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隔天淩晨3點鐘,布雷爾再度感覺他腳下的地麵在液化。在試圖找到貝莎的時候,他又一次墜落了40英尺,掉到那塊點綴著神秘符號的大理石板上。他在驚懼中醒來,怦然心跳,睡衣與枕頭在汗水淋漓下濕透。布雷爾小心翼翼地爬下床,不想吵醒瑪蒂爾德,躡手躡腳地去上廁所,換上另一件睡衣,把他的枕頭翻過來,嘗試讓自己回到睡眠中。但是,那晚他不再有絲毫睡意。他清醒地躺在那裡,聆聽著瑪蒂爾德深沉的呼吸。每個人都睡了:五個孩子,還有家裡的仆人露易絲、廚子瑪塔以及孩子們的保姆葛蕾珍。除了他,所有人都在沉睡。他在看守整棟房子,他是那個工作最辛苦、最需要睡眠的人,但他的下場卻是無法成眠,還要為每一個人擔憂。現在,他深為焦慮的侵擾所苦。有些他抵擋得住,其餘的則像走馬燈般跑個不停。貝勒福療養院的賓斯·瓦格納醫生寫信來說,貝莎的情況惡化。更糟的消息是關於他聘任的一位年輕的精神科醫師,艾克斯納,與貝莎墜入了愛河,並且在向她求婚之後,將看護她的責任移轉給另外一位醫生!對於他的愛慕,她有反應嗎?她肯定給了他某種信號!艾克斯納醫生一定有說得過去的辦法,既能保持單身,又能輕易地辭去這個案子。當他想到,貝莎對年輕的艾克斯納嫣然一笑,用的是她一度特彆對他的微笑方式,布雷爾頓時方寸大亂。貝莎的情況惡化!自己曾向貝莎的母親對新催眠方法大放厥詞,自己是多麼愚蠢啊!現在,她會把他看成個什麼東西呢?整個醫療圈子裡,必定在他背後說個不休吧?說些什麼呢?如果不是那個案例討論會,就是路·莎樂美的弟弟參加的那一個,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大肆宣揚對她進行的治療方式的話,這個圈子不會知道的!自己怎麼學不會閉嘴呢?在羞辱與悔恨交加之中,布雷爾強烈戰栗著。有人猜到他愛上貝莎嗎?肯定所有人都會這樣懷疑。一位醫生每天花上一兩個小時跟一位病人在一起,長此以往會是為了什麼!貝莎不正常地依戀著她的父親,他知道這點。然而他作為她的醫生,是否為了本身的利益而利用了這份依戀?不然,她為何會愛上一個他這種年紀、他這種長相的男人呢?布雷爾畏縮著,想到了每當貝莎陷入恍惚時自己的勃起。感謝上帝,他從未向自己的激情投降,從未表現出他的愛意,從未愛撫過她。然後,他想象自己在給她做一次醫療性的按摩。突然,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臂舉高到她的頭上,撩起她的睡袍,他鬆開了他的皮帶,並且在一大群人——護士們、同事們、帕朋罕太太——湧進房裡的時候,扯下了褲子!他更加深陷進床裡,飽受摧殘與挫折。他為什麼要如此折磨自己呢?他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任由憂慮蔓延全身。這裡麵有許多身為猶太人的憂慮——反猶太主義的興起,已經阻斷他在大學的執教生涯;崛起中的新組織,薛諾瑞的德意誌公民會,還有奧地利改革會,在會議中不懷善意的反猶言論,煽動各行各業的同業公會,群起攻詰猶太人:金融界的猶太人、新聞界的猶太人、鐵路單位的猶太人、戲劇界的猶太人。就在這個星期之內,薛諾瑞要求恢複限製猶太人生活的古老法律,還在城裡各地煽惑暴動。這股風潮隻會更糟,布雷爾對這點很清楚,它早已侵入大學。學生組織近來揚言既然猶太人生來就“沒有榮譽”可言,因此,即使在侮辱性的打鬥中受傷,也不準獲取賠償。針對猶太醫生的非難還沒有聽說,但這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他傾聽著瑪蒂爾德輕微的鼾聲。這裡躺著他真正的憂愁!她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到他的之中。她一直鐘愛他的孩子,她哺育他們。她從阿特曼家族所帶來的嫁妝,讓他變成一個非常富有的人。