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毒藥 喬治·西姆農 4054 字 1天前

以前埃米爾從不需要鬨鐘。有一段時間,他聽到樓上房間傳來低沉的鬨鈴聲,即使是閉著雙眼,也能感受到太陽從百葉窗細縫射進來的光線。那個閣樓間他住過,房間稍稍高過他的頭。他熟悉每一個角落,包括裡麵的鐵床、深紅色的被子、盤旋狀木三腳架上的臉盆、地上的琺琅質水壺,以及經常被拖來拖去的一塊深棕色小地毯。他還能在用石灰刷白的牆壁上勾勒出每塊汙漬的輪廓,在披著天藍色長裙的聖母石像上描繪出斜而窄的黑線框。他也熟悉阿達身上刺鼻的臭味,有點像野獸的氣味。阿達很貪睡,總是很難擺脫睡意完全清醒。她還沒有動。鬨鈴一直在響,埃米爾聽得不耐煩了。而他的妻子,在他旁邊紋絲不動地睡在桃木床上。她應該也聽到了鬨鈴聲,但她什麼也沒說,甚至不願動彈一下。其實這正是她的一種策略。現在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天亮了。這個事實他睜眼之前就知道了,甚至在意識到太陽升起來之前,在聽到鳥兒吱吱喳喳的叫聲和兩隻白鴿的咕咕聲之前他就知道了。阿達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從一邊滾到另一邊,伸出她褐色的手臂,在床頭櫃上的大理石雕像上摸索著,企圖尋找什麼。她的襯衣是敞開的,一直開到胸脯。有時她睡得太沉了就會把鬨鐘打翻在地,任由鬨鐘繼續響個不停。但今天卻不是這樣。她把鬨鐘關了。瞬間,一切變得特彆安靜,沒有一點響動。之後,她光著腳在地上找拖鞋。如果你問埃米爾那天早上他感覺如何,他一定會很難問答。鬨鈴響之前他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事實上,他也沒有感覺出那天早上和其他時候,和之前的幾個周日有什麼不一樣。他並不害怕,也不想回想過去。他既沒有不耐煩,也沒什麼感觸。他聽著背後妻子均勻的呼吸聲,感受著她的溫暖和氣息,他妻子的氣味和阿達的氣味完全不一樣,他一直都沒能習慣。阿達的氣味像變酸的牛奶一樣刺激得讓人想吐,一大清早就能充斥整個房間。阿達還沒有回閣樓洗漱。一般隻有當一項巨大的任務完成之後,她才會回到樓上洗漱。她不穿長襪,不穿襯褲。一件短襯衣,然後再在上麵套上一件淺紅色的長棉裙就夠了。梳子差不多剛剛碰到她的頭發,從她烏黑濃密的頭發中滑過一遍,她就急匆匆地開門下樓。她下樓時經常把拖鞋都給跑掉了。她穿過旁邊的一扇門來到一樓。埃米爾繼續聽著她的一切行動。即便是不聽,他也能想象出她在做什麼,他對房間裡的這些習慣實在是太熟悉了。阿達扭一下玻璃門上的大鑰匙,走進鋪著紅色方石板的廚房,然後打開所有的百葉窗。窗外天空藍得清澈,兩棵橄欖樹已經變彎,在陽台那邊還有幾株鬆樹。透過山丘之間的一個凹地,可以隱約看見拉納普勒波光粼粼的海灣。那兩隻白鴿像小雞在砂礫中覓食一樣啄著食。阿達忽然停下來,像是要一點點蘇醒過來,好完全沉浸在早晨清新的空氣中。這時候,拉沃夫人應該已經離開小屋,啟程上路。她住在聖桑福裡安小鎮,離佩戈馬城很近。埃米爾不急。教堂的鐘聲響起,但不知道是佩戈馬城的還是莫昂—薩圖城的。一輛汽車經過。阿達打開烷氣爐子開始煮咖啡。他選擇一周的最後一天,也就是周日,並且很久之前就已選定,但是如果他想改變這一決定,讓事情一直拖延下去,也沒什麼不可以。他已經拖延了差不多一年。但是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而且也不覺得自己需要重新思考這一切。他的脈搏正常,他不害怕,也無所感觸。他終於決定起床時,在樓下的阿達正在往咖啡裡加水。此時,他還聽到拉沃夫人的腳步聲。他瞟了妻子一眼,卻隻看到被子裡麵隱約的身形,金黃色的頭發,紅潤的耳朵,還有一隻閉著的眼睛。