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自信,並且認為這份自信並未過分。有時候,他會很驕傲地在心底默問,難道曾經也有人像他一樣,花那麼多精力和智慧去細心謀劃一次犯罪嗎?剛開始,他儘量避免用“犯罪”這個詞,突然有一天,他意識到,這樣好像是他做了什麼虧心事,走路時也抬不起頭。於是他開始接受,有些事情該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事實上,在他籌劃的這幾個月,沒有一個人來監視他,看看他到底打的哪門子主意,也不知道像他的旅館這樣的機構裡麵,哪些人才是關鍵人物,這反倒讓他有點遺憾。他越來越確信,這將是一次非常特彆的經曆。不幸的是,他是唯一一個覺得自己在享受生活樂趣的人。即便阿達和貝爾特都盯著他,不過她們倆的出發點卻天壤之彆。貝爾特身體不適那幾天,他和阿達經常用眼神交流。他確信阿達什麼都知道,他們心有靈犀。但是對於阿達而言,這隻是突然發現的一條可能的出路,或許她還從沒想過要將它付諸實施。看著他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計劃,她反倒越來越不相信自己。很多次,午休的時候,她隻是安靜地躺在他懷裡,像死了一樣,思緒飄到了千裡之外。他可能錯會了她的想法,在她耳邊輕聲說:“不會太久了,阿達!”她打了一個冷戰,一股涼氣從頭灌到腳。一瞬間他全懂了。她也很坦白地承認:“我害怕。”“怕什麼?”“我不知道。”“你不應該害怕。沒什麼好擔心的。你知道什麼叫‘正當防衛’嗎?”她點了點頭。“那就對了!我現在就是在正當防衛。不是她死就是我亡。難道你希望受害者是我嗎?”她肯定不願意。但他這樣說,不完全是為了安慰她,或者替自己辯解,又或者為了打消她的所有疑慮。他就是這樣認為的。的確,不是貝爾特就是他。當然情況可能並不完全如他所想,但是結果都一樣。挑起事情的人不是他。他以前從沒想過要除掉哪個人。隻是現實就是,地方上所有的人都接納他,喜歡他,而貝爾特卻完全相反,不僅被當作外人這麼簡單,更多是被看作敵人。他是在保護屬於自己的最珍貴的東西,不管它是什麼,自豪、自尊,或者自傲。至於他自己,他知道他並不傲慢,他隻是希望能像一個男人一樣正常地活著。貝爾特繼續監視他,但也說不上是什麼間諜活動,她以前常做這種事。過去還沒下定決心時,埃米爾特彆討厭她時時刻刻盯著自己,現在這種監視更像是一種鞭策,刺激他儘快擺脫她的魔爪。她這種監視隻會讓結果變得更加不可避免,他們倆的戰鬥會更加激烈,不僅如此,她勝算的機遇會更小。現在她動不動就發脾氣,埃米爾覺得她是心慌了,亂了陣腳。他時不時會哼哼歌,不是想嘲諷她,隻是他真的心情好。每次聽到他哼歌,她就忍不住暴跳如雷,然後直盯盯地看著他,像是想一眼把他看穿。每天她都要往廚房跑不下十次,但實際上她什麼事情也沒有,隻是這邊摸摸那邊看看,開開儲物櫃的門,瞧瞧冰箱裡麵還有什麼,又或者揭開平底鍋的蓋子瞄一番。她是在懷疑他會給她下毒嗎?這也有可能。後來他想得更遠了,暗暗思忖:難道她就沒有想過給他下毒嗎?很多時候,女人犯罪不都喜歡用下毒這一招嗎?這一點也是他在馬賽看書時知道的。廚房是他的地盤,並且他很少正兒八經地吃上一頓飯,所以她很難有向他下手的機會。貝爾特相當的聰明並且狡猾,但是要讓她去揣測埃米爾這樣做的原因,還真難倒她了。一次偶然——偶然不也是不總出現在對的一方嗎?——他看到一本書,在馬賽書店的書架上他沒見過這本書,這本書裡麵的描述,比他在馬賽看過的那些書更詳細。一天早上,他洗鮋魚時,一根刺紮到手指裡,他用小刀的刀尖挑了一會兒,沒挑出來九_九_藏_書_網,於是又用鉗子夾,結果還是不行。拉沃夫人也過來幫忙。南方的人都知道,被鮋魚刺紮過,傷口如果沒有及時處理,肯定會發炎惡化。下午他沒有去午休,而是決定去看舒瓦爾醫生,因為醫生那兒有設備,可以幫他把刺拔出來。於是他就去佩戈馬,一到那兒,他發現原本破敗不堪的房子突然變得異常整潔乾淨。