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歲月如瞥(1 / 1)

交子 吳蔚 11417 字 12天前

樂山大佛又名“淩雲大佛”,位於西川嘉州淩雲山棲鸞峰臨江峭壁,瀕臨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彙流處。初建於唐玄宗開元元年(713年),最終在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年)完工,前後共曆時九十載。大佛為彌勒佛坐像,通高二十餘丈,頭頂與淩雲山山頂平齊,足踏大江,有“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之譽,是中國乃至世界最大的摩崖石刻造像。“鏤膚剽俗恣遊遨,可得蹲鴟號富饒。”“井絡共知天與險,蠶叢無奈世興妖。”“杜鵑積恨花如血,諸葛遺靈柏半燒。”“才似文園何足道,一生琴意祇成痟。”楊柳青乍然聽到噩耗,如受雷擊,形容慘淡,搖搖欲墜。任介跟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郭震答道:“芙蓉樓出了點事,青娘得趕過去看看。”任介忙道:“我陪你去。”楊柳青使勁咬了咬嘴唇,強作鎮定,道:“不,郭公子陪我去就好。”任介不由得一愣。他是楊氏丈夫,雖然並不懷疑妻子跟郭震之間有什麼乾係,但妻子當著好友拿自己當外人,難免有些不快。楊柳青似也意識到不妥,忙解釋道:“芙蓉樓的這件事跟郭公子有關。今日是藏書樓上梁日,任郎還是留下來陪孫公子慶賀,不然我夫婦太失禮了。”任介這才釋然,笑道:“那你去吧,這裡有我照應。”孫辟跟出來問道:“怎麼了?”郭震不欲敗壞眾人興致,隻道:“出了點意外。你們先開宴,我跟青娘去芙蓉樓處理點事。”孫辟大為驚奇,看了任介一眼,卻也沒有再多問,隻道:“早去早回。我們儘量等你。”郭震點了點頭,便與楊柳青趕到芙蓉樓。小廝狗兒早等在門口,引二人徑直來到楊柳青舊居。楊柳青雖然離開了芙蓉樓,但環兒仍住在這處院落中,以此地作為聯絡場所。老鴇得到楊柳青好處甚多,又畏懼其背後勢力,也任其作為,不敢乾涉。進屋一看,果見環兒胸口中了一刀,側臥在血泊中,雙眼瞪大,怒氣猶生。楊柳青蹲了下去,撫摸著環兒的秀發,大顆大顆淚珠掉落了下來。郭震問道:“你們不是有很多人嗎?環兒她爹和他那些手下呢?”楊柳青道:“徐老爹帶手下人出門辦事去了,怕是要好些日子才能回來。”起身抹了抹眼淚,問道,“是你第一個發現的嗎?”狗兒點了點頭,道:“小的來給環兒送酒菜,天已經暗了,屋裡卻沒有點燈。小的喊了一聲,沒有人應,進門才發現環兒已經……已經那個了。”楊柳青道:“還有誰知道這裡出了命案?”狗兒道:“小的得過娘子囑咐,有事不要聲張,直接去告訴娘子,因而再沒有旁人知道。”郭震道:“你送的是兩個人的飯,兩副碗筷,還有一副是給誰的?”狗兒道:“是給陪伴環兒的醜娘子。”郭震低聲問道:“醜娘子是芳華嗎?”楊柳青道:“是。我離開芙蓉樓後,芳華姊姊便陪著環兒住在這裡。這裡本來就是她當紅時的舊居,郭公子應該早就知道了。”又問道:“醜娘子人呢?”狗兒道:“呀,是啊,小的還真沒留意到。會不會……”打了個寒戰,不敢說出醜娘子也被殺了。三人忙裡裡外外尋了一番,在院外牆根下找到了芳華,所幸人還活著,隻是暈了過去。狗兒一時不知所措,問道:“青娘當真不報官嗎?至少要告訴鴇母一聲吧。”楊柳青道:“這件事先不要聲張,我自有處置。你先回去忙你的,就當沒這回事一樣。”又取下頭上的金簪,遞過去道:“這個你拿去,換了錢給你娘買身新衣裳。”狗兒畏畏縮縮不敢接,道:“全靠青娘救濟,這才治好了娘親的病,小的怎敢再要娘子首飾?”楊柳青命道:“拿去。”口氣甚是嚴厲。狗兒素來對她又敬又怕,隻得接了金簪,道謝去了。郭震已將芳華抱回房中,放在榻上。楊柳青自到廚下甕缸打了熱水,將酒燙了,倒出一杯熱酒,喂芳華喝下。