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 2013年8月4日 星期日早上(1 / 1)

早晨驚醒我的噩夢跟往常有點兒不一樣:夢裡我犯了個錯,但我不知道犯了個什麼錯。我隻知道那個錯覆水難收,隻知道湯姆對我恨得咬牙切齒,再也不肯跟我搭話。他把我乾的醜事傳遍了所有熟人,眾人紛紛與我反目:舊同事、朋友,甚至我媽媽。他們看我的眼神滿是厭惡與不屑,沒有一個人願意昕我辯解,沒有一個人願意知道我是多麼抱歉。我感覺糟糕透頂,內疚得不得了,卻偏偏想不起來自己造了什麼孽。我從夢中驚醒,我知道這個夢一定是過去欠下的債,不過此時此刻,究竟欠的哪一樁已經不再重要。昨天下火車後,我在阿什伯裡火車站外轉悠了整整十五分鐘,也有可能是二十分鐘。我四處搜索著那名紅發男子是再跟我下了車,但根本沒發現他的影子。我一直懷疑自己可能看走了眼,他正躲在某處等我回家,好偷偷跟上來呢。我多麼渴望能一溜煙跑回家,而湯姆正在家中等我。有人在家等我。結果回家的路上,我去了賣酒的店鋪。回到家時,公寓裡空空蕩蕩。我感覺自己似乎恰好跟凱茜錯過,但廚房台麵上的紙條寫得明白:她跟達米安去吃午餐了,要到周日晚上才回來。我頓時覺得心神不寧,有點兒戰戰兢兢,不禁從一間屋走到另一間屋,把東西拿起又放下來。有什麼不對勁兒——最後我終於反應過來,不對勁兒的是我。耳邊的一片死寂好似雷鳴,於是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接著又是一杯,然後打了個電話給斯科特。電話被轉到了語音信箱,他在答錄機裡的留言恍若隔世,那是一個忙碌而自信的男子,家中有位美貌動人的太太。幾分鐘以後我又撥通了電話。電話通了,但沒有人答話。“哈資?”“誰?”“我是瑞秋,”我說,“瑞秋·沃森。”“噢。”電話那頭遙遙傳來了女人的話音,也許是他媽媽。“你……你之前打來的電話我沒有接到。”我說。“不……不。我給你打過電話嗎?噢,不小心撥錯了。”他昕上去有點兒慌亂。“放在那兒就可以了。”他說。愣了片刻,我才意識到他不是在跟我講話。“請節哀。”我說。“是的。”他的語調乾巴巴的。“我非常遺憾。”“謝謝你。”“你……你要跟我聊聊嗎?”“不,我一定是誤撥了你的號碼。”這次他的語氣中添了幾分底氣。“噢。”我昕得出他急著掛斷。我明白我理應讓他守著家人,守著傷痛。我明白,但我做不到。“你認識安娜嗎?”我問他,“安娜·沃森?”“誰?你是說你前夫的現任太太?”“是的。”“不。我是說,我跟她不熟。構根……去年構根曾經幫她照顧過一陣寶寶。你為什麼問這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問。我不知道。“我們能見一麵嗎?”我問他,“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什麼事?”他昕上去怒氣衝衝,“現在還真不是什麼好時機。”昕到他的挖苦,我心裡一酸,正準備掛電話,他卻說道“我這兒有一屋子人。要不明天?明天下午到我家來吧。”他在刮臉時割傷了自己他的臉頰和衣領沾了血。他的頭發濕鹿鹿的,聞起來有股香皂和須後水味道。他對我點點頭,占到一旁示意我進屋,但嘴裡一個字也沒有說。屋裡昏暗悶熱,客廳的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通向花園的落地玻璃門拉上了窗簾,廚房台麵上擺著保鮮盒。“所有人都帶吃的來。”斯科特說。他示意我到餐桌旁坐下,他自己卻還占著,兩條胳膊軟綿綿地在身側茸拉下來。