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德坐在收銀台,麵色平靜,保持著微笑。她看到一對夫妻走進來,立即就知道他們是第一次來這裡。他們倆都非常年輕,從頭到腳都是新衣服,也許新婚不久。他們一進門,就忍不住露出驚訝和猶豫。安托萬在第二個餐廳裡,也看到了他們,但並沒有上前。弗朗索瓦,一個紅棕色頭發的服務生上前接待他們。“先生太太,這邊請。”他引他們到一張不好的桌子前,在飯店正中間。那對年輕夫婦看了一眼旁邊的三角桌,卻什麼也沒敢說。不管怎樣,就算他們想要那張桌子,弗朗索瓦肯定會跟他們說,那張桌子已經被人訂了。利澤洛特挺著巨大的胸部去給他們拿大衣,在經過收銀台時朝老板娘眨了一下眼睛。那個時候,大使以及他的客人們還沒來。他們為大使保留了第二餐廳裡那張擺有八份餐具的桌子。員工們稱之為元老桌,因為那張桌子是留給重要客人和大人物坐的。那對來自鄉下的夫婦應該來巴黎沒多久。他們散步到雷阿爾市場,看到一個看起來跟其他飯店差不多、但立即吸引了他們的飯店,因為這家店麵的櫥窗裡掛著火腿和紅腸。店名叫“奧弗涅之家”,看起來真的很普通,這對年輕夫婦沒有想到弗朗索瓦會給他們拿來一個奢侈的菜單,大得簡直就像個對開菜單。第一餐廳裡都是些舊大理石桌子,桌腳是生鐵做的,還有一個古老的錫櫃台。在褪了色的綠色牆麵上,可以看到一個黑色的框框裡貼著關於禁止在公共場合酗酒的法令。“我建議你們嘗嘗奧弗涅蔬菜牛肉濃湯或者豬油火腿麵包。”費爾南德正好坐在兩個餐廳中間,正對著衣帽間。她習慣記住她所看到的一切。她看見丈夫穿著灰藍色的衣服,正彎著腰傾向兩個記者,這兩個人正跟幾個年輕女人在一起。經常能在報紙和雜誌上看到這幾個女人的照片。她還能看到主廚正在玻璃隔間後麵的電爐前麵忙著。英國大使館通過電話預定了一張八人桌,讓飯店裡的所有人都緊張起來。安托萬讓人去買了花。他上午十一點已經刮了胡子,晚上七點又上去刮了一次。幾乎沒有空位。那對年輕夫婦選了豬油火腿麵包,很吃驚地看著桌邊的小推車上放著那麼多的豬肉製品。擺在最中間的那塊鄉村黃油讓那個妻子讚歎不已。奧古斯特那個時候在哪裡?也許跟以往一樣,就坐在我們稱之為小餐館的某張桌子旁吧。那曾經是他的飯店,他用自己省下的和他兄弟借給他的錢,從彆人手上買下這個飯店。那是一九一三年,他沒想到自己第二年就被送到了前線。那時候,如今放元老桌的那個地方是廚房,而現在的廚房(就在費爾南德身後),曾經是一家人睡覺的臥房。兩輛勞斯萊斯在路邊停下來。安托萬迅速向門邊走去。大使跟客人們並沒有穿禮服,他們在眾人目光的追隨下毫不做作地走向桌子。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接待重要人物。大使右邊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全身名牌。她應該做過整形手術,因為她的臉完全是堅硬的。她的目光懶散地屈尊紆貴一般地落在外交官指給她看的那群好奇的人身上。費爾南德認出他了。他來吃過兩三次飯,但費爾南德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帶著一臉像發現新大陸般的驕傲看著玻璃隔間,可以透過玻璃看到菜品製作過程。然後他又看著牆上的布畫,有三張於特裡約的風景畫。在老奧古斯特眼裡這些畫一文不值。他的一個從裡永來的同學在塞尼峰街上開了家飯店,奧古斯特曾借過他一筆錢,那一位沒錢償還,就給了他一些畫作為賠償。