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篷裡汪滿水,水壓著那一層布,好像馬上就會將布撐破。那個穿著黑色上衣和條紋褲的經理很迷惑地看了頂篷好一會兒,然後回餐廳去了。他再次出來時,帶著三個拿著掃帚的服務生。有那麼一會兒,顧客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腦袋一片空白,然後他們的腦袋裡浮現出消防員爬上長梯子的畫麵。“不好意思,先生……麻煩,夫人……”服務生站在椅子上,揮舞著掃帚,試著將頂篷上水流形成的袋子慢慢撐起,好讓水沿著頂篷邊緣流下來,經理就在旁邊走來走去,時不時指揮一下。那些前一秒還撐著傘匆匆忙忙行走的路人此時停下來,看著他們,就像在看一場重要而危險的演出。那個警察也一樣,嘴裡含著口哨,遠遠地看著。安德烈和弗朗辛也一樣,很為他們擔心,都沒再沒說話,一動不動地看著服務生的每一個動作。椅子不是很高,而掃帚也太短了。經理拿來梯子,抓住掃帚,爬上去。他伸直右臂,拚命將頂篷上的那袋水往人行道上掃。他終於弄好時,旁邊就像下了一場陣雨。他一臉英雄的表情。“你不急著回家吧,弗朗辛?”“我不著急。我們一般七點半吃飯,因為我的兩個弟弟總是在八點就要睡覺。我爸爸經常有很多病人要看,所以他有時候就一個人吃飯。”“你不陪著他嗎?”“我可以的時候就會陪他。你沒有其他話要跟我說了嗎?”“我在想。都是些瑣碎小事,本身沒什麼意義,但是與其他事情放在一起,它們的意義就顯現出來了。”他無奈地一笑。“兩個小時來,我居然做了我一直指責我父母做的事情,那就是:懺悔。這說明我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強大。我也需要傾訴。”“但我說爸媽的事情時有一點內疚。他們兩個人都拚命證明自己是對的。他們各自嘗試著與自己好好相處。你應該知道我在兩個月之前還不認識你,而且到現在才見過五次麵。”“我曾經發誓什麼都不跟你講,但現在你坐在這兒,指導知道了我們家所有的秘密。”“你後悔嗎?”“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守著這些秘密,永遠不說出來。”“你不相信我嗎?”“相信。但是,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會告訴自己,不應該相信任何人。”“你太悲觀了,安德烈。”安德烈衝她笑了笑。“彆這樣想。我試著不要有這些想法,但是我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我的文學老師認為我是個犬儒主義者,就是因為這個,我的作文從來就沒拿過一次滿分。”“你寫的都是你心裡所想的嗎?”“是的。所以對於我來說,得個七分還是六分沒什麼區彆。你爸爸是天主教徒嗎?”“不是的。我媽媽才是,或者說曾經是。我八歲之前,每個星期天都會和她一起去做彌撒。”“我的老師指責我忽視了宗教的價值,指責對我聖經和福音書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指責我對異教神話有著非同一般的激情。他覺得我的學習有缺失。你知道嗎,我從來沒進過任何一間教堂,甚至都不知道去了教堂該怎麼做。”“那你的祖父母呢?”“我的奶奶每天早晨都做彌撒,但我爺爺並不是信徒。”“她做手術了嗎?”“我不記得了。但是這件事倒是引起了一輪的爭吵。周一,電話在午飯時響起來。我爸爸拿起電話。”“‘喂……是的,是我……小姐,您好!佩勒格林?我之前有點擔心,正準備給你打電話……我明白,是的……然後呢?我倒是不吃驚……兩個?是的,幸虧做了手術,明天……我會給她送花過去,媽媽肯定會說我亂花錢……你明天再給我打電話,好嗎?那我就更放心了……誰也不知道……謝謝……’”“媽媽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是佩勒格林,’他坐下來時說道,‘他們今天早上七點給我媽媽做了手術,他們在她的膀胱裡取出了兩顆結石。十點的時候,她醒過來了,喝了一杯咖啡。’”“‘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呢?’”