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戲中戲白骨作祟怪 錯上錯長老遣大聖(1 / 1)

新西遊記 鐘海誠 5323 字 1天前

戲中有戲,白骨精冒紅兒之形,因忌恨要害唐僧;錯上加錯,唐三藏責行者“殺生”,懷舊怨才貶徒弟.. 卻道唐僧一行過了雪山,透迤投兩。一路上三藏悶悶不樂,動輒訓人。 徒弟們也不敢鬨哄了。轉眼春老夏至,這日午時,行至一高山間,長老說他餓了。行者應一聲,欲去化齋。三藏道:“莫再摘些生瓜梨棗糊弄為師,那行子我一吃便肚裡發墜,最好討些糯米飯、磨菇湯、炒麵筋什麼的!”行者道:“還要壇黃酒否?”沙僧忙捅了一把行者:“莫火上澆油!”行者忍著氣,取了缽盂騰空而去。 三藏見恰空遠去了,搖首道:“你們瞧,他便這般與我說話! 若不是我救他,他至今還在蓮花五行山下壓著哪!”八戒原無主見,聽師父這般說,便道:“孫猴不知天高地厚,卻怪哪個!—— 誰叫師父太倚重他!”沙僧道:“二哥休這般說,想當年他大鬨天宮是何等的威風,哪兒乾過這低三下四伺候人的勾當!這西行路上裡裡外外多虧了他!咱哥倆還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師父啊,你千萬莫要得罪了大師兄,他一生氣撂了挑子,咱們便寸步難行!” 長老聽了,愈加氣惱,道:“那猴頭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 多虧你們兄弟幫湊他罷了!他再這樣,我是不留!”又道:“為師日後就指望你兄弟倆了!隻要與師父一心,便度得厄難,謁得靈山!到時為師自會在佛祖麵前替你們邀功請賞!”八戒、沙僧聽了連稽首稱謝,發誓賭咒要與師父同甘共苦。行走間遇一鬆林,二徒忙清師父下馬,進樹林晾晾汗、避避暑氣。 不說三人在林間溪畔歇息閒扯話兒,且道行者正頂著烈日化齋。多日來他忍氣吞聲,逢飯時不管路途遠近。還是儘力募化些可口的給師父。但今日委實忍無可忍,起在空中,粗粗一望,見四匝無人家,也不往遠處尋,隻在山上折了幾枝櫻桃回來。 那鬆林中八戒見行者還不回來,也是有心討好師父,敗壞行者道:“瞧猴兒不知上何處野去了,就是現種稻子現春米也蒸出米糕來了!”沙僧道: “二哥莫說了,師父氣才消下去!”八戒自個亦饑腸轆轆,起身道:“俺去迎迎猴頭。說不定已化了齋來,裝作找不著師父,正在林子外大口囊腮地獨吞呢!”三藏道:“去看看也好!” 八戒出了林子、行不到二裡路,聽見空中行者叫:“八戒哪裡去?”跳到麵前。八戒揪了一把櫻桃丟到嘴裡,嗚嗚嘍嘍道:“哥呀,你跑哪去了,躁死人也!——就這玩意兒,還不氣栽師父,趁早另想辦法!”行者道:“殺了老孫也沒轍了!”八戒鼻子靈,嗅嗅,一指北麵小山拗裡:“那是甚?” 行者望去,原來樹林間隱著幾間草屋,冒出縷縷炊煙。心中疑惑:“適才怎的沒有?莫非老孫一時眼疏?”便扯八戒上前打探。 兩個去那小山坳,隻見清溪繞人家,綠樹屏草堂。籬牆上爬著眉豆絲瓜;柴扉旁晾些辣椒大蒜。扈廚裡飄出飯菜香味。那八戒咽著口水,搶上前扣柴門道:“家裡有人麼?”應聲從廚屋裡鑽出一個村姑、穿一身火紅衣裙,雖膚肌黑些,卻也秀眉俊眼,豐盈綽約。嫋娜行來,開了柴扉。八戒慌得施禮,自報家門,說了來意。 