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他並沒有神經質,但為了全麵了解他,他們找來很多人在普瓦捷給他做了很多測試。首先是監獄的醫生,精神病醫生,然後是一個長著一雙吉卜賽人眼睛的奇怪女人,這個女人是心理學博士。他有時候覺得這個女博士很可怕有時候又覺得她很滑稽。他們對他的淡定越來越感到驚訝,甚至想要指責他這種淡定。在重罪法庭,有人,可能是代理檢察長或是要求賠償損失的原告代表會把這種淡定看作是厚顏無恥和挑釁。總的說來,他確實能夠控製好自己,他喜歡隨時保持警惕靜候事情的到來,而不是提前采取行動。他們在萊薩布勒-多洛訥度過的兩周快樂嗎?當然很快樂,但也有點憂傷,因為他對妻子和女兒萌生的擔憂時不時縈繞心頭。他們像所有的避暑者一樣,去露天咖啡館吃早餐,瑪麗安娜已經穿好了紅色的泳衣,他們九點鐘就來到沙灘上,立即就占據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他們兩天就學會了當地的一些習慣和禮儀,認識了黑岩餐廳裡同桌的客人,對同桌的坐在對麵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微笑。他們對瑪麗安娜擺出友好的姿勢,瑪麗安娜被同桌男子的胡子所吸引。“如果他的頭再低下來一點,他的胡子就會浸到湯裡。”馬麗娜每天都在觀察他,她確信這總有一天會發生的。上午和下午,都是同樣一群人坐在太陽傘下,金色頭發的女士在自己身上塗了一層油,一直塗到肚子上,她泳衣的帶子往下垂著,整天都在看書。還有一些沒有教養的巴黎小孩,對瑪麗安娜吐舌頭,在水裡推她……吉塞勒不適應這種閒散的生活,在一旁織著天藍色的毛衣,這樣她女兒開學時就可以穿了,她嘴裡默念著針數。吉塞勒覺得萊薩布勒-多洛訥之行不是個符合實際的好主意?托尼和瑪麗安娜在那邊玩,教瑪麗安娜遊泳。水一直浸到肚子上,他把手放在下巴上。他試圖教妻子遊泳,但是腳剛踩不到地麵,她就會驚慌失措,拍著手掌,拚命抓他。有一次一個突如其來的浪打過來把吉塞勒淹沒了,吉塞勒朝他望了一眼,他從她眼中看到的儘是害怕。不是對大海的害怕,而是害怕他。他儘量表現得很鎮定,很放鬆地玩著球,和瑪麗安娜散步一直散到海堤那兒。他們一起在城市擁擠的街道上漫步,參觀教堂,拍池子裡的漁船,漁女們穿著褶襇裙和塗過漆的木鞋在那裡賣魚。總共大概有十萬人在沙灘上,暴風雨來臨時,所有人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朝酒店和咖啡館衝去。為什麼他有時候會心不在焉呢?他是不是在責怪自己沒有在聖朱斯坦,因為安德妮可能在那徒勞地做著暗號?“關於這個暗號,法爾科內先生……”在普瓦捷待了幾星期後,他把蒂耶姆法官的問題和精神病醫生的問題搞混淆了。他對他們說著一樣的話,隻是用的詞不一樣,說法不一樣。他們在審訊期間商討過嗎?他們希望他的回答自相矛盾?“您的情婦和您什麼時候決定用暗號?”“第一個晚上。”“您說的是九月在路邊上的那個夜晚嗎?”“是的。”“這是誰的主意?”“她的。我已經跟您說了。她想我們換個地方約會,她馬上想到了我弟弟的旅館。”“用毛巾?”“她首先建議放一件事先說好的商品在雜貨店櫥窗的角落裡。”雜貨店有兩個櫥窗,塞滿了貨物、棉布、圍裙和木底皮麵套鞋。德皮埃爾商店坐落在主街上,離教堂隻有幾步路,人們要穿過鎮子必須得經過這裡。店裡麵很陰暗,有兩個堆滿商品的櫃台,牆邊有些酒桶和貨物箱,貨架上擺滿罐頭和酒瓶,還有人字斜紋布褲子、柳條筐和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火腿。他童年記憶中最強烈最特彆的氣味就是煤油,因為那時候農村和偏僻的農場還沒有電。“哪一種商品?”“一包澱粉。然後她又擔心丈夫在她做飯時把澱粉移了位置,而她對此根本不知情。”