儘管她痛恨貝莎,誰又能責怪她呢?她有恨他的權利。布雷爾再次看著她。當他娶她的時候,她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而且依然如是。她比皇後或貝莎還要美麗,甚至勝過路·莎樂美。維也納哪個男人不對他豔羨有加?那他為何無法碰她、吻她呢?為什麼她一開口說話,就會讓他惶惶不可終日?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可怕的念頭,必須逃離她的控製呢?他在黑暗中凝視著她,她甜美的雙唇,顴骨優雅的弧形,如絲緞般的皮膚。他想象她的臉龐老去、起了皺紋,她的皮膚硬化成皮革般的碎塊,四分五裂,暴露出底下象牙色的頭骨。他凝視著她的胸膛,在她胸廓的肋骨結構上起伏。布雷爾想起有一次走在迎風的海灘上,偶然遇到一條巨魚的殘骸,它的側麵有部分腐爛了,它那漂白、裸露的肋骨像是在對他露齒而笑。布雷爾試圖從心裡清除死亡的意象。他哼著他最喜愛的盧克萊修(Lucretius)的名句:“死亡所至,我不在彼。我之所在,死亡不至。何憂之有?”但是沒有用。他搖搖頭,試圖抖掉這些病態的想法。它們打哪兒來的?來自尼采對死亡的討論?不是的,與其說是尼采把這些念頭注入他心裡,不如說尼采解放了它們。它們一直就住那裡,他以前想到過它們其中的每一個。然而,當他不思考它們的時候,它們蟄伏在他心中的哪個部分呢?弗洛伊德是對的:大腦裡必然有一個錯綜複雜的思想儲藏室,待在意識之外,卻一直保持警覺,隨時準備接受征召,開拔到清醒時的思考舞台上。而且,這個無意識的儲藏室裡,不僅有思想,情緒也在裡麵!幾天前搭乘馬車的時候,布雷爾瞄到了他隔壁的馬車。那是由兩匹馬,以小跑步拖著的一輛出租馬車,裡頭坐了兩位乘客,一對麵容陰森的夫婦,但是沒有駕馬車的人。一輛幽靈馬車!恐懼傳遍了他全身,他頃刻間就出了一身汗,衣服在幾秒鐘內就濕透了。然後那輛馬車駕駛進入了視線:他不過是彎下腰去調整一下他的靴子。起初,布雷爾訕笑著自己的反應。但是他想得越多就越了解到,儘管他是個理性主義者與自由思想家,但他的心裡麵所躲藏的,不過是成串對超自然的恐懼罷了。而且,藏得還不是很深,它們隨時“候傳”,離意識的表麵隻有幾秒鐘而已。喔,隻要一把扁桃腺鉗,就可以把這些玩意兒從頭到腳給扯出來!依然沒有睡意,布雷爾坐起來調整一下他糾結的睡衣,把枕頭拍鬆些。他再次想到了尼采。他是多麼奇特的人哪!他們的談話,又是何等的令人振奮!他喜歡這樣的交談,這讓他感到自在,感到得其所哉。尼采那句“最篤信的句子”是什麼?“成為你的存在!”不過,我是什麼樣的人呢?布雷爾捫心自問,我想要做什麼樣的人呢?我的父親是一位猶太教法典的學者,對哲學爭辯的愛好,或許就在我的血液之中。我很喜歡在大學修習的少數幾個哲學課程,這可比大部分醫生要多——因為在父親的堅持下,在進入醫學研究之前,第一年在哲學院研習。我也很高興能保持他與布倫塔諾及裘德的關係,他們是我在哲學院的教授。我實在應該更頻繁地拜訪他們。在純粹觀念領域之內的交談,擁有某種淨化人心的東西。在那裡麵,或許隻有在那裡麵,我才不會受到貝莎或肉欲的汙染。像尼采那樣一直盤桓在這個領域之內,會是什麼樣子呢?還有,尼采大膽論事的方式!想想看!會說希望是最大的災禍!會說上帝已死!說真理是我們生存不可或缺的一種錯誤!真理的敵人不是謊言,而是深信不疑!死亡的最終報酬是不會再死一次!醫生無權剝奪一個人本身的死亡!都是些邪惡的思想!他跟尼采就每一點進行激辯。然而,那是一場虛偽的辯論:在他的心田深處,他知道尼采是對的。此外,還有尼采那不羈的自由!過他所過的日子不知會是什麼模樣?沒有房子、沒有義務、沒有薪水要付、沒有孩子要養、沒有行程表、在社會中沒有角色與地位。這樣的自由有某種誘人的東西。弗裡德裡希·尼采為什麼有這麼多自由,而約瑟夫·布雷爾卻這麼少呢?尼采徹底把握了他的自由。為什麼我不行呢?布雷爾呻吟著。直到鬨鐘在6點響起為止,他躺在床上被這些念頭搞得頭昏腦漲。