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知道藍色海岸的存在是十五年前,那一年他剛好初中畢業,雖然“藍色海岸”對他而言僅僅是一個名詞,但至少比永河畔拉羅什火車站的旅遊宣傳海報真實多了。那時候,他沒想過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至於為什麼要陪爸爸去呂鬆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了。他隻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四,因為如果是其他時候,他會騎自行車去城裡上學。或許他是想去看一個同學?或許他就是想坐一下有篷馬車?這也不是不可能,外麵狂風暴雨,雨點砸在車頂棚上,劈裡啪啦響個不停。馬背上披著一塊擋雨布,雨水彙成一股股,洪流一樣從馬腿上滾下去。他和父親幾乎不怎麼交流。從香檳縣到呂鬆縣的八公裡路上,他們一直沉默著,這一段路平坦得像是一片茫茫的沼澤地,偶爾看得到凹地。海水漲潮就能淹沒的地方,矗立著幾棟頗具地方特色的房子,或者小旅社。在那段路上,真正的景色是那片天空,那裡的天空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開闊,天邊一座齒狀樣子的鐘塔突出來,讓圓滑的地平線變得有些突兀,但從遠處看還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天空,如此之延綿無絕,以至於地麵上的房子、道路、汽車都顯得微不足道,更不用說是人了,在此情景下,人顯得是那麼渺小。那片天有時候是厚厚的雲層,黑壓壓地蓋在頭頂上,有時候又相反,雪白的雲朵,透著陽光,駐足在天上,有時候甚至是輕飄飄的棉花團聚在一起,在夕陽映照下呈粉紅色。雨似乎已經下了一整天,但在這地方這一點也不足為怪。如果不是趕集的日子,香檳縣或者周圍其他縣也沒有集市,除非是在忙季,否則這兒就會是空蕩蕩的,近乎荒無人煙。他的曾祖父在這裡開了一家肉店,命名為“冠冕之牛”,商店招牌可以追溯到一個世紀以前,招牌上寫著幾個金色大字,旁邊還有他曾祖父的頭像。店子裡的天花板很低,顏色有些泛黃,快要成為棕黃色,和牆壁、護壁板,還有桌子的顏色融為一體,每到周日,鎮上的人都喜歡去那兒,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喝上幾瓶麝香味白葡萄酒,幾個人一起玩撲克牌或者多米諾牌。他們父子都穿著黑色西服,和去做彌撒時一樣。平時其實也是一樣,他們幾乎總是穿著一身黑色,因為他們的衣服全是用專門做周日彌撒服的很老的布料做的。整個屋子裡麵彌漫著一股酒糟、乙醇,還有冷藏的煙草的氣味,房間裡麵還飄散出一股臭味,卻又不是什麼東西發黴了的令人惡心的氣味。在埃米爾看來,發黴的氣味反倒才是真正的鄉村味道。這種黴味一般是從床上散發出來,因為床板上鋪著塞滿馬鬃毛的床墊,常年潮濕。也許這氣味來自後麵牧場上那堆麥草垛?因為他父親有一小塊地,還養了兩頭奶牛。他總是在附近一帶轉悠,北隻到永河畔拉羅什和萊薩布—勒多洛訥(萊薩布—勒多洛訥:盧瓦爾河大區旺代省的一個市鎮。),南隻達拉羅謝勒,東不過尼奧爾,除此便沒去過更遠的地方。所以他見到的人也隻是地方上的鄉親、旅行推銷員、趕集的流動商販,偶爾一個當官的來這兒的小客棧吃頓飯,而夏天有不少匆匆而過的遊客。他記不清和父親是否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談話。至於他母親,總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樣子,怨恨他是在哥哥姐姐出生六年之後來到人世,而她本來是沒打算再要一個孩子。他是最小的一個,在家裡沒有說話的權利,就連肚子痛這樣的事他都不敢告訴母親,因為母親會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像是在告訴他:你彆想糊弄我。