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毒藥 喬治·西姆農 5199 字 1天前

過了一整天,他還是不清楚自己是被她的肉體吸引,內心的情欲被喚醒,抑或隻是想向她證明,他並不像她看到的那樣,隻是個小男孩。她的名字叫南希·摩爾,從護照來看,她今年三十二歲。她還是一名如假包換的記者。“我幫一些愚蠢的雜誌寫寫愚蠢的故事,故事中那些可憐的女人都想找到幸福。”他一下子被震驚了,令他震驚的不是她說的話,而是她的嗓音,帶點英國腔調,同時還混合著一點點嘲諷、一點點無恥、一點點激情,讓人捉摸不透。有段時間,他試著去了解藍色海岸的人,不管男人還是女人,然後還把他們分為兩類。一類是普通的遊客,來到這裡住上一段時間,享受陽光的沐浴,感受迷人的風景,看看頗具異域風情的裝潢和陌生的麵孔,抱著一絲懷疑的態度品嘗幾道耳熟能詳的特色菜,最後滿足地離開,比以往任何時刻都對自己滿意。另一類,可以用當地的一個詞來形容,叫做“癡迷者”。這些人迷戀法國,迷戀意大利,迷戀這裡的生活,以及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甚至到了中毒的地步。在這裡,他們比真正的南方人還像南方人,他們比真正的意大利人還像意大利人。隻有到了逼不得已時他們才會想回去,有些人來了就永遠不再回去。在蒙然縣就有一個這樣的男孩,算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不到三十五歲,但看得出他應該是英國貴族的兒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是光著上身曝露在烈日下,穿梭在大雨裡,從不戴帽子。金黃色的頭發已經有點灰白,並且越來越白,一直垂到脖子上,胡子從來沒有刮過,冬天穿一條藍麻布牛仔褲,夏天就換成同樣顏色的短褲,腳上拖著一雙草底帆布鞋,有時候甚至什麼也不穿,光著腳丫子到處走。他偶爾也會梳一下頭。有時候會在葡萄園裡遇見他,有時候又可能在一條小徑的拐彎處碰到他,背上還背著畫架,但這也可能隻是做做樣子罷了。他很少去戛納,更彆說克魯瓦塞特大道了,但是這也不妨礙他去會見那幫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年輕人,日落時分,他們還會手挽著手在沿海路上散步。南希·摩爾差不多和他一樣從不重視穿著打扮。她穿著一件淺色的棉布長裙,裡麵沒有戴胸罩,兩個乳房太大,已經有點下垂。她說話時,可以清楚地看到乳房上的兩點不停地在衣服上滑動。她也不梳頭,更不會浪費精力化妝,就算是汗流滿麵時,她也不會想到擦點粉什麼的。在她之前,從沒有一個人用這種眼神看埃米爾,那種眼神中帶著嘲諷,又有些許溫柔,同時還有某種掩蓋不住的欲望。沒過不久,她就調整行程安排。大部分時間她都坐在旅館外麵的露天陽台上,寫點什麼似乎了不起的東西。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的是,她喜歡身子往左傾著寫東西。時不時,或者應該說經常,她會突然停下來,爬到吧台的高腳凳上,早上九點時也同樣如此。“埃米爾,我渴了!”她沒有意識到直接稱呼他的名字已經成了她的一種習慣。她會根據時間點不同的飲品,有時候是玫瑰紅葡萄酒,有時候又是茴香酒,而到了晚上一般又會換成威士忌,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帶點沙啞,眼睛中透著光芒,永遠不知道她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從她身上可以感覺到一股很強烈的愛,對生活、對彆人、對動物,甚至是對物體的一種近乎貪婪的愛。