行者近前,卻嗅著微微一縷狐騷味兒,細看,辨出是個狐女,本想一棒打死,轉念想,她尚未害人,殺之不義也;況主人雖假,飯菜未必不真,等俺瞧過再說,便趁八戒與她糾纏說話間,閃進廚屋,見一大鍋香米飯熱氣騰騰,一瓦盆蘑菇湯香氣撲鼻,上撒著細細的芫荽末兒。鍋裡還有油汪汪的炒麵筋未盛。行者哧兒笑了:“這小東西有些神通,聽見師父說話了,誠心誠意儘地主之誼呢!隻是這飯菜雖真,卻不知是否乾淨。若師父中了毒,少不了又要老孫天上地下折騰,待俺先嘗一口羹也!”便取湯匙兒舀一勺蘑菇湯喝了。咂咂無甚異味,一口咽了,便出了庖廚。聽八戒高聲道:“猴哥,且喜這位女菩薩要齋僧。你在此稍等,俺去叫師父!”八戒本不甚勤快,今日何故?原要向師父邀功,故此跑得歡。 八戒走後,村姑笑嘻嘻道:“孫長老若餓得急,就先吃些墊墊底兒!等唐長老來了再開齋飯!”行者心說,這豬八戒真真嘴快,碰麵不到一盞茶工夫,把老底全磕給人家了!便尋思:“俺也摸摸這小妖精的家底!”遂道: “敢問大姐尊姓名諱、家中有兒口人?..”才說著,忽覺頭有點沉、腳有點軟,畢竟神通大,自持住了,猜想必是那菜湯有事。苦無證見,便捂著小腹道:“老孫欲方便,茅廁在哪?”女子格格笑道:“荒山野村,沒甚規矩,去家後林間方便吧!”行者踉踉蹌蹌出了院子,去屋後僻靜處、急念咒語拘土地。旋即見土地爺兒趿拉著鞋兒,慌慌張張趕來,與行者施禮畢,便問有何吩咐?行者道:“此間有個狐精,化作村女,著紅衣裳、執炊要請師父赴午齋,老孫不放心,先嘗了一口菜羹,不知那邪物放了甚藥,隻覺得頭重腳輕! 速道出她的腳色來曆、有無舊惡,好一並清賬!若不說實話,定是她將你收買倒了,老孫就一發收拾了你們!”便摸出金箍棒來,晃晃地要掄人似的。 土地嚇得哆嗦,忙道:“大聖息怒,這狐狸精與我也是老鄰居了,頗知底細,她雖是個精怪,卻不害人!”行者不信,道:“不害人往菜裡投藥做甚!”土地笑道:“她是個騷狐子,沒準相中令師了,欲成好事,恐你們幾個礙事兒,故先要使藥麻翻!”正說著,忽見那紅衣女來家後采野花兒,先采一朵粉紅麗春花彆在鬢上,平添了幾分嫵媚。土地道:“大聖,看我與你點破她,好叫你師徒吃個平安齋!”便叫:“紅兒,過來!” 那女子抬頭見是土地,笑盈盈道:“原是土地公公,有何吩咐?”跑過來,猛又瞧見樹後的孫猴,嚇了一跳。土地道:“你卻認得他是哪個?”紅兒道:“哪個?去西天取經的孫長老呀!奴家正要請他師徒幾個吃齋哩!” 土地道:“你可曉得孫長老的神通?”紅兒點點頭:“孫大聖,哪個不曉!” 土地又道:“且告我,飯菜裡下蒙汗藥沒有?”紅兒垂頭道:“隻蘑菇湯裡有。”行者喝道:“既知老孫手段,為甚還要在齋飯裡搗鬼?真是色膽包天!” 狐女滿臉通紅,見大聖執棒要打,忙躲到土地身後,央求道:“公公救我!” 土地慰道:“紅兒莫怕,大聖是嚇你的!”賠笑臉:“大聖息怒,且饒過她一回,叫她把有藥的菜羹潑了,再炊盆新的,將功拆罪如何!”行者見紅兒倒也實誠,遂饒過了,道:“速去炊辦——待會師父來了,卻不許胡調情!” 紅兒嘟嘟嘴兒,隻好應承,自回柴院。 那行者畢竟不放心,與土地閒拉幾句,又溜回去偷看,見紅兒果然將有藥的菜羹潑了,又做新的,嘴裡嘟嘟嚕嚕,歎自己與唐僧無緣,又怨土地多管閒事。行者竊笑,一時無事,又回林中。見溪水甚好,便赤了手足,下溪洗濯征塵。正涼爽舒坦間,忽起了一陣惡風,刮得樹彎草飛,溪水掀起層層波瀾。行者皺眉,忙跳上岸,風已止了。