“你假裝肚子痛,因為你作業還沒做,你不想去學校。”這讓他很震驚。母親總是用自己的推理去解釋所有事情。他真的是肚子痛,還是對課文一竅不通,他自己也很長時間都沒搞清。但最後他發現其實他是真的肚子痛,所以他並不是假裝。他並非不懂課文,也不是害怕上課。而他父親呢,很少關注這些芝麻小事。他生活在大人的世界裡,大人們喝酒,一瓶瓶紅酒不停地灌,小杯小杯的白酒也照樣飲,談論他們的牧場、牧草、牲畜,或者地方出台的政策。那一天埃米爾陪著父親一起去,可能是因為那天雨從早上一直下個不停,他在家無聊至極。這個家裡沒有屬於他自己的空間。他姐姐奧迪勒,二十二歲,有自己的房間。而他,隻能和哥哥亨利睡在一起,而且和阿達一樣,也是那種閣樓,但是他和亨利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亨利那年才二十歲,已經酷似父親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亨利跟著一個牲畜商工作,以後應該也會成為一個牲畜商,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接管“冠冕之牛”。兩項事業可以同時經營。奧迪勒不久會和一個金黃色頭發的高個子結婚,對方也在呂鬆縣工作。至於埃米爾,他自由自在,生活可逍遙了。這也就是他會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原因。他比家裡其他人都矮小一些,其他人都乾瘦如柴,隻有他長得圓潤豐滿,為此他還覺得特彆羞愧。馬車首先停在一個叫“緩速緩行”的店子前麵,父親下車裝了滿滿幾袋子,看起來應該是肥料。然後馬車在離教堂不遠的地方停了一會兒。雨太大,像是有一桶桶的水從天上直接傾瀉下來,所以他們迫不及待想早點到達“三大鐘”旅館。“下來。”父親對他說道。“三大鐘”是一個旅館的名字,前麵有一個巨大的白色壁麵,裡麵有兩個餐廳,每層樓一個廁所,門邊還有指向兩側的標識牌,但怎麼說也還是一個旅館,每次逢集,馬廄旁擠滿馬匹,院子裡到處停著馬車,大廳裡、廚房裡,喝醉的、沒醉的,鄉下人一大群。路易斯·哈爾瑙,彆人也叫他大個頭路易斯,是他父親的一個朋友,算是一個有錢人。他麵色紅潤,近乎紫羅蘭色,從早到晚都穿著一件白色西服,頭上戴著廚師戴的那種高筒帽,沒客人時在路上招呼幾個客人進來,陪他們喝酒。“見到你真高興,奧諾雷……你把小家夥帶來了?請坐,我去拿瓶酒過來……”廳堂裡麵還有一個大箱子,人多的時候,尊貴的哈爾瑙夫人就會坐在上麵,並且還是像坐馬桶一樣用力地坐下去。他們的女兒,貝爾特,和埃米爾就讀同一所學校,但是她比埃米爾大兩歲,她應該早已中學畢業了。那一天埃米爾沒有見到她,她是去學鋼琴了嗎?他們三個坐在房間裡的一個角落,那裡擺放的是店老板用的桌子。透過繡有鏤空花邊的窗簾,埃米爾看到雨還在下,行人手上撐著雨傘,像是舉著盾牌。“昨天晚上我還跟我妻子說,好想和你聊聊……”埃米爾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對話,進展異常緩慢,半天都說不到重點,仿佛彼此都不信任對方,並且每次都給人錯覺,以為他們是在賣一塊牧場或者一頭牛。“在香檳縣你滿足嗎?”他父親因為不知道這話是想問什麼,所以謹慎地保持沉默。“你的大兒子怎麼樣?”“他身體不是很好……”“好像你女兒要結婚了?”這裡所有人都知道這事。說到這裡才算是入題了,儘管表麵上看這些話沒有什麼意義,但是他們兩個心裡清楚得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因為我記得,當然我也可能記錯了,你很希望兒子們能成就一番事業……”他說這話時看著埃米爾,像是在尋求埃米爾的配合。“難道你從沒有想過在一個比香檳縣前景更好的地方安頓下來?”“那裡很不錯了,我父母這樣覺得,我祖父母也這樣認為。我想我的兒子也會滿意的。”