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威爾頓湖的停車場裡。曾經一度,如果天氣熱得不得了,有時候我們會來這裡遊泳;今天我們卻隻是並肩坐在湯姆的車中,搖下車窗,任由暖風拂過。我真想倚上靠枕,閉上雙眼,聞著鬆香,聆聽鳥兒鳴唱;我真想握住他的手,在這裡待上一整天。昨晚湯姆打電話約我見麵,我問他是否因為我在布倫海姆路撞上了安娜。我告訴他,這跟他們兩人毫無關係,我去布倫海姆路並不是為了騷擾他們。他信了我的話(至少他說他相信),但依然顯得小心翼翼,有點兒不安心,堅持要跟我聊聊。“拜托你了,瑞秋。”他說。他講話就是這種腔調,跟過去一模一樣;乍一聽來,我還以為我會心碎。“我來接你,好嗎?”天還沒亮我就已經起了床,清晨5點在廚房裡煮咖啡。我洗了頭、剃了腿毛、化了妝、換了四套衣服,心中隱隱有些內疚——真是犯傻,我明白,但我忍不住想起斯科特,想起與他翻雲覆雨。我真希望當初沒有跟他歡愛,因為那仿佛是一種不忠,對湯姆的不忠——那個兩年前為了另一個女子離開我的男人。但我又怎麼管得住自己的感受?快到9點時,湯姆才驅車趕到。我下了樓,他倚在車上,身穿牛仔褲和一件灰色舊T恤——沒錯,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躺在他的胸口、臉頰貼著那件T恤是什麼感覺。“我請了一上午的假,我們可以開車出去兜兜風。”一看見我,他便說。去湖區的路上,我們聊得不多。他問我最近怎麼樣,又說我看上去氣色不錯。我們到了湖區停車場,兩人一起坐在車中,我正想握住他的手,他卻突然提起了安娜。“嗯,安娜說她見到你……她覺得當時你剛從斯科特·希普韋爾家出來?是嗎?”他轉身麵對著我,但並沒有與我對視。他似乎不好意思問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我告訴他,“我在跟斯科特見麵……我的意思是,不是約會那種見麵,我們現在走得很近,如此而已。這件事難以解釋,我不過是在幫他。你知道吧,你應該知道,他最近日子非常不好過。”湯姆點點頭,卻依然沒有正視我,反而啃起了左手食指的指甲。錯不了:這個動作表示他頗為擔心。“可是小瑞……”我真希望他不要再這樣叫我,因為這種叫法讓我忍不住感覺飄飄然。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他這樣叫我了,一聲“小瑞”讓我心存希冀:也許他跟安娜相處不太順呢,也許他還記得我們的美好時光呢,也許他心底隱隱思念我呢。“我隻是……我真的很擔心。”他終於抬頭迎上我的目光,一對棕色大眼睛定定地凝望著我,手也微微一動,仿佛想要握住我的手,但回頭想想又改了主意。“我清楚……嗯,其實我不太清楚,不過斯科特……我知道他看上去像個正派人,但誰敢打包票呢,對吧?”“你覺得他是真凶?”他搖搖頭,費力吞了口唾沫。“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嗯,安娜說他們夫婦經常吵架,梅根有時顯得有點兒忌憚他。”“安娜說的?”本能地,我對安娜那婊子的話一概嗤之以鼻,但周六在斯科特家曾有的那種感覺卻偏偏揮之不去:事有蹊蹺,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他點點頭。“伊薇丁點兒小的時候,梅根幫我們照顧過寶寶。上帝啊,瞧瞧報上最近登的那些鬼事,我簡直想也不敢想梅根曾替我們做過保姆。但這也證明看人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對吧……”他長歎一口氣,“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不測。”