行者蜇回柴院,見那女子正在門首,眼巴巴朝八戒去向張望,知行者過來,正眼也不瞧。行者想:“這東西沒看上俺哩!”無意間一瞥,不禁生疑,原來女子鬢上紅花不見了! 有意道:“妹子,花掉了也!”那女子一愣,“恍悟”道:“是也,是也!”便胡亂去籬笆上擷了一枝白眉豆花戴在頭上。行者暗自搖頭,忽聽一陣馬嘶人聲,原來師父與八戒、沙僧到了。女子忙跑上去迎接。行者要探實情,溜進廚屋,見灶上新炊的蘑菇湯熱氣騰騰。四下臉尋,覺柴禾堆有些異樣,扒了扒,吃一驚,原來一隻火紅色狐狸七竅出血,死在裡頭! 行者已悟,聽見庭中人聲,急將死狐子照原樣藏好,又抓把米飯塞嘴裡,方抽身出來。叫八戒瞅見,道:“猴哥愉吃東西了!”女子瞥一眼,笑道: “不妨,不妨!”行者吞下米飯道:“老孫在蓮花五行山下餓細了腸子,休說一頓不吃,一年不吃也可忍受。俺是見師父來了,去廚屋瞅瞅齋飯是否合師父之意。一看俱是師父念叨想吃的,才放心出來。你嚷個甚!”三藏“哼” 一聲道:“轉悠半天弄回幾枝子爛櫻桃!人家悟能尋著這家女施主,這會兒又充孝敬的了!”行者知師父數說他,隻裝傻不理。 那村姑笑嘻嘻,便在院中石幾石凳上擺上碗筷盆碟,師徒四個如風卷殘雲將飯菜吃個罄淨。飯後,三藏打個嗬欠。女子道:“此時日頭正毒,請唐長老去房中歇一個時辰,再走路不遲!”三藏躬身合掌道:“多謝施主想得周到!”對三徒弟,“‘你們也都歇一歇吧!”女子笑道:“房中隻有一榻!” 沙僧道:“師父去房中睡吧。我們在外頭打個地鋪可也!”誰知三藏道:“屋中太熱,不如都在院中!”便向女子討幾領草席,在樹蔭下鋪上,幾眾倒頭睡去。隻因走路辛苦,唐僧、八戒睡得死一般,那行者、沙僧是裝睡。前者是有意捉妖,唇音是怕有甚蟲兒蟻兒咬著師父,故此假寢不敢睡實。 妖精以為眾僧皆睡著了,湊到三藏席上,輕輕叫:”唐長老。”三藏聽不見。複喚“豬長老”,八戒鼾聲如雷,三裡外部聽得見。那妖精不再叫,冷笑幾聲,自言自語道:“好你個唐三藏,何德何才,敢向靈山拜佛!今日犯在我手裡,非斷送了你小命不可!”便去摸八戒鐵耙,想害唐僧。焉知那耙忒重,拿不動。又綽沙僧寶杖。沙僧眯著眼,覷個正清,悄悄蹬了悟空一腳,意謂怕悟空睡熟了,提醒他留神。悟空也回蹬一下,告沙憎他已知曉。那妖怪好歹綽起寶杖,晃悠悠舉起來,要打唐僧;悟空忒地跳起,型出鐵棒,喝道:“潑魔,為何要害俺師父!”驚得那妖,丟下寶杖,縱身跳出幾丈遠。 見行者凶狠,撒腿便跑。行者人叫:“妖怪,看你往何處逃!”執棒追去。 這一叫嚷,俱驚醒了。三藏揉著眼道:“悟空嚷甚,出甚事了?”沙僧心中明白,但不知何故,卻裝出如夢方醒的樣子,也道:“甚事,甚事?” 倒是八戒聽見悟空吆吆喝喝說拿妖,摸起釘耙就往外跑。跑出門,見悟空正追那村姑,忙叫:“猴哥,白吃了人家齋飯倒也罷了,你又追人家做甚!” 行者遠處回:“八戒快來幫忙,她是個妖怪,睡夢中要害師父,幸被俺驚了!” 八戒急顛顛跑回來,把話學給三藏,三藏哪兒肯信:“明明一個甜美心善的村姑,怎轉眼間成了妖怪!”氣哼哼道:“快去攔住那頑凶,不許他嚇壞了人家女孩兒!”八戒得令去追行者。沙僧道:“師父莫發怒,準是大師兄睡眼朦朧看花了眼。其實也是為師父好!”三藏道:“為我好,就不該濫殺無辜,‘教不嚴,師之情’,他生生要陷我乾不義!”說話間八戒跑回來: “師父這下好們!”唐僧鬆口氣:“你救下那女子了?”