他曾見她柔情地撫摸露台旁邊一棵古老橄欖樹長滿疙瘩的樹乾,還一副極其享受的樣子,不僅如此,她對著支撐吧台,因為有裂痕而刷了一層漆的木頭螺旋杆也做過同樣的動作。“這是真樹嗎,埃米爾?它們有多少年了?”“至少兩百年。可能已經三百年了。”“這樣說來,它們已經服務了一代又一代人嘍……”她嗅著氣味,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揭開平底鍋鍋蓋,摸摸魚,摸摸雞。她認識不少香草,還用指尖沾點香草往身上抹,就像其他的女人給自己塗香水那樣。“那些和死屍一樣顏色的小東西是什麼?”“槍烏賊。”“就是說它們在快要被抓住時會噴墨汁,是嗎?”他把一個裝著黑色液體的小袋子給她看。“這些墨汁,我可以用來做調味料。”她把對她寫文章可能有幫助的東西記錄下來。但她總是一副挑釁的神情,還故意從他前麵擦過,故意把那對乳房從他胳膊上拖過去。她彎腰時,那對被陽光曬成棕色的光溜溜乳房,放肆地袒露在衣服巨大的新月形缺口上,一覽無餘。“您妻子比您大,是嗎,埃米爾?”剛好大兩歲。但是關鍵不在年齡。她想說的是貝爾特看起來更成熟。而南希呢,她是埃米爾遇到的最成熟的一個人。成熟而自由。隻做自己想做的事。從不受任何條條框框約束,對所謂的禮儀規矩一律不屑一顧。她和貝爾特的戰爭,在第一次見麵時就已經開始了。第一天晚上,聽到英國女人的房間裡傳來莫名其妙的吵鬨聲,貝爾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南希沒有經過任何人的允許,也沒求助任何人的幫助,就不動聲色地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所有的家具,包括床、櫥櫃、衣櫃,都換了位置,第二天仆人給房間打掃衛生時,發現藏衣櫃上麵的牆壁上多了很多石版畫,把整麵牆掛得滿滿的。那個時候,他一直都覺得那是南希和他之間的問題。過了很久他才知道,實際上那是南希和他妻子之間的矛盾,這一發現讓他倍感羞辱。儘管旅館裡麵還有其他客人——所有的房間都住滿了人,白天還有不少過路客——但那是他們三個人的戲劇,從黑夜到白天,從白天到黑夜,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從房間到外麵的露台,幾乎是一場啞劇,一場觀眾完全不知道劇情的芭蕾舞劇。埃米爾對南希還是有欲望的,一種痛苦的欲望,和他之前有過的欲望完全不同。她來到吧台麵對著他時,她來廚房找他時,他聞到她的氣息,猜測在她裙子裡麵,汗水從赤裸的皮膚上往下流淌,在衣服上留下一條條痕跡。她喜歡嘲弄他,似乎是在用眼神揣摩他內心的騷動,埃米爾的一絲欲望反倒逗樂了她,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撩人的笑,仿佛在說:“你敢嗎?”第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她出去了,沒有搭車,到吃午飯時才回來。他很清楚她去了哪兒。“我在那片鬆林裡享受了一次特彆舒服的日光浴。還在那兒發現了一塊很大的石頭……”“平板石。”南希說到的這塊岩石可不簡單,她可不是第一個赤身裸體躺在上麵、想曬出健康膚色的人。“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我。我聽到林子裡有人走過,有小孩子的聲音……”她用眼神示意一下坐在露台上吃飯的那一家人。“埃米爾!”貝爾特在叫。她有事兒找他。自從南希住進巴斯蒂德旅館,她就一直有事兒找他。