郭震道:“你這是做什麼?”楊柳青道:“熱酒回陽,這杯酒能令芳華姊姊早些醒過來。”果然不出一會兒,芳華便悠悠醒轉,一見到郭震,便直坐起來,抓住他臂膀道:“他還活著!郭公子,他還活著。”郭震道:“誰還活著?”芳華道:“杜齡。”楊柳青大吃一驚,問道:“是芳華姊姊的舊情人杜齡嗎?他不是早死了嗎?”芳華道:“不,他沒死,我看得很清楚,是他。”原來芳華在庭院中收拾花草時,忽發現牆頭有人往院中窺測,那人似極了杜齡,但一閃即逝。她大吃一驚,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然再抬頭時,又看見了那人。她忙開了院門,趕出去查看,卻不見人影,但牆頭明顯有人攀爬過。她料想情郎尚在人間,然當他回來找自己時,先看到了她被毀的麵容,驚駭之下,再也難以靠近。心頭悵然,隻覺得天意弄人。佇立牆根許久,直到聽到環兒在屋裡叫她,她才轉身,忽然腦後生風,不及回頭,後腦便挨了重重一下,隨後便人事不知了。楊柳青問道:“芳華姊姊能肯定那人是杜齡嗎?”芳華道:“肯定是他。”又問道:“環兒呢?是她叫郭公子和青娘來的嗎?怎麼不見她人?”楊柳青道:“環兒被人殺了。”芳華駭異萬分,愣了一愣,還不大相信,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才雙手捂臉,雖未哭出聲來,但淚水卻不斷從指縫中湧出。過了好半晌,才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楊柳青道:“應該就在芳華姊姊被打暈後不久。”芳華道:“可是誰……誰會想殺環兒?”楊柳青道:“目下我們還不知道,不過既然姊姊認出了杜齡,他嫌疑應該最大。”芳華怔了一怔,隨即搖頭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是杜郎。郭公子,你和杜郎是同門,你最了解他,知道他不會殺人的,是不是?”郭震道:“當然。杜齡為人最正直不過,決計不會濫殺無辜,我也想不出他有什麼動機要殺死環兒。”楊柳青道:“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這處院子原先是芳華姊姊故居,杜齡大概想回來找你,不想看到姊姊毀了容,他心中一定很震撼。打暈姊姊後,他不由自主地走進這裡,遇到了環兒。環兒為人硬氣,素來嘴上不饒人,見到陌生人溜進來,更不會輕易放過。大概言語激烈了些,杜齡一氣之下便殺了她。”芳華一呆,雖不願意相信,但亦覺得楊柳青推斷有道理,轉頭問道:“郭公子,當真是這樣嗎?”郭震也無法回答,他記憶中的杜齡,仍是那個朝氣蓬勃、正直樂觀的男子。而今十年過去,物是人非,杜齡又經曆了那麼多變故,還會是原來的個性嗎?就拿郭震自己來說,他少年時何等曠達放縱,桀驁不馴,然經曆與愛人分手、妻子病故等打擊後,他身上可還能找到當年半分不羈浪子的影子?短短幾年,所有的驕傲、自負便消逝於無邊的黑暗中,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如此,杜齡也應會如此。楊柳青道:“我也不希望杜齡是凶手,他不但是芳華姊姊的知心愛人,也是我丈夫的同門師兄弟。然目下杜齡嫌疑最大,我們得設法找到他,當麵問個清楚。”芳華忙問道:“一旦找到杜郎,青娘要如何處置他?”楊柳青道:“我要當麵問他有沒有殺死環兒,如果是他殺人,要麼我動手,要麼等徐老爹動手。不管怎樣,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她甚是冷靜,言語中更有一絲殘酷。芳華呆了一呆,不敢接話,又默默流起眼淚來。郭震道:“青娘何不將案子交給官府處置?免得大夥兒心裡都不好受,還兩邊為難。”楊柳青決然道:“不行。一旦報官,官府便要派人驗屍。環兒與我情同姊妹,我不希望她死後還受這種汙辱。郭公子,你先回去。這件事,我自有主張。”