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奧弗爾河岸警局,這種情況一年中隻會發生一兩次,有時轉瞬即逝,讓人難以發覺:突然之間進入高強度的工作狀態,即便不是一下子接三四個案子,也是一件接著一件毫不間斷,讓人沒有喘息的機會,而那些探員,因為睡眠嚴重不足,個個凶神惡煞,眼睛布滿血絲。但突然又會回到一片沉默和空寂,偶爾才有幾個無關痛癢的電話打進來。昨天星期一就是第二種情況,比任何時候都清閒。今天上午,到了十一點還是一樣:星期二和星期一一樣空閒。三兩個穿得很寒酸的線人拖著腳步走在寬敞的過道上,特彆不自在,他們來這兒是向長官報告情況的。探員辦公室裡,除了休病假的幾個,其他全部都守在自己的座位上。遇到緊急行動,麥格雷警長總是人手不夠。對他來說,召集足夠多的人去完成一件任務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如果今天有情況,他幾乎必須將他的小分隊人員全部用上。巴黎各處也差不多都是這種情況。這一天是一月十日。聖誕節剛過,人們都沒精打采的,表情麻木,不去想未來怎麼樣,也不會考慮這個月的稅款怎麼辦。和人的心情一樣,天空也是暗灰色的,和鋪路石的顏色差不多。外麵很冷,稱不上報紙描述的景色誘人,而是冷得讓人有點心煩,但也僅此而已,因為隻有在大街上走上一段時間後才能感覺到寒意。辦公室的氛圍特彆沉悶,散熱器已經燙得不行了。排水管時不時發出斷斷續續的水流聲,暖氣房偶爾傳來詭異的噪音。人們像剛考完試的初中生一樣忙於瑣事,從抽屜中翻出已經被遺忘了的案件報告,需要重新統計的數據,還有枯燥的行政報告,這些事情通常會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後拖。報紙上幾乎全在談論在藍色海岸度假的人,或者在室外進行冬季鍛煉的人。麥格雷警長還在用那個安裝中央暖氣之後廢棄了很久的炭爐子,因為後來中央暖氣又被撤了,他必須時不時地加炭,撥一下火,紅色的火星子像雨點一樣灑下來。他心情不是很好,也沒有變壞的趨勢。在從勒魯瓦大道來警局的公交車上,他想著,如果沒有流感該多好。可能他妻子正擔心著他?昨天,住在皮克布街的醫生朋友帕爾東給他來了通電話,告訴了他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喂,麥格雷……千萬彆跟麥格雷夫人說我告訴你這些……”“告訴我什麼?”“她剛來找我,一直叮囑我不要讓你知道她來過我這兒……”警長也曾經去找過帕爾東,並且囑托對方對他妻子保密,不讓她知道那次拜訪,這事過去還不到一年呢。“總之,您彆太擔心。我替她仔細診斷過了,沒有什麼大問題……”麥格雷昨天接到這通電話之後,心情特彆沉重,就像今天早上麵對需要修改的行政報告一樣沉重。“她哪裡不舒服?”“最近一段時間,她每次上樓梯都喘氣特彆厲害,尤其是早上,感覺雙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但正如我所說,不用太擔憂,隻是她現在的身體不在最佳狀態。我給她開了一些藥,每次吃飯前服用。我得告訴您一聲,但您彆太吃驚。我讓她節製飲食,希望她能瘦掉五六公斤,這樣她整個人會感覺舒服一些。”“您確信……”“我向您保證絕對沒有任何危險,隻是我覺得最好還是讓您知道。如果您信任我,就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她最擔心的就是您因為她的事焦慮。”他了解妻子,知道她肯定是去最近的一家藥店買處方上的藥。他是在早上接到醫生電話的,中午時,他暗地裡觀察麥格雷夫人,並沒有發現她在他麵前吃什麼藥。晚上也沒有。他在廚房四處找,最後在餐具櫥的抽屜裡找到一個小瓶子,也可以說那是一個盒子,但是裡麵什麼也沒有。她把藥藏在哪裡了呢?她吃得那麼少,對以前特彆愛吃的甜點碰都不碰了。“我覺得我應該要瘦一點點才行,”她打趣道,“我快要把裙子撐破了。”他相信帕爾東,所以沒表現出一點慌亂。但是他還是覺得很難受,更準確地說,這件事讓他變得很憂鬱。他去年休了三個星期的全假,現在輪到他妻子了。這意味著他們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更年期,各種煩惱接踵而來,還需要必不可少的休息期,就像汽車每個星期都要被送到汽修廠去檢修一下。