他妻子要求表麵上得一切如初,他們繼續睡在同一間房裡,睡在她父母睡過的那張床上,就算是非常不情願,他們也還是會堅持睡在一起。而非常不情願的情況發生過不止一次。埃米爾踮著腳尖,來到洗漱間開始刮胡子。不要以為這是為了不吵醒他妻子,其實這隻是一種習慣。並且他一般隻會在周日的早晨,或者集市日才會這樣,其他時候,他就會像阿達一樣晚些時候洗漱。樓下的兩個女人坐在桌子旁邊,邊吃早餐邊小聲說著什麼。現在已經是五月末,四月時大雨特彆多,雨後則往往是連續幾個星期的冷天氣,四天中有三天刮著寒冷乾裂的北風。一個星期前就差不多進入夏天,上午風從東邊吹來,慢慢吹向海邊,到了晚上,風就停了,夜晚特彆靜謐。他不確定阿達看他時的樣子是否異於平常,他儘量避免接觸阿達的目光。阿達為他端上咖啡,遞上尼斯洋蔥塔。他切了一大塊,然後站在門口,眼睛看著外麵,悠然自在地享受早餐。阿達什麼都知道,他也不用過多地向她解釋其中的細節,他們倆一直以來都少有話語交流。一天,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星期二,他隻對阿達說了這一句:“下個星期天。”她壓根兒就不關心為什麼會選擇周日,為什麼等了那麼久,差不多過去一年了才說。難道他害怕了?或者他可憐貝爾特?阿達或許這樣想過。“籃子在車子裡麵嗎?”拉沃夫人隻是含糊不清地打了聲招呼就一句話也不說了,給人感覺她不是這個屋子裡的人。她是一個矮矮胖胖但卻讓人感覺很冷漠的女人,六十二歲了,三四個孩子都在法國的某個城市,並且都已經結婚。她不想成為孩子們的包袱,所以寧願給彆人當傭人,並且一做就做了很久,先是在戛納的一個醫生家裡,之後又去了一個牙醫家。兩年前她再次結婚,結婚對象埃米爾不認識,整個巴斯蒂德旅館也沒有一個人認識。人們所知道的就是,一個周末假期,她在戛納散步時遇到了這個丈夫。而他住在養老院裡,每個星期四都會出來散散步。他也六十二歲。這次相遇之後拉沃夫人經常去看他,讓這位老先生感覺無比溫暖。一天早晨,人們很驚訝地在報紙上看到他們的結婚啟示,這才知道他姓朱利亞。之後,她丈夫還是一直住在養老院,而她一直在巴斯蒂德旅館工作。他們為什麼要結婚呢?她從未回答過這個問題,或許是因為她可以繼承這個男人的一點點遺產?或許隻是出於同情?然而埃米爾一點也不為此煩惱,因為他並不是那種一心想找樂子而不斷給自己製造麻煩的人。事情成為這樣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並不是他造成了這個悲劇,實際上,這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也很難說清楚。我們嘗試回憶時,最困難的就是區分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我們先將自己置於一堆事情麵前,有些看起來很重要,有些看起來無足輕重。然後我們才發現是自己弄錯了,我們認為已經找到的原因說明不了什麼,然後費儘心思去尋找其他原因。或者說,如果我們隻滿足於最簡單的解釋,那我們就能像報刊那樣推理了:“那個船閘管理人醉了,所以用刀捅死了妻子。”為什麼他會醉呢?為什麼是一把刀呢?為什麼被害人是他的妻子呢?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沒有人想一下難道他妻子本身就沒有想死的念頭?因為,如果我們說有人想要殺人,那我們可以推測同樣存在希望被殺的人,也就是說在一件謀殺案中,被殺的人和殺人的人都應該調查,以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件事說起來太複雜了,而埃米爾又天生不喜歡複雜的東西。