他們怎麼能希望,在短短的幾周甚至是幾個月的時間內,僅僅通過每天兩到三個小時的時間,就能完全了解另外一種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和吉塞勒的生活,還有安德妮的生活、德皮埃爾夫人和福爾米爾夫人的生活,鄉村的生活,以及他往來於聖朱斯坦和特裡安特之間的生活。就算隻了解藍色房間,也還需要……“她最後決定,在每個可以來旅館和我見麵的星期四,掛一條乾毛巾在窗戶邊上。”他們房間的窗戶,尼古拉和她的房間!他們睡在一個房間。就是在商店的樓上,三個窄窗戶中有欄杆的那個,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麵淺褐色的牆上掛了一幅鑲著黑色和金色邊框的石版畫。“因此,每個星期四早上……”“我都會經過他們家。”他們穿著泳衣在沙灘上嬉戲時,誰知道安德妮有沒有向他打暗號呢?誰知道毛巾是不是一直都在欄杆上呢?當然,他看到他們坐著2CV從特裡安特回來,但是他不知道他們的精神狀態是怎樣的。“法爾科內先生,我在想,您向您的妻子建議去度假是不是……”“因為她之前跟我說了瑪麗安娜臉色蒼白的問題。”“我知道。您想借助這次機會。可能是一次讓她信服的機會,一次扮演好丈夫、好父親的機會,能讓她消除疑慮的機會。您怎麼看這個解釋?”“不是這樣。”“您堅持想要說明您的目的是為了遠離您的情婦?”他很討厭這個詞,但是又不得不接受。“多多少少是這樣。”“您已經決定不再和她見麵了?”“我沒有明確的計劃。”“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您見過她嗎?”“沒有。”“她沒有再給您暗號嗎?”“我不知道,因為從那以後每周四早上我都不從他們家前麵經過。”“而這僅僅是因為那天下午您看到她丈夫從火車站走出來,坐在露台上喝了一杯汽水嗎?您曾經說過,她是唯一一個讓您在性愛中完全滿足的女人。您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讓您體驗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您眼界大開……”確實是這樣,儘管他之前沒有用過“眼界大開”這個詞。在萊薩布勒-多洛訥,他有時候會想起藍色房間,無意之中,從內心升起的肉欲讓他咬緊牙關。有時,他會無緣無故不耐煩,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訓斥瑪麗安娜,心不在焉,眼神呆滯。吉塞勒和女兒相互使個眼色,媽媽假裝對女藏書網兒說:“不要在意。你爸爸很煩。”片刻之後,看到他變得那麼溫柔、耐心、含情脈脈,她們難道不會感到非常混亂不安嗎?“法爾科內先生,您是野心家嗎?”他不得不認真思考一下,因為他還從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一邊看著鏡子一邊向自己提問嗎?“這得看您想到什麼。我十二歲時,為了在假期給自己買一輛自行車,我放了學之後就去乾活。後來,我想要一輛摩托車,於是去了巴黎。我和吉塞勒結了婚之後,萌生了自己創業的想法。在普瓦捷,我們用從美國買來的零部件組裝農用設備,我的生意很好。”“您的弟弟在從事了幾份職業後也決定創業?”這兩個問題之間有什麼關係?問這些問題的不是蒂耶姆法官而是比戈教授。他問得很慢,好像正在思考。“我在想,你們的父母都是意大利人,你們都是住在法國村莊裡的外國人,這個事實……我聽說您父親是泥瓦工?”法官整個下午都在問老法爾科內先生問題,他之前派人去布瓦塞勒他的小房子裡找到了他。“您對父親了解多少?”“他來自皮耶蒙,那是拉林納的一個非常貧窮的山村,那裡距離韋爾切利三十公裡。在那邊的山區裡,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吃飽肚子,大部分男孩都移居到國外,我父親在大概十四歲或十五歲時,像其他男孩一樣也出來了。