不同的是,人們還可以給汽車更換零部件,甚至重裝一個新的發動機。接待處有人敲門,通常不等裡麵的人回應,敲門的人就會自己開門進來。此時麥格雷正沉浸在思考之中,他抬起頭,視線離開桌子上的文件,投向老頭子約瑟夫。麥格雷的眼睛還睜得特彆大,讓人以為他剛才可能在睡覺,是從沉睡中驚醒過來的。“什麼事?”“有個人堅持要私下裡見您一麵。”約瑟夫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把卡片輕輕地放在辦公桌一角,沒發出一點聲音。麥格雷看了一眼卡片上用鉛筆寫的名字,他對這個姓一點印象也沒有,什麼也回憶不起來,隻覺得這應該是一個以M開頭的雙音節姓。但是“格紮維埃”這個名字卻停留在他腦海中,因為他在奧弗爾河岸警局的第一個老板也叫這個名字:老格紮維埃·紀查德。卡片上“拜訪內容”一欄寫著:迫切需要和麥格雷警長談一下。約瑟夫安靜地等著。辦公室裡光線很暗,需要開燈才看得清楚卡片上的字,警長壓根兒沒有注意到這點。“您接見他?”他點了下頭表示肯定,然後微微聳了一下肩,“為什麼不呢?”不一會兒,那個拜訪者被領進來。他四十來歲,沒有任何特彆的地方,可以是晚上六點急急忙忙奔向某個地鐵站的千千萬萬人中的隨便一個。“很抱歉打擾您了,警長先生,請見諒……”“請坐。”對麵的這個人看起來有點緊張,但也不是特彆緊張,隻能說是和其他走進這個辦公室的人一樣激動。他穿著一件深色大衣,坐下之前把扣子解開了。他把帽子取下來,先是放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兒之後又放在地毯上靠著雙腳。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僵硬,可能是害羞的表現。他輕聲咳了一下,然後說:“最難的就是怎麼開始,不是嗎?顯然和所有人一樣,我不知在心底將我要對您說的話重複了多少遍,但這一刻終於來了,我的腦子卻犯迷糊……”他又笑了一下,像是在懇求警長的肯定或者鼓勵。然而警長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他來的不是時候,因為警長還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您應該接見過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人們來到您這兒,和您聊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一副深信這些事情非常有趣的樣子。”他的皮膚是棕褐色的,臉長得不醜,隻是鼻子有點歪,上嘴唇太厚。“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的情況完全不是那樣,我猶豫了很久,才來麻煩您這樣一位忙人。”他之前可能猜測過辦公室的景象:辦公桌上滿是文件,電話接二連三地打進來,探員進進出出,證人或者疑犯靠在椅子上……也許將來某一天會是這個樣子,但肯定不是今天。他看到的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他可能有點失望,但這一絲失望情緒絲毫不影響警長。他還是無動於衷,看起來思緒騰空,毫無想法。事實上,他在上下打量說話人的著裝,心想:衣服布料上佳,做工精細,一定是一位手工精湛的裁縫做的。西服是深灰色的,皮鞋是黑色的,連領帶也是暗色調。“請您放心,警長先生,我不是神經質。我不知道您認不認識當費爾—羅什羅廣場的斯泰納醫生,他是位神經科醫生,我想神經科醫生應該和精神科專家差不多。他作為這方麵的專家,在多起刑事訴訟中做過證人。”麥格雷濃密的眉毛稍稍上揚,動作很小。“您去看過斯泰納醫生?”“是的,我去他那兒是想讓他為我做一次診斷。另外我還可以告訴您,他給我做了一個小時的細致檢查,不是敷衍了事。但是他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他覺得我完全正常。但我妻子卻不這麼認為……”他突然打住,因為這段獨白不完全是他事先準備好的。他一直努力一字不漏地表述他所準備的話。他動作僵硬地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卻不敢開口請求警長的允許。