八戒一跺腳:“那村姑破師兄追得走投無路,跪下求饒,師兄還不放過,哭喪棒一掄,司憐那眉豆花般的弱女子,便一命鳴呼赴黃泉!” 唐僧大怒,出門去找行者,正趕上行者得勝回來,喜滋滋道:“師父,那女子是個妖精,綽沙僧寶杖要害你,被俺衝了,想逃卻快不過老孫,如今己打殺也!”三藏聽行者說得確鑿,正半信半疑的,忽聽遠處有人叫:“媳婦———你怎的不往田間送飯,庶幾餓殺你老公了!”三藏大驚:“你聽,人家丈夫來要媳婦了,你且賠人家吧!” 行者定睛看,原來那妖適才未死,隻撇下一個假屍首,如今又變化成一個農夫來尋事兒。好大聖,搖身一變,卻變作那村姑模佯,迎上幾步,罵道: “死鬼,嚎甚!看不見家裡來了貴客,沒工夫送飯!一頓不吃果真餓死了?” 罵得那漢子臉上一塊青一塊紅,站下不敢往前走了。“村姑”卻笑模甜甜道: “過來呀,來見過唐聖僧!” 那農夫走幾步卻又停下,結結巴巴道:“你——你不是我妻!”行者故意道:“怎知俺不是!”那妖尋思,“這死猴子與我裝傻,如何是好!”眼珠一轉,道:“我妻甜美心善,哪像你,凶得似河東獅子!”八戒笑道:“這漢子眼拙,明明是猴子,卻說甚獅子!”行者道:“休說漏了,看老孫如何賺這妖!”三藏心驚道:“你殺了人家媳婦還不夠,還要害人家男人!”便上前揪行者耳朵,“我叫你裝貓變狗,還不快現出真相,向人家懺悔!若說得好,人家饒過你,也開脫了我們幾個;如弄頂了,人家去衙門裡一發把咱告了,坐上十年二十年大牢,還取個屁經!” 行者疼痛難忍,隻好現出猴王本色,埋怨道:“師父,你怎地糊塗,他明明是個妖精..”三藏不聽,道:“你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矣!” 那妖怪見狀暗喜,高聲叫:“唐長老,賤內現在何處?”三藏一指行者:“你隻問他討策!”妖怪怕大聖,仍不敢上前,隻放悲聲:“莫非她已遭不測?” 行者笑道:”正是,她撞在老孫棒上了!”妖怪倒地便嗚嗚地哭。三藏、八戒、沙僧皆唏噓不已。行者冷笑道:“你這廝哭誰哩!”那妖道:“說的是!” 起身道:“我妻她——”八戒道:“好人,你跟老豬來!”引那妖滿坡裡尋“妻”。卻也忒笨,轉來轉去尋不著。那妖轉膩味了,心裡直罵八戒“真是屬豬的”,他卻記得,往草窩裡一指道:“這不是!”便趴上去,又哭個昏天黑地。 三藏也眼圈通紅,陪他掉淚。那妖忽地跳起來,裝模裝樣要與行者拚命,叫八戒、沙僧一邊一個架住了。那妖遂含淚道:“請唐長老給小人做主!” 三藏恨透了行者,聲色俱厲道:“悟空,你道為師該怎麼罰你!”行者道: “師父,千萬莫念那勞什子,那女子確是妖精變化的,要害師父!你要老孫說幾遍才信!”三藏道:“偏你眼尖,八戒、悟淨為何沒見異常!”悟空道: “八戒倒下便鼾聲如雷,倒也罷了。隻可恨有人明明可洗白老孫,卻裝糊塗不吱聲兒!” 沙僧臉登時紅了,“大師兄,我怎覺得這話像是說我的?”行者冷笑: “便是說你——那妖精先欲使八戒鐵耙,拿不動,又拿你降魔杖,你不是還蹬了俺一下?”沙僧瞪圓眼,“師兄,你這是什麼話!小弟睡著了甚也不知,何曾蹬過你!”朝三藏表明道:“我若實話實說便得罪了大師兄;若依了師兄之說,豈不又得罪了師父!真真難為死人!”一番話,倒弄得行者啞口無言。三藏道“猴頭,你還有甚話說!”行者隻搖頭。那妖精好生惱悟空,趁機道:“我妻死得冤,須要那凶頑為她披麻戴孝,方可大事化小!”三藏喜道:“如此,你便不究我等過愆?”