他跟著一個開鑿隧道的隊伍來到法國,我不知道他們開鑿的是哪個隧道,反正是在裡摩日大區,然後他又去其他地方挖隧道……”在聖朱斯坦,所有人都叫他老安傑洛先生,和安傑洛·法爾科內交談很困難,因為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遊遍整個法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最後決定定居在布瓦塞勒。”這是令托尼至今仍然驚訝的一件事。從前,在布瓦塞勒距離聖朱斯坦兩公裡半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城堡,人們用城堡的石頭在那建了一座修道院。如今那裡荒草叢生,斷壁殘垣,還有托尼兒童時代釣過青蛙的臭水溝。那些修道士可能都去從事農業生產了,因為那裡還保留了各式各樣的建築物,有牲口棚、工場、酒庫,這些建築圍繞在院子四周。科坦特家族擁有那裡大部分地方,並且擁有十多頭牛羊、兩匹耕馬、一頭嚼煙的老公山羊。他們租下了那些他們暫時不需要但是還能住人的建築物。這是一個混居的小移民地,除了法爾科內家族,還有一戶來自捷克的家庭,一些阿爾薩斯人,阿爾薩斯人帶來了八個孩子。“您出生時您的父親已經不年輕了。”“他在四十三或四十四歲時回皮耶蒙村把我母親接了過來。”“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他認為是時候該結婚了,於是回家鄉去找了一位姑娘?”“我覺得是這樣。”這個年輕的女孩,也就是他母親,名叫瑪利亞·帕薩裡,她到法國時才二十二歲。“他們的婚姻美滿嗎?”“我從沒聽過他們爭吵。”“您父親繼續做他的泥瓦工?”“他不會做其他工作,也從來沒想過換工作。”“您是他們第一個孩子,三年之後,您的弟弟樊尚出生了。”“之後我的妹妹安傑利娜也出生了。”“她住在聖朱斯坦嗎?”“她已經死了。”“夭折?”“在六個月大時,我母親去了特裡安特,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去那兒。在來法國之前,她從未走出過村子。在這個她連當地語言都不會說的陌生國度,她也很少出門。那天,在特裡安特,大家猜測她可能把‘普瓦捷’聽錯了,她從不靠站台的那側車門下了車,上了鐵軌。她和懷裡的寶寶一起被一列快車給軋死了。”“那時候您多大?”“七歲。我弟弟四歲。”“是您父親把你們養大嗎?”“是的。他乾完活回來還得做飯做家務。以前我對他沒有足夠的了解,所以並不知道這場災難是否改變了他。”“您的意思是?”“您很清楚。您難道不想問問嗎?”托尼變得咄咄逼人。“是的。我想知道。”“您是怎麼想的?村子裡的流言確實有道理?我父親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在聖朱斯坦,人們不說“頭腦簡單”。隻需用一個詞“簡單”就可以表達這個意思。比戈教授有點尷尬,他隻用一個模糊的手勢來回答托尼的這些問題。“我不知道您是否得出了什麼結論。這些年來,我的弟弟和我很少聽到人們說起他。他七十八歲時,還獨自一人住在我們出生的房子裡,還在繼續到處做零碎的泥瓦工活兒。”“他不願意搬過來和我們或是和樊尚一起住。他唯一的娛樂就是在小園子裡建造一個微型的村莊。他從二十年前就開始著手建了。教堂總共不到一平方米,但是他不放過任何細節。”微型農莊裡有客棧、鎮政府、橫跨激流的小橋、還有一個水磨,每年都會增加一兩座新房子。那是他和妻子兩個人家鄉逼真的複製品。他從沒展示過自己心靈深處的東西。他是一個粗俗的人,並不是十分聰明,但在過去的四十幾年裡忍受住了那份孤獨。托尼完全明白父親回到拉林納是為了在那裡找一個妻子。他找到了瑪利亞·帕薩裡,她那麼年輕簡直可以當他的女兒,但安傑洛·法爾科內用自己的方式去愛她。他沒有什麼甜言蜜語,也沒什麼深情流露,因為他是一個感情內斂的男人。