“聽我說,奧諾雷……”他們倆上的是同一所學校,並且兩個人還都是客棧老板的兒子。“來,我們先乾一杯,身體健康!”這時候,哈爾瑙夫人推門進來,看到兩個男人在談話,又悄悄地退出去。“我先聲明,我不是想要左右你的決定。我這麼說是因為我欣賞你,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繞了好大一個圈子,還是沒說到要點。“你可彆忘了,我和哈爾瑙夫人,我們想退休,我們終於有錢出去旅遊……”用姓氏來稱呼妻子,他不是第一人,這裡大部分經商的人都這樣。“這些年,她一直想看看藍色海岸地帶,我們去過尼斯,玩了三個星期……”他身子向後仰,手裡端著酒杯,眼神顯得更加狡黠。“你是從沒有去過尼斯?”“沒有。”“那你最好還是彆去了。”埃米爾的父親覺得這句話很好笑。“你知道嗎,到了十一月,那裡的人在外麵散步還不穿大衣,大部分旅店還是客滿。”最後談到正題時,酒瓶已經空了,他又去拿了一瓶過來。“我已經五十八歲了,比你小七個月,你看我還記得很清楚呢。這幾年,我開始想著退休的事,我的肝臟和腎都不是很好,讓我痛苦不堪,醫生也跟我說過,這個職業對我沒什麼好處。你稍等一下……”他出去了一下,又拿著一疊明信片和照片回來。“先看看這個……”有尼斯全景照片,有深藍色的天使灣,當然還有城市的其他風景,以及昂蒂布和戛納的風景。有手上捧著花的盛裝女人,有小小的漁港,可能是朱昂海灣,沿著海堤鋪著的長長漁網等待晾乾。“你知道我們在尼斯以及周圍遇到的最多的是什麼人嗎?是和我們,和我和你一樣的人,他們為了存點積蓄勞碌了一輩子,現在終於下定決心給自己放假好好享受一下了。所有人都一樣!我承認剛開始我也問過自己,難道我就不想和他們一樣?買一棟公寓,或者一個簡陋的小屋,退休之後就帶著妻子女兒住在那裡?“後來我走了一遭,四處看了一下,發現到處都是代理公司,就像他們貼出來的廣告說的,出租或出售彆墅,轉讓營業資產。“看看這些……”他又說。桌子上全是照片,有的是普羅旺斯的小村舍,有的又是英國大道上的五層高樓。“為了更好地了解在那裡從商的訣竅,偶然的一次機會下,我去了彆人給我介紹的一家小飯館吃了一頓。老板和我們年齡差不多,聽他的口音應該不是本地人,後來他也承認他來自敦刻爾克郊區。說實在的,他和我們就是一類人。終於有一天,他受夠了常年在一個一年大半時間都在下雨的城市工作,但是又因為沒有足夠的錢供自己退休後生活,於是接手了我剛跟你提到的這個餐館。但他沒怎麼操心。可以說,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在度假,並且一般早上,他還會出去釣魚……”大個頭路易斯越說越興奮,最後拿出最重要的一張明信片,圖片上是一個古老的農場,破敗不堪的樣子,旁邊有兩棵橄欖樹,周圍還有不少鬆樹。在山丘之間,放眼望去,遠處的海平麵上波光粼粼。“現在它屬於我了,奧諾雷!即便這不算明智之舉,我也隻能自認倒黴,我買下這個餐館,並且我想把它經營得更好。我認識一個人,雖然他不是建築師,但是比真正的建築師懂的還多,他現在正在規劃餐館的設計。我準備重建一個餐館、一個酒吧,還有五間客房供遊客居住,我甚至還可以養雞和兔子,另外我還有不小的葡萄園,可以用來釀葡萄酒。“我想把‘三大鐘’旅館賣了。我還想說,我是真誠地對你講這些,並且我最先想到的也是你,你可以考慮一下,是不是願意投資……“和你的兩個兒子一起……”奧諾雷·法約勒隻是點點頭,沒說同意,也沒說拒絕。其實,他們在香檳縣的旅館裡竊竊私語地談過幾次後,回答已經很明顯,就是沒同意。大個頭路易斯轉手把“三大鐘”旅館賣給了彆人,那個人在巴黎同時經營一家酒吧和一個煙鋪,賺了不少錢,夢想在外省的一個小城市安享晚年。哈爾瑙一家人,父親、母親,還有女兒,舉家離開故鄉,在莫昂—薩圖城和佩戈馬之間的巴斯蒂德旅店安頓下來。說到底,如果真說有個開始,這才是真正的開始。之後四年裡,埃米爾沒有再聽說過哈爾瑙一家人的消息,也沒有人提起藍色海岸。中學畢業後,父親問他:“你打算做什麼?”他沒什麼想法,要不然早就離開香檳縣了。