說到這裡,他對我露出微笑,微微聳了聳肩。“我依然很關心你,小瑞。”他說。我不得不挪開眼神,因為我不願意讓他見到我眼中的淚水。當然,他心知肚明,於是伸出一隻手擱上我的肩頭,說道:“我非常抱歉。”我們默默坐了片刻,一點兒也不覺得彆扭。我用力咬著嘴唇,免得自己哭出聲:我不希望為難他,打心眼裡不希望。“我沒事,湯姆。我在振作起來,真的。”“那太好了。你不是……”“酗酒?少多啦,越來越有起色了。”“那就好。你氣色也不錯,看上去……挺美。”他衝我一笑,我頓時感覺雙頰發燒。他飛快地移開了眼神。“你……嗯……手頭緊嗎?”“沒事。”“真的?瑞秋,是真的沒問題嗎?因為我不希望你……”“我沒事。”“要我給你一點兒錢嗎?我真不願意說這種傻話,不過你需要我給你一小筆嗎?幫你熬過難關?”“說實話,我真的沒問題。”這時他向前俯過身子,我一時喘不過氣來,恨不得挨近他,把臉埋進他那寬闊強健的肩膀,細嗅他後頸的氣息。他卻適時打開了汽車儲物箱:“我給你簽張支票吧,以防萬一,好嗎?也用不著急著兌。”我哈哈笑出了聲。“你還在儲物箱裡擱一本支票簿?”他也笑了。“鬼知道什麼時候用得著。”他說。“鬼知道什麼時候得伸手幫神經兮兮的前妻一把,對吧?”他用拇指撫過我的臉頰。我抬手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印下一吻。“答應我,”他澀聲說,“你會離斯科特·希普韋爾遠遠的。答應我,小瑞。”“我答應你。”我說。我並非敷衍他,也根本無法開心起來,因為我意識到一件事:他不僅僅是在擔心我,他在吃醋。我正在火車上,遙望著窗外鐵軌旁的那堆衣服。衣料是深藍色;我猜是條長裙,還配有一條黑色腰帶。鬼才知道這條長裙如何淪落至此,不過斷然不可能是工程師扔下的。火車好似蝸牛一般緩緩前行,因此我有大把時間仔細審視它,心中隱隱覺得曾見過它穿在某人身上,可惜記不起具體什麼時候。天氣真冷,冷得不適合穿這樣一條長裙。也許馬上就要下雪了。我盼著望見湯姆的房子——我的房子。我知道他會獨自一人坐在屋外等我;火車駛過時他會站起身揮揮手,露出笑意。這一切,我從心底深知。但火車先在15號房前方停下,傑森和傑絲正在露台上共飲——真怪,現在分明還沒有到早上8點30分呢。傑絲身穿一條紅色花朵長裙,佩戴著小鳥紋飾的銀耳環;每當她開口講話,我便看見耳墜來回搖曳。傑森站在她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肩頭。我朝他們微微一笑,本想揮揮手,卻又怕其他人覺得我舉動詭異。於是我凝神遙望,隻盼自己手中也有杯酒。火車已經停了好一會兒,遲遲沒有開動的跡象。真希望火車趕緊往前開,不然怎麼能見到湯姆,我又怎麼會不思念他呢。我可以看見傑絲的麵孔,比平日更加清晰:也許是因為今天陽光格外明媚,仿佛聚光燈一般直直灑在她的身上。傑森還在她身後,但雙手已經從她的肩頭挪上了她的脖子,她看上去很痛苦,很難過:他在卡她的喉嚨。我眼睜睜望見她的臉越漲越紅,眼中流出了淚水。我“騰”地站起身拚命拍打車窗,厲聲大喊讓傑森住手,但他聽不見。正在這時,有人握住了我的胳膊——是那名紅發男子。他吩咐我坐下,聲稱火車馬上就會到下一站。“到時候就來不及了。”我告訴他。紅發男子回答道:“現在已經來不及了,瑞秋。”我扭頭回望露台:傑絲已經站起了身,傑森一把攥住她的金發,正要把她的頭顱狠狠地朝牆上撞去。一覺醒來已經過了幾小時,我在火車上落座時卻依然雙腿發軟。剛才我從夢中驚醒,隱隱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恍然覺得原本篤定的一切都是假象:我所目睹的關於梅根與斯科特的一切、我在腦海中為他們兩人編織的一切,全都站不住腳。但如果是我的思維作怪,那站不住腳的難道不該是剛才的夢嗎?