她和女兒同時死了之後,安傑洛·法爾科內完全將自己封閉起來,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在花園裡建造他特彆的小村莊。“他沒有瘋!”托尼突然大聲說。他猜有一些人可能是這麼想的,可能還包括比戈教授。“我也沒有瘋!”“從來沒有人說他瘋了啊。”“那麼您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六七次?就因為那些報紙把我說成了惡魔?”他們已經離開黑岩了。在那裡的時候,他們生活在沙灘上,嘴裡都是沙子的味道,在床上和口袋深處都能找到沙子。在十五天中,他隻開心了兩次。一次是太陽直接照在眼睛和皮膚上,讓他產生眩暈的感覺;第二次是他長時間地盯著浪尖白沫四濺的波濤,看到波浪從遠處大步緩緩地一浪接著一浪打過來,又全都破碎,變成千萬顆閃耀的水珠在眼前奔騰。瑪麗安娜喜歡看從雲端射出來的陽光。幾天之後,托尼的皮膚曬成了棕色,他晚上脫衣服時,青灰色的皮膚勾勒出泳衣的輪廓。隻有吉塞勒因為總是躲在太陽傘下,皮膚的顏色沒有變。在聖朱斯坦,德皮埃爾家昏暗的商店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安德妮和尼古拉晚上會當著彼此的麵脫衣服嗎?安德妮有沒有放一條粉紅邊飾的毛巾在窗格上作為暗號?總是板著臉的尼古拉的母親,有沒有穿過花園,試圖掌控大局,找兒媳婦的茬?普瓦捷的民眾、警察、法官和醫生,以及那個令人不安的心理學女博士,他們都想把真相告訴給彆人,然而德皮埃爾家、福爾米爾家和其他非常想知道真相的人卻幾乎一無所知。那托尼知道些什麼呢?托尼知道一些事情,不是嗎?在聖米斯坦,德皮埃爾夫人是最重要的人物,甚至比做牲畜生意的鎮長本人都重要,都令人生畏。在那個村莊,同一輩的人一起上學,但他們長大後很少有人可以叫她熱爾梅娜,更彆說以你相稱了。對所有人來說,她都是德皮埃爾夫人。托尼開始當然不知道,因為他到雜貨店為父母買東西時德皮埃爾夫人已經三十出頭了:托尼無法忘記那時候那個與現在一樣長著灰色頭發的她。她站在櫃台後麵,穿著一件灰色罩衫,臉色慘白。托尼認識她丈夫,一個虛弱男人,也穿著罩衫,但是罩衫太長了。他戴著夾鼻眼鏡,舉止優柔寡斷,眼神怯懦。有時人們看到他走路搖搖晃晃,由妻子牽著從商店後麵走出來。他妻子把門鎖上,但是有些人用狡黠的神情觀察著,時不時搖一下頭。托尼從流言中得知德皮埃爾先生患有癲癇病,在關閉的門後麵,他躺在地板上抽搐,咬緊嘴巴,口水流到下巴上。他還記得德皮埃爾先生的葬禮,他和學校的其他小孩在送葬隊伍的最後麵,尼古拉和他母親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麵。人們說他們非常富有,但也非常吝嗇。他們在鎮上有多處房產,還在兩個農場有股份,在拉吉伯特也有財產。“法爾科內先生,您為什麼定居在聖朱斯坦,為什麼您十幾歲就離開了家鄉?”他不是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了嗎?他們總是問重複的問題,他都不知道該怎麼答了。他可能會自相矛盾,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可能是因為我父親。”“您很少去看他。”大概一個星期一次。老安傑洛一個星期來他家兩三次,每次似乎都很不自在。吉塞勒完全是個會刺激到他的外人。托尼更願意自己在周六晚上去布瓦塞勒看望父親。大門總是敞開著。屋內沒有開燈。隻聽見旁邊沼澤地裡青蛙呱呱地叫,兩個男人坐在草椅上,就這樣讓時間在沉默中靜靜流逝。“不要忘了我弟弟已經定居在特裡安特。”“您肯定您不是因為安德妮才回去的?”“又來了!”“您搬來之前已經知道安德妮和您以前的朋友結婚了嗎?”“不知道。這真的很出人意料。德皮埃爾和福爾米爾兩家積怨很深,差不多同齡的兩位母親,代表了完全相反的兩類人。”如果說德皮埃爾夫人是一夜暴富的農民的典型代表,那麼福爾米爾醫生的妻子代表的就是那些陷入窘迫而又不願意失掉麵子的外省資產階級。