“你想告訴我什麼嗎?”他活像一具行屍走肉,不肯正視我的目光,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我想問問你關於安娜.沃森的事……我說不好。她跟梅根的關係如何?她們互有好感嗎?”他皺起眉頭,把手擱上了身前那張椅子的椅背。“不。我的意思是,她們也不討厭對方,隻不過不太熟,談不上什麼‘關係’。”他的肩膀似乎茸拉得更厲害了些,顯得非常疲憊。“你為什麼問這個?”我必須說實話。“我看見她了。我看見她在車站附近那條地下通道外麵,我覺得。我是在那天晚上看見她的……梅根失蹤當晚。”他搖搖頭,努力泊化著我的話。“你說什麼?你看見她了。你……當時你在哪裡?”“我就在這兒。我正要去見我的前夫……湯姆,但……”他緊緊閉上眼睛,又揉了揉額頭。“等一下……當時你在這兒,還見到了安娜.沃森?接下來呢?我知道安娜在這兒,她家離我家就隔了幾棟房子。她告訴警方,她在7點左右去過火車站,但不記得見過梅根。”他的手猛地攥住椅背他已經失去了耐性,我看得出來。“你到底在說些什麼?”他說。“當時我喝了酒,”一種熟悉的羞愧頓時湧上心頭,我的雙頰不禁漲得通紅,“我記不太清楚,但我有種感覺……”斯科特抬起一隻手。“夠了,我不想聽。顯而易見,你跟你前夫、你前夫的現任太太有點兒扯不清,這跟我毫無關係,跟梅根毫無關係,對吧?天哪,你就不覺得丟臉嗎?你明白我的處境有多慘嗎?你知道今天早上警方找我問話了嗎?”他拚命壓著椅背,我真白它會被壓壞。我給自己打氣:說不定椅子會“哢啦”壞掉呢。“結果你還帶著這種廢話到我家裡來。你的生活徹徹底底是場慘劇,我對此深表遺憾,不過相信我,那跟我的生活相比就是小菜一碟。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說到這兒,他猛地朝前門扭過頭。我站起身。我覺得自己愚蠢而可笑,也確實覺得丟人。“我是想來幫忙的,我……”“可是你幫不上忙,對吧?沒人能幫我。我太太死了,警方還認為我是殺人凶手。”他的聲音越來越響,兩頰泛著紅量。“警方認為我殺了她。”“可是……卡馬爾·阿卜迪克……”椅子應聲在廚房牆上撞散了架,一條腿變得支離破碎。我被嚇了一大跳,斯科特卻幾乎紋絲不動。他的手又握成拳頭垂到了身側,我可以看見他身上暴凸的青筋。“卡馬爾·阿卜迪克,”他咬牙切齒地說,“已經不再是嫌犯了。”他語氣平淡,但他顯然正竭力克製住自己。我感覺得到他心中噴湧的怒火,於是邁步想去前門,但他正好擋住我的去路,擋住了房間裡僅有的一線光。“你知道他怎麼說嗎?”斯科特從我身邊走開,抬起碎椅子。我當然不知道,我心裡想。但我又再次回過神來:他其實並不是在跟我講話。“卡馬爾的說法真是一套又一套。卡馬爾說,梅根過得不開心,我是個愛吃醋、控製欲強的丈夫,一個……那個詞怎麼說來著?一個‘情感虐待狂’。”斯科特用厭惡的口吻咬牙切齒地吐出那個詞,“卡馬爾說,梅根怕我。”“可是他……”“他不是唯一一個胡說八道的人。梅根的朋友塔拉說,梅根有時候會讓她打掩護,梅根指使她對我撒謊,在她的下落和行蹤上編瞎話。”他把椅子放回桌邊,可它又一下倒了過去。我朝走廊邁近一步,他的眼神卻適時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成了個罪人,”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罪名恐怕是背定了。”他把破椅子踢到旁邊,又在另外三把完好無損的椅子中挑了一把坐下。我猶豫不決:是走呢,還是留下?