“‘佩勒格林是星期六早上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昨天,我又沒想起這件事來。’”“‘你知道嗎,安德烈?’”“‘我知道,媽媽。’”“於是,她就盯著我們倆看,鬼知道又在怎麼想我們。”“那種感覺一定很壓抑吧?”“我有一種感覺,我每次回到家,都會覺得像是進入了一個封閉的世界,那裡的任何東西都跟外麵不一樣,話語有深意,手勢也是,甚至連眼神都意味深長。這種感覺有點像我們看著魚缸裡的魚兒大張著嘴巴吐泡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們三個互相監視著彼此,永遠不知道一個小時後會發生些什麼事。表麵上一切風平浪靜,但隨便一句話都會引起風雲突變。”“星期三什麼事也沒發生。媽媽白天沒有出門。我想她沒有喝酒。前一天晚上也沒有。她很平靜,麵色嚴肅,好像正準備做一個非常重要的決定。”“星期三下午四點一刻,我從學校放學回到家,聽到她在臥室裡來來回回,就像搬家一樣。”“她沒來跟我說話。快要吃晚飯的時候,我經過她的臥室附間,看見三個收拾好的箱子,她好像要去旅行。”“吃飯的時候,我們勉強交談了幾句,但都沒有談到旅行。爸爸看起來很擔憂,偷偷打量著我們。”“他們竟然都沒有來找我說話,我正好可以好好學習。”“我後來才知道這件事。星期四上午十一點左右,諾埃米給爸爸打電話,說媽媽已經帶著行李下樓了,還叫了出租車。”“這件事是諾埃米告訴我的。她一來就跟我說她受夠了,再也受不了住在這個瘋子的家裡,而且,她在這個年紀有權退休,去穆昂薩爾圖和女兒一起生活。我聽說媽媽要離開的消息後開始胡思亂想。”“‘在那裡,我至少能看到真實的人。’”“我想,爸爸丟下病人之後,害怕趕到家裡太晚了,肯定直接打車去了火車站。”“他在站台找到她時,去往巴黎的火車已經快要開了。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我猜肯定有很多人在偷偷看著他們,肯定想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猜不出來。”“吃午飯的時候,我回到家,發現他們倆都在。行李已經被搬到樓上去了,應該是爸爸搬的。”“爸爸看起來很累。我沒問他們任何問題。下午,廚房裡隻有我跟諾埃米時,我問了她。”“‘你想要我說什麼呢,我的小先生?您在這個年齡,是沒有辦法了解女人的。她希望有人留住她。她很清楚,一旦放任自己,她很快就會像一隻被貓兒追趕的鳥兒。’”“你媽媽沒給娜塔莎打電話嗎?”“她也許打了,但我沒聽到。她那天晚上也沒出門,我爸爸把自己關在樓梯間,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今天中午,臥室附間和臥室裡都沒有行李,我想應該是媽媽把它們收起來了。”“你高興嗎?”“你想要我說什麼好呢?我自己都糊塗了。吃飯的時候,大家勉勉強強說了幾句話,好像都在儘力讓生活繼續下去。我在想,這是不是因為我。”弗朗辛看著他,就像看一個不小心被卷進事故或悲劇的人。他們差不多大,但是因為他這幾天遭遇的事情,在她眼裡,他已經是個重要人物了。“你要堅持住,安德烈。現在,我得回家了。聽著。你一定要給我打電話,如果……”“如果什麼?”“如果你需要我。不要擔心我爸媽。他們會理解的。”他叫來服務生把賬結了,然後走進雨中,經過那些房屋,但現在他們不好說話了。他們穿過一條街,正走在人行道上時,安德烈突然看到正對麵的一個柵欄上掛著一張讓·尼瓦的海報。海報上,他露出孩子般童真的笑,眼睛裡閃爍著對生活的熱愛。弗朗辛突然發現他沒有跟上來。“你怎麼停下了?”這時她也看到那張海報,突然明白了。“彆再想了,安德烈。”“彆擔心。我可不認為自己是個受害者。”“你真的以為……”她突然後悔碰到這塊禁區。“以為他有可能是我爸爸嗎?”他問道,“這就是你想說的話吧!”“你到底在想什麼啊?”“沒什麼。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分彆的時候,弗朗辛俯過來在他的兩邊臉頰上各貼了貼,濕濕的接觸,因為他們倆的臉上都沾滿雨水。“星期四見?如果我的功課不是很多的話。”“我隨時都可以的。”“彆忘了要給我打電話哦。”