那妖道:“正是,其實也與長老無關!”那三藏也是糊塗,竟然道:“八戒掘坑,沙僧立碑,貧僧設祭,孫悟空,你與那逝者披麻戴孝!”行者聽了,跪下求道:“師父,小徒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卻與個妖精當孝子,豈不叫四海英雄笑話!” 三藏道:“徒兒呀,這便叫誰作誰受!休怪他人!”那妖怪知計謀得逞,可羞辱大聖一回,樂顛顛道:“我去取孝衣!”也不知去何處轉了一遭,變化了兩套麻縗,自裹了一身,將另一身丟給行者。 這廂八戒便掘墓穴,要與那“村姑”成殮時,道:”卻還少副棺材!” 那妖精急著作踐大聖,道:“免了,免了”!這便叫‘土中來,塵 裡去’,何等超脫!”便草草將那假屍首埋了。築了墳,立了碑。三藏設祭。祭罷,念經為死者超度亡靈。那妖傾耳一聽道:”此乃《法華經》。”一時又道: “此乃《孔雀經》。”行者道:“這廝原是個和尚?”那妖醒悟道:“唐長老,那猴子還未著孝袍哩!”三藏令行者披縗哭奠。行者忍著憤恨,去穿喪服。心生一計,往那林子裡跑,三藏急道:“猴兒你要敢溜,我即刻念‘緊箍咒’!”行者頭也不回道:“豈敢,豈敢!老孫是去尋截柳木哀杖子,好拄著哭祭!”妖怪道:“好,好,想得比喪主還周到!” 那行者去了林子,卻不去攀樹折枝,從耳中摸出金箍棒兒,吹口仙氣,變作一截柳木棍,回來道:“師父,貨齊了!”三藏道:“那便哭吧!”行者看那怪精,躲在墳那麵,道:“師父,喚他過來,一道哭才顯得熱鬨!” 三藏道:“說的是!”便請那精怪湊近。那怪怯生生靠過來,還是離了行者約一丈遠,遂哭道:“我的妻!”行者亦隨道:“我的妻!”那怪發怒:“怎成了你妻!你該哭‘我的娘’!”行者遂道:“你的娘!”氣得妖怪七竅生煙,過來欲與行者理論。行者覷他近了身,揮起“哭喪棒”一下將那妖怪打趴在地! 那妖精吃了一驚,激靈一聲,又拋下個屍首走了。這廂三藏氣得臉都白了,“好你個怙惡不悛的孫猴子!”便欲開口念“緊箍咒”。行者大叫:“師父先莫念,聽老孫把話說完!”便飛身去廚屋,拖出那隻紅狐狸來,道:“師父請看!”以此為證將事情前後敘說一遍。那三藏聞言,躊躇未決。沙僧正在師父身邊,自語道:“在何處尋了隻狐子哄人呢!”八戒也道:“就是!” 三藏聽見,指行者斥道:“一隻野狐,兩條人命,欲騙三僧!”行者道:“師父不信,可叫土地來作證家!”唐僧怒喝:“滿天星宿皆懼你凶狠,休說小小土地!”一聲“氣殺我也”,遂將“緊箍咒”顛來倒去念叨,痛得行者滿地打滾兒,將方圓一裡地的草都軋平了。 三藏正念得起勁,突見白馬從農家院中掙脫疆繩奔過來,忽開口道:“師父,俺願為孫大聖作證,適才那個女子是要害你!..”唐僧一愣,住了口。 那行者才得喘息。沙僧聞言忿道:“河邊無青草,不要多嘴驢!”?八戒也喝道:“畜生家胡說什麼!”行者遠遠聞著這廂言語,捂著頭叫道:“你這兩個東西,端的畜生不如!”沙僧見師父一時躊躇,附耳道:“師父休忘了那馬是猴子養過的,自然一條心!”唐僧連連點頭、叫八戒牽白馬走開。白馬見無人信它,惱得噅噅直叫! 沙僧道:“這農夫陳屍荒野,也怪可憐的。一道埋了吧!”唐僧應允。 八戒拴馬回來,與沙僧又動手,將那墳扒開,卻不見那死村姑!兩個也不吱聲,將“農夫”下葬,合作一個大墳。兩個假意哭了幾聲,又去三藏身邊。 那行者見白馬被硬拽走,氣惱得在草坡上頓足捶首,吼聲如雷。