郭震道:“你不是說徐沛那些人都外出辦事了嗎?沒有了幫手,你要如何處置環兒屍首?我與你一道出門,當然要一道回去,不然如何向任介交代?”楊柳青隻得道:“那好,郭公子先幫我葬了環兒吧。”當下在庭院中挖了個坑,將環兒用錦被裹了,先行埋在坑中,預備等徐沛回來再作改葬。郭震又道:“芳華娘子也不能再住在這裡,不妨你暫時搬去我家住。我堂兄過世,家裡隻有嫂嫂及一雙兒女,正好可以做伴。”芳華苦笑道:“我這張臉成了這樣,怕會嚇壞郭公子家人。”楊柳青道:“徐老爹在十字街有處宅子,他和手下一直住在那裡,現下空著,姊姊不妨先去那裡。”芳華道:“甚好。”三人出來芙蓉樓。郭震、楊柳青先送芳華去了十字街,這才往孫家趕來。楊柳青道:“這件事,還請郭公子不要傳出去。”郭震很是不解,道:“娘子與任介已經做了夫妻,他是你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為什麼你還要處處瞞著他?”楊柳青倒也坦然,實話道:“因為我一直有種不好的感覺,我不希望任郎因為我而受到傷害。”又解釋道:“我也不是有意要拉郭公子進來,任郎不知道我殺過人,也不知道我在和徐老爹他們一起做事,而你早已經知道了這些。”郭震道:“青娘不必解釋,你既已是任介妻子,那麼便是我弟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楊柳青喜道:“當真?郭公子,你為何不問我為什麼會有不好的感覺?還有徐老爹他們外出去做什麼了?”郭震道:“你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不想說的話,我問你也不會答。”楊柳青道:“那好,我告訴你……”忽有人挺身攔住去路,問道:“你是楊柳青麼?”楊柳青狐疑問道:“你是……”那年輕男子道:“我家主人是娘子故人,想請娘子到家中一敘。”楊柳青道:“實在抱歉,我早已離開芙蓉樓,嫁為人妻,實不方便再見外人。”那年輕男子卻不肯放棄,上前一步,道:“我家主人早已知曉娘子嫁了人,他也沒有彆的意思,隻是想請娘子見個麵。”郭震道:“閣下主人是誰?青娘已經說了不方便,你為何還要苦苦糾纏?”年輕男子道:“你就是楊柳青的丈夫嗎?”忽然袖出短刀,抵在楊柳青胸口,喝道:“彆出聲,不然要你的命!”郭震大驚,正欲上前營救,身後已有兩名大漢靠近,一左一右呈包抄之勢。年輕男子道:“我們人多,而且你妻子已在我手中,我勸任公子放聰明些,不要反抗,也不要試圖呼救。”郭震道:“你們想怎樣?”年輕男子道:“隻想請二位跟我走一趟。”郭震見對方刀尖緊緊頂在楊柳青身上,無可奈何,隻得任憑身後大漢捉住雙臂。成都剛經曆王均兵變不久,城中仍屯有重兵,不時能見到全副武裝的軍士巡邏經過。幾人一路北行,來到武擔山附近的一處民宅。廳堂中燈火通明,已有數人等在那裡。年輕男子帶著手下將郭震、楊柳青押進來,向堂首一名中年黑衣男子稟報道:“舅舅,楊柳青和她丈夫帶到了。”黑衣男子回過頭來,朗聲道:“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儘花飛儘,借問行人歸不歸。楊柳青,我們又見麵了。”楊柳青本來尚作鎮定,一見到那黑衣男子,登時臉色慘白,道:“啊,你……你是……你竟然還活著?”黑衣男子笑道:“青娘想不到吧。”走到郭震麵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問道:“你就是楊柳青的丈夫任介?嗯,還不錯,一表人才。”楊柳青雖驚惶不已,仍挺身攔在郭震麵前,問道:“你找我們做什麼?”黑衣男子道:“青娘應該知道我找你做什麼。”楊柳青道:“我……我不知道。”黑衣男子道:“那好,明人不說暗話,我要後蜀後主留下的那筆寶藏。”楊柳青顫聲道:“我不知道什麼後主寶藏。況且你……你是他的後人,你都不知道,我如何能知道?”黑衣男子便命人將郭震帶上前,問道:“你認識我嗎?”