“沒問題。”弗朗辛站在門廊下,躲著雨,看著他離開。他穿著那件拍著小腿肚的黑色雨衣,看起來比以前要高得多。弗朗辛很想叫住他。安德烈好像還有些話沒對她講,她也有些應該說的話沒說出來。他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小摩托車,費了好大的勁才推動它。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他就一直推著摩托車在車流裡慢慢走著。他對自己不滿意,很懊悔剛剛跟弗朗辛講了那些話,因為她回家後會一字不漏地重複給爸媽。奇怪的是,現在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巴爾家的人。前一天,諾埃米說他們一家人是瘋子時,他很生氣,差點怒吼她一頓。他們一家三口會用自我提問的方式反省自己。對於巴黎,他隻記得斑駁陽光下一個閃閃發光的木製停車場,以及都爾奈勒橋橋頭的那個院子。他還能認出那個開著窗戶照看停車場的女門房嗎?她很瘦,裙子從肩上垂下來,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衣架。他還記得她好像掉了幾個牙齒。後來有人告訴他,他爸爸讓她去了他的診室,然後她成了他第一個給裝上假牙的人。他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隻金絲雀。他們坐火車搬到戛納,他對此一點都不記得了。阿爾薩斯大道上的老房子那麼陰暗,他好像還記得——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房子裡漂浮著一層淺灰色的塵埃。那個時候他甚至還試過去抓它們呢。那時候,他看到那些人在走廊上來來去去,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覺得很有趣。他爸媽不許他打開候診室的門,不準他偷看那些圍著房子靠牆坐著的那些病人。這些人主要都是周圍郊區的農民。他們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盯著自己前麵,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的爸媽對那段時光肯定也有回憶,但他不知道他們的回憶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那段回憶在他們的心裡占著什麼位置。有一天晚上,他們第一次擁抱在一起接吻。他們手牽著手一起散著步,微笑著談起未來的計劃。如今他們就活在自己計劃的那個未來裡,隻是沒意識到。他們也許已經知道安德烈在冷漠地觀察著他們,正在無情地審判著他們。此時,他們感覺從未如此接近過。他很懊惱自己被激怒了,當他覺得有必要捍衛個人生活時,很可能還會生氣。他穿過柵欄。過道上有幾灘水。被雨水衝刷後,房子的玫瑰色看起來黯淡了許多。他將自己的小摩托車靠牆停在車庫裡。他一進走廊,就發現家裡很安靜,仿佛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他很吃驚。“有人嗎?”“我在!”諾埃米在廚房裡扯著嗓子回了一聲。“我媽媽出去了嗎?”但他剛剛看到他們家那輛紅色汽車還停在車庫裡。“我不知道她是出去了還是在睡覺。”“我爸爸還沒回來嗎?”現在已經過八點了。“他應該馬上就回來了,他要是沒打車,估計全身都得濕透,那他得在吃飯前換個衣服。”他上樓去了。他爸媽的臥室還有臥室附間的門都緊閉著。周圍一片寧靜,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的臉色有點憂鬱,靜靜地看著雨滴從玻璃窗上滑落下來。他打開燈。脫下濕濕的褲子和緊緊貼在身體上的濕襯衫。“你在嗎,安德烈?”他爸爸在樓下喊道。“在,爸爸。”“你要下來嗎?”“馬上就來。我在換衣服。”他覺得在傍晚的這個時刻,家裡的氣氛好像有點奇怪,像是有什麼神秘的事情發生了。他希望趕緊把窗子關起來,趕緊待在每天都燈火通明的熟悉環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