他邊吃著尼斯洋蔥塔,邊看著埃斯特雷爾酒店坐落的那一片地中海,心不在焉,並沒有在認真地思考,至少沒有動真格地在想。浮現在腦海中的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想法,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他似乎也不想解釋什麼。他覺得形勢已經很確定,他必須想出一個這樣或那樣的解決辦法。很顯然,他已經找到一個辦法,並且他覺得非用這個辦法不可。他耗費大量時間,整整十一個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這個辦法付諸實踐。既然這一天已經來了,再去質疑所有的付出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他還是不敢嘗試。當旅館的生活和過去的每個周日一樣重新開始時,稍微想一想這句話他都覺得好笑:“今天晚上,一切都將結束。”他多麼希望時鐘快點轉。他站著吃完早餐,隨即點燃第一根香煙,點煙時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這時阿達給他倒了第二杯咖啡,端過來,兩人四目相對,他看出阿達的疑惑,這讓他有點不耐煩。他之前對她說過:“下個星期天。”今天剛好是星期天,她沒必要焦慮什麼。並且她也不應該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因為如果她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就完全沒理由擔心。總而言之,她隻是一個偶然。或許這件事可以以另一種情況開始,涉及的是隨便某個人,也許不涉及任何其他人。“埃米爾先生,我幫您準備了一個小清單。千萬彆忘了買巴馬乾酪……”拉沃夫人圍著一條肥大的藍色麻布圍裙,提著一滿桶水準備去清洗餐廳和酒具櫥櫃旁邊的牆麵。巴斯蒂德旅館的裝潢和劇院的裝潢差不多,就是巴黎人和北方人心目中典型的普羅旺斯風格小旅館,地麵上鋪著紅色的石板,窗戶邊上的牆磚透明,赭紅色的牆麵旁邊還有彩釉陶瓷的大花瓶。酒吧吧台靠壓榨機陳舊的螺旋杆支撐,並且和你想象的一樣,餐廳的桌子上鋪著方格子圖案的桌布。住在旅館的兩個客人,貝斯小姐和德爾庫夫人剛剛起床,穿著圓點碎花長裙,頭上戴著很大的草帽從樓上下來,準備去陽台上用餐。她們兩位都是比利時人,年過花甲,每年都來海邊住上兩個月。埃米爾坐上雪鐵龍2cv貨車,啟動引擎。他轉過彎準備爬坡時,看到阿達站在門口,麵無表情。這段路很不好走,右邊是懸崖,左邊是一條鴻溝。但是他卻毫不放在眼裡。不一會兒工夫,他穿過兩條柵欄,經過一座彆墅,來到一個小農場前麵,然後走拿破侖路直向巴拉克地區開去。有幾輛摩托車從後麵駛來,朝著格拉斯的方向開去,大部分車上麵載著的都是一對夫婦。有幾個駕車的人光著膀子。還有幾輛汽車和他擦肩而過向相反的方向開去,從車牌號看,車上的人應該從巴黎、瑞士或者比利時來的。他到了岩城後向右轉,沿著墓地的圍牆經過醫院,先下到路易—布朗街,然後駛過跨在火車鐵軌上麵的過橋。這條路他一個星期要走三次,每次都是先把車子停在鮮肉店前,如果在肉店前沒找到位置,就開到窄得不行的托尼—阿拉爾街,停在一家外牆噴著淡藍色牆漆的乳品店外麵,他就在那裡買所需的乳酪產品。福爾城市場現在生意是如火如荼,隻需一點就能說明旺季到了:大街上已經能看到幾個女的穿著短袖,甚至是泳衣,戴著墨鏡,頭上還頂著多少有點中式的帽子。市場雖然熱鬨,但埃米爾覺得最好還是先忙自己的事。把眼前這些熟悉的畫麵先拋諸腦後。他可不能忘了自己有任務在身,不能忘了購物清單。“喲,埃米爾先生?最近生意好嗎?”一陣奶酪的香味飄過來。女售貨員站在那兒,皮膚白皙嫩滑,身上圍著一個白得發亮的圍裙。