?我不能陪他過了嗎?”薩帝厄斯探身輕輕捏著她的肩,“聽著,艾米琳。還有件事。警察在你家找到一支槍和一把匕首。”“什麼?”她感到難以置信,拳頭重重地砸在薄床墊上。“赫克托留下的。他——他——設計好的!我根本沒有槍!”“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問你關於赫克托的那些問題。我們需要證明他去過你家。”“我們到家時,母親已經睡了。我想她未必見過赫克托。”“是的。但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獄警帶回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薩帝厄斯和艾米琳停止了交談。“查理說咖啡他請。”獄警說。“請告訴查理謝謝他。也謝謝你。”“走的時候吹聲口哨就好了。”艾米琳苦澀地自嘲,“也包括我嗎?”老獄警停下正要離開的腳步,“我想你得在我們這兒住一段時間,艾米琳,你到的時候,他們為你登了記。”“什麼意思?”艾米琳對著熱咖啡吹氣,“什麼登記?”“你因為某個原因被關押了。”“我今天能回家嗎?”“最好是問你的律師。”獄警消失在門外。“你說呢?”她問薩帝厄斯。“你是因為涉嫌謀殺被關押,要等槍和匕首上的指紋證據結果出來。州警罪證化驗室的人正在往槍和匕首上撒碳粉來獲取指紋。也許還在找DNA。”“那我就放心了。那上麵不會有我的指紋。”“沒錯,這讓人鬆了口氣。我們得有信心。一旦他們查明你沒有碰過那些武器,就沒有理由再關押你了。”她打了個寒戰,“這得花多久?”“罪證化驗室鑒定一般要兩個星期。”薩帝厄斯垂下頭,呷了一小口咖啡。“兩周!”“是的,恐怕是的。”“我要被關在這兒兩周?”“明天我們要初次上庭,麵見普萊雷特法官。我會要求具結取保釋放,也就是說你可以在交付保釋金後離開。”“他會允許嗎?”艾米琳呡了口咖啡,苦著臉,“速溶的。”“他也許會要求一些抵押,房產或現金債券,以保證你會回來接受庭審,保證你不會逃跑。”“我不會逃跑,這裡是我家。”“我知道,但製度是另一回事。在某些案例中,法令要求提供交付保釋金等作為抵押,你的情況就屬於這類案例。”他們就保釋和釋放的可能性又談了半個小時。艾米琳最後問道:“傑米怎麼辦?他可以繼續跟我母親待在一起嗎?”“我覺得沒什麼不妥。那恐怕也是法庭的首選。”“跟法庭有什麼關係?”“艾米琳,當父母一方進了監獄,另一方又不在身邊時,法庭就得安置這個孩子。”“那是什麼意思?”“在單親家長被關禁閉期間,他們會另外找個人來照顧孩子。”“哦,很顯然,我母親可以照顧傑米。”她的眼淚又開始不由自主地流淌,“哦天啦。”她一遍遍地重複,“哦,天啦。”“等我跟地方檢察官談過就知道了,他將是為傑米的安置提起從屬上訴的人。我肯定他也不想提起訴訟,他會直接讓你母親接手的。”“謝天謝地。”“還有件事我必須問你。”“什麼?”“你希望由我來正式代理你的案件嗎?”“當然。我不會找彆人。”“我之所以問你,是因為你也可以選擇公設律師為你辯護。”“可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你是我的律師,薩帝厄斯。我選擇你。”“好吧。明天上庭時,如果他們提出指控,我會當庭進行無罪抗辯。