郭震道:“還沒有來得及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黑衣男子道:“我姓李名順。”郭震大吃一驚,道:“你……你就是大蜀王李順?”李順笑道:“如假包換。”一邊說著,一邊取下頭巾,露出光頭,示意當年他化裝成僧人逃遁傳聞不假(宋人陸遊在《老學庵筆記》中明確記載了此事:稱宋軍進攻成都、即將破城之際,李順忽招來眾多僧人,以菜飯招待,以念經祈福。早晨天微亮之際,僧人們分東西兩門出去,李順也在混亂中不知去向。第二天,宋軍入城,逮得戴著王冠、相貌頗似李順的壯士,遂當作李順殺之,其實不是李順。川人傳言,李順剃度後混在僧人隊伍中逃遁。)。郭震道:“你也曾是蜀地叱吒風雲的豪傑人物,為什麼要找上青娘?”李順道:“因為你妻子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她手中握有一筆巨大的財富,有了這筆財富,世間沒有什麼得不到的。咦,看樣子,任公子還不知道,你妻子沒有告訴你嗎?”郭震道:“青娘沒有告訴過我。不過李公適才提到了後蜀後主寶藏,想來李公所言巨大財富,就是這筆寶藏了。”李順道:“不錯,但這筆寶藏現在落在了你妻子手中。我雖然兵敗,可仍然是後主子嗣,我有資格要回這筆財富。”拔出短刀,橫在郭震頸中,道:“青娘,我很佩服你的膽識和手段。不過你丈夫現下在我手中,如果你不交出寶藏,我便一刀一刀地割了他,拿他的肉下酒吃。”楊柳青顫聲道:“我根本沒有寶藏,李公要我如何交出?”李順命人執住郭震,親手扯開他衣襟,橫刀往他胸口割了一刀,登時血如泉湧。楊柳青驚呼一聲,欲上前阻攔,卻被兩名大漢捉住。她掙脫不得,忙叫道:“停手,停手。好,我告訴李公實話。”數年前,李順占據成都,建立了大蜀政權,自稱大蜀王。他在宮城舉辦宴會時,也慕名請了芙蓉樓名妓楊柳青來行酒令助興,“楊柳青青著地垂”一詩即楊柳青初亮相時自報姓名所吟,令人印象深刻。在那場宴會上,有人尋來一名年紀極老的宮人,想借其口來驗證李順是後蜀後主孟昶遺腹子一說。老宮人手中有孟昶畫像,與李順比照看過後,果然有幾分相像。大蜀將士登時歡聲雷動。老宮人也很激動,問李順可有找到寶藏鑰匙。李順起?99lib?初不明究竟,細問之下,才知孟昶留下了一筆巨大財富,預備作為日後後蜀東山再起之資,藏寶圖交給了懷孕宮人,也就是李順生母,鑰匙則藏在了他處,需要二者合一,才能找到寶藏。李順其實並不是孟昶親子,由於孟昶畫像遍布蜀地,其內兄王小波見他與孟昶有幾分相像,便故意聲稱他是孟昶遺腹子,想利用孟昶聲名來招攬人心。雖然相信的人很多,但身份終歸是假的,李順又如何能從生母那裡繼承到藏寶圖?聽了老宮人的話後,李順也沒太當回事。當時他已坐擁成都,手下數十萬軍隊,喧囂不可一世,整個蜀地都是他的,又如何會在意所謂的後蜀寶藏?然幾個月後,李順兵敗逃亡,如喪家之犬,心中極為不甘。又想起老宮人的那番話來,若是能得到那筆後蜀財富,他便能招兵買馬,再度起事。但他既無藏寶圖,也不知鑰匙在哪裡,無從找起,隻能先逃命再說。當日宴會,楊柳青也在場,親耳聽到了老宮人的一番話。她雖墜入風塵,卻有濟世救民之心,也想找到那筆寶藏,用之於民。李順敗亡後,楊柳青救了大蜀樞密使徐沛,二人結成同盟,除了一起救濟貧苦百姓外,還攜手尋找後蜀寶藏下落。而找到這筆寶藏的關鍵,一是找到到孟昶遺腹子,二是尋及鑰匙。孟昶遺腹子即是李順,其人已死,藏寶圖亦下落不明,唯一可行的是尋到鑰匙。楊柳青本打算從老宮人身上下手,可戰亂後老宮人不知去向,人海茫茫,多方探聽也沒有找到其下落。正當楊柳青等人決定放棄時,寶藏消息自己送上門來。那是官兵收複成都後不久,宋軍主帥王繼恩在軍營宴請成都知府郭載,楊柳青亦應邀在帳中,為眾人助興。王繼恩明白地告訴郭載,稱朝廷已下詔令,要召其回京治罪。郭載惶恐不安,忙從懷中取出一對夜明珠奉上,拜請王繼恩在皇帝麵前說些好話。王繼恩便命侍從和楊柳青儘數退出。楊柳青出帳後並未離開,而是繞到背後,隔帳偷聽。帳中王繼恩看也不看夜明珠,隻問皇帝交代的秘密使命辦得如何。