他按了按門鈴。開門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珠圓玉潤,看起來很討人喜愛,之前他從沒有見過。“醫生在家嗎?”“您是巴斯蒂德旅館的老板,是嗎?”他心裡疑惑,她認識我?但是不管怎樣,他很開心。“請進。醫生送一個患者去醫院,馬上就會回來。”看來,舒瓦爾把快殘廢了的老保拉趕走了,找了這個女孩來工作。然後這個女孩幫他把整個房子從裡到外打掃了一遍。她是他的情婦嗎?這也可能,非常有可能。不管怎麼說,他倒是挺開心的,因為這證明……證明什麼其實也不重要。他了解自己。他和舒瓦爾不一樣,他還年輕,並且他也不是一個經常在集市上出沒的酒鬼。當然他們也有共同點,更準確地說,總有一天會有共同點。“進來吧,埃米爾先生。”她還知道他的名字。她沒有帶他去寒磣的接待室,而是直接推開診斷室的門走進去。“我打電話到醫院,通知醫生您已經到了。”她撥通電話。她和阿達相差萬裡,阿達從沒有好好梳洗過,看起來永遠是一副邋遢樣。而她卻相反,豐滿的身子倒顯得上身的衣服有點小了,豐腴的臀部和大腿異常惹眼,全身的衣服都非常乾淨,並且還散發出香皂的味道,她的嘴唇很厚,嘴巴微微張開,嘴角浮著一絲笑意。“布魯薩耶醫院?舒瓦爾還在醫院嗎……好的……我等一下……”然後她轉向埃米爾,解釋道:“他走的時候對我說,他隻是開車送病人去醫院,馬上就回來。”隨即她又對著電話說:“喂……是您嗎,先生……我是熱爾梅娜……打電話給您,是想知道您是不是馬上就會回來,因為埃米爾先生已經在您的會診室等著了……巴斯蒂德旅館的,是的……什麼?”她轉向埃米爾。“是您自己看病嗎?”他點了點頭。“是給他自己……沒有,他不是很急……好的!我跟他說……”電話掛了。“他馬上就開車回來。我還得上樓打掃房間,您可以先看看雜誌……”房間裡的百葉窗隻留出三分之一縫隙,大多數南部人都喜歡把窗戶半掩著,房間裡總是昏暗又陰冷。投在牆上的光線撒在書本上,借著一點微弱的光,他不由自主地讀起書上的標題。他一眼就掃到一本很厚的書,灰色布麵裝幀,上麵還有一個藍色的標簽,標簽上寫著:司法醫學。埃米爾一下子就被這一標題吸引,他很好奇裡麵會不會介紹有關砒霜中毒的案件。於是他翻開書,發現很多比馬賽的書裡麵介紹得更直接、更明顯的內容。在這裡,沒有人會注意他。舒瓦爾還得半個小時才能開到佩戈馬,所以埃米爾有足夠的時間了解可能有用的信息。……(砷霍亂)急性反應常常表現為霍亂性胃腸炎:因為疼痛、飲食或者肝火太旺而引發嘔吐,以及腹痛、嚴重腹瀉、漿液分泌、稻穀狀小顆粒、極度口渴、喉嚨緊縮、閉尿、痙攣、瘀斑、四肢冰冷、體溫過低,心跳過頻、過弱或者不規律導致短時間休克,有時候休克會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他驚訝自己居然幾乎能完全看懂。“Riziforme”毫無疑問與稻穀有關。“Hypothermie”意味著溫度降低。隻有“閉尿”和“瘀斑”看起來有點深奧,他不是很懂。看了書裡麵的描述,他更確信這些症狀和貝爾特吃了什錦燉菜罐頭之後表現的症狀非常相似,甚至還要更加嚴重。舒瓦爾自己不是說她的肝和膽囊都不好嗎?急性症狀:攝入毒素一到兩個小時之後,身體才開始有反應,首先是胃腸紊亂,同時伴隨灼熱的疼痛感,或者極度的饑渴感,有時候還會流涎水……他不太明白“流涎水”是怎麼回事,但是其他的描述還是很符合。他又瀏覽了幾頁,有時候目光停在一段上麵,嘴巴裡麵碎碎念著那段文字,就像中學生念課文。中毒能否診斷出來,得看長期攝入毒素的頻率如何。一個人就算中毒已久,但如果每次攝入量微弱,也不易被診斷出來。隻有同樣的行為反複出現,下毒行為才能被察覺。整篇文章中就這句話最有意思了。它不正好說明,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隻給一個人下毒——比如貝爾特,她已經表現出幾乎相同的症狀——儘可能小心謹慎,不露痕跡,他就不會有任何危險了嗎?