“就兩個客人,一直都這樣。”“慢慢來,不著急。昨天路上都開始堵了。”他在口袋裡摸索出那張單子準備買東西,費了好大功夫才認出拉沃夫人的字跡。埃米爾其實不怎麼喜歡她。在巴斯蒂德旅館,她是一個奇怪的人,埃米爾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了解她,她沒有融入到旅館裡,她工作僅僅是為了掙點錢。其他人可能也差不多。但至少不是一回事。比如說,如果園丁莫比欺騙他,他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原因是什麼,這樣的事不會成為秘密。他可能會不假思索地說:“莫比,你是一個小偷!”莫比指不定還會眯著眼睛賊賊地笑一下。天氣慢慢熱起來。埃米爾從天蒙蒙亮走到太陽升起來,從喧囂的菜市場來到寂靜的小街上。乳品店的對麵是一個賣漁具的商店。他已經一個月沒有釣魚了。等到所有事情塵埃落定,他要去好好釣一次。想到這裡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他得確定圭裡尼醫生的確已經出海了才行。他把一切都考慮到了。他花十一個月的時間籌劃今天將發生的這一切可不是逞一時之勇。並不是因為他優柔寡斷,猶豫不決才拖拉了這麼久,他是在謹慎思考,精確計算,而後才下決定。回想一下,他其實覺得時間並不長。他突然驚訝地意識到,原來他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了。儘管他從沒有想過退縮,但是到了最後關頭,他還是覺得頭腦裡有點混亂。他一隻手提著籃子朝碼頭的方向走去,不是去看得到幾艘白帆遊艇的船港,而是去打魚人歸來的口岸,夜裡出去打魚的兩頭尖漁船剛剛入港,連成一排,泊在岸邊。他穿梭在一堆快要曬乾的漁網之間,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早上好,埃米爾……”顯然他是這裡的常客。他問道:“波利特回來了嗎?”“半小時前就回來了。他好像還給你帶了點東西……”他來到另一個棧橋,然後看到波利特正在船上忙著篩選今天打回來的魚。“今兒來點槍烏賊?”“六斤。”槍烏賊落入魚簍底部,像白瓷一樣,黏黏滑滑,有幾隻還在噴墨汁。“還想要點做普羅旺斯湯的魚嗎?”“多少錢一斤?”“彆急,價錢咱們好商量。”他挑了不少,因為最近天氣挺好的,生意肯定會不錯,一天應該可以接到三四十桌客人,而大部分人都愛點普羅旺斯湯。錨地那兒還有一塊空地方,圭裡尼醫生的船還沒有回來。“‘聖特雷澤’號出海很久了嗎?”“我回來時還看到他還在小島之間穿梭,估計天黑之後才能回來吧。”奶酪、鮮魚、肉禽都買了,現在隻需去雜貨店逛一圈。他邊想著邊推開賈斯廷的門,賈斯廷在菜市場開了一個小酒吧。“早上好,埃米爾……”酒吧裡麵,男人端著白葡萄酒,女人飲著咖啡,埃米爾一進門就感覺像是炸開了鍋,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講話。有來菜市場買東西的人,有在市場上賣東西的人,這些人已經站了一整個上午。廁所門前川流不息,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進去。“天氣真好!”“是的,天氣真好。”他和其他人一樣,是這群人中的一員。這一點無人質疑。隻有阿達知道他為什麼來這裡,或許阿達也誤解了他的動機。阿達在巴斯蒂德旅館工作之前,彆人都覺得她是地方上與眾不同的一個人。他們覺得,她即便不是有點神經不正常,至少也頭腦遲鈍。他估摸著,難道是因為她太沉默寡言,害怕陌生人?總之,她看起來不怎麼正常。她的言行舉止也不像同齡女孩兒,而且她也從來不去找女孩兒玩,從來不出去約會男孩子。“她就是一個野孩子。”