“普羅旺斯魚湯好像不夠了。”天氣很是沉悶。南希不喜歡一個人喝酒,就邀他一起喝。他一直都感覺得到那股欲望在內心膨脹,讓他難受,就像一種痛苦似的折磨著他。他應該向她證明他不是小孩子,也不害怕妻子。這三天以來,這種想法一直纏繞著他。有時南希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後一整天都不出來,可能是在忙什麼事情,但他覺得她在等著他上去。他不敢,他肯定,沒過一會兒,貝爾特就會隨便找個什麼理由過去敲門。他也不敢約她到他每天午休的小屋子裡去,因為她進來,彆人會看到的。她一直挑逗他,嘴唇水嫩潤滑,垂涎欲滴,有時候埃米爾會有一種錯覺:她是在等他一下子把她撲倒,甚至是在大廳裡麵,直接撲https://倒在吧台旁邊的紅色方瓷磚地麵上。她又去平板石那裡。終於在第三天,他有機會了,從廚房抓起一個籃子就朝莫比的菜園走去,步伐鎮定自然。他有時候會親自去摘菜或者摘點香料。不過一般這個工作還是交給莫比去做,莫比每天大清早就會過來看看今天有什麼工作要做。他不能走得太快,因為他知道貝爾特正躲在某個窗戶的後麵悄悄盯著他。所幸菜園比較低的地方已經靠近鬆樹林,不在房子的視線範圍之內。跳過一堵已經風化的殘牆,再在荊棘叢裡走個百來米就能看到那塊石頭了。南希肯定聽到他的腳步聲了,但是她紋絲不動,絲毫沒有起來穿上衣服的想法。她把衣服和稻草包扔在旁邊,戴上墨鏡。他感覺像是在犯強奸罪,並且還相當笨拙,手腳不靈便。他從沒有如此狂野地深陷在一個女性的熱血身軀裡麵,看不到她的雙眸,隻瞥見她半張的嘴邊掛著一絲他讀不懂的笑容,所以一度,他忍不住提起拳頭打了自己一拳。她笑了起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還用成人對小孩子講話的那種同情口吻說:“埃米爾……我可憐的埃米爾……”突然,她發起進攻占據主動,扮演男人的角色,並且成功了,然後全身放鬆,低聲說:“你滿意嗎?”遠處,從林子裡傳來呼喊聲,不是貝爾特的聲音,而是拉沃夫人的聲音,這時南希又帶著憐憫的語氣笑著說:“去吧……你妻子要發火了……”為了裝得像點,埃米爾得在籃子裡麵放點蔬菜。他低著頭往回走。臉頰和身子都是冰涼的,乾淨的圍裙上沒有一絲褶皺,貝爾特正坐在吧台旁邊一個很暗的角落,寫著什麼。“我估計拉沃夫人找你有點事。”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沒人過問什麼,他直接回到廚房,重新回到正常的工作。沒過多久,吃飯之前的一會兒,南希回來了,稻草包提在手上,朝吧台走過來,還說了一句:“來點喝的,埃米爾!我渴死了。”埃米爾在害怕什麼呢?他拿茴香酒酒瓶時手顫抖了一下,他後悔了?“喝一杯吧。記在我賬上。”貝爾特頭也沒抬一下。南希伸了個懶腰,表現出一副極其享受的樣子:“那裡的日光浴真實太棒了,埃米爾!您妻子應該試一下。她生活在南部,卻和倫敦的女人一樣白。”究竟這個小插曲在整件事中占有什麼地位?它隻是眾多誘因中的一個?第二天,他正準備追隨南希的腳步出門。他覺得他想跟出去,似乎也是必須這麼做。他早已拿上拉沃夫人裝了家禽之後放在廚房角落的籃子,一切準備就緒。“不行!”他聽到一個聲音。顯然,是他妻子,她正站在門檻上。他吞吞吐吐地說:“我去弄點……”“如果你需要菜園裡的什麼東西,拉沃夫人會負責的。”話完了。他不敢堅持。但是他忘不了這次羞辱,也包括接下來的一次。逢集日那天,埃米爾策劃好一切。他緊趕慢趕,最後還是準時來到斜坡路的拐彎處,然後把車子扔在一邊,獨自跑去平板石那裡和南希彙合。出門之前他給南希使了個眼色,告訴她今天的約會。