在早上一輪出診之後,他於10點半抵達辦公室。“早安,布雷爾醫生,”貝克太太向他致意,“當我來開辦公室的門的時候,那位尼采教授正在門廳等候著。他為你帶來了這些書,並且要我轉告你說,它們是他的私人用書,在頁邊有手寫的眉批,包括未來工作的綱要。它們非常私人,他說,請不要拿給任何人看。順便提一下,他看起來糟透了,舉止也非常奇怪。”“怎麼說呢,貝克太太?”“他不停地眨著眼睛,好像他看不到或不想看到他正在看到的東西。而且他的臉孔毫無血色,好像隨時會昏倒。我問他是否需要任何幫助,來點茶,或者在你的辦公室裡躺一躺。我以為我是好意啊,但他似乎感到不悅,幾乎是在生氣。然後他一言不發地掉頭就走,跌跌撞撞地走下階梯。”布雷爾從貝克太太那兒接過尼采的包裹,兩本書利落地裹在一張昨天的《新自由報》裡麵,還紮著一根短繩。他解開包裹,把書放在書桌上,就在路·莎樂美給他的那兩本旁邊。當尼采說他擁有維也納僅有的兩本時,他也許過分誇大了,不過布雷爾現在無疑是唯一擁有兩套這兩本書的維也納人。“噢,布雷爾醫生,那位高貴的俄國小姐留下的書,不是跟它們一樣嗎?”貝克太太帶進來晨間的郵件,並且在把報紙與短繩從他書桌拿走時,剛好注意到這些書的書名。一個謊言會如何招致更多的謊言啊,布雷爾想到,而且,一個說謊者受迫要過著一種警惕的生活。雖然說貝克太太是既刻板又有效率,她同樣喜歡去“慰問”患者。她有可能會跟尼采提到“那位俄國小姐”嗎,還有她送的書?他一定要警告她。“貝克太太,有些事我必須要告訴你。那位俄國女子、莎樂美小姐,她是尼采教授的親密友人,或者說,曾經是。她非常擔心教授,她透過朋友輾轉將教授介紹給我。不過,教授不知道這點,因為他跟莎樂美小姐的關係現在正處於最低潮。如果我能有任何機會幫得上他的忙,他必須永遠無從得知我跟莎樂美小姐的會麵。”貝克太太以她一貫的慎重點頭,然後瞄到窗外有兩位病人抵達了,“霍普特曼先生與克萊因太太,你希望先看哪一位?”給尼采一個指定的約會時間是不尋常的事情。布雷爾通常像維也納其他醫生一樣,僅僅指定一個日期,並依照病人抵達的順序來看診。“送霍普特曼先生進來,他需要回去工作。”在他早上最後一位病人之後,布雷爾決定在尼采明天來訪之前,先研究一下他的書,並要貝克太太告訴他的太太,在正餐上桌前,他不會回樓上去。然後,他拿起那兩本廉價裝訂的書,每本都不到300頁。他寧願去讀路·莎樂美給他的那兩本,好讓他可以在時畫線,還可以在頁邊批注。但是,他覺得有必要去讀尼采本人的用書,仿佛可以把他的言行不一降到最低的程度。尼采個人的記號令人分心:許多底線,頁邊上有許多驚歎號,還有“對啊!對啊!”的喝彩,偶爾會出現“不對!”或“笨蛋!”同時,還有許多布雷爾無從辨識的潦草注腳。奇特的書,不像他所讀過的任何一本。每本書含有數以百計標著號碼的章節,很多在彼此之間沒有太大的關連。章節都很簡短,最多兩三段,常常隻有幾個句子,有時候根本是句格言,像是:“思想是我們情感的陰影——總是更為黑暗、更為空虛,並且更為單純。”“當今沒有人為了致命的真理而死——有太多解毒的方法”,“不能帶我們超越到所有書本之外,這樣的書又有什麼好處呢”。尼采教授顯然認為他有資格去談論一切的主題——音樂、自然、政治、詮釋學、曆史、心理學。路·莎樂美曾描述他為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或許,布雷爾尚未準備好,就他書的內容發表評論。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尼采是位詩意的作家,一位真正的詩人。尼采某些斷言看起來很荒唐,比方說,對父子間相似處多於母女之間的無聊聲明。不過,許多格言激勵他反躬自省:“解放的標誌是什麼?——不再恥於麵對自己!”他被一個分外引人注目的段落所打動:就像骨骼、肌肉、腸子與血管被包圍在一層皮膚之下,好讓人的外表可以忍受,所以靈魂的焦慮與激情被包裹在虛榮之內,虛榮是靈魂的皮膚。構成這些文字的是什麼東西呢?