安托萬拿著菜單小心謹慎地向客人推薦菜品。他推薦了乳豬肉凍,奧弗涅大紅腸和聖弗盧爾肉末千層酥。然後是布萊佑德的羊後腿配尚蒂爾格帶點堇菜味的紅酒。一切正常,很圓滿。已經九點半了,有兩三桌客人叫買單了。奧古斯特從牆上取下一張發黃的相片,照片裡是一九二〇年的飯店。他穿著短袖襯衫,站在櫃台後麵,妻子在他遠一點的地方。他把照片展示給兩個外省人客人看,這兩個人剛剛喝過他推薦的招牌酒(陳年勃艮第葡萄榨汁),現在都飽得很。他偷偷看了一眼收銀台的兒媳和兒子,也喝了一杯,因為他不能喝這個。他總是利用彆人都很忙的時候,找張桌子坐下來喝杯酒。兒媳看到了會對他會心一笑。安托萬對他管得很嚴,費爾南德才不。剝奪一個七十八歲老人最後的一點小愛好有什麼好呢?兩個餐廳裡充滿人們的談話聲以及杯子和碗筷碰撞的聲音。她已經充耳不聞,就連廚房裡飄出來的酒菜的香味也懶得理會。外麵,就在雷阿爾市場周圍,蔬菜攤已經擺出來,小賣鋪也亮起了燈。費爾南德的目光一直盯著丈夫和服務生,以及那些穿上大衣準備離開的顧客。飯店裡的人員都沒怎麼睡好,快到半夜時,都有點昏昏欲睡。那兩個外省人已經走了,奧古斯特現在站在那對年輕夫婦旁邊,給他們展示相片。她聽不到他跟他們說了什麼。都是些陳年舊事。比如,他十五歲那年是怎麼從裡永到巴黎來的。在那個時候,人們是怎樣在雷阿爾周圍的街道上互相鬥毆的。他是怎麼樣把家鄉的特色菜弄過來的,包括櫥窗架子上擺放的灰色大麵包。費爾南德沒怎麼再去看他。她丈夫走向廚房時對她做了個手勢,表示一切順利,英國人很滿意。她的目光轉回餐廳時,奧古斯特正在搖晃,抓住一把椅子,結果人和椅子一起翻了。然後他又抓住紅方格餐布,將那對年輕夫婦的餐具全都扯下來。一陣盤子摔碎的聲音,但並沒有引起混亂。紅頭發服務生弗朗索瓦第一個彎腰抓住老人的肩膀,安托萬推開他,讓弗朗索瓦抓著腳,將他父親抬起來。這一切片刻就完成了,大概是因為這個場景經常發生過吧。約瑟夫在這個家已經工作了三十年,一邊道歉一邊收拾好餐具。那對年輕人嚇得目瞪口呆,正激動地看著老人,此時他被人抬著穿過收銀台旁邊的一個門,進了走廊。費爾南德看到公公的臉成了紫色,一隻眼睛已經閉上,一隻眼睛睜著,一動也不動。她從自己的位置聽到陰暗狹窄的走廊裡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安托萬和弗朗索瓦氣喘籲籲地上二樓,進了兩個老人矮矮的臥室。歐也妮八點就上床了,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她今年七十九歲,比丈夫還大一歲,腦袋已經不是很清醒。白天,他們就把她扶到沙發上坐著,女仆勒德呂太太就像喂孩子一樣給她喂點吃的。她半睡半醒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隻是很奇怪地看到燈亮了。“去找勒德呂太太。”她住在一個麵對著院子的小臥室裡。她穿著紫色睡衣過來了。“幫我把他衣服脫了,讓他睡下。弗朗索瓦,你可以下去了。跟我妻子說我馬上過去。”他不能讓餐館停止運轉。下麵應該繼續營業。奧古斯特還有呼吸,但是呼吸是從嘴巴進出的。他好像在吹口哨,好像沒法控製自己的嘴巴。最讓人擔心的是,他睜著的那隻眼睛正在胡亂轉動。“打電話給帕坦醫生。跟他說情況很急。他一到就過來叫我。”他不情願地離開床邊,父親跟母親正靠在一起躺在床上。他走到門口時猶豫了一會兒。他能怎麼辦呢?他什麼也不懂。醫生幾分鐘之後就會趕過來,因為他住在離這兒隻有兩百米遠的皮埃爾·萊斯科街。