我同時會提出假釋動議,設法讓你離開這兒。”“謝謝你。”“好吧,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先去看看能否給你弄台電視或收音機過來。”“不必了,我沒有在這兒長住的打算。”“我還是去問問吧,以防萬一。”薩帝厄斯在聖誕清晨的第二站是昆丁家。農莊樣式的房子紅磚石瓦,坐落在一個小山丘上,背離華盛頓街三百碼,沒有草木也沒有景觀。白色的柵欄將整個農莊圍了起來,又在裡麵分出數個長方和正方的幾何塊,圈著馬匹。最近的一塊地離地方檢察官歐文的房子僅二十五碼。馬匹常常跑到房子邊來,在柵欄下吃草,指望著歐文的孩子帶些胡蘿卜或蘋果來,反正他們經常這麼乾。薩帝厄斯在房子東麵減速停下,把車泊在三車位車庫外麵。他從車庫進去,按響門鈴。昆丁·歐文開了門。他手握一杯蛋酒,穿著拖鞋和牛仔褲,T恤衫上印著“加油紅雀!”(聖路易紅雀:美國職棒大聯盟中,隸屬於國家聯盟的棒球隊。)以及橄欖球四分衛持球欲傳的圖案。他朝薩帝厄斯舉起杯子,“進屋用問題來轟炸我吧,不過前提是你得先喝杯蛋酒。”“成交。”薩帝厄斯說,“我還真有一堆問題。”“我想也是。進來吧。我這兒沒有辦公間,但我們可以坐在餐桌旁聊。”昆丁帶薩帝厄斯到餐廳坐下。堂娜·歐文很快端進來兩杯新鮮的蛋酒。“嗨,薩德。”她說,“聽說城裡出事了。”“謝謝。”薩帝厄斯接過杯子,“是的,你的丈夫正在找我客戶的麻煩。”“哦,哦。”昆丁道,“先說清楚。我不會起訴艾米琳,我有利益衝突,已經通報總檢察官了。他們會負責的,如果真要起訴的話。”薩帝厄斯逮著昆丁最後一句話,“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根本不會起訴?”“我認為取決於罪證化驗室。總檢察官的看法也許不一樣,但沒有來自罪證化驗室的結果證明,我認為不會有起訴。”薩帝厄斯皺著眉低聲說:“昆丁,有人在我客戶背後搗鬼,有人在陷害她。她絕不可能向維克多·哈羅開槍。”“我同意。但現在看上去就像是她乾的。你的任務是證明她並沒有這麼乾。”“我以為根據無可置疑原則(根據美國法律,如果政府認為某人有罪並對其提起公訴,則舉證的責任在於政府,政府必須提出足夠的證據,“排除合理的懷疑”證明被告是有罪的,才有可能將被告定罪。如果做不到這一點,被告將被視為無罪。),該由政府來證明她有罪。”“當然,教科書上都是這麼寫的。但真相是,你得證明她的無辜。現實世界就是這樣。”薩帝厄斯靠回椅背,狠狠喝下一大口蛋酒。他內心波濤起伏,要怎麼才能證明艾米琳是無辜的?喬治亞娜·阿門特勞特五十多歲,住在奧爾比特以北的蔭橡地的一幢整體活動房裡,養了兩隻鸚鵡和一條哈巴狗,有一個女兒艾米琳·蘭塞姆和一個孫子傑米。她是個寡婦。十年前,在拉格朗日鎮打獵時,她不小心殺死了自己的丈夫。他們當時在獵鹿,所用獵槍和子彈均符合伊利諾伊州法律規定。出事時,丈夫丹·阿門特勞特將獵槍遞給妻子喬治亞娜,自己彎腰低頭穿過帶刺的鐵絲網圍欄,過去後,他用靴子踩住鐵絲網,等喬治亞娜把兩支獵槍遞過去。不幸的是,喬治亞娜給丹遞獵槍時把槍口朝向了他,獵槍扳機又碰巧被自己狩獵服的扣子絆住,槍走了火,在丹的胸膛心臟位置轟出一個梅森罐口大的洞。