為了不引起懷疑,在舒瓦爾醫生到家之前,他早早就把書放歸原位,然後翻開一本雜誌。新來的女仆把家裡收拾得整整齊齊,但是醫生自己還是老樣子,濃密的紅棕色胡須裡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酒氣。在給埃米爾挑手指上的魚刺時,他的手有點發抖,應該是酒喝多了的緣故。“上麵的那位,是誰啊?我有好一陣子沒來了。”他眨眨眼,用頭示意了一下門口的方向,熱爾梅娜正在門口忙著。他天性好色,這已經是人儘皆知的事情,走到哪兒都可以聽到他和女病人之間的風流韻事。他會毫無緣由地就讓女病人當麵脫衣服。他甚至還被質疑不遵守醫德,不得不在醫生協會的眾多同行麵前為自己辯解。被眾人指責成這樣,他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始終如一。他就像農牧神,又像森林之神,嘲笑著周圍的一切。或許他不再相信醫學,不再相信人道。“那位嬌貴的貝爾特怎麼樣了?”他故意強調“嬌貴”二字,這句嘲諷倒是讓埃米爾極為高興。“還是老樣子,體弱多病嘍。一會兒抱怨胃痛,一會兒又肚子痛,一會兒又喉嚨痛。”話說完他頓生一個主意,從此刻開始,他就可以一步步落實計劃。他去莫昂—薩圖城玩滾球時,經常有人問起他妻子的情況,甚至那些和她隻有一麵之緣的人,也會客氣地慰問一下。他們甚至還給她起了一個外號,有些人還毫不避諱地在他麵前直接稱她的外號。“‘電冰箱’最近好嗎?”他不再隨隨便便地應付一句她身體很好,現在他找到一句更恰當的回答,總是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還不是她的肝……”又或者:“她還是腹痛腹瀉不斷……”或者換個說法:“如果按照醫生的囑托,她隻能吃麵條和煮熟了的蔬菜。”這就像是小水滴,日夜不停,日積月累。誰能知道一滴水會有多大的力量呢?將來有一天,人們回想起耳濡目染的這些回答,就會覺得結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他太有心計了,考慮得這麼周全,卻裝作什麼也沒放在心上。他確信自己的每一個準備都不是多餘的。和所有人一樣,他也經常在報紙上讀到一些關於投毒案的報道。查明的案件,十件中有九件事因為發現了犯罪分子獲得毒藥的途徑。巴斯蒂德旅館種植葡萄、果樹,還有不少田地,除田鼠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最近,拉沃夫人還說在地窖裡麵發現了老鼠。他本應該去莫昂—薩圖城,或者是去巴拉克地區,又或者戛納的隨便哪個藥店買點砒霜過來,這個時候去,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驚訝。遇到這種事,所有人可能都會這麼做,而實際上,這也是最致命的地方。雜物房裡放著一個含有大量砒霜的物品。平常,埃米爾是一步也不會邁進那個小房間的。雖然表麵上沒什麼可以阻止他進去,隨便一個什麼借口,甚至不用任何理由,他都可以隨意進出那裡,因為這個小房子是他的私人產業的一部分。他還是想慢慢來。兩年前的一件小事幫了他,讓他知道怎麼把所有的東西都充分利用起來。一個周日,家裡沒有羅勒香草了,於是他匆匆忙忙去了莫比那裡。“我不是很早以前就讓你們在花園的低處留一塊空地種點香料嘛。每次沒香料了,我都得花時間去集市上買,搞得像是咱們這兒一分地都不剩了。”莫比很喜歡在小牆邊上種點麝香草什麼的,但是過不久就被養死了。這天早上,貝爾特正在餐廳忙著記賬,她總是坐在同一張靠窗的桌子旁。和以往一樣,廚房的門開著。“你在忙著種從聖簡那裡弄來的香草嗎?”他大聲地問莫比。“還沒有,但是……”“不用你負責了。我親自來弄……”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喜歡修修弄弄的人。