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艾米琳一直工作到淩晨。布朗克·格羅斯基十點鐘就過來了,但艾米琳今晚要連續輪兩班。平安夜總是這樣,她並不介意。母親會在她家過夜,照看傑米,在聖誕節早上幫傑米拆禮物。每年聖誕節都是這樣過的,艾米琳也樂得如此。平安夜十點到十二點之間能多掙一大筆小費,這同樣令她開心。艾米琳在這個時段非常受歡迎,所有人都祝她聖誕快樂。也有幾個人對她提出非分的要求,有人給她一百美元要看她胸口上的字,被布朗克徑直轟出大門,讓這家夥滾回家清醒清醒。沒人聽到九點的一聲槍響。當時,銀頂飯店酒吧裡喧鬨嘈雜,人聲鼎沸,更何況,槍聲還被巴士那三英寸厚的鑲板、隔熱材料和鐵皮車殼包裹著。晚上十點,赫克托·蘭塞姆出人意料地出現了。他溜到吧台的椅子上,找布朗克點了一杯生啤酒。布朗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覺得此人麵熟,但又記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這張臉被灰黑的胡子半遮著,惺忪的雙眼似看非看,讓人更難辨識。一杯生啤送到赫克托麵前,他雙手捧起杯子遞到嘴邊。遵從強尼的命令,他已經一天沒有沾酒了,手腳有些發抖。無論如何,他必須保持清醒。赫克托穿著從傑西潘尼(美國最大的連鎖百貨商店之一。)百貨商店買來的粒絨外套,衣服比平日重了兩倍,因為兩個內袋中,一個裝著鍍銀的點38口徑左輪手槍,另一個裝著把十英寸彈簧刀。他極不情願收著這兩個家夥,但又明白,最好閉嘴接受。他還記得他們說會直接跺掉他右腳的事。赫克托將啤酒一飲而儘,心下嘀咕:要命啊!沒有右腳連車都開不了!多可怕!他將一枚25美分的硬幣狠狠拍在吧台上,示意服務員續杯。這將是個漫漫長夜。艾米琳還沒看見赫克托·蘭賽姆,就已經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從十四歲第一次和赫克托獨處時起,他就給她這種脊梁發麻的感覺。她無數次自責:如果當初聽從自己的直覺多好。當然,這隻是如果。而今晚不是考慮“如果”的時候,今晚要抓住機會多掙小費。她努力讓笑容重新回到臉上,忽略脊背發麻的感覺,回後麵卡座繼續招待客人。一個小時後,布朗克雙手各拿著四瓶啤酒與艾米琳迎麵擦身而過時說:“坐在吧台那個人,我想你可能認識他。”艾米琳往那邊看了一眼。從背影她確實認不出來。那人穿著皺皺巴巴的藍色外套,牛仔靴的後跟掛在吧凳木條上,蓬亂的長發很久未洗。真惡心,艾米琳心想。但那人的身形似乎有些熟悉,還有氣味,她真能聞到他的氣味?她準備走近看看,便繞過吧台,抬起入口的擋板,走向另一頭,一路續杯、調酒,低著頭小心翼翼往那個男人的方向打量。她靠得越近,感覺越糟。“我想你可能認識他。”布朗克剛才說。布朗克擅長認臉,尤其是曾經給他添過麻煩的人,隻要見過就很少忘記。艾米琳終於來到那個男人麵前,他也抬起頭來看著她,微笑著說:“你好,艾姆(艾姆(Erm)是艾米琳(Ermeline)的簡稱。)。”艾米琳瞬間懵了。“天啊!”居然是他,赫克托!她覺得有些頭暈,那種脊梁發麻的感覺再次襲來。但她依然努力保持鎮定,勉強地問了一句:“你想乾什麼,赫克托?”“‘你想乾什麼,赫克托?’難倒你就這樣對待我們孩子的父親嗎?”“你想乾什麼,赫克托?”“我想陪兒子過聖誕節。離婚協議上寫了,我可以一年陪兒子過平安夜,下一年陪他過聖誕節。今年我想陪他過聖誕節。”艾米琳想了想離婚協議的內容。這王八蛋沒錯,他確實有權在節日期間看望孩子。從法律上來說,隻要他願意,他可以陪孩子一整天。艾米琳的心沉了下去。赫克托那張醜臉每次出現都是如此。這次又要怎樣?“你可以聖誕節過來陪孩子一小時。這沒問題。”“嗯哼,”赫克托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遝亂七八糟的紙,“讀讀離婚協議。上麵說的是一整天,少一分鐘都不行。”“但你已經幾個月沒露麵了。”