“請便。”麥格雷說道。“謝謝。”他手指有些笨拙。他很緊張。“請您見諒,我本來應該更好地控製情緒,但是我控製不住激動的心情,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您本人,還是在您的辦公室,還抽煙……”“方便問一下您的職業嗎?”“我首先就應該向您自我介紹一下。我的職業不是太常見,您可能會和很多人一樣笑話我。我在勒沃利街的盧浮宮百貨商場工作,正式的職銜是玩具專櫃的金牌售貨員。每逢節假期,我就會特彆忙。事實上,我還有一個工作,這個工作才是我的主要工作:我負責玩具火車的全部運行。”聽到這裡你可能會認為他忘記了來這裡的真正目的,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隻是不停地講述他喜歡談論的話題。“您上個月去過盧浮宮百貨商場麼?”麥格雷沒有回答。他不記得了。但他隱隱約約記得商場牆麵上明亮耀眼的巨幅畫麵,卻說不出活靈活現的畫麵和各種各樣的顏色展示的是什麼。“如果您去過,應該透過勒沃利街的第三個櫥窗看到聖拉紮爾火車站的完整再現:所有的軌道,郊區快速列車,指示牌,轉撤操作室……完成這項工程花了我三個月的時間,因為我需要去瑞士和德國購買部分原材料。您可能覺得這挺幼稚的,但如果我告訴您我們單單在玩具火車上的銷售額……當然,請彆認為我們的顧客群體隻有孩子,大人同樣也是我們的顧客,尤其是男性,占的比重還很大。他們癡迷於玩具火車。有些酒店還專門請我過去……”他再次停下來。“我讓您感到無聊了嗎?”“沒有。”“您在聽嗎?”麥格雷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勢。這位來訪者應該在四十到四十五歲之間,戴著一枚很大很平的銅合金結婚戒指,和警長的結婚戒指差不多。另外,他領帶上還彆著一枚彆針,是鐵路的一個標誌。“我都不知道我講到哪裡了。當然,我來拜訪你不是為了和您談論玩具火車,我也意識到我占用了您的時間。但是,讓您知道我的具體工作也是必要的,不是嗎?我還想對您說的是,我住在十四區的沙迪倫大街,靠近聖皮埃爾·德蒙魯日教堂。十八年來我都住在同一個地方。不對,是十九年……到今年三月份就整整十九年了……我已經結婚了……”有太多的細節他沒能講清楚,他為此感到很抱歉。可以感覺出,他每表達一個想法之前都要掂量一番,思忖一下這些是重要呢還是無關緊要,是說出來呢還是算了。他看了一眼手表。“也正是因為我結婚了……”他笑了一下表示抱歉。“可能如果您來提問會簡單些,但現在卻不行,因為您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麥格雷開始有點自責自己一直無動於衷。但這不是他的錯,這是生理反應。剛才聽到的這一席話真的很難引起他的興趣,他甚至開始後悔允許約瑟夫讓這個人進來。“您接著講……”他塞了一煙鬥煙,還朝窗外瞟了一眼,像是為了讓自己安心。窗戶後麵隻是一片灰色,毫無生氣,像是外省劇院裡一張破舊的舞台背景布。“首先我要強調我並不是在指控任何人,警長先生。我愛我的妻子。吉賽爾和我,我們結婚已經十四年了,可以說我們從沒有爭吵過,這些我也對斯泰納醫生說過,是在他給我做完檢查之後說的,但他還很是擔心的跟我說:‘我特彆希望您能帶您的妻子來我這裡。’“隻是,我該以什麼借口要求吉賽爾跟我一起去看一位神經科醫生呢?我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有病,因為她一直都沒停止過工作,也從沒有人抱怨她什麼。“您看,我沒有受過專門的教育。我是公共救濟事業局收養的小孩,我隻能靠自學。我所知道的都是我白天工作完之後自己看書學來的。“我對一切事物都感興趣,不僅像人們想的那樣隻對玩具火車著迷,我覺得知識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真不好意思對您說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其實我隻是為了讓你知道,吉賽爾在我麵前開始表現出一些異常的行為,我去了很多圖書館,包括國家公立圖書館,去查閱書籍。這些書對我來說太貴了,而且我知道妻子如果在房間裡發現這些書,會非常擔心……”麥格雷警長終於問了一句,表明他或多或少正在聽他講話:“精神病學方麵的書?”