一定是因為湯姆在車裡對我說的話,還有我的滿心內疚;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可惜火車停在信號燈前方,那種熟悉的、大禍臨頭的感覺卻越來越濃,我幾乎不敢抬起頭。15號房關著窗戶,沒有丁點兒動靜,顯得安詳寧靜;也有可能是沒有人住。梅根鐘愛的椅子還空蕩蕩地擺在露台上。今天暖意融融,但我忍不住渾身打戰。千萬不要忘記:湯姆嘴裡關於斯科特和梅根的糾葛通通出自安娜之口,而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安娜是多麼靠不住。今天早晨,阿卜迪克醫生似乎有點兒心不在焉。他招呼我時幾乎沒有站直,仿佛身上負痛,握手的力度也比以前弱了不少。斯科特確實提過警方不會透露梅根懷孕的消息,但他們會不會告訴阿卜迪克醫生?難道他正想著梅根的孩子?我想跟他聊聊剛才那個夢,但又想不出一個不穿幫的辦法,於是跟他問起了如何恢複記憶和催眠的事。“嗯。”他邊說邊在麵前的辦公桌上叉開五指,“某些治療師相信催眠可用於恢複受壓抑的記憶,但這一觀點爭議頗大。我不施催眠術,也不向我的病人推薦。我不認為催眠術有益,在某些情況下反而可能得不償失。”他對我一笑,“抱歉,我知道這不是你希望聽到的說法。但我認為,治療思維是沒有捷徑的。”“那你認識施催眠術的治療師嗎?”我問道。醫生搖搖頭。“對不起,但我無法向你推薦。你必須記住,接受催眠的患者非常易受影響,患者所‘恢複’……”他邊說邊作勢在“恢複”一詞上打個引號,“的記憶並非毫無破綻,那些並不是真正的記憶。”我不能冒這個險。我受不了再往腦子裡塞進其他場景,卻又是些靠不住的記憶。那些變幻莫測的記憶碎片一次次讓我信以為真,一次次在重重迷霧中向我指明方向,實際上卻害我走錯了路。“那你有什麼建議?”我問道,“有什麼辦法恢複我失去的記憶嗎?”他用纖長的手指來回輕撫著嘴唇。“確有可能,沒錯。談起某段特定的記憶可以幫助你理清思緒,在某個讓你感覺安全放鬆的環境中回顧細節……”“比如在這兒?”他笑了。“比如在這裡,如果你在這裡確實感覺安全放鬆的話。”他挑高了聲調——他是在詢問,而我沒有回答。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通常來說,專注於視覺之外的其他感官會有所幫助,比如聲音、觸覺,等等。在涉及回憶時,氣味尤其重要,音樂也有可能有明顯的效果。如果你所回想的是某天某一特定的場景,可以考慮沿著你當天的行跡一步步追溯……姑且這麼說吧,重返‘案發現場’。”“案發現場”其實是種常見說法,但我頓時覺得汗毛直豎,頭皮陣陣發麻。“你想聊聊某件事嗎,瑞秋?”還用說嗎?但我不能告訴阿卜迪克醫生。於是我轉而把高爾夫球棒風波告訴了他,當時我跟湯姆大吵一場,隨後對湯姆下了毒手。我記得當天早上自己滿心焦慮地醒來,頓時就明白大事不妙。湯姆不在床上,我仿佛放下心來,仰麵躺著細細回顧,記起自己曾失聲痛哭,口口聲聲地說我愛他。他卻大發雷霆,打發我去睡覺,免得我不肯住嘴。我努力回想前一晚的情形,回想吵架之初:當時我們正共度大好時光,我下廚做了些烤蝦,佐以辣椒芫荽,喝的則是湯姆某個客戶送來的謝禮——一瓶美味的“白詩南”葡萄酒。我們在屋外庭院裡品嘗美食,一邊聽著“殺手樂隊”和“裡昂王族”樂隊的音樂,那是我們初遇時愛聽的曲子。我記得我們又笑又吻;記得我給他講了個故事,而他沒能跟我一樣找到好笑之處;記得我感覺十分難受;記得我們互相大吼,我還在邁進雙重玻璃門時摔了一跤,暗自為他沒有奔來扶我火冒三丈。但關鍵在於:“那天早上我起床下樓,湯姆卻不肯跟我搭話,幾乎連正視我也不肯,我不得不求他告訴我來龍去脈。我一遍又一遍向他道歉,感覺無比惶恐。我說不清楚原因,也明白這樣無濟於事,但一旦失憶,你的思維會自然而然填補空白,你或許會在腦海中描出最不堪的圖景……”卡馬爾點點頭。