“萊薩布勒弗洛酒店的老板想在忙季找一個廚師學徒。”他喜歡萊薩布—勒多洛訥地區一望無垠的海灘,彙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但是那個夏天他卻沒能享受海灘的風光,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地下一樓廚房的狹小空間度過的。十月份,老板又介紹他去巴黎一個同行那裡工作,後者在巴黎老菜市場開了一家餐館,於是他就去那兒工作了兩年。後來他甚至還按期去學習酒店服務業的培訓課程。十九歲時,他在維希小鎮當季節工,突然一天他收到父親的來信,這可是很稀奇的事。信是用紫色的鉛筆寫的,信紙是那種在香檳縣的雜貨店可以買到的一小袋裡麵有六張紙和六個信封的紙。你母親身體很好。她的風濕病差不多快好了。明年春天,你哥哥將和吉盧的女兒結婚,他們現在就住在我們家。我給你寫信是想告訴你,呂鬆縣“三大鐘”旅館的老板大個頭路易斯——你應該還記得——心臟病突發,現在大半身癱瘓。他在戛納有一份不錯的生意,他妻子對我說,老頭子特彆希望你能去他們那兒工作。他們的女兒貝爾特還沒結婚。他們也沒有兒子,所以他們現在境遇有些窘迫……從此他的人生進入新的階段。接到這封信時,他正在維希鎮的一個豪華旅館的大廚房裡麵工作,是一個隻會乾半個月的臨時工,每天脖子上掛著毛巾,頭上頂著一頂高帽,圍著爐灶忙前忙後。這不正是他期待的轉變嗎?他不喜歡這裡的老板,老板也不喜歡他。所以收到信的當天,他就卷鋪蓋走了,第二天就來到巴斯蒂德旅館,那時候的巴斯蒂德可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現在的旅館僅僅保留了那時候的一小部分。大個頭路易斯現在也不是大個頭了,軟弱無力的樣子,兩邊臉頰上的肉耷拉著,像是一條上了年紀的狗。他坐在陽台下的輪椅上,偶爾咕噥幾句讓人聽不懂的話。他妻子的頭發已經花白,雖然想努力表現出精神愉悅的樣子,但是一提到丈夫剩下的時日不多,她就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很高興你能來,埃米爾!你可以想象我在這裡的生活是有多麼不幸!一想到是我一直夢想著到這裡安家,是我要求路易斯來尼斯度假……”而貝爾特當時和今天沒什麼兩樣,那麼平靜、神秘,一點兒也不溫柔,但也算是個漂亮的女孩,長得珠圓玉潤,一頭金黃色秀發。剛開始的幾個月,哈爾瑙一家人在巴斯蒂德旅館的生活非常坎坷。把餐館轉讓給他們的那個人叫範·坎普,他在地方上名聲不錯,他也是聲稱自己比建築師還內行的那個人,他設計了一堆不切實際的裝修方案,當瓦匠工和木匠工過來施工時,才發現所謂的方案完全是閉門造車。他既沒有考慮地麵的坡度,也沒有考慮離水井的距離,更沒有考慮已有牆壁的厚度,所以一部分建好了的工程得重新做,重新挖了一口新井,改變化糞池的位置。範·坎普借口這裡是南部,所以就沒有考慮還要安裝暖氣裝置,所以第一個冬天,房子裡都快結冰了,儘管用來取暖的電爐從沒熄滅過。後來,大個頭路易斯發現在莫昂—薩圖城的一個咖啡館,任何時候過去總能看到喝酒的人,後來他就把白葡萄酒換成了茴香酒。那個時候,如果阿達已經來到那兒的話,她應該九歲左右,和從路邊經過的其他孩子一樣,她並沒有給埃米爾留下太多的印象。埃米爾也沒聽說過帕斯卡利,儘管帕斯卡利有時候會過來做一些砌房子碼磚頭之類的活兒。不管怎樣,小旅館總算是完工了,這近乎是一個奇跡,但是因為大個頭路易斯殘廢了,所以隻能由兩個女人打理旅館的生意。大個頭路易斯又活了兩年,一半時間躺在床上,一半時間是在樓下的客廳或者陽台上度過。慢慢地,和哈爾瑙夫人還有貝爾特一樣,埃米爾也能聽懂他發出的聲音是什麼意思了。那段時間,埃米爾就住在現在是阿達房間的那個閣樓間,床還是那張鐵床,牆上那幾塊汙跡也已經存在,隻是當時還沒有作為聖母石像替代品的彩色石印畫。剛開始時,旅館門可羅雀。他們在拿破侖公路上豎了一個廣告牌,用箭頭指向旅館的方向。後來還在《尼斯日報》和戛納旅遊事業聯合會印製的畫冊上刊登了很多廣告。