“是的,我不敢說我全都弄懂了,因為大部分的語言對於我來說太深奧。另外我還找了一些關於神經症和精神病的書,這些書引發了我的思考。我猜想您應該知道神經症和精神病之間的區彆,是嗎?我還研究過精神分裂症,但坦白說,現在情況應該沒那麼嚴重……”麥格雷警長想起妻子和帕爾東醫生。他仔細看了一眼對麵的這個人,發現他嘴角有一個暗沉的小膿包。“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您懷疑您的妻子現在精神不正常?”麥格雷警長說到重點上來了,他對麵這個男人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他好像在斟酌現在該說什麼。他連吞了兩三次口水,然後說:“我確信我妻子想要殺我,並且她有這個念頭已經好幾個月了,至少有五到六個月。這就是為什麼,警長先生,我想私下來拜訪您的原因。我還沒有拿到有力證據,我要是有證據,一開始就拿出來了。我給您帶來了我所掌握的兩個方麵的線索。首先是精神上的,您應該清楚這方麵的線索是很難描述的,因為主要都是些微不足道、看似沒有任何嚴重性可言的事情,但是量一旦積累得多了,湊到一塊兒就不一樣了。“至於物質形式的證據,倒有一個,我帶過來了,這也是最讓人不安的一點。”他把套在外麵的大衣和西裝都解開,然後從褲子後麵的口袋裡掏出一個錢夾,從裡麵拿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那像是一些藥劑師用來包裝頭痛藥粉的紙。這張紙包著的也是一些粉末狀的東西,一種乳白色的粉末。“我可以把這個樣本留給您,讓您研究研究。在來這兒之前,我自己問了盧浮宮百貨商場的一個售貨員,因為他對化學特彆感興趣,並且還在一個真正的實驗室待過,所以我請他幫我分析了一下。他很肯定地告訴我,這是白色的磷化物,不是我們可能會認為的熒光粉,而是磷化物。我在詞典中也查過,不僅僅查了拉魯斯詞典,還查了化學專用詞典。白色的磷化物是一種幾乎透明的粉末,毒性相當之大。以前還有人用微劑量療法用它來治療一些疾病,但因為它毒效太強,所以已經棄之不用了。”他停了一會兒,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坐在他麵前的麥格雷警長一直沉默不語,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沒有一點表情。“我妻子不是學化學的,她也沒有接受過任何治療,也沒有染上任何一種嚴重到需要服用含鋅的磷化物的病。並且,我在家裡找到的也不是幾克,而是一瓶,至少有五十克的樣子。我是偶然發現這瓶藥的。在我們家一樓,我自己有一個工作室,我可以在裡麵做一些陳列櫃模型,或者做一些機械方麵的小研究。不過都是玩具。我之前對您說過,玩具代表的是……”“我知道。”“有一天我妻子不在家,我打翻了一個裝漿糊的小壇子。於是我打開放掃帚和清潔用品的一扇壁櫥。我在找洗滌劑時,一不小心,手碰到了一個瓶子,上麵沒有標簽,瓶子的大小看起來很奇怪,很是讓人好奇。“現在,如果您將這一發現和我近幾個月所感受到的東西聯係起來,其實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我向斯泰納醫生描述的有些問題……”這時,辦公室的電話響了,麥格雷警長拿起電話,聽出是警察局局長的聲音。“是您嗎,麥格雷警長?您現在有空嗎?我想向您介紹美國的一位犯罪研究學者,他現在在我的辦公室,他特彆想認識一下九九藏書您……”麥格雷警長掛了電話,掃了周圍一眼,辦公室沒什麼很私密的東西。他的客人也不像危險分子。“您介意嗎?我就出去幾分鐘。”“沒關係,您請自便。”麥格雷走到門邊時躊躇了一下,又回來走到探員們的辦公室把門打開,像是一種習慣。但他並沒有給他們發布什麼特殊的命令。他還沒有想到。一會兒之後,他推開上司辦公室的大門。一個紅頭發的大漢從沙發裡站起來,非常有力地和他握手,並用帶有很尖的口音的法語說道:“麥格雷先生,能見到您本人真是太高興了。上次您在美國時,我沒能見到您,因為那時候我在舊金山,您工作太忙,也不能一直等我們。我的朋友弗雷德·沃德,也就是在紐約接待您然後和您一起去華盛頓的那位先生,對我說了很多您經手過的特彆有意思的案件。”局長先生做了一個手勢,讓麥格雷坐下。