“可以想象,接著說。”“到了後來,為了讓我閉嘴,他終於還是鬆了口:噢,前一晚他的話如何惹毛了我,我如何一直揪著不放,他又是吻又是哄地求我罷手,可惜我死活不肯。於是他決定不再理我,自己上樓睡覺,事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我拎著一支高爾夫球棒追著他上了樓,對準他的頭猛揮而去。走運的是我沒有擊中,隻不過打壞了走廊裡的一大塊牆麵。”卡馬爾並未大驚失色,隻是點了點頭。“這麼說來,你明白過去發生的事,但你無法切身體會,對嗎?你希望能夠自己回想起來,通過自己的記憶得到親身體會,由此……你剛才用的是哪個詞?由此讓這段記憶‘歸你所有’?這樣一來,你才會心甘情願對它負起全責?”“嗯,”我聳聳肩膀,“是的。我的意思是,這算其中一部分,但不止於此。蹊蹺之處出在很久之後……也許是在幾個月後。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著那天晚上,每當經過牆上的破洞,我就會想起出事當天的情形。湯姆答應會把牆補好,但他沒有動手,我又不願意去煩他。有一天,我站在牆上的破洞旁……當時正值傍晚時分,我邁步走出臥室,卻猛然停住了腳,因為我記起來了:那天我坐在地上,背靠著牆壁啜泣不止;湯姆站在我身旁,嘴裡正在讓我息事寧人。我腳旁的地毯上赫然躺著那支高爾夫球棒,而某種感覺瞬間席卷了我——我感覺膽戰心驚。那幕記憶跟現實格格不入,因為我記起的並非滿腔怒火,而是心驚。”我反複回味著卡馬爾關於重返“案發現場”的說法,因此沒有回家,反而去了威特尼。我沒有匆匆穿過地下通道,而是放慢腳步特意徑直走到通道口,伸手貼上入口處冰冷粗糙的磚塊,閉上眼睛輕輕撫過——毫無效果。我睜開眼睛環顧周圍,路上一片寂靜,幾百碼外有個女子向我走過來,除此以外彆無他人。沒有汽車駛過,沒有孩子叫嚷,隻有遠處隱隱傳來汽笛聲。太陽忽而躲到了雲層後,我感覺到陣陣涼意,再也無法向通道裡邁進一步,於是轉身準備走人。剛才向我走過來的女子正在繞過街角,身上緊裹著一件深藍色風衣。從我身邊經過時,她抬頭望了望我。電光火石間,我記起來了:一名女子……藍色……光亮。我記起來了:安娜。她身穿一條配有黑色腰帶的藍色長裙,疾步從我的身邊走開,幾乎跟那天從我身旁落荒而逃時差不多。隻不過這次她在中途還扭頭回望,然後停下了腳步。一輛汽車停到她身旁的人行道上,一輛紅色的車。湯姆的車。她彎腰透過車窗跟他說了幾句話,拉開車門鑽進車裡,汽車開走了。我記起了一幕:那個周六晚上,我曾經站在這個地下通道入口目睹安娜鑽進湯姆的車。不過這幕記憶不可能是真的,因為實在講不通嘛。當晚湯姆在到處找我,開的正是那輛車,而安娜並沒有與他同乘一輛車,她在家裡——警方明明是這麼告訴我的。實在講不通。我真想放聲尖叫,為了理不清的亂麻,為了撥不開的疑雲,為了我那沒用的腦子。我穿過街道,沿著布倫海姆路的右側往前走。到了23號房對麵,我在樹下站了一會兒。前門已經被重新粉刷,昔日的深綠色變成了今日的黑色。以前我怎麼沒有注意到呢,我明明更中意綠色。屋裡的一切又有什麼不同?顯而易見,嬰兒房已經改頭換麵,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睡我們那張舊床,不知道她是否會對著我親手掛上的鏡子梳妝打扮,不知道他們是否重新粉刷過廚房,是否抹平了樓上走廊牆壁的那個洞。我真想過街用力敲響黑色大門上的門環;我想跟湯姆說幾句,問問他梅根失蹤當晚的情形,問問他昨天在車裡,當我在他的手上印下一吻,他的心裡是什麼滋味。但我隻是佇立了片刻,抬頭遙望昔日的臥室窗戶,直到淚水刺痛了眼眶,我便知道離開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