他確信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現在用眼神交流,儼然一對在一起很久了的戀人。他先去了福爾市場,那裡魚龍混雜,散發出千奇百怪的氣味,還可以聽到各式各樣的叫賣聲和嘈雜聲。然後他去港口買了點魚,接著又去乳品店和肉店,一路上興奮不已,一刻都不敢停留,連賈斯廷咖啡店——他每次出來買東西都會去那裡喝上一杯——這次都沒去。這條上坡路很窄,兩輛卡車不能同時開過,隻夠勉強擠過兩輛小汽車。車子上下坡時,司機必須按喇叭。從車上下來,他直接衝向樹林,朝平板石飛奔過去,上氣不接下氣,奔跑時聽到遠處某個地方傳來小孩子的聲音,結果到了那裡卻不見人影。他還天真地等了至少十分鐘,心想南希可能隻是遲到,到後來人始終沒來,他隻能回到車裡,開車回家。餐廳裡,他妻子依舊坐在老地方,一如既往地在算著賬,以前記賬工作都是她負責的。她頭都不抬一下。他也不敢問她問題。進了廚房,他感覺拉沃夫人表情怪異,但是鑒於貝爾特在外麵聽著,他也沒敢多問什麼。到後來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回來沒一會兒,他還聽到英國女人在外麵點了一杯開胃酒。過了一會兒,住客準備吃飯。貝爾特在一旁招待一對意大利夫婦,那對夫婦想要坐在光線暗一點的角落。開始上冷盤時,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二樓,把南希的房門打開一看,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的行李已經不在房間裡。家具的擺放又恢複到以前的樣子,房間也重新打掃過,窗戶都開著,好似驅散了她遺留在房間裡的氣味。才五點多,貝爾特就帶來了幾個新房客。他一臉疑惑地看著拉沃夫人,但是拉沃夫人覺得他不解很正常,並沒有鄙視他。“您妻子把她趕出去了。”就這樣結束了。他還沒來得及再見一眼南希。隻有一次模糊的記憶。這三天,他像發著高燒一樣,都還沒怎麼理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這三天可不是白過了,在某種程度上,它就像一個正在惡化的傷口,正在發揮著它的影響力。打這以後,他越發覺得:“她把我買了。”接下來的一個月,他沒有和妻子發生過一次性行為,而他妻子也沒有提出這方麵的要求。有時,看著她一門心思整理賬單,他會在心裡思考:她喜歡我嗎?還是她隻會用主人看待自己擁有的東西的目光看待他?這一點一直困擾著他,折磨著他。他早該為這個問題找到一個答案,早該告訴自己她根本就不喜歡他。如果他能相信這一點,一切就更簡單了。他會覺得更加自由。但半年又過去了,生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每天都是固定的節奏,直到有一天上午,帕斯卡利出現在廚房門邊,帶著女兒。“您妻子在嗎,埃米爾先生?”“她馬上就下來。”貝爾特晚上睡得很晚,所以早上她命人將早餐送到房間裡去,然後慢慢梳洗,不慌不忙,或許是想實現少女時代閒適懶散的夢想。埃米爾認出眼前這位全身黑的少女,之前他在鬆樹林裡麵見到過她幾次,但他沒有想太多。更準確地說,他以為貝爾特叫瓦匠工過來,是因為有什麼地方需要修整一下,這部分事務一直都是她負責。帕斯卡利坐在角落,手上拿著鴨舌帽,在昏暗的光線下,花白的頭發像是戴在頭上的一個光環。而少女一直站在旁邊。“拉沃夫人,麻煩給他來一杯酒。”那是秋天,葡萄收獲季節剛過,埃米爾正忙著做一種八哥鮮肉餡餅。這是地方上的一道特色點心。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來餐館吃飯的客人,點的最多還是地方特色菜,所以他認認真真地研究怎麼做地方菜。