之前他主動要到外麵工作,一整年都是他在給葡萄園殺蟲。“我去修整一下那塊地。明天或者後天,我要到園藝工那裡去一趟……”真搞笑。貝爾特在旁邊聽著一切。她是在思考他到底想做什麼嗎?她再聰明,他也不相信她能準確地猜測出自己的目的。他還真去整了一小塊地,方便他以後隨時出入雜物房,取他需要的工具。他可不是裝模作樣。他認真細心地做著工作。他重新整理兩個被荒廢了很久的溫床,還算保存完整,隻是上麵沒有透氣窗。他還打算加一個保溫層。這樣,整個冬天他都不用愁香料和蔬菜了,像細香蔥、香芹、細葉芹、酸模菜還有馬齒莧這些,都可以自己種。鍍錫鐵皮盒子裡盛了大半盒含砷的粉末,他從裡麵取出一小管,然後用一層硫化紙包起來,放到口袋裡。在廚房裡,每一步都得非常小心謹慎,這不僅因為拉沃夫人幾乎一整天都在裡麵,更是因為貝爾特會時不時冒進來。她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進來之後就喜歡在彆人周圍不懷好意地轉來轉去,還裝出一副無知的表情。他覺得可以做一些小肉丸,把下午帶在身上的淺灰色粉末揉到肉丸裡麵。為了買透氣窗和修溫床的砂膠,他得去一趟莫昂—薩圖城。但他希望每一步規劃細致,不會有任何危險,所以他決定先做一個實驗。關於毒藥的幾本書裡麵都說,0.2克劑量的砒霜就能致命,但是這句話指的是純物質,而不是混合物,顯然和他的情況不符。沒到莫昂—薩圖城,離帕斯卡利的家的一個路邊轉角處有一個破房子,裡麵住著一個在采石場工作的老頭兒。他是個鰥夫,孤零零一個人,陪伴他的隻有一條可憐的狗。狗全身的毛都是淺黃色的,勉勉強強還可以走路,但瞎了一隻眼。埃米爾每次經過這裡,都會看到狗躺在路邊的陰涼處,一動不動,眼睛周圍布滿血絲,隻有當陽光照到它時,它才會不情願地爬起來,艱難地往前走幾步。對麵是一片茂密的樹籬。房子旁邊視野開闊,一眼就能看到人們在葡萄園裡忙碌的身影。經過那兒時他先掃視四周,確定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然後隨手扔了一個小肉丸,徑直落在狗的腳邊,接著繼續往前走,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他買了玻璃窗和砂膠,還趁機和五金店的老板打了一局滾球。後來郵遞員和補鞋匠接了他們的杆,他就回來了。那天天朗氣清,回到巴斯蒂德旅館之前,他還喝了兩杯白葡萄酒。回來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條狗。但是之前扔的那個小肉丸已經不見了。第二天,狗還在那裡。第三天一如既往。他每次經過都會給狗扔一個肉丸,每次回來肉丸子就不在了,屢試不爽。顯然肉丸裡麵含有的砒霜成分太微弱了。就算他知道如何補救,那也會引發新的問題,得立即采取新的措施。所以兩天之後的一個下午,他在小柴房的灶爐上麵生火。儘管他很少這樣做,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小屋子陰冷潮濕,窗戶幾乎從沒開過,百葉窗也隻是極偶爾才開一會兒。自然而然,每次睡午覺,他就得關上百葉窗,然後點燃幾根乾樹枝取暖。“我覺得我得把火生大點兒……”這話每次都是在廚房裡,知道貝爾特就在隔壁房間他才會說。“煙囪很長時間沒用過了,你會被煙熏到的。”剛開始他也是這麼認為的。煙沒有排出去,反而在房間上空不停盤旋,後來他接上一個風箱,當火焰升得很高時,突然‘啪嗒’一聲,煙囪的通風口一下子暢通起來。他不能用廚房裡隨便哪個平底鍋。也不敢去雜貨店買一口小鋁鍋。結果,僅僅這次實驗就花了十五天時間。他找到一個很舊的罐頭盒子,開口處還非常的乾淨,他拿來用作盛東西的容器,然後他沒有去睡覺,也沒有給阿達任何指示,而是小心地回到自己的小廚房,專心地忙起來。他先往含砒霜的粉末裡麵加了一定量的水。然後整個放在火上煮,火不能太大,隻能小火慢慢煮,最後鍋底隻剩下一點乳白色的物質。