福爾米爾醫生的父親,公證人巴赫達夫,在維利耶-勒歐克擔任公證人。家族的祖輩中經常有人出入地方領主的城堡,和領主們玩橋牌、打獵,這些先輩都自以為很了不起。他們沒給子孫留下什麼。福爾米爾醫生也沒給妻子和女兒留下什麼東西,除了一份微薄的年金。儘管她們一直住在城堡裡,穿得像城裡人,但是連肚子都填不飽。是德皮埃爾夫人還是福爾米爾夫人提出要和另一家結親的呢?是雜貨店主出於傲慢或者報複心理嗎?那位資產階級夫人是怎麼想的呢?她想要看到女兒衣食無憂,知道將來有一天她會變得富有,很可能過不了多久就會變成寡婦?“在學校,尼古拉好像是同學們嘲笑的對象。”他身體真的很差,經常受到胃痛折磨,不能和其他同學一起玩遊戲,所以當然是那些身體強壯的男生嘲笑的對象。大家把他當作女孩子看待。大家責罵他膽小怕事,躲在母親的裙子裡。此外,他完全不會自衛,隻會去老師那裡告發大家對他做惡作劇。托尼不是那一夥打架鬥毆者的一員,可能是因為大家並不喜歡外國人。他有點覺得自己被排擠。有兩次,一次是在課間休息時,一次是在放學回家時,他站在尼古拉一邊替他說話。那時候尼古拉並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第一次發病是在十二歲半時,他在課堂上突然就發作了。大家聽到他摔在地板上的聲音,都轉過頭來,老師拍著教鞭說道:“所有人都不準離開自己的座位。”那是在春天。院子裡的栗樹正在開花。那年有金龜蟲侵襲,大家趕著蟲子四處亂飛,金龜蟲一會兒撞到牆上一會兒撞到窗戶上。儘管老師警告了大家,所有孩子的目光還是齊刷刷地聚集到尼古拉那兒。他們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因為場麵太可怕了,有幾個學生差點嘔吐。“所有人都到院子裡去。”這是讓大家躲開的意思,但還是有幾個膽大的孩子靠在窗戶上看老師把自己的手帕塞到尼古拉嘴裡。其中一個孩子衝到雜貨店,德皮埃爾夫人穿著她那件灰色罩衫馬上趕過來。“他們在做什麼?”其他學生問那幾個靠在窗戶往裡看的孩子。“沒什麼。他們把他放在地上。他肯定很快就要死了。”那天大家都很難受。“你覺得他是不是吃了什麼有毒的東西?”“不是。他爸爸發作起來也是這個症狀。”“這種病會傳染嗎?”十五分鐘或半個小時之後——時間已經不重要了——德皮埃爾夫人牽著兒子的手穿過校園,尼古拉恢複平常的樣子,但看上去受了驚嚇。他在學校沒有再發作。據托尼所知,尼古拉在病發之前幾乎總是能感覺到,所以就提前幾天在家休息,他媽媽照顧他。這裡說的不是德皮埃爾夫人的家裡。而是雜貨店,也就是後來原告的家。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把得這種病當作一種恥辱。尼古拉沒有去特裡安特上中學,沒有去服兵役,也不去酒吧。他既沒有單車,摩托車,也不開2CV汽車。他最長八天不講話,眼神憂鬱多疑,死盯著人,好像彆人對他懷有惡意。他不喝白酒,也不喝紅酒,他的胃隻能承受一些特定的食物。那個九月的夜晚,在路邊,在安德妮半裸的身體前,托尼難道沒有局促不安地想到他嗎?“您在潛意識裡難道沒有怨恨富有的尼古拉嗎?”他聳了聳肩。當然,在知道尼古拉生了病之前,在學校看到他第一次發作之前,他是嫉妒尼古拉,那是一種孩子的嫉妒:他夢想擁有許多短頸大口瓶裝的彩色糖果,綠色盒蓋的盒裝餅乾。他想尼古拉可以得到這些,而他自己很久才能得到一些很便宜的甜食。“您聽說他結婚了,有沒有想過在某種意義上他買了安德妮或者說是他媽媽為他買下了安德妮?”可能吧。托尼那時候有點瞧不起“雕塑”,因為不相信她是因為愛情才結婚的。仔細一想,托尼也同情過她。在孩提年代,他有時也吃不飽,但是他沒有住過城堡,不需要裝出高傲的樣子。他不知道他們的婚前約定是什麼。但他知道每位母親在嫁女兒之前都會提出條件。他們兩家的房子幾乎麵對麵。城堡位於教堂右邊,在本堂神甫住宅旁邊。廣場另一邊納夫街的角落是德皮埃爾家的雜貨店,背靠鎮政府和學校。