他又開了口,聲音如此之輕,我幾乎聽不清楚。“她的手機在口袋裡。”他說。我立刻朝他邁近了一步。“手機裡有我發的一條短信,是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她讀到的最後一條消息,上麵寫著‘去死吧,你個騙人的妓子’。”他的頭垂到胸口,雙肩開始抽撞。我離他很近,伸手就能碰到他。我抬起一隻戰戰兢兢的手輕輕擱在他的後頸上,他沒有把我的手甩開。“很遺憾。”我說的是真心話,因為儘管他的話讓我無比震驚(他怎麼能對她說出這種話),我卻明白深愛某人卻又對他們惡語相向是什麼滋昧,無論因為憤怒還是痛苦。“一條短信而已,”我說,“不夠分量。如果警方手頭隻有……”“不夠分量?”他頓時直起了腰,把我的於甩開。我繞著餐桌走回原位,在他的對麵坐下。他沒有抬頭看我。“我有動機。她離家的時候,我又沒有……我的舉止又不合常理。過了很久我才院了於腳,才給她打電話。”他苦笑一聲,“再說了,根據卡馬爾·阿卜迪克的說法,還有經常性的虐待行為。”這時他抬頭望見我,眼中突然亮起了一抹光希望之光。“你……你可以去找警方,告訴他們這不是真的,他在撒謊。你至少可以給出另一種說法,告訴警方我愛她,我們過得非常開心。”我感覺一陣恐院湧上心頭。他居然覺得我能幫他,他居然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能給他的隻有一個謊言,一個見鬼的謊言。“警方不會相信我,”我毫無底氣地說,“他們本來就不相信我,我不是個可靠的證人。”沉默漸漸蔓延開,充斥著整間屋。一隻蒼蠅怒氣衝衝地在落地玻璃門邊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動靜。斯科特撓撓臉頰上的血癲,我昕見指甲劃過肌膚的聲音。我把椅子朝後挪了挪,椅腿在瓷磚上刮出一陣“吱裡”聲,他抬起了頭。“當時你在這裡。”他說昕口氣,仿佛他此刻才從我一刻鐘前告訴他的事情中品出了滋味。“梅根失蹤當晚你在威特尼?”心跳聲在我的耳邊“咚咚”回響,我幾乎昕不見他的話。我點點頭。“你為什麼不告訴警方?”他問道。我看見他下巴上肌肉抽撞。“我告訴警方了,但我沒有……但我什麼也沒有見到,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門旁把窗簾拉開。陽光頃刻間讓人睜不開眼睛,斯科特背對我站著,環抱著雙臂。“你確實喝醉了。”他的聲調不帶一絲感情,“但你一定記得一些事。錯不了……因此你才一遍又一遍地回來,對嗎?”他轉身麵對著我,“這就是原因,對嗎?就是你一遍遍聯絡我的原因,你知道一些線索。”昕他的口吻,仿佛那不是疑問,不是指責,不是假想,而是事實。“當時你見過卡馬爾的車嗎?”他問道,“好好想想,是一輛藍色的沃克斯豪爾科莎。你見過嗎?”我搖搖頭,他沮喪地舉起雙臂,“不要急著否認,好好想想。你見到了什麼?你見過安娜·沃森,但這沒有意義。你還見過……拜托!你還見過誰?”我對著陽光眨眨眼睛,竭力拚湊著回憶,可惜一無所獲。沒有真相,沒有用,沒有一條可以讓我說出口的線索。當時我在跟人吵架;或者是,我親眼見到人吵架。我在火車站台階上摔了一跤,一名紅發男子扶我起來——我覺得當時紅發男子對我挺不錯,儘管眼下他讓我心生懼意。我知道自己的頭上和唇上各有一道傷口,手臂上還有臍痕。我記得曾經在地下通道裡待過,當時天色黑黝黝的,我白得要命,感覺一頭霧水。我昕到有人叫梅根的名字——不,那是個夢,不是真的。我記得鮮血——我頭上、我手上的鮮血。