郭載起初不敢說,說這是朝廷機密。王繼恩大怒,拔劍斬下案桌一角,問郭載首級可是比案桌還硬。郭載見對方殺氣騰騰,竟被嚇住,便如實交代了真相——原來之前太宗皇帝從後蜀某舊臣口中得知後主孟昶主蜀時,曾意外發現了一張藏寶圖,為唐代西川節度使韋皋所留。韋皋鎮蜀二十年,等同於西川王,手中積蓄財富之大,可想而知。藏寶圖具體指明了地點及開啟之法,但還需要一柄鑰匙,至於鑰匙藏在哪裡,圖中沒有明確提及。孟昶得到藏寶圖後,雖毫不懷疑其真實性,卻自傲後蜀府庫充裕,宣稱這是天降之財,用之不義,隻下令將藏寶圖封存。至於孟氏內心想法到底如何,有沒有派人秘密尋覓鑰匙,無人得知。但那名舊臣可以肯定的是,後蜀滅亡前,孟昶不止一次地提及這筆財富,還將藏寶圖悄悄取出,交給了懷孕宮人,遣其逃出,所以舊臣懷疑鑰匙其實早已經在孟昶手中。太宗皇帝得知藏寶圖一事後,立即派遣心腹郭載出任西川兵馬捕盜使,到蜀地尋訪寶藏下落。郭載利用職務方便,打聽了許久,終於得知那逃出後蜀王宮的懷孕宮人因無法自存,嫁給了民間一個姓李的百姓,生下了一個兒子。那兒子,顯然不是李某親子,而是孟昶骨肉了。但宮人不久後就死了,李某與養子亦不知所終,再難以追查。雖然不算重大發現,但亦是有所進展,太宗皇帝由此給郭載加了官,調其回京,也沒有再派人追查這件事。王小波、李順起義爆發後,蜀中民間瘋傳李順即是後蜀後主孟昶之子。太宗皇帝聽聞後,又想到了那筆傳說中數目巨大的韋皋寶藏,忙任命郭載為新任成都知府,再度追查寶藏一事。不想郭載剛入成都,李順揮軍大舉圍城。郭載本不是什麼能臣,僅因是太宗心腹才被委以高官重任,見義軍來勢洶洶,乾脆棄城,不戰而逃,令朝廷失儘麵子。更令太宗皇帝惱怒的是,李順既是孟昶之子,身上必定懷有藏寶圖。他一力攻打成都,必然是要取得藏在城中的鑰匙。其人既已破城,必定已得到鑰匙。而郭載不能拒守,這才給了李順機會占據成都,是以郭載深知此次被召回京後,一定會受到重罰。王繼恩聽了郭載一番坦白後,哈哈大笑,表示會在皇帝麵前為他求情,又親自為他斟酒壓驚。郭載雖受寵若驚,連聲道謝,但他自知所犯過錯太大,怕是王繼恩求情也不管用,還是難以心安。隻是到了這步田地,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繼恩一再撫慰郭載,親自送其出門,回帳後即召進親兵衛隊長王長壽,命他去調查寶藏一事,且一定要嚴守秘密,尤其不能讓朝廷和地方官府知道。王長壽便問如何處置郭載,道:“郭知府既將秘密告訴了大將軍,回頭聖上問起,難保他不會說出來。”王繼恩笑道:“不必再管郭載。他飲下了毒酒,活不過明日。”王長壽道:“大將軍今晚在軍中宴請過郭知府,他明日中毒身亡,旁人不會起疑嗎?”王繼恩斥道:“你以為本帥沒腦子嗎?那是宮廷秘藥,能令中毒者看不出半分中毒跡象。”王長壽這才喏聲退出。楊柳青在帳外聽得一清二楚,便決意再度尋寶。之前徐沛曾懷疑過李順的孟昶之子身份是假,但楊柳青曾親眼見過李順——其人身材高大,又長有美髯,號稱“美髯壯士”——頗為其不凡氣度折服,認為他真的是孟昶之子,藏寶圖一定在他身上,但他也沒有找到鑰匙。官兵破城後,李順在亂軍中被殺,屍體被焚毀,藏寶圖多半已隨屍體毀於大火中。但鑰匙是金屬打造,既藏在成都某處,有心尋找的話,總能找到。而一旦尋到了鑰匙,也許能得到相應線索尋到藏寶地點,那麼就不需要藏寶圖了。後來張詠上任成都知府,懷疑前任知府郭載之死跟王繼恩有關,便與郭震微服到芙蓉樓,想從楊柳青口中探聽消息。楊柳青因勾平一案對張詠感激涕零,又極厭惡王繼恩其人,本願意將實情托出,但因財寶一事事關重大,即便她信任張詠為人,也不能相信宋廷會將寶藏用於蜀民,於是隱瞞了下來。張詠以為她隻是畏懼王繼恩權勢,倒也沒有再勉強,郭載疑案遂不了了之。隻是楊柳青萬萬想不到民間傳說是真,李順的確還活著,而且在逃亡了數年之後,又重新回來了成都,還找上了自己。此刻郭震在對方手中,流血不止,她不得不和盤托出,隻是未提及徐沛正暗中協助自己,隻大概說了在軍帳外偷聽到前任知府的郭載一番話。