他們穿著白色婚紗和禮服在教堂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婚禮,還在飯店辦了宴會,人們至今對此還津津樂道。但是新婚夫婦沒有去度蜜月,而是在商店上麵從此屬於他們的房間裡過了新婚之夜。德皮埃爾夫人獨自一人住到麵向花園的平房裡,和兒子、兒媳的住處相隔二十來米。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大家看到兩個女人都坐在櫃台後麵,但仍然是母親做飯。當地一個穿著男人鞋子的老婦人每天過來打掃衛生。所有人都在觀察他們,人們馬上注意到,德皮埃爾夫人和安德妮隻會因為生意需要或迫不得已時才會說話。到了吃飯時間,母親回去準備飯菜。幾個月之後,人們在商店和房子裡都看不到她的影子,而她的兒子每天會穿過花園三到四次去擁抱她。這是不是意味著安德妮已經掌控了整個局麵?她是不是在結婚伊始時就決定,要一步一步排擠婆婆?托尼和她在藍色房間裡約會了八次,從來沒有好奇地問她這些問題。他不願知道也不願多想這個赤裸而狂熱的安德妮的另一麵。他確實覺得這樣他會很混亂,但他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安德妮在八月二日講了幾句話,托尼無知無覺地度過了這個後來被多次談論的八月二日,他沒有想到這一天將備受關注,還有那麼多報紙專欄拿它做標題。巴黎一家大報的記者發表了一句被其他同行爭相轉載的名言:《瘋狂的情人》“你願意和我過一輩子嗎?”他回答:“當然。”他不否認自己說過這句話。是他自己向法官說起這段對話的。但重要的是說話時的語氣。他說的時候不以為然。這句話不是真的。藍色房間裡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或者說那裡隻有一種其他地方沒有、令人費解的事實。他嘗試向精神病醫生解釋清楚。當時比戈教授似乎明白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之後,可能因為其他問題或其他原因,他又表示什麼都不懂。托尼如果打算和她一起生活,肯定不會說:“當然!”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用了這麼一個詞。安德妮明白,因為她堅持說:“你這麼肯定?你不害怕嗎?”“怕什麼?”“你有沒有想象過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們會習慣的。”“習慣什麼?”這是真的嗎?他真是這麼對安德妮說的嗎?她把這當作遊戲,她也滿足地張開著大腿。“習慣我們兩個人在一起。”他們兩人當時正是在床上,正是在藍色房間裡。房間裡彌漫著一股瘋狂的氣息,就像記者說的,全都是他們的氣味。他們倆從沒有一起在其他地方出現過,除了第一次。“您如果不愛她,怎麼解釋……”他們所說的“愛”指的是什麼?比戈教授也許能給出解釋,但那隻是科學領域的解釋。他剛結婚的女兒是如何愛丈夫的?頂著亂糟糟頭發的小法官蒂耶姆先生呢?他妻子剛剛生下第一個孩子,就像包括托尼在內的所有年輕父親一樣,他晚上得起床給孩子喂奶。他又是怎麼愛妻子的呢?他最好跟他們講講那些他還沒講述過的在萊薩布勒-多洛訥度過的時光,這樣才能更好地回答他們的問題。“您為什麼選擇去萊薩布勒而不是旺代或是布列塔尼的海灘呢?”“因為我們結婚後第一年去了那裡。”“所以,您妻子可能認為那是一個聖地,認為您給這個地方寄予了相當多的感情?您這樣做是不是想打消她的疑慮?”他隻能緊咬住嘴唇壓製心中怒火,但於事無補。跟他們講一講在海邊的最後一天?早上……他眯著眼睛睡在太陽傘下麵,時不時瞟眼看一下妻子,她坐在條紋扶手椅裡,忙著打完手上的天藍色套領線衫。“你在想什麼?”妻子問他。“想你。”“你想了些什麼?”“能遇見你真是我的運氣。”他隻是將心中所想說出了一部分。