樓下就像是一幕舞台劇的後台。安托萬走在一個舊樓的走廊裡,推開門,首先看到費爾南德的收銀台,然後就是燈光,兩個餐廳熱鬨的景象,熱火朝天的廚房,還有大使桌子上擺放的鮮花。那對年輕夫妻還沒走,此時麵色蒼白,正在心不在焉地吃著剛剛端上桌的小牛腸。其他顧客都看著安托萬。“他還有呼吸。”他輕輕地跟妻子說道,妻子隻是眨了眨眼睛。地上隻有一些細小的碎片表明老奧古斯特剛剛摔倒過。藍綠色的牆麵上有一塊很亮的長方形空白,那裡之前放著父母在一九二〇年拍的相片。相框碎了,約瑟夫已經把相片收了起來,然後像是移交聖物一樣交給費爾南德,她把相片收進收銀台裡。菜繼續上著,現在是上奶酪和甜點,香煙的氣味開始與菜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安托萬繼續關注著周圍的一切,尤其是元老桌。他是老板,是飯店的主人。為了搭配房子的風格,他選擇了一套灰藍色的男士西服,而不是傳統的無尾長禮服。“剛剛是我父親暈倒了。”他跟大使說道。那個眼睛明亮冷靜、一直盯著他看的女人是誰?一桌客人對她很尊重。她是王室成員?有個中東小國王曾興衝衝地來吃過晚飯,身邊帶著兩個貼身保鏢。他可是個很難伺候的客人,因為他不吃豬肉,但是豬肉是這裡的特色菜。帕坦醫生來了嗎?他給這個家所有人看了將近四十年的病。他曾經給安托萬還有他的兩個兄弟一起看過猩紅熱,因為他們三個人小時候同時病了。那個時候二樓的房子還不是他們的,孩子們都睡在閣樓的鐵床上,那是複折式屋頂閣樓,有一個窗戶,當時也是保姆房。他妻子的眼神裡充滿疑惑,似乎在問他問題。他看了一圈,放下心來,因為一切正常。然後他就再次離開,大步跨上樓梯。勒德呂太太已經熄滅天花板下的燈,隻有床頭燈開著。她坐在床頭,抬起奧古斯特的手腕,看了一下表。呼吸聲似乎更弱了。安托萬時不時就會全身抽搐一兩下,仿佛這樣他就能躲開即將發生的事情。“多少?”“脈搏一直在變。剛才是一百四。現在幾乎沒有。”“醫生呢?”“他出去了。他去了一個家禽商家,那邊出了點事故。他妻子正試著通知他。她給了住在埃蒂安·馬塞爾街的一個醫生的名字,我已經給那個醫生打過電話了。他跟我說會立刻趕過來。”他母親仍然睡著,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安托萬又下樓去了。他必須待在那裡,至少要給那張大桌子倒酒,侍候一會兒。費爾南德不能上去,因為現在正是越來越多的顧客要結賬的時候。安托萬麵帶微笑。多年來,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微笑。顧客招一下手,他趕快走過去。那些英國人看起來很滿意,除了那個沒有表情的公主或者公爵夫人的女人。她不喝馬爾白蘭地,卻要嘗一杯陳年奧弗涅葡萄酒。三分鐘之後,她就把一杯酒喝完了。一輛車停在飯店門口。安托萬等了幾分鐘。他上樓之後,看到一個他不認識的中年禿頂男人。這就是埃蒂安·馬塞爾街上的那個醫生。他還沒張口說話,老帕坦醫生就風塵仆仆地進來了。兩個人握了握手,點頭打了個招呼。他們不用再給奧古斯特聽診了。因為他的臉已經充血很嚴重,把手放在他那隻睜開的眼睛前,瞳孔一點反應都沒有。“送醫院去也沒用了。”帕坦醫生握著安托萬的胳膊,輕輕說道。“不用去試試嗎?”“他隨時可能會走……但也有可能拖幾個小時……”兩個醫生退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小聲地談著話。