它們抗拒特色,除了作為一個整體似乎蓄意的挑釁之外,它們挑戰一切習俗、質疑,甚至誹謗傳統的美德,並且歌頌混亂。布雷爾瞄了一下他的表,13點15分。沒有時間這樣悠閒地瀏覽了,他知道隨時會被召喚去用午餐,他尋找明天與尼采會麵時能夠幫得上忙的片斷。弗洛伊德在醫院的時間表,通常不容許他在星期四前來用午餐。不過,布雷爾今天特彆邀請他來一趟,以便他們可以探究尼采的診療過程。一份完整的維也納式正餐的菜單如下:香薄荷甘藍菜葡萄乾湯、炸薄肉排、斯華比亞餃子,布魯塞爾的球芽甘藍、烤番茄、瑪塔自製的粗裸麥黑麵包、肉桂蘋果餅、斯巴登礦泉水。布雷爾與弗洛伊德在餐後來到書房。這位他稱之為艾克卡·穆勒的病人,布雷爾在敘述他的病曆與症狀時,注意到弗洛伊德的眼皮緩緩閉上。他熟知弗洛伊德在餐後的昏沉睡意,並知曉該如何應付。“所以,西格,”他輕快地說,“讓我們替你的醫學院大考做好準備,我來假裝是諾斯納格爾教授。昨天晚上我睡不著,有點消化不良,而瑪蒂爾德又再度為了晚來用餐而數落我,所以我今天是挫折到家,足以模仿那隻野獸了。”布雷爾選了一種濃厚的北德口音以及普魯士人那種僵直、權威的姿態:“好啦,弗洛伊德醫生,我已經給了你艾克卡·穆勒先生的病史啦,現在你可以準備你的身體檢查。告訴我,你要尋找的是什麼?”弗洛伊德兩眼圓睜,伸出手指把衣領弄鬆。他並未分享布雷爾對這些模擬考的愛好。不過,他同意其教學意義,它們總是讓他興奮。“這位病人無疑有中樞神經係統的障礙,”他開始說,“他的頭痛、他視覺的惡化、他父親神經係統的病史、他在平衡上的困擾——一切都指向這點。我懷疑有一個腦部腫瘤,可能是散布性硬化症。我會做徹底的神經檢查,極為仔細地檢驗顱神經,尤其是第1、2、5與11。我同時會仔細檢查視野——這個腫瘤可能壓迫視覺神經。”“其他的視覺現象怎麼解釋呢,弗洛伊德醫生?早上的眼花與視覺模糊,到了白天稍後就會有所改善?你碰巧知道哪一種癌症可以做到這點嗎?”“我會好好看一看視網膜,他可能有某種斑點病變。”“在下午就會改善的斑點病變?了不起,了不起!我們應該把這個案例記錄下來,拿去發表!還有他間歇性的疲勞、類似風濕病的症狀和咯血,那也是癌症造成的嗎?”“諾斯納格爾教授,這位病人可能有兩種疾病,就像烏普塞一向說的跳蚤與虱子,他可能患有貧血。”“你如何檢查貧血?”“做血紅素與糞便的化學分析。”“不對!不對!我的天哪!他們在維也納醫學院都教你些什麼東西啊?用你的五官來檢查嗎?忘掉實驗室的檢驗,你那種猶太式的醫學!實驗室所能證實的,隻是你的身體檢查已經告訴你的事情。假設你是在戰場上,醫生,你準備做一個糞便化驗嗎?”“我會檢查病人的膚色,特彆是他手掌上的褶皺與他的黏膜組織,像是牙齦、舌頭、眼球結膜。”“沒錯。不過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手指甲。”布雷爾清清喉嚨,繼續扮演著諾斯納格爾。“現在,我年輕的實習醫師,”他說,“我要給你身體檢查上的結果。第一,神經係統的檢查是百分之百地正常,連一個陽性反應都沒有發現。這麼大一個腦瘤或這麼廣泛的硬化症,弗洛伊德醫生,這打一開始就不像是可能的樣子,除非,你所知道的案例會持續存在多年,並間歇性地爆發24~4時嚴重的並發症,而且稍後,會在不留下神經傷害的情況下,完全消失無蹤。不,不,不會的!這不是結構上的疾病,而是一種間歇性的生理失調。”布雷爾讓自己揚起下巴,更加誇大他的普魯士口音,宣稱道:“隻有一種可能的診斷,弗洛伊德醫生。”弗洛伊德為之麵紅耳赤,“我不知道。”他看起來是如此可憐,布雷爾馬上中止了遊戲,把諾斯納格爾趕走,放軟語氣。“不對,西格,你知道的。我們上次的討論提到過它——偏頭痛,並且不要為沒有想到它而感到羞愧,偏頭痛是一種出診才會遇到的疾病。實習醫師在臨床上很少有機會見過它,因為偏頭痛患者難得上醫院。毫無疑問,穆勒先生有嚴重的偏頭痛,他擁有一切典型的症狀。