他的普羅旺斯湯特彆有地方特色,但也隻是偶爾才有,因為很多時候他買不到需要的魚,並且成本太高,他的其他拿手菜,比如魷魚燒飯,可是受到戛納和尼斯老饕的稱讚,每到周日,他們經常特意過來,就為吃他的魷魚燒飯。他做的八哥鮮肉餡餅同樣也聲名遠揚,嫩兔肉餡餅更是大獲好評,他從不把烹飪秘方透露給彆人。南希也是個老饕,曾嚴肅地對他說過一句話。說這句話她並無一點嘲諷的語氣,而他也幾乎相信了:“如果您在倫敦蘇活區開一家餐館,肯定很快就能賺到大錢。”他不想去倫敦生活,隻想待在這裡。他已經在這裡生根了。在這兒,他才有家的歸屬感。隻是如果沒有貝爾特的存在就更好了……等了好一會兒,她終於下樓來。他叫了好多聲,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叫,才找到她。“帕斯卡利在下麵有事找你……”她把瓦匠工和他的女兒領進餐廳。埃米爾第一次發現,女孩兒走路的樣子有點像“西進運動”中印第安人走路的樣子,又像是光著腳的流浪漢走路的樣子。她穿的是拖鞋,並且他還發現她的腿特彆臟。他聽到父女兩人竊竊私語,但是沒有特意留心聽他們在談什麼。然後他看到帕斯卡利穿過露台出去了。一會兒之後,他聽到樓上有人走來走去,但是半個小時後,他隻看到妻子一個人在餐廳裡麵。“我沒見帕斯卡利的女兒離開。”“她在上麵,正在收拾之前放雜物的那個閣樓間。我雇了她做我們的女仆,幫忙打打雜,她以後就住閣樓。”在這件事上,他沒有任何意見。從一開始他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頂多就是高興屋子裡麵又多了一個人,拉沃夫人以後不用什麼都做,餐館的客人也會越來越多。“你丈夫去看醫生了嗎?”時間在平淡中悄無聲息地流走,無數個閒得發慌的日子裡,唯一記錄了歲月流逝的還是哈爾瑙夫人的存在。每到淡季,她都會過來住上個把月。她還是沒法接受女兒沒孩子這一事實。“你們兩個至少得有一個去看看醫生。”她住在巴斯蒂德旅館時,天天監視著他們,但又沒有很明顯地監視。她表現得非常謹慎,非常謙遜,看起來毫無窺探之意。“你們彆擔心我了。做你們自己該做的事情。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我也從不會覺得無聊。”她每天都織毛衣,一織就是好幾個小時,一會兒坐在這個角落,一會兒又跑到那個邊邊上,邊織邊細心留意著周圍的一切聲響,就連喁喁的幾聲悄悄話她也不放過。“這是這裡的女孩兒嗎?我感覺在哪兒見過她。”此刻,阿達穿著一件醜陋不堪的黑色長裙,上麵係著一個白色圍裙,那黑裙子舊得好像自從她穿上之後就從沒有脫下來過。有一段時間,她的頭發幾乎是眾人每天議論的焦點。“阿達,麻煩你去梳梳頭吧!”阿達從不回答,這可惹火了貝爾特。你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在聽你講話。“回答我:好的,夫人。”“好的,夫人。”“那好,去梳梳頭。”她的頭發一直披到脖子後麵,估計梳子也拿它沒轍。頭發倒是挺黑,又厚又多,使得她看起來像個中國女人。“你按照我的要求洗頭了嗎?不許撒謊。如果你明天再不洗頭,我就把你的頭按到水桶裡,我親自幫你洗。”哈爾瑙夫人曾說:“你不覺得她有點不正常嗎?”“有可能。我不是很清楚。她父親和她一樣奇怪,她母親也是一個頭腦遲鈍的人。”“你不怕?”“怕什麼?”“我見識過這類人,印象還特彆深刻。我認識一個像這樣的年輕小夥,他給他父親打工。一天大清早,他在廚房裡麵工作,突然羊癲瘋發了,嘴巴裡口水流個不停……”“我問過醫生……”“哪個醫生?”“舒阿爾德。”“他是一個酒鬼。