“我希望在您正在做問訊時見您沒有打擾到您,我們美國人對您的調查特彆感興趣。”警長先生表示沒有不方便。局長表現出主人的風範,把煙遞了過去,喜悅地說:“我差點兒忘記您也是香煙的狂熱愛好者……”這種會麵經常會有,並且每次都是說同樣的話,問同樣的問題,還有讓他感覺很不自在的同樣的溢美之詞。麥格雷警長特彆害怕被當作一種現象分析來分析去,但也隻能忍著。這種時候,他總是露出他特有的笑容,連他的頭兒也覺得這樣的他特彆滑稽。問題一個接一個。先談論技術方麵的問題,之後又提到一些有名的案件,關於這些案子,他又不得不表述自己的觀點。最後,又談到他的技巧問題,每次談到這個問題他都會變得很不耐煩,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什麼技巧,儘管他解釋了很多次,但謠言還是無法避免。局長先生打算解救他,站起來說:“現在,如果您願意,我們上去參觀一下資料儲存室……”這也是所有這種訪問的一部分,麥格雷的手被一隻比他自己的手強勁好多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然後他轉身回到自己辦公室。他到了門口,驚訝地停了下來,之前坐在扶手椅上的那個賣玩具火車的人不在了,辦公室裡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縷青煙還飄浮在半空中。他向探員辦公室走去。“他走了嗎?”“誰?”哈維爾和盧卡正在玩紙牌,這種娛樂一般一年也不會有三次,除非他們值夜勤。“沒什麼……不重要。”他來到走廊,老約瑟夫正在看報。“我的客人走了?”“剛走不久。他從您的辦公室出來對我說他實在不能再等了,他必須趕回商店,那裡有人在等他。我需要……”“不用了,沒必要。”那個人有權離開,因為沒有人要求他來這裡。直到此時麥格雷才意識到他已經忘記那個人姓什麼了。“約瑟夫,我猜想您也不知道那人叫什麼吧?”“警長先生,我不得不向您承認,我壓根兒就沒看他的信息。”麥格雷回到辦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再次專注於一份毫無激情的報告裡。鍋爐可能正在超負荷運行,散熱器從沒有像現在這麼燙過,並且還發出讓人特彆不安的聲音。他幾乎想要起身調一下控製器,但終究沒有,而是把手伸向電話。他的注意力轉移到盧浮宮百貨商場,他想打聽關於玩具專櫃的事情。但如果他這樣做了,彆人不會問為什麼警察突然之間對他們的一個職員感興趣嗎?麥格雷警長難道不怕彆人說他對自己的拜訪者不一視同仁嗎?他又繼續工作了一會兒,手幾乎是不自覺地拿起了電話。“去幫我聯係一下一個叫斯泰納的醫生,住在當費爾—羅什羅廣九_九_藏_書_網場。”還不到兩分鐘,電話響了。“您好,我是斯泰納醫生。”“醫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擾您……我是麥格雷……警長,是這樣的……我知道您最近接待了一個叫格紮維埃的患者,他姓什麼我想不起來了……”電話另一端的醫生像是沒有想起來。“他和玩具打交道……尤其是玩具火車……他去您那兒是為了確認他沒有病,並且他還和您談到了他妻子……”“可以稍等一下嗎?我需要查一下文件。”麥格雷聽到他對另外一個人講話:“貝爾特小姐,可以幫我……”醫生肯定是走開了,因為這邊聽不到聲音,好一段時間特彆安靜,麥格雷警長隨後以為電話已經掛斷了。聽聲音,斯泰納醫生應該是一個沉著冷靜的人,可能還特彆高傲,但也不乏智慧。總而言之,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警長先生,我可以問一下您怎麼會給我打電話嗎?”“因為這位先生剛才到我辦公室來了,但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他就走了。我可能在聽他講話時,把寫有他姓名的那張紙片給撕了。”“是您叫他到我這裡來的?”“不是。”“他有什麼可疑嗎?”“沒有。他自己主動來到我這裡,來了之後就一直講他的故事。”“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我不這麼認為。他對我說了一些他的擔憂,我想,他也對您說過……”一百位醫生中也難遇到一個這麼不配合的人,麥格雷警長剛好就碰上了。