“我忙著去掙孩子的撫養費了。我得補上那些錢。”“補得上嗎?”“全在這裡。”他笑著掏出錢包,“五千五百美元。”“現在是六千五百美元,之前三個月的錢你都沒給。”“我都帶上了。我已經準備好行使我的權利。”赫克托滿臉堆笑,合不攏嘴。他完全遵照強尼·布拉達尼的指示在說話。錢包裡的錢是強尼給的,離婚協議也是強尼讓他去法院複印的。他有備而來——看來工夫沒白費。“明天早上十點左右來吧。隻有傑米、我和我媽媽在家。”赫克托態度強硬地搖搖頭,“不,我想讓傑米一醒來就看見我,我想給他聖誕老人的禮物。”“什麼意思?”“我給兒子準備了一皮卡的玩具和禮物。”“是嗎?都有些什麼?說說看。”艾米琳以為自己戳到了赫克托的軟肋,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一個五歲男孩想要什麼樣的聖誕禮物。但赫克托馬上就做出了反擊。“我買了小男孩穿的超級英雄服裝;一套弓箭玩具,帶橡膠箭頭和金屬靶子;最經典的玩具——萊昂內爾電動火車;花兩百五十塊買的極地快車;一個電動挖掘機,就像他老爸我在路易斯安那開的那輛一樣。還有很多。”“一刻鐘後我可以稍稍休息。到時候出去談吧。”“當然。反正我哪兒也不會去。”艾米琳前傾靠著吧台,輕聲說:“你先出去。我不想讓人看見我和你在一起。你開的什麼車?”“福特F-150,路易斯安那州的牌照。停在東邊停車場。”“就去那兒。你先把車預熱。”“好。”“彆再喝了,否則我根本懶得理你。”赫克托把啤酒一飲而儘,然後離開了。艾米琳走到吧台另一頭,雙手舉著酒罐給客人倒酒。伊蓮·克雷頓的房子占地五英畝,坐落在奧爾比特東邊高速路外的環形公路背後。這是一棟很大的維多利亞風格房子,白色牆體,綠色門廊環繞三麵。薩帝厄斯把彆克車停在入口附近的路邊,步行進來。房子裡已經來了許多人。當他走近,便看見聖誕樹枝環繞著前門,簇擁著巨型聖誕花環和前門左右兩側的彩色玻璃窗。房子兩頭的兩架壁爐正向天空吐著煙霧,空氣中彌漫著木柴的氣味,非常好聞。他很高興自己在這兒,很高興自己活著,很高興自己的律師事業終於起步。這得益於律所對“蘭賽姆-哈羅”一案提起的訴訟。他喜歡將自己的事務所稱為“律所”。許多律師,包括一些合作夥伴,給他的信函上都寫著“致律所”。他覺得這個詞語被賦予了美麗而舉足輕重的光環,而且,他猜那些個人從業者在寫下“致律所”時一定是滿心向往的。這個話題將來一定要和昆丁·歐文聊聊。薩帝厄斯踏上三步台階,來到門廊,在門口駐足。按門鈴之前他略微定神,深吸了一口氣。他有些許緊張,也一直自問這緊張從何而來。然而,內心深處他很明白,這肯定與伊蓮美麗的膚色、烏發、優雅的鼻子和舉止,以及她那燦爛溫暖的微笑有關。坦白說,她身上有一些東西已經敲開了他的心扉。可他不願意承認,因為目前他還沒有戀愛的打算,談戀愛需要花錢,而他手頭一直很緊。再說,他還掛念著自己的夢中情人:英文專業,可能是個作家,喜歡聊福克納、雷蒙德·卡佛和麥可·謝朋。這些都是薩帝厄斯最喜歡的作家,而他的夢中情人就存在於這些作家的思想和文字之中。摁響門鈴時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揣測,伊蓮·克雷頓會讀誰的書呢?他沒有更多時間去想。伊蓮親自開了門,笑容可掬地向他問好。看見他藍色運動服下麵係著的圍裙,伊蓮彎腰將雙手攏在膝蓋上,開懷大笑,“你還真是個酒保。”她嚷嚷,“你還記得上次說的話!”薩帝厄斯把運動服敞開,讓她看到圍裙上麵的字。“廢話少說,點火熱鍋?”她讀完後斷言:“這可不像酒保的話。”“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總之意思傳達到位了。如果需要,我樂意當酒保。”伊蓮拉著他的胳膊,領他走到衣櫃前,“不需要。今晚有專門的餐飲服務,也有酒保。你先喝點什麼,然後我給你介紹其他人。我大學室友也來了。先從她開始吧。快來!”休息時間,艾米琳走出銀頂飯店與赫克托會麵。剛剛飄起了雪,但並不太冷,雲層保存了空氣中的熱度。艾米琳從飯店側門出來,深吸一口氣,身後的門緊緊關上了。