安托萬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覺得無能為力,就放棄了,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他又下去了。他受不了那隻眼神已經渙散的眼睛,也受不了那張扭歪的嘴巴。他認不出父親了。躺在床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無意識的東西,這個東西很快就會永遠都動不了了。他正準備後退時,突然在那隻獨眼裡捕捉到一絲光芒,像是吃驚的眼神。就在此時,呼吸的嘶嘶聲沒有了。“醫生。”他叫道。帕坦趕過來,碰了碰眼皮,俯下身,臉貼在老人的胸膛上。然後他抬起頭,輕聲說道:“他去世了,可憐的安托萬。你通知兄弟們了嗎?”“還沒有。”“法官最近怎麼樣?”“他還好。他正在處理莫維斯案。”“貝爾納呢?”安托萬的臉色變得陰鬱。“我已經幾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帕坦明白了。他是從小看著他們長大的。他參加過安托萬和費爾南德的婚禮。他很了解這個家的故事。“替我向你的妻子轉達慰問。”兩個醫生一起從狹窄陡峭的樓梯走了下去。“我可以把老馬裡內特叫過來,給他梳洗一下嗎?”勒德呂太太問道。他點了點頭,然後也下去了,推開那扇小門,對妻子說:“他走了。”他接著又去忙工作了。他每天等到最後一個客人離開,關上鐵窗。安托萬對走路像鴨子一樣擺動的六十八歲的約瑟夫,弗朗索瓦,以及站在櫃台後麵的於勒都說了一遍:“他去了。”他的聲音越來越自然。然後他對主廚於連·貝爾努也說道:“他去了。”利澤洛特穿著黑色絲質套裙,豐滿而性感,在給顧客拿衣服時很輕鬆地微笑著。她太年輕,太有活力了。十一點過後,客人都走了。現在,安托萬正等著關窗。以前,都是他跟父親一起等打烊的,這是他們爺倆每天必做的事情。費爾南德一算好賬,就帶著那個綠色金屬保險箱,從小門進去,上了三樓。他們夫妻倆的臥室在兩個老人臥室的正上方。於勒換衣服的速度比彆人快,手插在口袋裡,豎起大衣的領子,走了出去,因為三月的晚上還是有點涼的。櫃台後麵,有一個窗戶正對著通往地窖的樓梯。跟往常一樣,安托萬關窗戶,上鎖。兩個洗碗女工從後門走了出去。他幾乎不怎麼認得她們,因為洗碗工都乾不長。有時候還要找些男人來洗碗。主廚於連·貝爾努穿上時髦的駱駝毛大衣,他的跑車停在街角。“明天見,老板!”他猶豫著要不要再說點什麼話,但最終隻是重重地握了握安托萬的手。其他人也一樣。他們一個個地出了門,回到自己的個人生活裡。隻剩下兩盞燈還亮著,燈光周圍氤氳著一圈水汽,就像霧一樣。食物的氣味沒那麼誘人了。他借助放在櫃台後麵的手柄,已經關上百葉窗。雷阿爾市場此時正是熱鬨的時候,四麵八方都是卡車的聲音。五十年前,甚至在一九一四年戰爭之後,酒吧一直開到淩晨,每天接待各種各樣的人,包括流浪漢和妓女。他要回去了。昨天晚上他爸爸還跟他一起待到這時候。他們兩個人都不說話。百葉窗拉下時發出一陣搖晃的聲音,然後就是門口那扇更窄的鐵門的聲音。他應該從走廊回去,把把手放回原處。安托萬在酒吧後麵站了一會兒,看著架子上擺著的酒瓶。最後他拿了一瓶馬爾白蘭地,給自己倒了一杯。他以前可不會這樣,隻在吃飯時喝一點點。關燈。進走廊。關上小門。他檢查一下廚房和洗碗池,確定無虞之後就上樓去了。忙了一天之後肩膀很酸。他驚訝地發現父母的臥室裡有一個他不認識的老太太。“先生,我已經儘我所能了。我想我帶了四根蠟燭和聖水,您應該會滿意的。