她的父母也是這樣,仿佛異族人,和整個鄉鎮的人都不相往來。說到她父親帕斯卡利,還住在莫昂—薩圖城時,他頭上就有了白絲,布滿皺紋的臉頰被太陽烤成古銅色,嘴裡說著一口彆人聽不大懂的半法語半意大利語。他還算是一個不錯的工匠,所以總能找到工作,尤其是裝修方麵的活兒,但他總是獨來獨往,沒什麼朋友。有時候他會一連消失幾個星期,然後又突然出現,重新工作。有一次消失回來之後,他帶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看起來像是茨岡人,還牽著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彆人問她話,她從不回答。那時候埃米爾剛滿二十五歲,剛來到當時還經營著巴斯蒂德旅館、後來成為他嶽父嶽母的哈爾瑙夫婦家。他記得阿達是一個非常瘦弱的女孩,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海岸地帶很少見到這樣的女孩。她總是穿著一身黑色衣服,衣服的樣式非常奇怪,裙子不像裙子罩衫不像罩衫,掛在身上完全體現不出她的身形。人們經常在路邊轉角處,或者大馬路旁邊的林子裡見到她。人們常說:“那是帕斯卡利和茨岡女人生的女兒。”但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帕斯卡利帶回來的女人是茨岡人。實際上,人們什麼也不知道,並且帕斯卡利也從沒有解釋過。難道警察早就調查過?但也不大可能,因為他們很久之後才來找他談話。弗朗切斯卡很少和其他女人往來,出門也隻是走出帕斯卡利剛剛建成的、位於兩棟樓之間的一棟房子。這棟房子非常獨特,和其他任何一棟都不一樣。他仿佛將所有他會建造的建築物樣式,各種石頭各種材質的建築樣板都集中在了這棟房子上。人們猜想是他不允許妻子出門,他將妻子軟禁起來,甚至有時候還會毆打她。弗朗切斯卡臉上有兩道疤痕,所以看起來很醜,大家都說是帕斯卡利妒忌她的美貌。有些人還說可能是他想斷掉風流男子勾引他妻子的念頭,故意而為之。然而,一天他把女兒——阿達——帶到巴斯蒂德旅館。那時候埃米爾結婚有一段時間了。他嶽父已經過世,嶽母也回旺代地區的老家了。帕斯卡利用意大利人自己都聽不懂的方言來商討阿達的薪酬和工作條件,讓人感覺他像是在賣女兒。他並沒有為她爭取休息日,也沒有說必須提供多少天年假。她也不需要假期。她幾乎從沒有回過父母家,雖然隻有兩公裡的路程,而帕斯卡利也隻是偶爾過來一次,帶著渾身石灰,坐在廚房裡,端著一杯紅酒,看著女兒。這算是他們之間的開始嗎?或許還得追溯到更早的時候?對麵卡爾頓酒店、馬耶斯提酒店和米拉馬爾酒店的海灘上,已經有人在海裡遊泳,不少女人坐在太陽傘下麵,有幾個被孩子圍著,往身上塗防曬油,準備享受日光浴。在露天集市上,埃米爾遇到很多在城裡或者城郊開餐館的同行。他們開著車,有的從埃斯特雷爾酒店出來,有的從尼斯過來,準備到意大利去。所有的人都在計劃要如何度過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就像是在考慮如何精心布置餐館的陳設並以此為樂:桌子上的餐具該如何擺放,中間裝飾用的花瓶要如何安放。花市的生意也是如日中天。埃米爾買了點花。小卡車慢慢裝滿了,時鐘的指針也一點一點地移動,越來越接近他該行動的時刻。他們有過幾次關係,其中一次就是某個下午在閣樓發生的。阿達在巴斯蒂德旅館工作快兩年了,她應該已經滿十八歲。而他呢,還不到三十歲。他從沒對阿達感興趣過,僅僅有些時候會皺著眉頭盯著她,邊看邊思忖,她在想什麼呢?彆人叫她做任何事她都不會反抗。她做事總是慢吞吞的,並且也不細致,但是沒有人能夠左右她,因為當彆人對她提出不滿,又或者貝爾特對她發火時,她從不還嘴,杵在那兒像一堵牆。