然而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慘淡,有些天甚至見不到一個人。周六晚上,埃米爾會騎自行車去戛納或者格拉斯,因為在那裡很輕鬆就能找到一個可以共舞的女孩。令人好奇的是,差不多在大個頭路易斯去世前一個月,沒有任何前兆的,旅館的生意開始走上正軌。戛納城裡的人,醫生、律師、商人,都習慣來巴斯蒂德旅館吃吃午餐,還有兩三個人會過來吃晚飯。旅館的知名度越來越高,口碑越來越好,周日一天有三十桌客人,有時候甚至四十桌。埃米爾戴著白色的高頂帽在廚房裡忙個不停,一個叫寶拉的當地老女人——拉沃夫人來之前她在這裡工作——擇菜、剖魚、洗碗,而貝爾特則在外麵忙著招待客人。大個頭路易斯走的時候正是大忙季,大夥兒好不容易擠出一點時間給他辦了個葬禮。哈爾瑙夫人之前想把丈夫的遺體送回呂鬆縣,但是為了不把事情搞得太複雜,她最後決定就把丈夫埋在莫昂—薩圖城的墓地。旅館裡麵已經住著三個客人,其中一個瑞士女孩兒每年都會來這兒住上幾個月,所以他們也不能一直把旅館弄得像是在服喪一樣。沒有想到的是,埃米爾差不多是旅館的老板了,他先是把自行車換成摩托車,後來又想買輛小卡車。他從沒向貝爾特獻過殷勤,他也從沒想過這樣做。可能是因為他是在學校認識她的,並且她還大他兩歲,所以他一直像對待姐姐一樣對她。但是他從沒有喜歡過他姐姐奧迪勒,因為他姐姐對他比他母親還要苛刻。一天,他推開浴室門,正好看到貝爾特從浴缸裡麵出來,粉嫩的肌膚上還掛著水滴。他們先是一驚,繼而又是一陣尷尬,但那種不自然和他之前好幾次看到他姐姐一絲不掛地站在自己麵前沒什麼兩樣。他沒什麼期待,也不想要什麼,也就是說,他之前既沒想到過藍色海岸,也沒想到過貝爾特。來到這棟房子純屬偶然,後來在他完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這裡變成了他的家。和大個頭路易斯那代人不一樣,他更好地融入到了這裡的生活,發現了戛納的市場,認識出海打魚的人,還加入南部特有的滾球遊戲隊,甚至還學到一點地方口音。慢慢地,他連旅館的菜譜和室內裝飾都換了。所以,丈夫去世後的第一個冬天,哈爾瑙夫人不再隻說一些含沙射影的話,而是越來越直白。開始,話是這樣說的:“我始終沒法習慣這裡的生活……”雖然旺代地區也經常下雨,但這裡的雨卻讓她特彆難受,和她老家的雨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坐在窗戶前麵,她眼睛直直地盯著天上。她覺得這裡的冷天更可怕,讓她備受折磨,不是背痛,就是脖子痛,再不就是腿痛。莫比已經過來打理葡萄園、菜園,還養殖家禽,因為大個頭路易斯覺得這裡就是家,所以之前買了一塊很大的地皮。“那個人簡直是在搶劫。每樣水果都比市場上賣的貴兩倍。埃米爾,你看,這些人啊,一直把我們當作那種很好騙、很容易占便宜的外地人。”她經常給住在呂鬆縣的一個姐姐寫信,她姐姐和女兒住在一起,女兒已經五十歲了,但還是單身。說到底,她就是想回去和這兩個女人一起生活。但是她沒直講,隻是說了很多鋪墊的話。“如果能把巴斯蒂德旅館轉讓出去就好了。”現在就想這個問題真是為時過早。大量的資金投入到旅館中,可是生意卻還沒有真正發展起來,沒有吸引到多少客人。而那些供貨商,也沒有從中撈到多少好處。埃米爾開始熟悉這裡的音樂。大個頭路易斯可不是唯一一個被藍色海岸吸引的人。還有成百上千和他一樣的人,非常努力地工作一輩子,接著又過了一段邊上班邊休息的生活,最後還是沒法抵擋海岸地帶的魅力,用所有的積蓄開個小客棧、小餐館、咖啡屋,或隨便什麼小生意。大部分人裝出一副高傲的樣子,聲稱自己有多麼多麼滿足,實際上,一到晚上,常常可以看到他們在克魯瓦塞特大道或者船港附近晃蕩,像是一群無窮無儘的外來客。他們不屬於這裡,也不是這裡的遊客。“又如果,”哈爾瑙夫人歎氣道,“貝爾特可以嫁給一個同行人,那該多好啊!”貝爾特反倒似乎絲毫沒有其他女孩兒的煩惱,並且也從沒有想過出去闖蕩。