讓我們來回顧一下:間歇發作的單邊抽搐性頭痛,附帶提一下,這常常是家族性遺傳,伴隨著厭食、反胃、嘔吐與視覺暫時性失常,前期症狀是光線閃爍,甚至半盲。”弗洛伊德從外套的內袋拿出一本小筆記簿,飛快地寫著筆記,“我開始想起我所讀到過的一些偏頭痛,約瑟夫。杜布瓦·雷蒙的理論說它是一種血管疾病,疼痛來自於腦部小動脈的痙攣。”“杜布瓦·雷蒙說它跟血管有關是對的,不過,並非所有的患者都有小動脈的痙攣。我曾經看過許多相反的案例,血管反而是在擴張。穆倫道夫認為疼痛不是導源於痙攣,而是血管放鬆時的擴大。”“他視力的喪失又怎麼說呢?”“這裡就是你的跳蚤與虱子啦!它是其他東西的結果,不是偏頭痛。我無法將我的眼底鏡在他的視網膜上對焦,某種東西阻礙了視線。不是在水晶體裡麵,不是白內障,而是在眼角膜。我不知道他眼角膜混濁的原因,不過我以前見過這種情況,或許是眼角膜水腫——那可以對他在早上視力不好的事實提出解釋。在眼睛閉上一整晚之後,眼角膜水腫最為嚴重,流體會在白天時從睜開的眼睛蒸發,症狀因而逐漸減輕。”“他的虛弱呢?”“他是有點貧血。可能是胃出血,不過也可能是飲食性的貧血。他的消化不良是如此嚴重,以致他可以在一段時間內有好幾個星期無法忍受肉類。”弗洛伊德繼續記著筆記,“以後怎麼樣?同樣的疾病奪去了他父親的性命嗎?”“他問了我同樣的問題,西格。實際上,我以往從未有過任何病人會堅持要知道所有赤裸裸的事實。他先逼迫我發誓一定會對他誠實,然後提出了三個問題,他的疾病有沒有治愈的機會,他會不會失明,他會不會因它而死?你曾經聽過病人像這樣子談論這件事嗎?我承諾說在我們明天碰麵時回答他。”“你準備跟他說些什麼?”“利用一位英國醫生利文卓越的研究,我可以對他保證許多事情,在我見過英格蘭所發表的研究當中,那是最棒的一個,你應該讀讀他的論文。”布雷爾拿起一本厚厚的期刊,遞給弗洛伊德,後者緩慢地翻閱著。“它還沒有被翻譯出來,”布雷爾繼續著,“不過你的英文足以應付了。利文敘述了偏頭痛患者大規模的抽樣調查,並且做出結論說,偏頭痛在病人年紀漸長之後,就變得比較沒有殺傷力,結論中同時表示,它與其他任何腦部疾病沒有關聯。所以,即便這種疾病是遺傳性的,他的父親死於同一種疾病的可能性極低。”“當然,”布雷爾繼續說道,“利文的研究方法很草率。這篇論文並沒有清楚地顯示出來,他的成果到底是基於縱向還是基於橫向的資料。你理解我所指的是什麼嗎,西格?”弗洛伊德馬上有所回應,他顯然對研究方法要比臨床醫學在行。“縱向的方法意味的是多年來追蹤個彆病人,並且發現在年歲增長之下,他們的發病頻率減緩,對不對?”“完全正確,”布雷爾說,“而橫向的方法——”像是一個坐在班上前排的小學生,弗洛伊德急忙插嘴,“橫向的方法,是在一個時間點上的單次觀察——在這個案例的抽樣中,是指較年長患者在偏頭痛發作的次數上少於較年輕的患者。”為了朋友的愉快而感到滿足,布雷爾給了他另一個表現的機會,“你可以猜猜哪一種方法比較精確嗎?”“橫向的方法無法非常精確,在年老的病人中,可能隻包含極為少數罹患嚴重偏頭痛的樣本,這不是因為偏頭痛趨於和緩,而是因為對醫生感到極度的厭煩,或者失去了信心,以致這些病人不同意作為研究對象。”“正是如此,而且,我不認為利文了解這個缺點。回答得很好,西格。我們是不是該來根雪茄慶祝一下呢?”弗洛伊德熱切地接過一支布雷爾精致的土耳其雪茄,兩位男士點燃雪茄品味著那種芳香。“現在,”弗洛伊德表達意見,“我們可以談談這個案子剩下的部分了吧?”他接著以較重的語音加上一句,“有趣的那部分。”布雷爾為之莞爾。“也許我不該這麼說,”弗洛伊德繼續下去,“不過,既然諾斯納格爾離開了房間,我要私下向你告白,這個案子的心理學層次,要比醫學方麵更引發我的好奇心。”他的年輕朋友的確表現得更為熱衷,布雷爾觀察到了這點。當弗洛伊德問道:“這位病人的自殺傾向如何?你能勸他去尋求谘詢嗎?”他的眼睛閃耀著好奇心。現在輪到布雷爾感到靦腆了。當他想到上次在他們的談話之中,他對他的談話技巧是如何自負的時候,他的臉泛起了一片羞紅。“他是個奇特的人,西格。