他用一根木頭的末梢將鍋裡的東西盛起來,伴在剁碎了的肉末裡麵攪拌,然後做成肉丸子。他決定再把新肉丸扔給那條狗吃。期間,他在兩個溫床裡麵撒了很多種子,還訂購了不少用來移植的樹苗。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沒有一絲讓人覺得突兀的地方。他進進出出也是合情合理。他可不想讓任何人懷疑。劑量還是不夠。第二天看到狗還在那裡,他差點想放棄。這隻老畜生居然不願意死,一看到它那要死不活的表情,他頓生厭惡之情。他沒有立即重新開始,而是等到三天之後。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去釣魚,因為在這個季節釣魚已經成為他的一個習慣。之後他反複嘗試,減少混合物的含量,終於製成一種帶金屬光澤的粉末。第二天,那條狗不見了,他知道他成功了。之後的幾天他再也沒有見過那條狗。他經常去打滾球,差不多每天下午都去,這樣他才能知道外麵有沒有流傳什麼謠言。如果狗主人懷疑有人給他的寵物下毒,他肯定會到處說,這話很快就能傳遍小鎮。隨便碰到哪個人,都可能會聽到:“對了,老曼努埃爾的狗被人毒死了。”什麼也沒有。隻字未提。隻聽到有人說那個房子對麵的小花園裡有一小塊地最近被翻動了。這意味著大家都認為狗的死再正常不過了。他還得做一個實驗,這個實驗最讓他厭惡,而且隻能在周日做。他之前查閱的書裡麵談到口感、氣味,很多情況下,這些都會引起投毒目標的懷疑。有一個在蘇格蘭發生的案例,砒霜被混在滾燙的熱巧克力裡麵,受害者完全沒有懷疑。但是貝爾特不喜歡喝巧克力奶茶,她也從來不喝熱飲。書上還特意強調,巧克力是滾燙的。書裡還談到蒜香味,在受害人的嘔吐物和排泄物裡麵仍可以聞到。貝爾特有一道特彆愛吃的菜,不是彆的,就是巴斯蒂德旅館最主要的特色菜——意大利魷魚煨飯。所有的熟客都喜歡點,但在一個星期中隻有星期天才可以吃到這道菜。以前調整菜譜時——菜譜是從彆人那兒得來的,他得做些改進——他完全沒想到有一天這個菜譜會變得如此的珍貴。和種種香草,或者養成去小棚屋睡午覺的習慣一樣,這個菜譜最後也派上了用場。仿佛天意使然……又三個星期平靜地過去了。從一盤意大利魷魚煨飯裡麵取出一部分而不被人發覺,真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在狗身上做的實驗,讓他大致估摸出了該用多少量的藥品。他把藥品混入拌了調味料的米飯裡攪拌。起初還能看出幾個亮麗的小顆粒。漸漸地,小顆粒全都被槍烏賊的墨汁淹沒。米飯裡最主要的調料,就是這烏賊汁。埃米爾想要確定這盤菜沒有氣味,不會引起彆人的懷疑。所以,他不得不親自嘗一下。他隻吃一小口,鼓足了勇氣才敢咽下去。飯嘗起來沒什麼奇怪的味道。就看吃下去之後有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於是他安靜地躺在陰涼處,耐心地等待胃裡麵會有什麼反應。難道完全是心理作用嗎?他沒法肯定。但他老覺得想吐。他儘力克製著彆吐,將近五點鐘的時候,他重新開始工作,並未察覺自己滿頭大汗。他從鏡子前麵走過兩三次,每次都停下來照一照。他很確定現在自己的臉色非常蒼白。整個冬天他都在研製藥品,轉眼到了二月,毒藥已經夠多了,就算第一次失敗,他還可以重新再來一次。材料的細枝末節問題已經解決,現在是時候處理思維上的其他小問題,比如確定一個日期,然後讓那天將會出現的情況不斷重演。任何一個小意外都得讓他擔心一陣子,因為發生任何情況,他可能都得將計劃做出重大調整。莫比夫人不僅隻在忙季才來廚房幫忙,做做家務,一年中的其他時候,比如拉沃夫人外出,她也會過來,代替她的工作。莫比夫人可是一個健壯的女人,隻有一雙腳比較敏感。每次過來,她都會脫掉皮鞋,換上毛氈拖鞋。到了夏天,她就把長裙換成黑白小方格的工作罩衫。所以她每次都是把拖鞋和罩衫放在一個稻草編織的包裡麵,然後帶過來。