一有時間,她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看書,對周圍人談論的一切充耳不聞。接著,哈爾瑙夫人染上支氣管炎,一到一月份就特彆嚴重,再加上南部乾燥的密史特拉風從早刮到晚,她的決心更加堅定了。“如果不能回到老家,”她呻吟道,“我覺得我會和我那可憐的路易斯的結局一樣,熬不了多長時間我就會去和他相聚了。一想到他死了沒能葉落歸根,埋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就難受!”她忘記是她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的。“我姐姐堅持要我回去和她一起生活。但是在安頓好貝爾特的將來,安排好巴斯蒂德旅館的生意之前,我怎麼可能走得了呢……”埃米爾聽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但沒有任何興奮之意。這幾個月,他一直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偶爾偷偷地看看貝爾特,在心底思忖,到底值不值得呢?“埃米爾,你早晚有一天是要結婚的……”可現實是他開始愛上巴斯蒂德旅館了,儘管旅館的裝潢和劇院一般,但他不討厭,這是他自己打理出的樣子。難道他還要回到豪華大旅館或者大餐館的廚房,在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環境中工作嗎?而在這裡,他就是老板。客人也幾乎算是朋友。一個星期還可以到戛納的市場上逛一兩次,會會打魚回來的漁民,或者和種菜的農民喝上一杯咖啡或者白葡萄酒,這一點讓他很是滿足。他越來越熟悉莫昂—薩圖城裡和巴拉克的街坊,到了淡季,下午沒事兒時,他經常跑去和他們玩玩滾球。他微微覺得自己整個身心已經懶散,習慣享受安逸,已經不敢再回到像香檳縣那樣生活悲慘的地方生存,在那裡拚了命地耕耘,也彆想得到一塊地。一天晚上哈爾瑙夫人上樓去了,隻有他和貝爾特還在一樓,他坐在貝爾特對麵,但是她還是繼續看書,或者說在假裝看書。“你母親已經對你講過了嗎?”他們從中學開始就是以你相稱,即便如此,他們也不覺得彼此有多親密。“彆在意我母親講的話。她隻想到她自己。她一直都這樣。”說到底,埃米爾根本不了解她,儘管兩個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三年,他經常得揣摩她的各種反應。“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談一下。”“談什麼?”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書本,但埃米爾感覺她已經動心了。“談談你母親。你比我更清楚,她不會再在這兒待很久了。她一心隻想著呂鬆縣。如今她每個星期要給她姐姐寫三封信。你看過她們的往來信件嗎?”“沒有。”“我也沒看過。”這樣的談話真的好難進行下去,並且這會兒貝爾特似乎想站起來。“應該有辦法讓她既可以離開又沒有多大的經濟損失。”埃米爾真怕她誤會,因為他看到她臉色一下子變得嚴厲。“我這麼說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可能也是為了你。”“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顧我。”“我讓你討厭嗎?”她把頭轉過去,埃米爾懷疑她喜歡自己很久了,因為這一點,他堅信自己是屬於她的。頃刻之間,他有點動心了。他挺憐惜貝爾特的。他也知道她很孤傲,但此刻她不應該再這麼孤傲。他從沒有追求過她。在她麵前,他從不會像麵對其他女人那樣,有絲毫的思緒混亂、神魂顛倒。那一次看到她全身裸著一絲不掛,他也隻是後退了幾步,沒有說一句話,後來也從沒對她提過。“聽著,貝爾特……”他把手攤開在桌子上。