您願意給點什麼都行。”他對這個老女人早有耳聞,她給這一帶的死人洗屍體。她的臉圓圓的,表情恬靜,藍色的大眼睛看上去很純潔,她身上穿的衣服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他在錢包裡拿了幾張票子遞給她。老女人指著仍睡在桃木床上的他的母親問道:“她沒事吧?我們搬走遺體時,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安托萬不知道她們把他父親放到哪裡去了。他穿過客廳,以前他曾和兩個兄弟在這裡一起溫習功課和玩遊戲。廚房一直沒派上用場,因為他們一直都是在客人來之前在餐廳裡吃飯,所以後來就把廚房改造成雜物間。奧古斯特被放在勒德呂太太,也就是那個保姆的床上。他的頭上係著一條毛巾,以免下頜會張開。兩隻眼睛已經閉上了,臉上也不是剛剛那種咧著嘴的樣子。有人還給他的手上放了一條家裡沒有的念珠。費爾南德站在那兒看著他,等著他的反應。看到他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她就小聲說:“好像是馬裡內特……”兩根蠟燭已經點上,一根聖枝已經浸在一個裝著聖水的碗裡。他沒有祈禱。從來沒人教他怎麼祈禱。他覺得非常疲勞,但是還是得通知一下兩個兄弟。勒德呂太太建議說:“還是我來看著他吧,我一晚上不睡沒什麼大不了。我如果實在熬不住,就在客廳的沙發上躺會兒好了。”這裡什麼都老了,都舊了!奧古斯特一直反對換掉屋裡的任何東西。他妻子就是一件白天被人隨便亂放的物品。“走吧。”他們上了三樓。格局跟二樓一樣,但是東西的顏色更鮮豔,家具也更現代化。屋裡開著燈。他脫下外套,他妻子脫下黑色裙子,甩了甩一頭褐色的頭發。“你要先給費迪南打電話嗎?”他點了點頭,開始撥電話。他拿著電話,鬆了鬆領帶。費迪南和妻子兒子住在城堡公園附近一棟很現代的大樓裡,大半夜的電話鈴聲應該能夠吵醒他。“你沒撥錯號碼吧?”他還在等著,表情煩悶而不是傷心。“喂!維羅妮卡,是你嗎?”他的嫂子說話聲很輕。“費迪南不在嗎?”“可憐的人,他已經睡了。我不得不給他吃了點安眠藥,因為他最近正被莫維斯案搞得焦頭爛額。怎麼啦,安托萬?你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你媽媽出了什麼事嗎?”“是我父親。”“病了嗎?”“他去世了。”“怎麼死的?”“醫生沒說。我也沒問。我想應該是栓塞症。他一臉青紫。”“他在醫院嗎?”“不在。在家裡,現在他在保姆的房裡。”“你覺得我一定要叫醒費迪南嗎?他需不需要做些什麼?”“我怕,要是不通知他,他會生氣的……”“我不知道……你也許是對的……彆掛電話……”兩分鐘過去了,安托萬聽到電話裡有很多雜音。有一會兒,一個沉悶的聲音一直在重重地叫道:“亞瑟……亞瑟……你還在嗎?你聽到我說話了嗎?”那是遠處的一個女人的聲音,費迪南說時,安托萬就聽不到那個聲音了。“喂!是你嗎,安托萬?”“是的……不好意思,把你弄醒了……”“你做得很好……我妻子給我吃了點藥……我發燒了,三天來嗓子一直很疼,但是法庭正在開審,我不能請假……記者們一天到晚追著我……幸好他們沒來我家門口堵我……爸爸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沒怎麼注意……大概十點左右吧……”“現在幾點了?”“零點十分……”“你為什麼不早點給我打電話?”“我兩個餐廳裡全是客人,還要服務英國大使的八人桌……”“是腦溢血嗎?”