“我猜想您應該知道,”斯泰納醫生說,“職業道德不允許我向您透露任何信息……”“醫生先生,我不會要求您違背職業操守。首先,我隻是想知道這位叫格紮維埃的先生姓什麼。其實我可以打電話到他工作的盧浮宮百貨商場,但我擔心這樣會使領導對他產生不好的印象。”“的確有可能。”“我還知道他住在沙迪倫大街,我的手下可以去問那裡的門房,也能弄清他姓什麼。但這樣一來我們可能會給您的客人引來流言蜚語,對他造成不好的影響。”“我知道。”“所以?”“他姓馬頓,格紮維埃·馬頓。”神經科醫生勉強地說。“他是什麼時候去找您的?”“我想這個問題我也可以回答您,差不多三個星期前,準確說就是十二月二十一號……”“也就是說是他最忙的時候,正是聖誕節前夕。我在想,他有沒有可能是興奮過度呢?”“您的意思是?”“醫生先生,重申一遍,我不會要求你泄露任何秘密。您是知道的,我們有特彆的渠道最快地獲取信息。”電話另一端一陣沉默,麥格雷覺得應該是對方不大高興了。斯泰納醫生應該不喜歡警察。“格紮維埃·馬頓,”麥格雷接著說,“馬頓在我辦公室裡表現得和正常人一樣。但是……”醫生重複了麥格雷的最後一個詞:“但是?”“我不是精神分析家,但聽完他講的話,我特彆想知道他是不是有點精神失常,或者……”“您說到精神失常,到底是想要表達什麼?”麥格雷有點惱怒,漲紅了臉。他感覺對方拳頭緊握,高度警惕。“您有您的責任,醫生先生,您堅守職業操守,我再怎麼嘗試也是徒勞,不可能讓您違背原則,但是我們也有我們的責任。一想到我讓一個指不定明天會犯罪的人從我辦公室走了出去,我就特彆不安……”“我也這麼做了,讓他從我辦公室離開。”“所以這麼說,您沒有覺得他是個瘋子?”又是一陣沉默。“您對他談論到的關於他妻子的事有什麼看法?在我這裡,他沒把故事沒講完就走了……”“我又沒有給他妻子做過檢查。”“根據他向您講述的事,您沒有一點想法……”“沒有。”“您沒有什麼彆的要說的嗎?”“很遺憾,沒有。不好意思,有個病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麥格雷狠狠地掛斷電話,仿佛電話砸向的是醫生的頭。一會兒工夫之後,他的怒氣就消了。他聳聳肩,笑了。“哈維爾!”他扯著嗓門喊,好讓隔壁辦公室的探員都能聽到。“什麼事,頭兒?”“你去一趟盧浮宮百貨商場,然後上樓找到玩具專櫃。儘量表現成顧客的樣子,去找一個人,他應該是專櫃的負責人,四十歲到四十五歲的樣子,棕色皮膚,左邊嘴角有個一個皮脂腫塊,上麵長滿毛。”“我該問他什麼呢?”“什麼也彆問,如果專櫃的負責人符合這一描述,那他肯定就是格紮維埃·馬頓,我想知道的也就這些。當然,既然你已經到了那裡,你就裝作對玩具火車感興趣,引他過來和你講話,你隻需要觀察他就夠了。”“您剛才在電話裡談論的就是他嗎?”“是的,你聽到了?”“您想弄清楚他是不是有點不正常?”麥格雷隻是聳了聳肩,沒有回答。或許在另外一天,他可能不會像剛才那樣對馬頓先生的來訪這麼上心。在警察局,天天都會見到一些神經質或者半神經質、脾氣古怪或者虛張聲勢的人,覺得自己拯救了即將毀滅的世界,或者深信有神秘人怨恨他想要害他或者想從他身上獲取什麼秘密。這是常事,不足為奇。特警隊,或者我們常說的刑警隊,並不是精神病院,即便真的接觸的都是這樣的人,也不能說明這些人最後都犯了法。更何況,也不是時時都能遇到這些疑神疑鬼的人。快到中午了,他想打電話給帕爾東,但又覺得沒有必要,上午來的這個人也沒什麼特彆令人擔憂之處,之前麥格雷接待這種來訪不下一百次了。為什麼他會突然想起妻子每餐都要服藥這回事兒呢?可能是因為格紮維埃·馬頓在清潔櫥櫃裡發現了含鋅的磷化物吧。為了不讓丈夫擔心,麥格雷夫人又會把藥藏在哪裡呢?他困惑極了,決定回家後到處找找。她應該是想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個非常隱蔽、他怎麼也想不到的地方。到家後就找。他想著,合上文件,起身把散熱器調至半開狀態,猶豫要不要在吃飯時把窗戶也打開。他臨走時瞥見辦公桌上的一小袋白色粉末,於是拿著袋子去找盧卡斯。“把這個送到實驗室去。今天下午我要知道結果。”他走在河岸邊上,涼風襲來,令他瑟瑟發抖。他把大衣領子豎起來,把手伸進口袋裡,朝公交站走去。他一點也不喜歡斯泰納醫生,但又老是會想起他,甚至比想起玩具火車專家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