如果貝爾特和他一樣有同樣的動作,可能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可以進行得更順利,但她還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在防衛誰的攻擊。“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是個好丈夫……”“你對每個女孩都很殷勤。”“所有的男孩都這樣。”現在他很確信他剛才懷疑的事了,但這讓他有點不安。他在心裡默默地想,其實他還是不希望被拒絕。“我們可以試試,不是嗎?”“試試什麼?”“我對你還是有感情的。”“感情?”他站起身,因為他覺得這個時候應該站起來,並且是為了她,為了不讓她覺得丟臉受辱。他站她旁邊,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聽我說,貝爾特……”想不到該說什麼,他彎下身去吻她,發現她已經淚流滿麵。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他們第一次真正的接觸。兩個人的嘴唇碰到一塊兒時,她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也彆說……”隨後她走了,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就這樣,他人生的另一個階段開始了。第二天,她的臉色看起來比平時還要慘白,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羞愧不堪。埃米爾向她使了幾個眼色,似乎想在她眼神中灌入一絲柔情。在走廊上看到她,埃米爾想吻她,她也沒有抗拒。一小時之後,他吃驚地聽到,她像一個幸福的女人般唱起歌來。哈爾瑙夫人肯定也明白了,因為她很早就上樓,留下他們倆單獨在一起。貝爾特依舊在餐廳看書,而他先把廚房的工作忙完,然後去把門和百葉窗關上。猶豫片刻之後,他毅然堅挺地站在她的後麵,把她擁入懷中。他發現貝爾特有點不知所措,似乎她期待的可不僅僅是幾個簡單的吻,這倒讓他有些窘迫。最後還是她首先拿起埃米爾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幾天之後,曾經被認為冷漠無情、無動於衷的女孩,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但最讓人尷尬的還是母親在背後的暗箱操作。她不可能對發生的這一切熟視無睹。埃米爾甚至相信貝爾特的媽媽希望生米煮成熟飯,這樣她就可以放心離開,安享晚年。但是,生米煮成熟飯這種事也不可能在一樓發生吧,因為一樓的房間都是公用的。埃米爾不可能隨意到貝爾特的房間裡去,而貝爾特呢,也不會到閣樓間去。那個時候,他們正好在改建主樓旁邊的一個古老的馬廄,想改成幾個房間,在夏天時多接待幾個客人。他們想把新房間布置得像其他房間一樣,具備普羅旺斯地方民房的格調,有當地風情。所以將它命名為鄉間小屋。新房間地勢稍低,需要下一個台階,房間的地麵鋪著很大的石板,和古老的教堂一般。小屋旁邊的鄉村式煙囪是瓦匠工帕斯卡利修的,屋子裡麵的窗戶是老式的小方格玻璃窗,頂棚上看得清有多少根梁柱。木製的樓梯像是一把梯子通向樓上,但樓上這一層卻不是真正的一層樓,斜著的房頂下麵的一點空間被分隔成兩個小房間。遊客很喜歡這個小地方,雖然一點兒也不像客房,但至少給人感覺是和其他房間分開的。一個帶了幾個孩子的家庭可以在這裡住,新婚夫婦過來度蜜月也可以住。小屋一樓隻有一個由很寬的長沙發鋪展開而成的床,上麵鋪著印花床單。事情就是在鄉間小屋發生的。裝修工程還沒有完全竣工,埃米爾還是習慣每次午餐之後去睡個午覺。他習慣休息一個小時,和鄉下大部分人一樣合上衣服躺在床上,隻聽見莫比那破房子旁邊的母雞咕噠咕噠地叫,還有附近兩隻白鴿的咕咕聲。一天下午,他剛睡下,還處於半睡半醒狀態,突然感覺門被打開,一束陽光照進來,接著光沒了,又是一片昏暗。