他還記得有幾次,貝爾特被她激怒,非常生氣,最後差不多是歇斯底裡地對她吼:“我對你講話時你要看著我。”於是阿達看著她,但是眼睛卻空洞無神,一臉無所謂。“你在聽我講話嗎?”她不吭聲,動都不動一下。“說:是,夫人。”她麻木地重複貝爾特的話:“是,夫人。”“你就不能對我禮貌點兒?”埃米爾幾乎認為,他妻子這麼容易就被阿達惹火,其實是因為她沒辦法把阿達弄哭,所以覺得很失敗。“再這樣我把你趕出去!”阿達還是像堵牆一樣毫無反應。“我要去告訴你父親……”埃米爾對阿達卻相當習慣,就像習慣了家裡的一條狗一樣。因為狗從來不說話,有時候也不做主人叫它做的事。一天下午,貝爾特不在,他上到閣樓來找阿達,僅僅是去找她,並無其他想法,因為他叫了阿達,但是她沒有回答。他下樓時,不知道對剛才發生的一切該感到害怕還是高興。總之,他對她了解得還並不多,或者說根本就不了解她。他隻記得在她眼裡見到過從未在其他女人眼睛中見到的眼神:有點像牲畜靠近人時流露出來的神情。三年過去了,他能說自己更加了解她了嗎?他們之間的關係算得上是愛情了嗎?如果真的有所謂開始,那也隻是無數個開始中的一個。但是,對貝爾特來說,他們兩人之間“愛情”的開始還是在兩年之後,在一次午休時,那天是六月十五日。埃米爾還清楚地記得日期,記得時間,記得每一個細節。這還重要嗎?這一切不都已經過去了嗎?十一個月來,他從沒忘記過這事,但是卻從沒煩心過。就算是現在,他也根本沒為這事傷神。他既沒什麼感觸,也一點不後悔,甚至沒有絲毫懼怕。當然,他還是有一絲焦急的,所以在賈斯廷的酒吧裡,咖啡還滾燙著他就直接喝下去了。像早上在廚房時一樣,手指仍然不停地哆嗦,胸口一陣翻湧。但是這種反應,他在布朗紹釣魚,魚線鉤上一條大魚時也出現過。這種縹緲的感覺讓他覺得很親切。就像一大清早來到海邊,一艘兩頭尖漁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一枝獨秀,隨著海水均勻的節奏波蕩起伏,人們站在船上,感覺自己已經不完全是自己,這片藍色的海洋,這份自然的平靜與徹底的靜謐,反倒會引起人的一絲焦慮不安。福爾城集市上,今天和以往的周日一樣,熟悉的麵孔,同樣的叫賣聲,同樣的氣味。然而,這不正好讓人覺得看這個場麵有點像是透過一麵鏡子看到的影子嗎?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群體。但是到了晚上,到了明天,他又重新回到其中,感覺又和其他人差不多。儘管不完全一樣。他不需要再過多思考。一旦決定了一件事,就不應該再反悔。他之前對阿達說過,隻是沒有說得很詳細:“下個星期天……”星期天已經到了。一切準備就緒。再去阻止事情的發展已經來不及了。“給我一包高盧牌香煙。”他點燃一根煙,悠閒地吐著煙霧。現在他隻需要回到肉店去取他經過時放在老板那兒的包裹就行了。這個時間點,貝爾特應該還在臥室裡忙著梳妝打扮,房間的百葉窗已經打開。旅館的兩位住客貝斯小姐和德爾庫夫人——兩個人都是金黃色的頭發,身體豐腴,手臂圓潤且紅潤嬌嫩——應該正一前一後在外麵的一條小路上散步,邊走邊摘路邊的野花兒,不久前她們還問埃米爾那些花兒叫什麼名字。有時候還能聽到她們少女般清純的笑聲。貝斯小姐繼承了一份餅店的生意,而她的朋友是個寡婦,已經死掉的丈夫是個賣豬肉的。到了藍色海岸地帶,她們就像是回到了童年,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悠閒散步,她們就寫明信片。他從肉店老板那兒取回包裹,放進卡車,關上後門,坐進駕駛座,看了一下車後麵,確保有足夠的空間倒車。再過三個小時,一切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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