南部地區的家庭主婦,都喜歡提著這樣的包去市場上買菜購物。貝爾特見怪不怪,從不會注意這些小細節。有幾次倒是有點特彆:“噢!隻剩下三罐沙丁魚了……”又或者:“我好像把灌腸放在冰箱裡了……”一天晚上,他靠著吧台,手按在上麵,和郵遞員喝著酒,突然聽到從廚房裡傳來貝爾特的聲音。“請等一下,莫比夫人。”這個“等”字,讓他頓時緊張起來,豎起耳朵聽著廚房的動靜,同時假裝漫不經心地看著旁邊的郵遞員。“我想看看您包裡是什麼。”“但是,夫人……”她應該是立即就去拿莫比夫人的包了,因為莫比夫人大聲抗議道:“您沒有權力。我不允許您……”貝爾特比她看上去要強勢多了,她堅信自己是對的。“我要去政府那裡申訴。您以為您是老板,就可以為所欲為嗎……”“啊,真的嗎?這麼說……您也準備去政府那兒申訴?”郵遞員沒留心她們倆的對話,隻是向埃米爾狡黠地眨了眨眼。“一罐金槍魚,一盒鵝肝醬,一塊黃油,一盒蜜桃漿。該到警局去投訴的人,是我吧……”“您真要這樣做?”“這是我的權利,不是嗎?您聽清楚,我已經盯您好長一段時間了。我隻是想先弄清楚事情,我可不想冤枉您。您難道是想去告狀,說咱們這兒不給吃不給喝嗎?”“這些東西不是給我自己的。”莫比夫人苦澀地說了一句。她不祈求原諒,也沒道歉。“是給我女兒的,她嫁給了一個窮得一無所有的人,我丈夫又不願意幫助他們,因為當初他就不同意這門婚事。”“也輪不到我來養他們吧?您可以走了。莫比繼續在這兒工作,但是從今以後,我不想看到您再出現在我們餐館。明白了嗎?”“您會把這件事告訴他嗎?”“告訴誰?”“我丈夫。”一陣沉默。貝爾特在心底打著算盤,重新找個人替代莫比的妻子不是件難事,但是雇一個新園丁,肯定得付更多的工資。“我隻會對他說,我們現在不需要您了。”“隻說這些?”“現在,您趕緊走吧。走之前先把您偷的東西放回原位。”轉眼莫比夫人已經走了很遠,就算莫比懷疑,也找不到對峙的人了。他其實也不舍得巴斯蒂德旅館,在大路易斯來之前,他就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埃米爾如釋重負,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下,因為家裡任何一個變化,都可能破壞他的計劃。貝爾特沒對他提一個字,這件事情和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第二天,他聽到她打電話到戛納的人才市場。“沒關係……可以包住……她不需要什麼專業知識……隻是做一些粗活兒……”貝爾特似乎想要再雇一個人來餐館幫忙,現在客人越來越多,急需人手。第一個來的是個波蘭女人,壯得跟母馬一樣,眼睛掃視廚房一周,像是在偵查敵方軍情。一個小時之後,她雙膝跪地,拿著毛刷在方石板上刷個不停。阿達房間旁邊的小閣樓被騰了出來供她住。晚上,在外麵可以清楚地聽到她在房間裡來回走動的聲音。埃米爾知道,此刻,貝爾特也正和他一樣,豎起耳朵留心聽著波蘭女人房間裡的動靜。隨即,腳步聲沒有了。樓梯那兒也沒傳來下樓的聲音,也沒有聽到門開了再關上的聲音。然而,第二天早上,房間裡卻是空無一人。那女的從窗戶爬出去,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會阻止她離開。貝爾特又給中介公司打電話。這一次他們送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是個斜眼,總是哭喪著臉。然而這個女人卻被留了下來,因為她一旦開始做事就停不下來。更重要的是,她在貝爾特麵前總是溫順地低著頭,乖乖聆聽貝爾特的吩咐。最終一切照舊,沒多大變化,除了一點:新來的傭人本名叫貝爾塔,於是乎貝爾特將她的名字改為瑪麗。她每天都在阿達之前起床,差不多總是第一個下樓。她不用鬨鐘,每天都自然醒。拉沃夫人還像以前一樣,隻是多了一個所謂的同伴,偶爾盯著那副醜陋不堪的麵孔,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複活節就要到了。