我記得見過安娜;但不記得湯姆,不記得卡馬爾、斯科特,也不記得梅根。斯科特正凝神望著我,等我開口給他一些慰藉,可惜我辦不到。“那天晚上正是關鍵所在。”他說。他又在桌邊坐下,離我近了些,用後背對著窗口。他的額頭和唇上的汗水閃著亮光,他抖得好似風中落葉。“那就是案發時間,警方認為那是案發時間,他們說不準……”他咽下了後半句,“他們說不準,因為屍體的……狀況。”他深吸一口氣,“但他們認為案發時間是那天晚上,或者不久之後。”他又搖身變成了機器人,衝著屋子講話,而不是在對我說。我一聲不吭地昕他對屋子傾訴:梅根的死因是頭部受傷,頭骨有幾處碎裂。無性侵跡象,至少警方無法確認,因為屍體巳嚴重受損。等到恢複正常時,他的眼中有著濃濃的絕望和恐懼。“如果你想起任何線索,”他說,“你一定要幫我。求你了,請記起來吧,瑞秋。”昕到我的名字從他嘴裡說出來,我頓時感覺胸口發悶,心頭發酸。在回家的火車上,我琢磨著斯科特的話,好奇那究竟是真是假。難道我無法放手的原因就深埋在腦海中嗎?難道我恨不得透露什麼信息?我知道,斯科特撩動了我的心弦,一種難以名狀、不合禮法的感覺。但除此之外呢?如果我的腦海中深埋著什麼線索,也許有人能幫我把它找出來,比如某個精神科醫生,比如某個心理治療師,比如卡馬爾·阿卜迪克。我幾乎整夜沒有睡,一遍遍琢磨著:這樣做是不是犯傻、魯莽又毫無意義?這樣做會給我惹禍嗎?我真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昨天上午,我約了卡馬爾·阿卜迪克醫生。我打電話到他所在的診所向前台指名約他;也許是我的白日夢,但我覺得前台昕上去吃了一驚。她說阿卜迪克醫生可以在今天4點30分見我。這麼快?我的心“怦怦”跳,感覺口乾舌燥,然後一口答應下來。本次診療收費高達七十五英鎊,從我媽媽那裡借來的二百英鎊恐怕撐不了多久。自從約好看醫生,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我有點兒害怕,但也有點兒興奮。我不得不承認:我心底隱隱覺得跟卡馬爾見麵頗為激動人心。因為一切都由他而起,隻不過朝他匆匆投去一瞥,我的生活就偏離了原有的軌跡。目睹他親吻梅根的那一刻,一切就此改變。再說我必須見他。我必須采取措施,因為警察一心緊盯著斯科特。昨天警方又找他問話;當然,警方不會承認,但網上有視頻:斯科特正走進警肩,身旁是他媽媽。他的領帶係得太緊,看上去勒得慌。人人都在東猜西猜。報上說,這次警察謹慎了不少,畢竟再匆匆忙忙抓錯一次會讓警方下不來台。有人傳聞案子辦砸了,聲稱應該換換辦案的班底。網上關於斯科特的流言更是不堪入目,離譜又惡心。有人把他第一次流著淚懇求梅根回家時的鏡頭截了屏,旁邊則放上好些同樣上過電視的凶於的照片,照片中的殺人凶於個個在哭泣,看上去正為了深愛的人備受煎熬這些湊熱鬨的真是沒有人性,駭人昕聞。隻能祈禱斯科特永遠不要見到這些鬼東西,那會傷透他的心。所以,也許我又蠢又魯莽,但我要去見卡馬爾·阿卜迪克。因為跟那些牆頭草不一樣,我見過斯科特,我親身接觸過此人,我了解他的本性,而他並非一個殺人凶手。登上科利站的台階時,我的雙腿仍在瑟瑟發抖。我已經抖了好幾個小時,一定是腎上腺素惹的禍,我的心就是不肯跳慢些。火車上擠得滿滿當當,看來是找不到座位了(從這裡上車可沒有從尤斯頓站上車那麼輕鬆),所以我隻好站在車廂中央。整節車廂活像個烤爐,我努力放慢呼吸,垂下眼神盯著自己的腳我不過是想好好調整自己的感受。狂喜、恐懼、困惑,還有內疚。主要是內疚。這可跟我期待的感受不一樣。