我覺著你們以後如果哪裡不舒服還是不要找他。”“不會的。我們都是去找圭裡尼醫生。舒瓦爾醫生為了喝酒,會時不時地停業幾天。”“一喝就是一兩瓶,這我知道。我記得他。那他覺得她有什麼問題嗎?”“他覺得她沒什麼病。就是有點遲鈍。”“哪一方麵比較遲鈍?”“聽說有些人的智力到了一定年齡後就停止發育了。”“那她的智力年齡是多少?”貝爾特聳了聳肩。雇用阿達還是有不少好處的,至少她特彆廉價。每月的工錢不是直接給她,而是交給她父親,父親提出不要給她一點自由的時間。這樣叫她做事就特彆方便。她差不多是二十四小時待命,不分白天黑夜,不論冬夏,她隻是偶爾回帕斯卡利在莫昂—薩圖城邊上建的房子看看。反倒是帕斯卡利差不多每兩個星期就過來一次,經過外麵的露台進到廚房,然後脫下鴨舌帽,並且每次都坐在同一個角落,接過彆人遞給他的一杯傳統葡萄酒,就一杯,從不會要第二杯,待個半小時或者四十五分鐘之後就離開,完全不用彆人招待。他什麼也不問,也不和女兒打招呼,甚至不對她講話,頂多就是每次離開時對女兒說一句:“再見。”至於阿達,剛開始時,有些客人以為她是啞巴。儘管她做事不是很細心,並且經常忘記客人的要求,但她還是儘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她還會沒事找事,不讓自己閒著。大家都習慣了她的存在,但更多是把她當作一個家養的動物,而不是一個人。她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客人特彆多時,她就不上桌吃飯,僅僅在要回收到廚房的盤子和碟子裡,拿幾塊客人吃剩下的東西吃。貝爾特從沒有堅持要求埃米爾去看看圭裡尼醫生或者另外哪個醫生,去瞧瞧她母親經常暗示的那個問題。她自己去看過圭裡尼醫生,但那是因為她得了咽峽炎。她看醫生時提到過另一個問題嗎?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埃米爾對此絲毫不擔心。自從來到巴斯蒂德旅館生活,他就沒去看過一次醫生,到了第四年還是第五年冬天時,他感冒過一次,但喝了點摻熱糖水的烈酒,服了幾片阿司匹林就康複了。圭裡尼醫生和妻子時不時來巴斯蒂德吃飯,仆人休假時,他們晚上會來這裡吃飯。夫婦倆都算年輕,人也特彆善良。住在莫昂—薩圖城的人都害怕失去這位醫生,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太優秀了,待在這裡簡直就是屈才,他最終會去戛納,或者尼斯,可能去馬賽也說不定。這位醫生非常有責任心,做事一絲不苟,生活的方方麵麵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工作日,人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打電話給他,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不論是富人還是窮人,他隨叫隨到。不過一到星期天,除非有風暴,否則他會把這一天騰出來,一個人去海邊,在自己的船上享受片刻的清淨。他妻子知道他需要放鬆,所以不會跟著去,而是留在家裡陪兩個孩子,小的那個才幾個月大。難道像這樣的一個人,也有為自己的思緒苦惱的時候?事實上,這段時間埃米爾並沒有覺得自己不幸。他最後還是接受了現實。他不再糾結於誰是家裡的主人,也不去想妻子是不是以對待一個男人應有的方式來對他。他很滿足於表麵上的一切,他也有自己的船,一有機會他也會登上自己的船,逃避一切煩心事。淡季時,他還可以打打滾球,大冬天的晚上,莫昂—薩圖城的鄉親有時還會來和他玩玩紙牌。