李順沉吟道:“原來那不是後蜀寶藏,而是韋皋留下來的財富。”又問道:“你既派了徐沛等人出門,一定是找到鑰匙了?”楊柳青大吃一驚,問道:“李公怎麼會知道徐沛?”李順便招手叫過一名大漢,道:“青娘可認得他?”楊柳青道:“這不是徐沛下屬明大嗎?你兩年前說要回鄉,何時……”明大道:“回鄉不過是借口。徐沛為了幫娘子救濟貧民,不斷驅使手下東奔西走。就算找到寶藏,個人也沒什麼好處。況且當時青娘手中既無藏寶圖,又沒有鑰匙,能有什麼希望?我想李公是後主孟氏後人,身上有藏寶圖,由他來尋寶藏,總是容易得多。”楊柳青驚道:“你那時便知道李公還活著?”明大搖頭道:“不知道。但民間不是一直傳說李公在城破時化裝成和尚逃走了嗎?萬一是真的呢?所以我離開徐沛後,徑直去了青城山,那裡是李公故鄉,總有人會有消息。經過多方打聽,多方尋找,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我在半年前找到了李公。”李順道:“本來我們幾個月前就要來找青娘,可王均占了成都,官兵大軍圍城,我又怕被人認出,不得不避避風頭,拖到現在才入城來尋青娘。徐沛等人不在你身邊,你一定是找到鑰匙了,對不對?”楊柳青道:“沒有,真的沒有找到鑰匙。”李順便再次舉刀,對準郭震胸口,冷冷道:“青娘知道我為人,我不濫殺無辜,但我想辦的事,非得辦到不可。誰擋了我的路,我會毫不留情。”楊柳青急道:“我是真的沒有找到鑰匙,但我大致猜到了寶藏所在地,所以徐老爹帶人趕去查看驗證了。本來老早就該出發的,可是王均兵亂,成都內外封鎖,耽誤了好幾個月。”李順問道:“寶藏在哪裡?”楊柳青未及回答,郭震忽插口道:“不要告訴他。”李順道:“看來這一刀還不夠令任公子驚醒。我再割一刀如何?”李順之前一刀下手甚重,郭震額頭儘是冷汗,強忍疼痛,吸一口氣道:“青娘千萬不要告訴他。他得到寶藏後,一定會用來招兵買馬,再興戰亂。蜀地已經經曆了太多戰火,實在是夠了。”郭震早知李順等人將自己當作了任介,之所以一直不揭穿對方認錯人的事實,是怕李順又會再派人去捉任介來對付楊柳青。又道:“青娘心懷仁義,有俠義心腸。你無須找到寶藏,隻要不讓寶藏落入彆有用心之人之手,便是幫了蜀地百姓大大的忙。”楊柳青想了想,昂然道:“郭公子說得對。李公,我對你再無話可說。要麼你殺了我二人,要麼放我們走。我希望是後者,至於你秘密潛回蜀地一事,我們決不會泄露半句。”她無意一句“郭公子”,立即令李順醒悟了過來。他將刀尖頂在郭震胸口,問道:“你不是楊柳青丈夫任介嗎?那你是誰?”郭震見已然泄底,隻好道:“我不是任介,你認錯人了,所以你再拿我性命威脅青娘也沒有用。”李順道:“你到底是誰?不怕死嗎?”郭震道:“一個送青娘回家的路人而已。”李順驀然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就是郭震嗎?”郭震料想難以抵賴,便道:“多謝李公當年約束部屬,手下留情,沒有均掉我郭家財產。”李順哈哈大笑道:“當年我派人到處尋找郭公子,想不到今日在這種情況下會麵。抱歉了。”命人放開郭震,又撕下自己衣襟,敷在他傷口上。郭震道:“多謝。”又問道:“李公預備如何處置我和青娘?”李順問道:“青娘當真預備拿那批寶藏賑濟貧民嗎?”楊柳青道:“千真萬確。李公不相信我為人的話,可以問明大。”明大支支吾吾了一番,還是說了實話,道:“青娘倒是從不貪財。”李順道:“當年我率眾起事,就是因為窮人太窮,貪官太富,所以才提出了‘均貧富,等貴賤’。青娘女流之輩,有大愛之心,堪稱可敬可佩。你這就帶郭公子走吧。至於寶藏,我絕不會再染指。”楊柳青道:“那麼那張藏寶圖……”李順笑道:“我並不是孟昶遺腹子,哪裡來的藏寶圖?”楊柳青一怔。一旁李順部屬反而更為驚愕,他們一直以為首領是後蜀後主孟昶之子,現下依然冒險追隨,當然是為了傳說中的寶藏,卻想不到李順根本沒有藏寶圖。明大道:“李公手中既然沒有藏寶圖,為何不早明說?”