旅館裡麵住著兩個長期住客,還有一些客人通過信件預訂了房間。最好以後餐館能一直興隆,這樣漫長的等待就不會那麼難熬。尤其是阿達,她變得緊張兮兮的,就像一隻貓在焦急地等待小寶貝誕生,其他人可能沒看出什麼怪異,但埃米爾太了解她了,一眼就能看穿。她經常心不在焉,有時候甚至還想打退堂鼓,就這樣維持現狀,最好什麼也不要改變。“你在想什麼呢,阿達?”“沒什麼,夫人。”午餐後,他向她示意一下,吩咐她上樓去。她總是非常巧妙地悄悄溜到他身邊,卑微得讓人有點陌生。每一次,她都是先悄悄征求他的同意,而當她睡到他身邊之後,充實而安逸的呼嚕聲就會立即傳來。有時候,她會突然全身哆嗦,隨即身體僵硬,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並且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為了鼓勵她彆泄氣,他對她說:“再等兩個月。”再等六個星期,再等一個月。如果問埃米爾等一切結束了,他準備怎麼和她一起生活,他還真的回答不上來。說實話,他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當然,阿達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因為她算是導致這一切發生的誘因。他沒打算把她甩掉,可能她還有用處。至少他是這麼想象的。實際上,她在那裡,就足夠了。她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僅僅是現在的生活,也包括未來的生活,隻是他不知道該給她一個什麼樣的身份。這樣說來,阿達又不太重要。這場比賽已經超過一個範圍。又或者,在某個時候,因為貝爾特,阿達越來越重要,而這份重要性原本並不屬於她。有時候埃米爾會覺得他不再需要去小棚屋午睡,他要和阿達在桃木大床上睡覺,到了下午,他們倆一起出現,不用對任何人遮遮掩掩。但是這可不是他在慌亂之中下定決心要爭回的東西。一想到過去的種種,就知道為什麼不能這樣做了。很多時候,他的過去並不包括阿達。這已經不再是起因、動機、借口的問題。這是關乎他和貝爾特生死的事情,他們倆得儘快分出勝負。但誰知道貝爾特在暗地裡謀劃什麼呢?她臉上從不會表露出喜悅,從早到晚都是一副冰冷的模樣,還動不動就發怒,沒有一個人能習慣她這種變化莫測的性格。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抱怨。她甚至不怨恨母親。因為她太高傲了。也正是因為高傲,所以她會不惜一切代價改變一切。但他誰也不相信,從不亂吃東西,做到這點對他來說不是很難,至少比貝爾特容易多了。他可是掌握著決定權,因為整個廚房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隨時可以動手做飯給自己吃。在複活節下手有點太早了,因為客人不夠多,旅館還不至於手忙腳亂。忙得不可開交才是他的一個王牌。一個冷冷清清的周末,和一個人滿為患、露台上坐上四十來位客人,酒吧間全是喝酒的人、旅館的每個角落都坐滿了人的時候,人的反應可完全不同。他得繼續等待時機,耐心地度過節後這段短暫的平靜期,直到第一批遊客蜂擁而至。有時候他會感覺異常疲憊。這也不可避免。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了很少有人有勇氣去做的事情:長達十個月、接近十一個月的籌劃,還是在貝爾特多疑的目光監視之下,每天晚上還得和她同床共枕,但都沒露出任何馬腳。沒有一個人見證他的這項偉大行動,這不是件挺讓人遺憾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