昆丁·歐文的前任,原地方檢察官布萊恩·馬托克是個卑鄙小人——這人後來劃船出遊時喪生——他當時設法以槍殺的罪名指控喬治亞娜,在審判中又通過諸如曲解誤導、藏匿證據等法律伎倆,成功說服大陪審團起訴喬治亞娜·阿門特勞特過失殺人。之後喬治亞娜的處境每況愈下,因為沒錢,她隻好接受法庭委任的律師,而命運又給她安排了弗萊徹·T·弗雷尼。自1970年拿到律師執照後,弗雷尼的工作方式就是讓刑事被告先認罪,然後再查找真相——如果還有興致找的話。喬治亞娜的案子就是如此。弗雷尼說服她違心地接受了辯訴協議,承認過失殺人,在希卡姆郡監獄服刑六個月,緩刑兩年。喬治亞娜鋃鐺入獄,在牢裡谘詢了很多獄中法律專家(在監獄中給其他獄友提供非正式法律谘詢和幫助的犯人。),終於明白自己被弗雷尼哄騙了。出獄後,她脫胎換骨,從此隻有一個目標:餘生不再跟律師、法官、警察和檢察官有任何瓜葛。她甚至不願意和他們走在同一條街道上,毫不誇張地說,她寧願橫穿到街的另一頭去,也要避免跟這些人有任何眼神接觸,免得被這類人玷汙。她從未在大選或補選中投過票,也不在乎誰在掌政當權。四十年來,她經曆了太多屆她發誓再也不想看到的政府。對於那些政治遊戲,她說:“我已經免疫了。”聖誕節早上,當查理·奧爾迪曼敲響艾米琳·蘭塞姆的門時,是喬治亞娜來應的門。喬治亞娜拉開門,站在一邊,緊抓著睡袍頸項處。“你們這些魔鬼到底想要什麼?”她憤憤地質問進門的奧爾迪曼警長。“您也早安,喬琪(喬琪(Geie):喬治亞娜(Geiana)的簡稱。)。”奧爾迪曼微笑著說,“抱歉聖誕節一早打擾各位,但城裡出了點小狀況,我們得照管。希望大家幫幫忙。”“你跟你的狀況都與我無關,也與艾米琳無關。有話快說,說完快走!”“恐怕沒那麼簡單。您看,我們得搜查這所房子。這是艾米琳的房子吧?”“她在穿衣服,馬上就出來。”說話的當口艾米琳穿著睡袍出來了,看起來困懨懨的、有點慌亂。“怎麼啦,查理?”她問警長,“這些治安警員到底要找什麼?”“我們有搜查證,艾米琳。”“搜查什麼?我做了什麼?”“也許你什麼都沒做。但我們得四處看看。”就在這時,五歲的傑米·蘭塞姆蹦蹦跳跳跑進來,他朝氣勃勃,帶著聖誕節清晨特有的焦灼,期待找到聖誕老人給他留下的禮物,卻隻發現四個站在客廳裡的陌生人。他注意到那些人佩戴的槍支和警徽,小臉蛋立即陰雲密布,淚水衝進眼眶。“我爸爸受傷了嗎?”他問。奧爾迪曼警長穿過局促的房間走到小家夥麵前,揉揉他棕色的頭發。“你的爸爸沒事,孩子。我們隻是在這兒找我們丟掉的東西。”“掉在我的房間了嗎?”小男孩問道,“過來我帶你去我房間。”“傑米,來奶奶這兒。”喬治亞娜拍拍身邊的沙發對傑米說,“這些大人要去彆的地方找。很可能不在你的房間,很可能根本不在這兒的任何一個房間。”她對這些警察話中帶刺,“所以我們越快坐下來,他們就能越快離開。不是嗎,奧爾迪曼警長?”“千真萬確,喬治亞娜。艾米琳,你也一樣,請坐在沙發上。”“我能先燒壺咖啡嗎?”“去吧,但請快點。”艾米琳走進廚房,她對警察們的到訪並不是特彆擔心。她猜他們一定是得到了關於赫克托的什麼消息,才來這裡找他,這也能解釋為什麼早上自己醒來就一直不見他。起初她以為他在浴室為聖誕節早上做準備,但後來她聽到客廳裡警察和母親的聲音,她想赫克托——跟往常一樣——又惹麻煩了,沒準就是因為未付撫養費,所以希卡姆郡當局對他簽發了拘捕令。不知道那六千五百美金能否讓他免於逮捕,她想,畢竟,他已經補償了,不該再因為沒有負擔撫養費而被捕。