等到抵達診所的時候,我已經完全被恐懼淹沒:我堅信他隻需瞥我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底細,認定我不懷好意。我怕自己會說錨話,會忍不住提起梅根的名字。隨後我走進了一間平淡無奇的候診室,跟一位中年前台搭上了話,她記下我的信息,卻沒有正眼看我。我坐下拿起一本《時尚》雜誌,用顫抖的手指翻了翻,儘力集中心神辦好眼前的事,同時努力顯得跟其他病人一樣平庸無聊。候診室裡還有兩個病人:一名二十來歲的男子正在看手機,一名年紀大些的女子悶悶不樂地瞪著自己的腳,自始至終沒有抬過頭。即使前台叫她的名字,她也隻是起身邁著小碎步走開——她顯然知道該去哪裡。我在候診室等了五分鐘,不,十分鐘。我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候診室裡非常憋悶,我簡直喘不過氣,真白自己暈倒。房門冷不丁打開了,一名男子走出了辦公室。無須細看,我就知道是卡馬爾本人。當初第一次見到他,我也一眼就認出那人並非斯科特,當時對方還隻是一抹向她走去的身影呢,不過隱隱讓人感覺身材高大、動作情懶。阿卜迪克醫生向我伸出一隻手。“沃森女士?”我抬起目光正視他的眼睛,頓時感覺仿佛觸電一般。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暖又乾又大,整個兒覆住了我的手。“這邊請。”他說著示意我去他的辦公室。我乖乖照辦了,一路都覺得惡心頭暈。我在重蹈她的覆轍·她曾經做過這一切。她曾經坐在他的對麵,就在那張他讓我坐的椅子上·他也許跟今天一樣雙手托腮,也許跟今天一樣對病人點點頭,嘴裡說道:“好了,今天你想跟我談些什麼呢?”他的一切都很溫暖:他的手(我握過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聲調。我在他的臉上細細搜尋著蛛絲馬跡:對方是否正是那個砸碎梅根頭顱的萬惡禽獸,是昔日那個曾經失去家人、背負傷痛的難民呢?一絲跡象也看不出來。而且有那麼片刻,我竟渾然忘我,也忘了白他。我坐在診療室裡,心中不再恐慌,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竭力記起自己的台詞。我告訴他,我已經酗酒四年了,酗酒害我失去了婚姻、工作和健康,我擔心它可能還會害我失去理智。“我記不起來事情。”我說,“我會失憶,不記得自己去過哪裡,做過什麼。有時我懷疑自己闖了禍,說了些不堪入耳的話,但我就是想不起來。如果……如果事後有人告訴我我的言行,昕上去卻一點兒也不像我的所作所為。如果不記得某事的話,你又怎麼會覺得應該為此負責呢?所以我從不覺得有那麼難受。我感到愧疚,我造的孽……被抹掉了,就像那不是我造的孽一樣。”跟他見麵才幾分鐘,我已經一股腦兒向他傾吐了許多真相。我傾吐得分暢快;我早就想對某人傾吐這一切了。但對方不應該是他。他傾昕著,明亮的唬白色眼睛凝望著我,疊著雙手一動不動,既沒有環顧房間,也沒有記筆記,隻是一味傾昕。最後他終於微微點頭,說道“你想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但如果想不起來,你又覺得很難為此負責?”“沒錨,正是這樣,一點兒也沒錨。”“這麼說吧,我們如何承擔責任?你可以道歉。即使不記得自己犯的錨,那也並不意味著你的道歉以及背後的情緒並不真摯。”“但我希望有所感覺,感覺……更難受。”說出口顯得有點兒詭異,但一直以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我難受得還不夠。