他不去想其他人的生活是不是和他不一樣,也不會考慮如果是另一種命運他會不會更喜歡。巴斯蒂德旅館的生活一點一點地規範化,每一小時,乃至每一分鐘都會發生同樣的事情。每天同一時間,阿達第一個從樓上下來,準備咖啡,然後他下樓,來到廚房,看到拉沃夫人剛到,正在往身上係圍裙。旅館的每一個房間每天都得打掃,這也是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節奏。另外,夏天有夏天的安排,冬天有冬天的作息,兩者又有很大差彆。夏天,也隻有在七八月份,每一餐飯可以接到五十桌客人時,莫比的妻子會在上午過來幫下忙。他們有時乾脆雇一個服務生,幫阿達分擔一下服務員的工作,並且每次雇傭的都是年輕的新手,年輕人工資低。有時候,單單忙季這段時間就得換兩三次人,有的是手腳不乾淨有偷盜行為,有的是行為不檢點喜歡酗酒,還有的喜歡說粗話,對客人甚至是對貝爾特都特彆粗魯。所以在平靜的表象之下,總存在著一些小小的爭端,與供應商及地方上其他商家之間也存在一些矛盾。事實上,貝爾特一個人承擔起了這一切,並且還從沒有抱怨過一句。除了去市場采購,在廚房下廚,埃米爾啥事不關心,旅館打算什麼時候修整一下,翻新一下這類大事完全由他妻子一人全權負責。另外,記錄客人賬單、收款,每個星期去一次銀行存錢這些事都是她負責。對這樣的分工,難道他真的樂意?事情發展到這個程度,難道不是因為他懶得去爭取?此時此刻的貝爾特,已經成他的敵人了嗎?真的很難說。隻是,結婚這麼多年後,他對妻子的身體越來越陌生,甚至比對南希的身體還要陌生,儘管他隻占有過南希一次。他還有兩三個認識的女孩在戛納,每隔一段時間——經常是在逢集日,他會去找她們一次。那些女孩經常光顧俱樂部和夜總會,所以一找到她們,他就會把她們弄上床,但是因為太匆忙,他隻能迅速地和她們做完愛,像是在報複誰,抑或是想證明他還是個男人。他不像嶽父那樣一輩子都抱著酒瓶,也不像父親和哥哥那樣喜歡酗酒,他很少喝酒,一天之中,隻有在上午十一點左右,趕在忙碌的午餐之前,飲幾杯玫瑰紅葡萄酒。他不和妻子一起用餐。他妻子一般單獨在一張桌子上用餐,有時候是在露台上,如果天氣不好,她就在餐廳和客人同時用餐。仆人都是在所有人吃飯之前在廚房裡先吃。但是他卻總是在彆人開始上奶酪和甜點時,在最裡麵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狼吞虎咽地吃,此時對麵的拉沃夫人已經開始收拾餐盤了。這是夏天的工作節奏。一年的其他時間很不一樣,到了冬天,尤其是乾寒而強烈的密史特拉風猛烈刮過來,或者東風帶來大量降雨時,這裡一連十來天沒有一位客人,連一個陌生人也沒有,頂多隻有郵遞員偶爾光顧一下。但這毫不影響他的計劃,因為他的計劃完全是按照夏天的節奏製定的,更確切地說,是安排在季節轉換時,那個時候,人流開始活躍,但是大批的度假者還沒有湧過來。兩年前,差不多也在季節轉化時,他開始和阿達發生那種關係。午餐結束後,和所有住客一樣,貝爾特也上樓去休息一兩個小時。隨後便聽到房間外麵的百葉窗一個接一個關上,整個莫昂—薩圖城,乃至整個濱海區,百葉窗全都關上了。晚上埃米爾和妻子睡在同一張床上,那是他嶽父嶽母留下來的床,貝爾特把它當做家族的象征,但是白天午休時,埃米爾卻從沒在上麵睡過,他要麼在旁邊的那個小屋子裡躺會兒,這還得是他不忙的時候,要麼就在無花果樹下麵的某個陰涼的角落打個盹兒。他這個習慣也並不是無緣無故。首先,他不喜歡在白天脫衣服然後又很快穿上,因為妻子堅持得脫光衣服才能上床。其次,他們午休的時間不一樣。最後,他的呼吸聲很重,這一點讓貝爾特很不爽。不管怎麼說,這算是他的一點自由時間,所以他也從沒想過要和妻子商量一下這個問題。