她往咖啡壺裡注滿水,舀了三勺福爵咖啡(美國咖啡品牌。)倒進濾紙簍,按下開關。幾秒鐘後,智能咖啡機就如其他每個早晨一樣,歡快地煮起來。艾米琳回到客廳,按警長要求在沙發上坐下。此時警員們已經在房子裡分散開,她能聽見他們隔著薄薄的牆壁互相交流,但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麼。搜查進行了一刻鐘後,奧爾迪曼警長回到客廳。他撓著腦袋問:“艾米琳,你有槍嗎?”艾米琳很吃驚。槍?“絕對沒有!我有個五歲的兒子住這兒!他的爺爺死於一次槍支走火事故。”她強調了“事故”一詞,“不可能有槍,從來沒有,這裡不可能有,警長。”“我猜也是。好的,謝謝。”警長離開後,艾米琳衝進廚房,倒了兩杯咖啡和一小杯牛奶,以酒吧招待的嫻熟技術,穩穩托著三隻咖啡碟回到沙發,每隻碟子裡還放了兩片聖誕餅乾。傑米三兩口吞下自己的餅乾,立即伸手要更多。艾米琳正要安撫小男孩,一名警員,邁克·史密斯從臥室裡出來了。史密斯是紅雀飯店眾所周知的“大神”,因為他花大把時間在餐廳吃甜甜圈或找農民和卡車司機搭訕神侃。他穿過客廳,出門走向車子——艾米琳這樣猜測——回來時拿著一個黑色的、像運動包一樣的袋子。艾米琳一直沒看見袋子另一麵“證據技術員”的紅色大字。警察又消失在臥室裡,聽上去他們像在浴室裡開會討論什麼。五分鐘後,這位警察回來了,小心翼翼地把證物袋緊緊夾在手臂下。他努力擠了個僵硬的笑,又消失在門外。艾米琳聽見汽車後備廂砰然關上的聲音,他再也沒回來。顯然搜查接著又繼續了,他們仨坐在沙發上,接下來的一刻鐘裡沒見著任何一個警察出來。最後,三名警察全部回到客廳,兩名穿警服的市警開始查看家具下、抽屜裡、電視櫃背後,尋找某樣在艾米琳看來隻有老天才知道的東西。奧爾迪曼警長又伸手去揉傑米的頭發,但這次小男孩低頭躲開,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他無疑從奶奶那兒繼承了對執法人員的厭惡。艾米琳告誡他彆太過分,這些人是訪客,要有禮貌。“給你說實話,艾米琳。”奧爾迪曼警長幾乎結巴起來,“恐怕你得跟我去一趟警察局。”小男孩豎起了耳朵,“媽媽不走。我們要過聖誕節,先生。”“我很抱歉,孩子,但我得借你媽媽一會兒。她很快就回來。”查理說道,飄浮的眼神卻在出賣他,他剛剛對一個五歲的孩子撒了謊。這份工作裡有些部分是他打心眼裡討厭的,艾米琳看出了他的想法和感受。這可不妙;她領會了那些言外之意。禍起蕭牆,她也被牽扯了進來,似乎不僅僅是赫克托的事。“赫克托呢?”艾米琳問道,“他做了什麼?”“我們可以在進城的路上談。最好能私下談談。”奧爾迪曼警長說著對小男孩點點頭。艾米琳回臥室換衣服,奧爾迪曼警長在客廳等著,喬治亞娜完全不看他,憤怒地與他保持著距離,最後忍無可忍,乾脆躲進廚房去續咖啡。艾米琳換好衣服回到客廳後,拜托母親照顧傑米,並給薩帝厄斯打電話。“當然,這哪用你說。”喬治亞娜大聲回答,“你出去時帶上警察就好,彆擔心我們。”奧爾迪曼警長隻有苦笑。他知道喬治亞娜過去的遭遇,知道她討厭一切跟政府有關的人,尤其是警察。從某種程度上他一點也不怪她,他隻是心裡懊惱自己幾分鐘前撒的謊:他們發現了一支槍和一把帶血的匕首;艾米琳根本不可能很快回來。自己已經太老了,扯不了這些彌天大謊。