我知道我該負責,我知道自己犯的錨,即使我不記得細節;但與此同時,我與那些舉動之間似乎又隔了一層。“你認為你應該比現在更難受?你為自己的錨誤付出的代價還不夠?”“是的。”卡馬爾搖搖頭。“瑞秋,剛才你告訴我,你失去了婚姻和工作,你不認為你已經被罰得夠重了嗎?”我搖搖頭。他在椅子上往後仰。“我認為,也許你對自己太苛刻了一點兒。”“我沒有。”“好吧,好吧。我們能談談問題剛出現的時候嗎?你說那是……四年前?你能跟我講講那段時間嗎?”我不願意。我還沒有徹底拜倒在他溫暖的聲音和溫柔的眼神下,我還沒有那麼絕望,我不會把真相通通告訴他,我不會告訴他,我多麼渴盼寶寶。我告訴他,我的婚姻如何破裂,我陷入了抑鬱,我一直貪杯,但當時局麵一下子失控了。“你婚姻破裂,所以是……你離開了你的丈夫,還是他離開了你,還是……你們隻是分了手?”“他出軌了。”我說,“他遇到了另一個女人,墜入了愛河。”他點點頭,等我繼續往下講,“不過那不怪他,那是我的錯。”“你為什麼這麼說?”“嗯,我開始酗酒是在他出軌之前……”“這麼說,你丈夫出軌並不是導火索?”“不是。當時我已經開始酗酒了,這個毛病把他從我身邊推開,這也是他不再……”卡馬爾等待著。他沒有催我繼續往下講,隻是任由我坐在那兒,等著我把話說出口。“他不再愛我的原因。”我說。我真恨自己在他麵前哭;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卸下心防。我不該談起真相,我原本應該拿一套編好的說辭和一個假身份來找他,原本應該好好準備。我真恨自己凝望著他,居然有那麼片刻相信他真心體恤我。因為他凝望著我,仿佛並非同情,而是理解,仿佛他確實想對我伸出援手。“這麼說來,瑞秋,的酒是在你婚姻破裂前開始的。你認為你可以找出的酒的根本原因嗎?我的意思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力到。對某些人來說,那隻是一步步陷入抑鬱或上癮的狀態。對你來說有什麼具體原因嗎?喪親之痛,或者彆的挫折?”我搖搖頭,聳聳肩。我可不打算告訴他;我不會告訴他。他等了片刻,接著瞥了一眼桌上的時鐘。“也許我們下次再接著聊?”他說著微微露出笑容,我頓時感覺後背竄過一股寒意。他的一舉一動是如此涵曖: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聲音,隻有他的笑容例外。當他露齒而笑時,你可以看出他身上的殺機。我瞬間胸口發悶,心跳再次在耳邊隆隆作響,沒有搭理他伸出的手就走出了他的力公室。我不敢碰他。我理解,真的。我能看出梅根為什麼傾心於他,那可不僅僅是因為他英俊過人。他沉著、可靠,整個人透出一種寬容的善意。如果天真無邪、容易輕信的話,如果內心備受困擾的話,也許就看不穿那層假麵具,也許就看不出在平靜無波之下,他卻是一頭惡狼。我理解:幾乎有那麼一個小時,我也拜倒在他的腳下。我對他敞開了心扉,忘了他是誰。我背叛了斯科特,背叛了梅根,我為此深感內疚。但最重要的是,我深感內疚,因為我還想再去找他。我又做了那個夢。夢中我犯了錯,所有人都站到湯姆那邊跟我作對。我無法解釋,甚至無法道歉,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半夢半醒之間,我想起了四年前發生的一場爭吵,那是在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試管授精失敗後,我提出再試一回。