“帕坦醫生沒跟我說……”他又說:“他的臉一片青紫……”“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嗎?”“應該不知道……”“他是在哪裡發病的?”“他當時正在餐廳裡跟客人聊天……他突然就倒了下來,手裡還抓了一張桌布,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拉了下來……”“他沒說什麼?”“什麼也沒說。”“你給貝爾納打過電話了嗎?”“還沒有……”“你最近見過他嗎?”“沒有。你呢?”“我大概一個月前看見他坐在出租車裡……不過他沒看見我……我覺得我最好還是過去一趟吧……你覺得呢?”“可我們還是得通知他。”“我知道。但是,貝爾納如果到了那裡,肯定會跟你吵架的,我最好在那裡……”“隨你吧……”費爾南德問道:“他過來嗎?”她丈夫點了點頭,然後在一個小本本裡找到貝爾納的電話號碼。據最新消息,他住在羅什舒阿爾大道。麻煩恐怕就要開始了。電話在安托萬不知道位於何處的某間屋子裡響起來,然後是一個他也聽不出來的男人的聲音:“誰呀?”可以聽到後麵有音樂聲,說話聲以及杯子碰撞的聲音。“我可能打錯電話了……”“您想找誰呢?”“我找貝爾納·邁徹……”“哦,貝爾納啊!正直的貝爾納啊……老兄,貝爾納現在不在這裡啊……”那個人已經喝醉了,然後有個人從他手裡拿過話筒,是個女人:“喂!我是妮可……”“妮可,是我……”“安托萬?出什麼事了?你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貝爾納現在不在嗎?”她也有點醉,但是腦袋很清醒。“他現在不在。”她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回答道。“不在巴黎嗎?”“你為什麼要這個時候找到他?”“因為我有一個不好的消息要通知他……”“什麼消息?”“爸爸去世了……”隻有他把她當成弟妹,雖然她隻跟他弟弟一起生活了五年。他們倆都覺得沒必要結婚。“真不幸……”她嘀咕道。然後她用另一種語氣喊道:“你們給我安靜點!家裡死了人了……”她又對安托萬說道:“不好意思……這些都是貝爾納的朋友,他們以為能在這裡找到他,都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怎麼脫身……他們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聽著,安托萬,我現在很煩……今天是星期五吧?對,星期六,因為他半夜去世了……星期二的時候,貝爾納跟一個朋友駕車去了南部,他們好像正在那裡處理一個大地產生意……”貝爾納總是有很多生意要忙,要麼是房地產要麼是彆的,不是在藍色海岸就是彆的什麼地方。“我知道他們今晚上在卡爾頓酒吧跟人見麵,但是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兒……”“他什麼時候回來?”“他沒跟我說。要看生意談得怎麼樣。但還是要通知他,對吧?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飯店裡突然就倒下了……”“心臟的毛病?”“我不知道……半個小時之後,他就死了……”“費迪南現在跟你在一起嗎?”“我正在等他過來……”“我儘量找到他……我給每個賓館都打電話試試,說不定碰巧就找到他了……”費爾南德問道:“他現在在哪裡?”“好像是在戛納。這不一定是真的。