赫克托搖下福特F-150的車窗,向她揮揮手,“在這兒,車裡很暖和。”“好。”她回答。艾米琳坐進赫克托的皮卡,出乎她的意料,這輛車是最近幾年,2010年甚至更近的新款。幾分鐘後,她覺得暖和起來,便將雙手從大衣口袋裡伸出來,摘下手套,點燃一支沙龍牌香煙。“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赫克托很驚訝。“不怎麼抽。隻是偶爾一支。”“你有些緊張?”“開什麼玩笑?我是非常緊張。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哦,聽說有人把你弄傷了。”“是的。你聽誰說的?”“我姐。我到她家去過了,把之前欠她的一千塊錢還了。”“上次你走時拿的吧。我就知道你找她要了錢,然後就溜之大吉了。”“家人幫忙是應該的嘛。”“幫你逃脫警長的追捕?”“是啊,為什麼不行?不過彆擔心。”赫克托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錢包,數出六十五張百元券,放到艾米琳手裡,並將她的手指合攏。艾米琳驚呆了。她做夢都不敢相信赫克托·蘭賽姆居然能夠補齊孩子的撫養費,從來不敢相信。她好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傑米需要的東西在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來:新冬衣、耐克鞋、自行車——數不清的東西,所有五歲孩子都有的玩意。這筆錢立即讓她充滿了驚訝和感激。“謝謝,赫克托。”她用顫抖的聲音勉強說出這句話,“我很吃驚。我想你明白。”“我知道。艾姆,我不是壞人,隻是沒受過教育,在現在的經濟環境下很難找到工作。真的很難。”“那你現在在哪裡做事?”“在路易斯安那,英國石油公司。我們在打撈焦油球。”“那是什麼?”艾米琳吸了口煙,肚子在咕咕叫,她很想吃點什麼。通常這個時候是她的晚飯時間——十點下班,然後吃晚飯。不過今晚她得工作到淩晨,晚飯隻有到時再說了。“他們稱為焦油層。就是那些泄露的石油,還堵在墨西哥灣。”“工資顯然很高。”“確實很高。至少我能補上欠下的撫養費了。”赫克托說。其實那些錢都是強尼·布拉達尼拿給他的。一切全是強尼的指令。“我隻是想今天在你那兒過夜——我不是想和你上床什麼的——明天早上看著傑米拆禮物。你做一頓尋常的聖誕早餐,吃完我就走。在下次探望兒子之前我不會再來。估計又是三個月之後,要是可能的話。”她想了想。已經沒有多餘的房間給他過夜了。母親睡在沙發上,傑米睡在自己房間的單人床上。剩下的一張床是自己的,她絕無可能和他睡一張床。赫克托似乎看穿了艾米琳的心思。“這樣吧,到你家後,你進被窩。我一件衣服都不脫,直接睡在被子上麵。我們背對背,睡六個小時就起床,然後我將皮卡裡傑米的玩具放到聖誕樹下。你煮好咖啡,我們陪你母親聊聊天,等傑米起來高高興興地拿到禮物。怎麼樣?”艾米琳很疲憊,隻想快些讓事情了結。她心裡依然震驚:口袋裡有六千五百美元,今晚還能掙兩百塊小費。加起來差不多有七千美金,幾乎足夠在佛羅裡達付一套政府資助房子的首付!過去三年,她一直希望能給傑米一個永久的家,讓他在那裡成長。隻要再有三千美元,這個夢就可以實現了。或許她母親可以把這部分錢補上。他們甚至可以買個帶三間臥室的房子,讓母親住在一起,至少可以住到傑米上學。艾米琳工作太晚的時候,母親還可以在家過夜,照顧孩子。最近她加班的情況比以往更多了。經濟環境越差,銀頂飯店裡喝酒的人越多。她歎了口氣,“但是不準碰我。手都不準挨。”赫克托做了個童子軍手勢,“我保證。”“而且下不為例。我們已經離婚了。”“下次我們計劃得周全一些。我和傑米過平安夜,你陪他過聖誕節。就像離婚協議上說的,雙方商議決定。”“好吧。等我下班後跟我回家。得到半夜了。”“傑米會很開心。”“也許吧。”赫克托暗自高興,看來自己的腳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