我從未見過有人這樣拒人於千裡之外,就像是一堵牆似的,一堵聰明的牆。他給了我一大堆好機會。他談到去年隻有48天感到舒適,談到黑暗的情緒、受到背叛、生活在完全的孤獨之中,談到了作為一個沒有讀者的作家,還有嚴重失眠下不健康的夜間思緒。”“但是,約瑟夫,這些正是你說你在尋找的那種機會啊!”“是沒錯。但是,每次我一追究其中之一,我就無功而返。的確,他承認常常感到不適,不過他堅持說那是他的身體在生病——不是他,不是他的本體。至於黑暗的情緒,他說他為有勇氣去體驗黑暗的情緒而感到驕傲!‘為有勇氣去體驗黑暗的情緒而感到驕傲’——你能相信嗎?胡言亂語!背叛?是啊,我懷疑他所指的,是與莎樂美小姐之間所發生的事情,但是他聲稱自己已經克服了它,並且不希望多加討論。至於自殺的部分,他否認有自殺的傾向,不過,卻捍衛病人有權利選擇他本身的死亡。他可能會歡迎死亡吧!他說死亡的最終報酬是不會再死一次!但是,他還有太多事情有待完成,還有太多的書要寫。事實上,他說他的腦袋在孕育著書,他認為他的頭痛是腦子的分娩陣痛。”對於布雷爾所收到的令人錯愕的信息,弗洛伊德同情地搖著他的頭,“腦子的分娩陣痛,好一個隱喻!就像雅典娜從宙斯的額頭出來一樣!奇特的想法,腦部的產前陣痛、選擇一個人的死亡、擁有體驗黑暗情緒的勇氣。他不是個頭腦不清的人,約瑟夫。我懷疑,這到底是瘋狂的睿智,還是睿智的瘋狂。”布雷爾搖搖頭,弗洛伊德則靠坐回去,噴出一股藍色的濃煙,看著它嫋嫋上升,他緩緩說道:“這個案子每天都變得更為引人入勝。那麼,有關絕望到要自我了斷,那位小姐的描述又要怎麼說呢?他對她說謊嗎?是對你?還是對他自己?”“對自己撒謊?你怎麼對自己說謊?誰是那個說謊者?誰又被謊言所欺騙呢?”“或許他的一部分有自殺傾向,但是有意識的那部分並不知情。”轉過頭來,布雷爾更為仔細地端詳著他年輕的友人。他預測在他臉上會看見一絲笑意,不過,弗洛伊德還是一本正經。“西格,你越來越常說到這個不受意識控製的小矮人,過著獨立於他的宿主的生活。拜托,西格,把我的忠告聽進去,隻對我提一提這套理論就算了。不,不,我甚至不能稱它為一套理論,它無論如何都沒有證據可言,讓我們稱它為一個想象的概念吧。不要對布呂克提到這個想象的概念:你隻會幫助他解除他的罪惡感,他沒有勇氣晉升一個猶太人的罪惡感。”弗洛伊德以不常見的堅決做出回應:“在我有充分證據去證明前,我會將之保留。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會再克製我自己發表了。”布雷爾第一次開始意識到,他年輕朋友的身上不複有太多的孩子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膽識、一種為他的信念而辯護的意願、一種他希望自己可以擁有的特質。“西格,談到證據,似乎是指可以通過科學研究來驗證。但是這個小矮人沒有具體的實體。它隻是一種概念,就像柏拉圖式的理念。如何驗證呢?你能夠舉一個例子嗎?而且不要利用夢,我不會接受它們作為證據,它們也是非實體性的概念。”“你,你自己就提供了證據,約瑟夫。你告訴過我,貝莎·帕朋罕在生活上的情緒,絲毫不差地被12個月前發生的事件所控製,那是她在意識上並沒有認識到的過去。然而,在她母親一年前的日記裡,它們被精確地記載著。對我的理智來說,這相當於實驗室的證據。”“但是,這建立在貝莎是個可靠的證人的假設上,也就是說,她真的不記得這些往事了。”但、但、但、但是——又來啦,布雷爾想到,那個“惡魔般的但是”,他感覺到像是在痛毆自己似的。終其一生,他一直采取的立場,是猶豫不決的“但是”,他現在又對弗洛伊德如法炮製,對尼采亦是如此,當他在內心深處,覺得他們兩個都正確無誤的時候。弗洛伊德在筆記本上速記了幾行,“約瑟夫,你覺得在什麼時候,我可以看看帕朋罕太太的日記嗎?”“我還給她了,不過我相信我可以再把它拿回來。”弗洛伊德看看表,“為了諾斯納格爾的巡房,我必須趕快回醫院去了。不過在我走之前,告訴我,你打算拿你不合作的病人怎麼辦。”