沙僧故作害怕道:“師父,猴子犯了瘋病了,一霎說不定使大鐵棒掄咱們哩!”唐僧也不無心驚。沙僧歎道:“可憐兩條性命,白白斷送了!”三藏道:“誰道白白斷送!我正欲摒遣那廝,又覺太便宜了他!正在思想——你倆卻是何意?” 兩個皆道:“但隨師父尊意!” 正說間,忽聽一陣木魚響。三藏心驚道:“我的天,同道來也!貧僧惡名將傳遍天下也!”果見一個老僧,身負經笈,篤篤敲著木魚,嘴裡嗚嗚嘍嘍念著甚經走來。那三藏慌得往樹林裡躲,卻叫他瞧見,打個稽首叫道:“阿彌陀佛,貧僧參見法師!”三藏隻好站住,還了禮,敷衍道:“長老何往?” 老僧道:“朝西方拜佛求經!”三藏吃驚,見那僧人風塵仆仆,形容羸弱,裝扮卻是前朝。疑惑道:“敢問長老法號?”那僧人麵色冷峻道:”慧嵬是也。”三藏更是不解,“聖僧果是慧嵬法師?”那僧人道:“孰真孰假,何必執著?”三藏稱諾。老僧問:“你向何處行?”三藏道:“貧僧與法師同路!”那老和尚看一眼大墳,嗬嗬大笑問:“貧僧恪守戒律,不殺不妄,你卻縱容頑徒行凶逞強,積下無邊罪孽。誰與你同路!”三藏聞言,羞得無地自容。一迭聲道: “孫悟空,貧僧與你是前世的冤家!不然為何偏偏遇上你這屠夫!貧僧今世休也!”放聲悲啼。 行者過來,上下打量那老和尚,冷笑道:“這便對了,這方是你真麵目!” 一把揪住,喝道:“快從實招來,老孫免你一死!”那和尚惶悚,卻強支撐道:“貧僧早已將生死度外,卻怕你這刁猴!”三藏氣急敗壞道:“悟空,你真是一條道走到黑,死不回頭了?”行者叫道:“師父,徒兒已認出他真相——他果是那漢代和尚慧嵬,也欲投西取經,許是過雪山時受了症,在此間病斃,冤魂不散,遺骨作祟!這廝妒火大著哩,恐你取經成功,遂變化了,伺機禍害你!待小徒與你滅了他,便可看個明白!”揮棒便打。 那和尚閃了幾閃,見行者棒法解數周密,又欲留具假屍體,將真神走脫。 不料行者早有防備,適間便念咒拘來土地,率陰兵埋伏在四匝,此時發一聲喊,上下攔住去路。那妖精空中逃不脫,被行者跳起大喝一聲,一棒打絕靈氣真神,掉下來。化作一堆白森森骸骨!那土地也落下來,不解氣,使刀亂砍了一陣白骨,又喚陰兵將“紅兒”抬去安葬。 行者叫道:“師父,請挪玉過來一看!”那三藏近前細覷,地上果是白骨。再看那和尚屍體,便是樹枝草葉。欲信行者,卻見沙僧一廂微微搖頭,八戒也在擠眼,恍悟道:“你這廝,不是他兩個提醒,幾幾乎被你這‘障眼法’蒙騙過關!”行者回頭大罵八戒、沙僧落井下石。兩個連聲“冤枉”,道:“我等甚話未說,如何提醒師父?”隻不認賬。行者道:“即如此,為何不幫老孫說句好言?”八戒忸怩道:“師父惱你,俺人微言輕,不說也罷!” 行者怒道:“好個呆貨,竟見死不救!”沙僧道:“按理該幫師兄,隻怕笨嘴拙舌,說得不圓全,師父更怒,一發都貶了。怕師兄心裡過意不去,反欠我們情似的!其實師兄也不忍心把我們兄弟拖下水不是?——不說也罷。師兄,真是對不住了!”連連向行者施禮。 行者聞言,如夢方醒,傷悲道:“俺曉得了,你兩個是怕俺在此,事事顯不出自己的本事,俺回花果山如何?再不與你等爭功了!”兩個俱變了臉: “大師兄,你說甚哩!我們豈是那種人!——明明是你不檢點,屢屢破戒殺人,卻又臨死拉個墊背的,栽我們個不是!”三藏亦道:“三條人命,毀於一旦,竟還強詞奪理東撕西咬!適間你既言要回花果山,為師成全你若何?” 行者未想到師父真的糊塗至此,要攆他走,一時愣住了。