他聽到瑪麗安娜在身後假裝讀圖畫書。他自言自語地說,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後,她將會戀愛、結婚,她會離開他們和另一個男人一起生活。總之是個陌生人,因為我們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個月甚至是兩三年的時間之內完全了解和認識那個人。他和吉塞勒就是這樣。他看著她嚴肅而又放鬆地織著毛衣。吉塞勒問托尼問題時,托尼剛好在思索她在想什麼。事實上,他不知道吉塞勒對他的看法,對自己的看法,怎麼評價她自己的行為舉止。他們結婚七年了。他也曾嘗試著設想他們以後的生活。他們會慢慢變老。瑪麗安娜會變成一個年輕女孩。他們參加她的婚禮。有一天,她會向他們宣布她懷孕了,在產房,孩子的父親將走在他們前麵。他和吉塞勒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相愛的吧?他們需要一起生活很多年,積累了很多共同的回憶,才能互相了解吧?今天將成為他們共同回憶的一部分。他們的思想可能會沿著這樣的思路發展下去,一小會兒之後,他的妻子小聲嘀咕道:“瑪麗安娜要念書了,我有種奇特的感覺。”他是已經結了婚的人!他們的女兒覺得在這裡可以為所欲為,於是放肆地利用爸爸的耐心。那天下午更是如此。她不讓爸爸有片刻的休息。潮水退到遠處,到了達不到的地方。他花了一個多小時時間給瑪麗安娜建造了一個巨大的城堡,更確切地說是指揮瑪麗安娜建造城堡,她總是要求更多的東西:護城河、水溝、吊橋。托尼想到了父親的微型農莊。“我們去找一些貝殼來鋪院子和堞道。”“當心烈日。把你的帽子戴上。”他們在集市給她買了一頂威尼斯貢多拉輕舟船夫的帽子。吉塞勒不敢多嘴,隻是說:“不要把你爸爸累壞了!”父女倆各拿一個水桶,從沙灘的一邊走到另一邊,低著頭專心致誌地在棕色的沙子裡尋覓貝殼碎片,有時候不小心絆住躺在沙灘上、腳泡在海水裡的人,有時候差點被球打到。他是不是有種完成任務的感覺,為了請求她們原諒自己的弱點,為自己犯的錯誤贖罪?坦率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隻知道,陪著時不時發出刺耳聲音的女兒在陽光下散步,他覺得既甜蜜又感傷。他既幸福又悲傷。並不是因為安德妮,也不是因為尼古拉。他記不起自己當時在想什麼。他隨口說了一句:所有的生活都是幸福並悲傷著。他們在回去的路上聽到娛樂場那邊傳來陣陣音樂聲,眼前的路顯得好漫長,特彆是對剛學會走路的瑪麗安娜來說,目的地顯得好遙遠。“你累了嗎?”“有點。”“你想要到我肩膀上來嗎?”她開心地笑了,露出牙齒間的縫隙。“我太高了。”她兩三歲時,坐在爸爸肩膀上是她最喜歡玩的遊戲。每天晚上,他都在房間裡讓她一直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又說了一句:“人家會笑你的。”他把女兒舉起來,女兒抓著他的頭,他把兩隻沙灘桶拿在手上。“我不是很重吧?”“不重。”“我真的很輕嗎?”“誰跟你說的?”“小羅蘭。”小羅蘭是鍛工的兒子。“他比我小一歲,他有二十五斤。而我隻有十九斤。在出發前他們給我在雜貨店的磅秤上稱的。”“男孩總是比女孩重一些。”“為什麼?”吉塞勒出神地看著他們走回來,可能有點感動。他把女兒放在沙子上。“幫我放好這些貝殼。”“瑪麗安娜,你不覺得你有點過分了嗎?你父親是到這裡休息的。他後天就要去上班了。”“是他說要背我的。”夫妻二人的眼神相遇了。“這也是她假期的最後一天。”他輕聲替女兒辯解99csw.道。妻子沒再說什麼,她的眼睛裡是感激的神情。感激什麼?感激他花十五天的時間來陪她們母女倆?他當時覺得這是他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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