李順笑道:“我若明說,世人便會去尋那真正的孟昶之子,藏寶圖難保不會落入奸人之手。我不說,奸人自會來尋我,我便可乘機將其除掉。”一名脾氣急躁的大漢怒道:“李公這不是騙俺們嗎?”李順道:“我既沒說我有藏寶圖,也從沒說沒有藏寶圖。藏寶圖在我手中,全是你們自己想象的。”那大漢不由得很是惱怒,其他人也露出失望之色來。郭震見這些人並非真心追隨李順,怕是會因寶藏而生出變故,忙拉了楊柳青往外走。稱呼李順“舅舅”的年輕男子是其內兄王小波之子,名叫王江兒,忙挺身上前攔住,道:“舅舅,不能放他們走。就算你沒有藏寶圖,但楊柳青已經猜到藏寶所在,不如將她和這姓郭的吊起來嚴刑拷問。她一個娘兒們,能有什麼能耐?一頓鞭子打下去,就全招出來了。”李順怒道:“江兒,你不聽我的話了嗎?”他畢竟曾是幾十萬義軍領袖,還當過幾個月大蜀國主,這一喝極具威風,王江兒嚇了一跳,立時縮回了握刀的手。明大忽道:“令尊王小波王公才是真正的起事領袖,若非他在與官兵爭鬥時戰死,大蜀國主是該輪到他來做的。王公子,而今你就是我們的少主。你下命令吧,我們誓死幫你找到寶藏。”眾人紛紛響應,表示要支持新少主。王江兒心有所動,手扶刀柄,上前一步,命道:“先把楊柳青和這姓郭的抓起來。”李順忙道:“且慢動手!”將外甥拉入內室,低語一番。王江兒再出來時,便道:“舅舅到底還是咱們的首腦,他的話,我不能不聽。”揮手命手下讓開。郭震生怕再起風波,忙與楊柳青奔出宅子,直跑到大街上,遇到一隊巡邏軍士,這才略略放慢腳步。楊柳青道:“適才他們甥舅明明起了內訌,那王江兒為何又放走了我們?”郭震道:“也許李順告訴他,即便強留下我們,也難以拷問出寶藏所在,不如先放人,再暗中尾隨青娘,自可追查到徐沛那些人去向。”楊柳青道:“呀,我還相信了李順‘均貧富,等貴賤’那番話,以為他是出於真心,且不會再染指寶藏,想不到他心機如此深刻。”想了想,又道:“我隻是大致猜測了藏寶所在,未必真的就在那裡。況且我還沒有找到鑰匙,就算知道了藏寶地點,沒有鑰匙,也是進不去的。”郭震道:“無論李順是不是出於權宜之計,王江兒那些人都不會放過你。你在明,他們在暗,而且你還不能聲張報官,局麵很是不利。”楊柳青道:“依郭公子看,該如何是好?”郭震道:“青娘肯聽我一言嗎?你找到寶藏,無非是想幫助窮苦百姓。何不將這件事交給新任知府張公處置?他的為人,你最清楚,絕不會將寶藏中飽私囊。如此一來,寶藏仍然用在了正途上。”楊柳青道:“可是徐老爹他們的身份也會因此而暴露。”郭震道:“他們以前是加入過大蜀軍,但大蜀李順早敗亡好多年了。之前張公鎮蜀時,亦公告要化賊歸民,隻要願意做回老百姓,都可以前事不究。”楊柳青仍然下不了決心,道:“我再想想。”又問道:“張知府何時會到成都?”郭震道:“不大清楚。不過打前站的李畋既然到了,想來應該很快了。”楊柳青道:“讓我再想想。”忽轉頭看到郭震身上,不由得驚叫出聲:“呀,郭公子,你的外袍上染了血。”好在正值夜晚,也無人看見。剛好路過大聖慈寺夜市,楊柳青便尋到一處攤子,挑了一件衣衫,讓郭震換上。郭震卻不願意脫下原來的長袍扔掉,隻將新衣衫披在外袍上,勉強遮住了血跡。郭震見楊柳青拿出交子付賬,很是詫異,問道:“這是青娘往交子鋪存錢換來的交子嗎,不是說隻能在十六家商鋪使用嗎?為何這夜市小販也願意接受?”楊柳青笑道:“郭公子從來不當家嗎?交子早已在成都通用,之前王均占據成都時,亦認可其合理性。夜市小販收了交子,再拿去十六家商鋪買布,不是比收取鐵錢方便多了嗎?就算臨時需要現錢,也可以隨時到交子鋪兌現。”郭震道:“原來是這樣。”他理好新衣衫,剛一轉身,便與一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撞了個滿懷。楊柳青喝道:“喂,你走路不長眼睛嗎?”那中年男子慌忙道:“抱歉……咦,你不是李畋的好友郭震郭兄嗎?幾年前我去府署送藥,看到你和李畋跟在張知府身邊。”郭震道:“原來是李兄,我記得你。你送的奇藥補骨脂對張公的病痛很有用。