三藏發狠道:“莫非還要貧僧再念‘緊箍咒’不成!”行者撲通跪下,含淚道:“師父若有氣難出,便念那咒。小徒情願忍受,乞師父千萬留下小徒!”三藏道:“不敢,不敢,此處廟小,裝不下你這大菩薩!”行者見師父心如鐵石,悲聲道:“師父,徒兒蒙冤,倒不在話下。隻擔心那西行路十停才不過走了三停,前頭必定還有無數魔障險阻。師父,若你再遭了難怎麼辦?” 唐僧道:“那悟能、悟淨豈是吃乾飯的!——便是有個三災二難的,貧僧也不怕!心中有佛,正大光明,誰能傷我!”行者見話已說到絕處,再無回旋,心裡一橫道:“俺老孫何嘗死皮賴臉求過人!——多次救過他,也算報了救命之恩了,不比上回,還欠他情似的——走!”主意己定,屈膝朝三藏拜了三拜。那唐僧還扭臉不受。行者禮數儘了,遂去那拴馬處,抱著馬頭,嗚咽兩聲,縱筋鬥雲淩空而去。那白馬又仰天嘶叫送彆大聖。 唐僧見行者走了,心裡方出了口惡氣,吆喝道:“徒兒們,還愣著乾嘛! 八戒開道,悟淨斷後,走也!”兩徒受到器重,歡欣鼓舞,個個賣弄手段,披荊斬棘,驅虎逐豹,護衛唐長老朝西而去。 且說大聖騰雲往東,不多時,瞧見下麵一片無邊無際碧藍,原到了東海。 心中一動,降下雲頭,在沙灘上坐下。看排排濁浪一層層從遠處推來,撞在礁石上,發出嘩嘩巨響。海天遼闊,寂無一人。悟空遙望海天交融處,是他五百年未歸故鄉,感慨係之;又思自己下場,憤憤不平。想先時屈子投汨羅、賈誼屈長沙,忠良結局大抵如此!悟空愈想愈惱,愈惱愈想,灑幾顆淚,說一陣話。看看日頭西斜,把影子長長投在海灘上,方起身,自慰道:“雖是遭貶,卻能返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算因禍得福吧!”遂拭乾淚眼,騰雲一陣風似地過了汪洋大海,望見花果山舊家園。悟空降下雲頭,隻見昔日鬱鬱蔥蔥、四季常青的洞天福地變作窮山惡水,瑤草奇花易為荒草野蒿;山寨高牆圮毀,登山石徑失修;也有幾棵樹結著稀稀落落的果子,揪一個嘗嘗又酸又澀;也有幾道溪流瀑瀑流過,那水兒浮著枯枝敗草又臟又渾。走著野草蔓延的山徑,望著夕風中搖曳的野花,聽著歸鳥的啁啾,悟空心裡一片淒涼。 到了水簾洞,已無“水簾”。踏行入洞,隻見一群猴子,正朝一石猴磕頭。石像前供著幾枚不紅不青的山桃、杏兒,幾串不紫不黃的葡萄、香蕉。 一個小猴趁眾猴叩頭之際,偷了一串葡萄,被大猴發覺,劈麵一耳刮子:“小賤爪,等不得窮迭,也叫你大聖爺爺領了享,再吃不遲!”小猴哇一聲哭了,葡萄還緊護在懷裡不丟。 悟空見狀,好生不忍,說道:“罷了,罷了!小孩子家,就叫他吃吧! 看那副尖嘴猴腮熊樣兒,也怪可憐的!”眾猴扭頭,俱不認得他。一猴道: “你是哪山的老猴,跑來多嘴多舌?”眾猴齜牙咧嘴,便要攆他:“又來個打秋風的。快走,快走!”悟空驚道:“你們不認得俺了?——俺是你們大聖爺爺嗬!”眾猴看看道:“像也不像,不像也像,焉知真偽?你若是大聖爺爺,該從天宮來,如何這般狼狽———件破斜襟直掇,汗漬斑斑;一條舊虎皮裙兒,蟲蛀毛掉;餓得兩眼深陷,瘦得皮包骨頭;脖頸上灰有三寸,手心上繭子倒有三分。哪兒像個天宮享福的大仙兒!”又道:“一身行頭不值半兩銀子,偏頭上又套隻值錢的金圈子,不倫不類,叫人生疑。”皆搖頭,“不是大聖,不是大聖!倒像是‘窮而走險’,截道砸杠子之輩!”呼地圍 等不得窮迭——方言,沒有耐性之意。 上來,拉胳膊扯腿:“快從實招來,饒你不死!” 