再過三年,他就乾滿二十年退休,遠離這一切了。他要去佛羅裡達,像每個普通人希望的那樣。艾米琳摟著跳進懷裡的傑米,在他耳邊輕言細語,然後將他抱給奶奶。奧爾迪曼警長拉著門讓艾米琳先走。聖誕節早上七點四十五分,他們在監獄為艾米琳登了記,獄守將她帶進牢房,那裡成了她當前的家。那天下午,沃克州長和州長夫人迎來參加聖誕晚宴的內閣成員。晚宴每年都在州長位於斯普林菲爾德的宅邸舉行。斯普林菲爾德市中心這幢紅磚牆的意式宅邸,自1855年喬爾·阿爾德裡奇·馬特森(伊利諾伊州第10任州長,在任時間1853年至1857年。)和家人搬進來起,就一直是曆任伊利諾伊州州長的家。1857年2月13日,林肯一家參加了在此舉行的宴會,《伊利諾伊州日報》一名記者這樣描述當日的情景:“一場賞心悅目而華貴雍容的盛宴。該建築於1971年得到精心修複,諸多奇珍異寶在此煥發光彩。入門即見精致優雅的橢圓樓梯,拾階而上,便走進英國攝政時期風格的敞闊房間。”樓上有林肯一家及其朋友愛德華·D·貝克的畫像,一尊由托馬斯·D·瓊斯(美國雕塑家,1811年-1882年。)創作的真人大小的林肯半身像,彆人贈送給林肯一家的臥室家具,以及一張獻給林肯總統、由兩萬片鑲嵌木製成的華麗書桌。招呼過客人及其丈夫或夫人後,沃克州長和總檢察官羅伯特·K·阿米斯塔吉借口溜了出去。他們躡手躡腳上樓進入林肯臥室,坐在這位偉人的鑲嵌木書桌旁,交頭接耳。在等待客人時,州長已經小酌了兩杯金湯力,這些賓客,大半是他所憎恨的,大半也都想將他取而代之。他沒有浪費時間,直接切入這次碰頭的真正原因。“奧爾比特的那個女人,我希望總檢察官辦公室不遺餘力地將她起訴治罪。”州長憤憤地對總檢察官說,“如果她不背這口黑鍋,人們就會把事情越挖越深。現在就必須把她解決了,速戰速決。”總檢察官對著百威瓶子喝了一大口,這是他最心儀的酒。“已經在著手解決了。既然昆丁·歐文聲稱有利益衝突,我就把案件交給了我的首席檢察官羅蘭達·巴雷。她是個非常出色的出庭檢方律師。勝敗記錄是62比0,勝數還在增加。這些案件全是謀殺案,全是地方檢察官有利益衝突的案件。”“那倒是喜從天降。”“歐文先生聲稱,他在自己辦公室為這個女人提供過法律谘詢,內容是關於維克多·哈羅涉嫌對她實施的襲擊。你知道——刻在她胸上的名字。”“知道。那又怎麼樣?”總檢察官聳聳肩,“您說要把維克多·哈羅嚇個半死。強尼·布拉達尼用他的匕首照章辦理了。奏效了。”“隻奏效了兩萬五千塊。”“克萊曼,那是這個家夥的全部家當。我們查過他的所有記錄。他把能抵押的都抵押了,留置權多得像南芝加哥的民主黨人一樣。”“這人真有趣。好吧,儘快行動,給我點信心。州長退休計劃的其他捐贈人會明白這層意思的。要麼把錢全部付清,要麼帶進薄棺自己享用。”“那麼您退休後,將由我來擔負本州大任,到時候可彆忘了今天我們共同的目標。”“絕不會忘。你有我的背書,還有黨派各位領袖的支持。2016年對你來說是穩操勝券。”“好極了。”“現在給我點信心。我隻希望這位羅蘭達·巴雷確確實實如你所說。”“彆擔心。以色列山第一浸會教堂的聖人施洗約翰,也能被她給扣上罪名。”“這話我愛聽。”“這話我們都愛聽。”“那麼現在,去跟那些我稱為內閣的犯罪分子們推杯換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