他很快就能入睡,但能保持半清醒半睡眠的狀態,時刻留意著周圍的事,留心時間,留心陽光從哪個角度照射進來,時不時還能聽到外麵的一些聲響。他腦子裡一團麻,一點兒邏輯也沒有,並且想法越來越模糊,但有時候又覺得一些跳躍的思維和奇怪的想法還蠻有意思。說到底,海邊的時光應該是他最美好的時刻了。好幾次,尤其是想起南希和平板石時,他會突然產生一股強烈的欲望,更讓人詫異的是,他伸出手來在半空中摸索,像是想要抓住他身邊某個女人的身體。但遺憾的是,幻想終歸是幻想,不過也挺享受的。他可以非常詳細地想象出那些個畫麵,最後再自我安慰一下,允許自己第二天去探望九_九_藏_書_網一下戛納的某個女孩。他從沒想起過阿達。他甚至都忘記了她還是一個女人。直到有一天下午,貝爾特開著小卡車進城買床單和枕套,他才想到這一點,才清楚地想起那天的情景。他午睡起來後,回到房子裡,看到拉沃夫人還睡在椅子上,下巴都快貼到胸脯了。他朝四周掃了一眼,沒有看到阿達,有些疑惑,他走到樓梯邊,輕輕叫了幾聲。沒有回音,於是他繼續往上走,走到閣樓間前,推開門。房間的窗戶緊閉著。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看到阿達正在睡覺,全身裸著躺在床上,被子還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旁邊。他猶豫了一下,不是因為貝爾特,而是因為帕斯卡利,這個男人還真讓他有點畏懼。他可不想被人說他強暴了帕斯卡利的女兒,或者趁她睡覺時占她便宜,所以他走到床邊,輕聲地喚了幾聲:“阿達……阿達……”他很確信她一定是聽到了,但她沒有動,眼睛閉著,兩腿微微張開。於是,他忍不住用手指尖推了一下,繼而看到她的身子輕微抖動了一下。“阿達……”她嘴巴半張開,隻是深深舒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但是他敢肯定,她一定在儘力克製著不笑。這下好了。他占有了她,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就直接做了。讓他覺得奇怪的是,這個野孩子還一副容光煥發的表情。他從沒見過哪一個人像她這樣心醉神迷地做愛,她用瘦弱的手臂將他緊緊摟著,幾近瘋狂,然後狠狠地將他往自己的胸口按,嘴裡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半天,終於吐出了一個詞:“終於……”阿達此話一出,他忽然感覺自己特彆狼狽,得克製一下快感,但她突然抽噎起來,不為彆的,隻是因為內心深處的喜悅和幸福一下子爆發出來,既是一種享受但同時也是一種痛苦,既純潔卻又混濁。他非常確信,這是真真實實的事情,他不是在做夢。他突然瞥見她的雙眸。眸子裡含滿淚水,小孩子哭泣時的那種大顆大顆的淚珠,撐開眼皮傾瀉而出。她很快又閉上雙眼,恢複以往的鎮定,一動不動地躺著,這下子他倒不知所措,笨拙地抬起身子,她隨即扯了一角被子蓋在自己身上。她又假裝睡覺。心跳慢慢恢複平靜,胸口起伏的節奏漸趨正常,但是手還是一直用力地抓著被子粗糙的呢絨。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隨即他踮著腳尖走了出去,悄無聲息地把門合上,然後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姿態站在門口,此時拉沃夫人已經在廚房裡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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