大聖哭笑不得,“孩兒們快放手,誰說俺在天宮享福來?”一猴道:“青白朱玄四爺爺說的!”猴王道:“可是青龍白虎二元帥、朱雀玄武二將軍?” 眾猴互道:“咦,這老猴看過咱的旅譜?”悟空恍然悟道:“卻是俺糊塗了! 俺離此山已五百年之久,那時你們還不知在誰腿肚子裡來,怎麼認得!—— 快去叫你們爺爺來,自有分曉!” 眾猴見他說的有理,便留下幾個看著悟空,另幾個撒蹦兒便跑。一霎便請來了青白二帥、朱玄二將,一見悟空,又驚又喜,皆跪拜:“大聖,你可回來了!”遂扶悟空正位上坐了,又喚眾猴來參拜,雖比不了舊日光景,還有數千,黑壓壓一片,悟空自是喜悅。那四將帥又令掌燭擺酒,為大聖接風。 一時燈火通明,酒肴齊備。悟空品酒酒不醇,嘗果果不甜,心中亦作苦。問老猴這些年山上情景。四老猴道:“因大聖蒙難時,天兵曾縱火焚山,過火後一片焦黑,有數十年寸草不生。後來雖種植養息多年,終因傷了地氣,故此草木萎靡,泉水不清,全無舊時景象了。” 大聖歎息不已,亦道了自己脫厄護法、一路上的遭遇。說到因滅妖又遭謫貶,不免傷感。四老猴勸道:“此乃天意,叫大聖回家,有何惱的!俗話說‘樹高乾尺,葉落歸根’,取甚破經,求甚正果!那唐三藏難伺候。功果成了,隻怕伺候的事更多!言語怕冒犯了佛祖,行道伯衝撞了禦駕。你性子又直,又有前科,不曉得哪會兒便得罪了這仙那佛的!他們互相通個口風,暗地下個絆子,叫你受無數的醃臢氣,到最後落個‘姥娘不喜,舅舅不愛’,何苦來!在這花果山上,你是王是尊,上下左右,縱橫捭闔,任意恣行,自由自在,是何等地快活!誠如古語‘寧為雞首,不為牛後’,至理名言也!” 猴王聽了,連連點頭,道:“眾卿所言極是!今兒天晚了,明兒便與俺扯出舊日‘齊天大聖’旗號!俺再去那天上地下海裡河裡十洲三島神仙洞府走一走,借些甘霖瓊花,重新將這舊山水裝扮了。你等也齊心協力,修路築寨,招兵買馬,重整花果山,再振大聖威,如何?!” 群猴聽了,喜氣洋洋,奔走相告。悟空吃了一盅酸溜溜的椰酒,忽笑問青白二帥:“你們給小猴講俺的故事,怎的隻言“過五關斬六將’,不言‘夜走麥城’?”二帥謝罪道:“也是想美化大聖的意思。因之隻說到大聖入天宮享樂便圓滿了!”大聖搖頭道:“不好,不好!凡英雄,必經種種坎坷,能屈能伸,能苦能樂,方是大丈夫也!”二帥道:“大聖所言極是,趕明兒召集眾兒孫,請大聖拉一拉這五百年間無限艱難辛苦,功勞業績,隨令能歌誦的編成唱詞活本兒,百年乾載流傳下去,豈不善哉!”悟空笑道:“橫豎你們都拍馬,幸虧俺是個清醒的,不然這花果山也得出個糊塗皇帝,娶狐狸子做老婆,吃忠臣心什麼的。要不便聽信讒言,說這個誤國,那個謀反,一發推出午門斬首!”眾猴聽悟空說得有趣,俱嘻嘻哈哈大笑起來。如此樂了半宿,各自安歇。 大聖卻睡不著,出了水簾洞,隻見月光溶溶,滿山遍野,一片光華。朝西望去,雲靄縹緲,不見征人。思起西行路,恍如夢中景象。一會兒,朱雀將軍巡山,見大聖赤著上身發呆,忙將披風給他披上,勸道:“大聖,山上風涼,又是一路辛苦,請回洞安歇吧!”隨行的小猴也勸,悟空隻好回水簾洞了,狠下心不去想唐僧,隻盤算明日如何整治這荒山。欲知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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