“你是指,我想要怎麼做吧?三個步驟。我想要跟他建立一種良好的醫病關係。然後,我想讓他在一間醫療中心住上幾個星期,以便觀察他的偏頭痛,並調整他的藥物使用。然後在這幾個星期中,我想時常跟他碰麵,跟他徹底討論他的絕望。”布雷爾歎息著,“不過就對他的了解而言,他會對任何一項予以合作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你有什麼主意嗎,西格?”依舊在瀏覽利文論文的弗洛伊德,現在拿起其中一頁給布雷爾看,“這裡,聽聽這個。在‘病因學’底下,利文說,‘間歇發作的偏頭痛,可由消化不良、眼睛疲勞與壓力所導致。延長在床上休息的時間,可能是明智之舉。年輕的偏頭痛患者,可能有必要遠離學校的壓力,並且在家裡安靜的環境下,接受家庭教師的指導。有些醫生會建議病人,把職業轉換為較輕鬆的工作。’”布雷爾看起來很迷惑的樣子,“所以呢?”“我相信這就是我們的答案!壓力!為何不以壓力作為你治療計劃的敲門磚呢?你要采取的立場,是為了克服他的偏頭痛,穆勒先生必須減輕他的壓力,包括精神上的壓力。對他暗示說,壓力是一種壓抑的情緒,而且,就像對貝莎的治療一樣,它可以借由提供一種發泄管道來減輕,利用那種煙囪清掃的方法。你甚至可以拿利文的論文給他看,並且訴諸醫學權威的力量。”注意到布雷爾在他說話時的微笑,弗洛伊德問:“你覺得這是個可笑的計劃?”“一點也不,西格。我認為這是個非常好的建議,我會小心地遵循它。讓我為之一笑的,是你最後談到的那個部分‘訴諸醫學權威的力量’。你必須對這位病人有所了解,才能察覺這是個笑話,想要期望他會對醫學或任何其他種類的權威低頭?對我來說這是個笑話。”打開那本《快樂的科學》,布雷爾大聲朗誦他標起來的幾個段落:“穆勒先生質疑所有的權威與習俗。譬如說,他把美德踩在腳底下,並且將它們重新命名為惡習,就像他對忠實的觀點,‘頑固地依附在他想要完成的某種事情上,不過他稱此為忠實’。”“至於禮貌呢,‘他如此有禮貌。沒錯,他總是為冥府的三頭犬賽伯拉斯帶一塊餅乾,而且他是如此膽怯,認為每個人都是那隻三頭犬,甚至連你我也不例外。這就是他的禮貌’。”“還有,聽聽這段對視覺受損與絕望的迷人隱喻,‘探究每件深奧的事情,一個不恰當的癖好。這讓人一直加重眼睛的負擔,最終,發現了他所不希望發現的東西’。”弗洛伊德深感興趣地聆聽著。“見到人所不希望見到的事情,”他喃喃地說,“我懷疑他看到的是什麼東西,我可以看一下這本書嗎?”不過,布雷爾已經準備好他的答案:“西格,他要我發誓不會把這本書給任何人看,因為它有個人的注解。我與他的關係是如此脆弱,現階段我最好尊重他的要求。以後,或許吧。”“我與穆勒先生晤談中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他繼續說下去,在他最後一個做了記號的地方打住,“是每當我嘗試表達我對他的感同身受時,他視之為冒犯,並且立刻摧毀了我們之間的聯係。噢!‘橋梁’!對了,這就是我在找尋的段落。”在布雷爾朗讀的時候,弗洛伊德閉上了雙眼,以便集中精神。“在我們的生命中,我們一度是如此親近,以致我們的友誼與手足之情,似乎不受任何東西的阻礙,而且,分隔我們的隻有一座小小的橋梁。就在你差不多要踏上它的時候,我問你,‘你想要越過這座橋,到我這裡來嗎?’——你馬上就打退堂鼓了;而我再一次問你的時候,你保持緘默。自從那時起,高山與激流還有一切分離並疏遠我們的東西,就被拋在我們之間,即使我們想要聚首,我們再也辦不到了。但是,當你現在想起那座小橋時,你無言以對,並且迷惑地暗自啜泣。”布雷爾把書放下,“你的感想是什麼,西格?”“我不確定。”弗洛伊德在他說話時站了起來,並且在書架前踱步,“這是個有趣的小故事,讓我做個推論。一個人準備要跨越一座橋的時候,這是說,要去親近另一個人,正好是第二個人對他提出邀請,邀他去做他所計劃的同一件事情。然後,第一個人裹足不前,因為,它現在看起來所意味的事情,仿佛是他在服從另一個人——權力顯然介入了親近的過程之中。”