妮可家有很多人,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你覺得她會過來嗎?”“她?她來乾嗎?”“我不知道……你要脫衣服嗎?”“等見到費迪南再說吧……”“維羅妮卡肯定會跟他一起過來的……”這是肯定的,因為費迪南近視得很厲害,從來沒摸過方向盤。他們買了一輛車,一直是他妻子充當他的司機。她每天早上送他去法院,每天晚上去接他。中午,他就在大學城的小吃店或者小餐館隨便吃點東西。“你覺得待會兒會怎麼樣呢?”“我不知道。這要看貝爾納……”“還有維羅妮卡……”“你覺得維羅妮卡會挑起矛盾嗎?”“她可能比貝爾納還厲害些……我去準備點咖啡吧?”“去吧……”他很少吸煙,因為餐館裡禁止吸煙。他偶爾在這裡那裡吸一口,因為也沒時間抽完一整支。五個小時後,他應該已經去采購了,他每天早上都是這樣過的。不過他也不用走多遠的路。上午,看酒吧和照顧客人的是於勒。中午,安托萬就會穿上藍灰色套裝,兩個餐廳的客人會越來越滿,到三點就幾乎沒什麼人了。他睡到六點半,然後洗個澡,穿上衣服去乾活。有人在敲底下的門。地板被蟲蛀了,隨便有點什麼聲音在家裡都能聽到。勒德呂太太應該說了安托萬和妻子都在三樓。費爾南德打開門,費迪南和維羅妮卡正好走到了走廊上。兄弟倆沒有擁抱。他們從來就沒有擁抱過。他們握了握手,嚴肅地看了看對方。維羅妮卡跟夫妻倆擁抱了一下。“真不幸……”而她丈夫和往常一樣理智地說道:“在他這個年紀,可以理解……重要的是他沒受罪……媽媽竟然不是先去世的那個,真是讓人吃驚……對了,她怎麼樣了?”“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當時在睡覺……”“你覺得她會不會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事?”“很難說……有時候,我覺得她好像又清醒了,想講些話……我覺得她正在與自己的混沌作鬥爭,但是這種情況持續不了多久,然後她又神誌不清了……”“聽說爸爸的遺體放在保姆的房間裡?”“免得給媽媽換地方……明天,我覺得要在客廳裡搭一個靈棚……人們肯定會來祭拜他,他在裡永的那些同學,以及在巴黎的那些奧弗涅人……”十年前,奧古斯特組織了一個叫“奧弗涅人在巴黎”的協會。費迪南五十三歲。頭已經有點禿了,戴著厚厚的眼鏡。維羅妮卡儘管有點發福,但看不出年齡。“這會不會影響你的生意?”“我打算把飯店一直關到下葬那天,但是,這行裡沒有這樣的傳統。一般隻會在出殯那一天關一天門。”“神父來過了嗎?”“沒有。我還沒想到過這些。”“爸爸小時候參加過唱詩班。雖然他後來不唱了,但你最好還是通知一下教堂。不給他辦宗教葬禮,彆人肯定沒法理解……”費爾南德端來幾杯咖啡。沙發是藍色的人造皮革,一塊紅色的機織割絨地毯遮住了地板上的瑕疵。“二樓有按鈴聲……”“會是誰呢?”他們四個人停止說話,豎起耳朵聽著。勒德呂太太又去開了一次門,小聲地說了句話,然後關上門,接著樓梯上響起輕緩的腳步聲。“我猜是妮可。”費爾南德站起來說道。她打開門,果然是妮可。門剛打開一點她就知道是妮可。妮可很自然地掃了每個人一眼,然後脫下豹紋大衣,走近他們,說道:“我覺得我該來一下……”費爾南德穿著睡衣,去拿杯子。“他被放在哪兒了?”“二樓,勒德呂太太的房間裡。”“為什麼不把他放自己的床上?”安托萬有點不耐煩地回道:“因為媽媽睡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