他眼睛依然閉著,但感覺到房間裡麵多了一個人。終於,貝爾特吞吞吐吐地叫了一聲:“埃米爾……”他還記得那是三月份。他們在不停地趕工,希望在複活節之前所有工作都能完成,因為複活節算得上是忙季的開始。他知道她為什麼會進來,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沒有讓他不高興。他坐在沙發床邊上,貝爾特繼續說:“我過來,是對你說母親她……”他不想聽她準備的故事,也不想讓她為難。“過來。”“但是……”他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然後讓她躺在自己旁邊,而她也沒表現出抗拒。“噓!”“埃米爾……”“噓……剛才我對你母親說我同意……”過後,他反倒希望自己一個人在鄉間小屋待了一會兒,因為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憂鬱的神情。他不希望讓貝爾特覺得他有些許的失望。他真的很失望嗎?說實話,他真的一點兒也不興奮,隨便和哪個女孩在一起也能有這種快感,反倒這回還有點拘謹,把一切美好的想象都破壞了。確切地說,應該是貝爾特沒有讓他心動。但那會兒他也沒有討厭她,並且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抱怨她什麼。這是種什麼感覺,他自己也很難解釋清楚,但是從那以後,他時不時會想到這個問題。貝爾特對於他是陌生的。但是他不是也經常和認識還不到一個小時的女孩睡覺,還非常興奮狂熱地樂在其中?那些女孩很快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他們在一起隻是為了尋求共同的快感。他們其實是一種愉快的合作。而後,或許還會開玩笑。“對了,你真的是如狼似虎啊!”又或者:“你啊,真是一個有趣的家夥!”但不管對方說什麼,他總能應答如流。這是個遊戲,一個不求結果的遊戲。如果有女孩表現出深深的愛慕,但又一副憂鬱的樣子,他也從來不會安慰或者討好她們。“你對自己很滿意,不是嗎?你會對自己說:我是最優秀的。”為什麼不呢?他這麼年輕就有了自己的事業。他父親從前也這麼乾過,其他那些有時候在客棧廚房喝得酩酊大醉、談女人時露出貪婪笑容的人也同樣做過。和貝爾特在一起,他雖有強烈的欲望但卻不敢肆意妄為,那件事似乎有了神秘性,像是他們倆共同完成的一項神聖的儀式。他們倆在一起,就像是在演一幕戲劇。貝爾特突然咬一下他嘴唇時,他頓時有種被脅迫的感覺。等他反應過來已經太晚了。他立馬去找她但是找遍了整個巴斯蒂德旅館都沒見著。老寶拉正在廚房裡麵擇菜,見他進來,用嘲諷的眼神打量著他,廚房裡一片昏暗,因為她在廚房時總喜歡把百葉窗關上。或許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所有人都在期待剛剛發生的一幕,並且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參與到其中。他碰到哈爾瑙夫人,還沒等他說一個字,她就用感激的眼神看著他。他甚至在想:她不會想要張開雙臂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吧!“我想告訴您……”他終於還是開口了。他聽到樓上傳來貝爾特的腳步聲,頓時覺得有點難以啟齒。“如果您還是那麼急切地想回到呂鬆縣生活,我想很快您就可以如願以償了……”她裝作沒聽懂的樣子,但已經是一副容光煥發的樣子了。“貝爾特和我,我們決定……”“真的嗎?”她忍不住叫了出來。“如果您同意,我們就結婚……”“抱抱我,埃米爾。你知道我有多麼……多麼……”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好長一會兒之後,她終於低聲說了一句:“如果我可憐的路易斯知道了該多好啊……”這仍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