湯姆告訴我付不起費用,而我沒有質疑。我知道我們付不起,我們要還一大筆按揭,他還欠著債(誰讓他父親哄他做了一筆爛生意呢),我隻好昕天由命。我隻能盼著有朝一日把錢攢夠,與此同時,每次遇見懷孕的陌生女人或昕見彆人的好消息,我就不得不把熱辣辣的眼淚往肚子裡吞。試管授精失敗過了幾個月,湯姆告訴我要去拉斯維加斯旅行:待四個晚上,看一場拳擊大賽減減壓,去的隻有他和幾個昔日舊友,幾個我素未謀麵的人。我知道那趟拉斯維加斯之旅價格不菲,因為我在湯姆的電郵收件箱裡見到了預訂航班和房間的收據;我不清楚拳擊賽門票要花多少錢,但可想而知便宜不了。總花費倒不足以做一輪試管授精,但好歹能攢下一筆吧。我們翻天覆地吵了一場。我不記得細節了,因為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喝酒,好給自己打氣以便當麵質問湯姆,於是事情變得再糟糕不過。我記得次日他的態度是多麼冷漠,他不肯跟我聊。我記得他用平淡而又失望的語氣告訴我,我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如何把我們的鑲框結婚照摔得粉碎,如何怒吼著斥責他無比自私,說他是個窩囊廢丈夫,成不了事的廢物。我還記得那天我有多麼恨自己。當然,我不該對他說那種話,但現在回頭一想,我的滔天怒火並非沒有理由。我完全有理由惱火,不是嗎?我們明明在備孕,難道不該準備好做出犧牲嗎?如果能懷上孩子,我甘願缺隻胳膊或者少條腿。他居然不能不去拉斯維加斯度周末?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接著起身決定去散散步:如果不找點兒事做的話,我就要打街角小酒鋪的主意了。從周日以來我還沒有碰過酒,心裡正左右為難:一邊是極其盼著喝上幾杯,一邊是隱隱有點兒成就感,覺得半途而廢實在丟人。阿什伯裡並不是個散步的好地方,這裡全是商店和郊區,連個像樣的公園也沒有。我穿過鎮中心:四周無人的時候,從鎮中心走並不算太糟糕。訣竅在於給你自己下個套,讓自己相信正去往某處,挑個地方往前走就行。我挑的是“快樂路”前方的那間教堂,離凱茜的公寓約有兩英裡,我曾經去那裡參加過戒酒互助會。我不願意去本地區的教堂,免得一不小心遇見某些會在大街上、超市裡或火車上遇見的人。走到教堂,我又轉身大步往家裡走去——這個女子有事要做,有地方要去;她很尋常。我審視著途經的人們,想知道他們心裡藏著什麼秘密:兩個背著背包跑步的男子正在做馬拉鬆訓練;一名身穿黑裙子、白色運動鞋的年輕女子,手袋裡裝著高跟鞋,正趕去上班。他們不斷前行是為了不再酬酒嗎?他們在琢磨昨天碰麵而且準備再次見麵的殺人凶手嗎?我並不尋常。看見它時,我離家隻差一小段路。我陷入了沉思,琢磨著跟卡馬爾見麵時能找到什麼線索:我真的打算趁他碰巧離開房間的時機翻遍他的抽屜嗎?誘使他說出內情,帶他向危險的境地一步步走去嗎?很有可能,他比我聰明得多;很有可能,他會發現我意圖不軌。畢竟他知道自己已經上了報紙,他必須提防那些想從他身上套取信息的人。我正低頭琢磨,眼睛盯著人行道,道路右側卻出現了那間小小的“Londis”便利店。我儘力不抬頭看它,免得勾起非分之想,誰知道眼角卻瞥到了她的名字。我抬起頭,那行大字赫然在目,一份小報的頭版寫著:嬰孩命喪梅根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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