“是了,是了,你說得對,西格。好極了!我現在懂了。這意味著任何正麵情感的表達,穆勒先生都把它們解讀為一種命令的權力。一種獨特的概念:這使親近他幾乎成為不可能的事。在這裡麵的另一個章節中,他說,對於見到我們秘密的人,還有捕捉到我們脆弱情感的人,我們都感到恨意。因為在那一刻,我們所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重新獲得克製我們情緒的權力。”“約瑟夫,”弗洛伊德說,再次坐下,並把他的煙灰彈進煙灰缸,“上個星期,我觀察了彼羅瑟以他獨創的外科技術,移除了一個有癌症的胃。現在,當我傾聽你說話的時候,我覺得你必須在心理學上,執行一項同樣複雜又精巧的手術。從那位小姐的敘述當中,你得知了他有自殺的傾向,但是你又不能讓他知道你知道。你必須說服他,讓他揭露他的絕望,然而,如果你成功了,他會為了你羞辱他而痛恨你。你一定要獲取他的信任,不過,如果你以一種同情的態度接近他,他會指控你試圖獲取控製他的權力。”“心理學上的手術——聽你這樣形容很有趣,”布雷爾說,“或許,我們正在發展一整套附屬於醫學的專科。等一下,我想讀給你聽的另外一個東西,似乎與此有所關聯。”他翻閱《人性的,太人性的》好幾分鐘。“我現在找不到那一段了,不過它的論點在於,真理的追求者必須經曆一趟個人的心理分析,他稱之為‘精神上的解剖’。事實上,他話的過火程度,宛如所有偉大哲學家的錯誤,都來自於忽視了他們本身的動機。他聲稱為了要發現真理,人必須首先徹底地認識自己。為了做到這點,人必須把自己從習慣的觀點移開,甚至離開一個人本身的年代與國家,並從一段距離之外來檢查自己!”“去分析一個人自身的精神!這不會是個輕鬆的工作,”弗洛伊德說,起身要離開,“不過,跟隨一位客觀、專業知識豐富的向導,顯然就會是一項輕鬆了許多的工作!”“這正是我的想法,完全一模一樣!”在陪著弗洛伊德步入走廊時,布雷爾這麼回答:“現在,困難的部分在於,怎樣說服他接受這項提議!”“我不認為這會很困難,”弗洛伊德說,“在你這邊,你同時有他本身關於心理解剖的論證,以及關於壓力與偏頭痛的醫學理論——當然啦,你得去迂回地訴諸權威。我看不出來,你那位不合作的哲學家怎麼可能不被說服,在你的指導下進行自我檢查。晚安了,約瑟夫。”“謝謝你,西格,”布雷爾握了握他的肩膀,“獲益良多,學生替老師上了一課。”“1882年11月26日”“親愛的弗雷茲:”“媽媽跟我有幾個星期沒有你的音訊了。這可不是你可以不見蹤影的時候!你那隻俄國母猩猩,正在繼續彆處散播跟你有關的謠言。那張不光彩的照片,你跟那個猶太人雷當她的馬,她把它拿給每個人看,並且嘲弄說你喜歡她小皮鞭的滋味。我警告過你要取回那張照片——她會拿它勒索我們一輩子!她到處嘲諷你,她的情夫雷也在一旁幫腔。她說,那位才華洋溢的哲學家尼采,隻對一件事有興趣:她……她身體構造的某一部分,我無法讓我自己重複她的話,她那種齷齪的念頭,我把它留給你的想象力。她現在與你的朋友雷住在一起,在他母親的麵前公然傷風敗俗——這些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這些行為沒有一項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反正不出我的意料之外就是了(你在妥騰堡對我的警告置之不理,我依然為此耿耿於懷),但是,情勢現在變得更危險了——她以她的謊言滲透了巴塞爾。我聽說,她已經同時寫信給坎普與威廉!弗雷茲,聽我的話:直到她讓你喪失了你的退職金之前,她是不會收手的。你可以選擇沉默,但是我不會:我會要求一項警方的正式調查,針對她跟雷的行為!我如果成功了,我必須要有你的支持,她在這個月之內就會以行為不檢被驅逐出境!弗雷茲,寫信給我。”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