你何以……”那中年男子上前握住郭震雙手,道:“改天再約郭兄和李兄閒話。”隨即拱手匆匆去了。楊柳青道:“這個人是郭公子朋友嗎?看著好眼熟啊。”郭震道:“他是廣州藥商李延誌,每年都來成都,一年有好幾個月都在大聖慈寺藥市,跟李畋很熟,估計青娘逛市集看見過他。”楊柳青道:“不對,我可沒逛過藥市,我就是覺得他眼熟。”郭、楊二人回來孫府時,景倩與喻雯自在庭院中閒聊,堂中酒宴甚歡。楊柳青笑道:“二位娘子怎麼不進去?”景倩笑道:“他們師兄弟正互相取鬨,我們不在,他們反倒自在些。”楊柳青道:“那好,我也不進去了。”走過去拉起喻雯的手,笑道:“正好我有事想請教雯娘。”郭震便自進來堂中。孫辟問道:“怎麼去了那麼久?我們都快散席了。”郭震道:“算上一去一來花費在路上的時間,不算太久。”又問道:“張知府什麼時候到?”李畋道:“大概晚幾天吧。怎麼,你有事找張公?”郭震道:“算是吧。”任介出去與妻子扯了幾句,又進來笑道:“我們夫婦今晚出不了城,得留在孫家打擾了。孫辟,柳青說累了,想早點歇息。”孫辟聞言,忙命仆人去整理房間。景倩和喻雯亦進來告知退席。孫辟忙道:“郭震,你送師妹回去。”郭震不及回答,景倩已笑道:“我是乘車來的,仆人還在外麵候著呢,無須勞動郭師兄大駕。”孫辟聞言,隻得罷了。送走景倩,郭震幾人又閒聊了一會兒。王昌懿談及十六家聯合發行交子的苦悶,旁人也無力幫他解決,隻能望洋興歎。孫辟道:“當初你王氏一家發行交子,發行量有限,可也沒這麼多麻煩。而今十六家聯合,人心不齊,利益不一,自然煩惱多多。要我說,還是各乾各的,王家發行王家交子,楊家發行楊家交子,免得爭嘴吵架。”王昌懿道:“但十六家聯合的影響力可比一家強多了。而今我十六家交子是硬通幣,不單在蜀地廣泛流通,在西北也能通行使用,陝甘境內許多商鋪都願意接受交子。”任介送楊柳青回房後,又折返回來,正好聽到這番話,問道:“市場交易,有以物易物,譬如以茶易馬,有以錢買物,譬如我給你鐵錢,你賣給我蜀錦。那麼交子要如何流通呢?”又怕眾人不明白,詳細解釋了一番他的問題——某人隻有在交子鋪存了錢,才能領到等值的交子。交子是十六家聯合發行,如果某人再用交子在十六家名下商鋪購物消費,那麼交子又回到了十六家手中,這是一個封閉的循環——交子從起點出發,繞了一圈,實現了貨幣價值後,最終又回去了起點。但如果涉及十六家以外的商鋪,情況似乎就複雜多了。假如某人去了京兆長安,那裡的商家願意接受交子,他便用交子吃飯住店。長安的商家付出了成本,作為回報收到了交子。但這張交子在當地並不是硬通幣,有的地方能用,有的地方不能用,那麼長安商家手中的交子要如何變成利益呢?總不可能千裡迢迢來到成都,找交子鋪兌成鐵錢,這樣一趟遠途,僅交通住宿便是不小的花費。孫辟笑道:“彆看任介是個呆子,問的問題總在點子上,我也想知道答案。”王昌懿道:“長安商家手中的交子,最終還是要流回成都,但卻不是他親自來成都兌現,而是直接在交易渠道中便兌成了現錢。”譬如西北有商人要來成都進貨,他知道長安商家手中有交子,便先到那裡,用手中的現錢換取交子,然後他直接攜帶交子來到成都,到十六家商鋪中購買所需貨物即可。這樣做有兩大好處:一是商人進行的都是大額交易或大宗販運,若用現錢,則需要車載船運,運錢比運貨還困難。而交子隻是極輕的紙,商人省了運輸的麻煩;二來現錢過關要被抽稅,數量越多,稅目越大。而交子隻是一種憑證,在關卡眼中隻是一張紙,無須納稅。中國自古有“行商坐賈”的說法,成都十六家等於是坐賈,有坐賈坐鎮,行商便方便多了,不必再因為鐵錢笨重而憂心。孫辟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難怪商人都願意用交子。”王昌懿道:“這也是交子為什麼能在西北風行的原因。”又歎道:“有人願意用,就有壞人打起了歪主意。上個月清算時,發現了好幾張偽交子,損失不小,我全自己掏腰包添了空檔。本想堵住這個漏洞,但目下我們十六家自己內部鬨紛爭,怕是再難進行下去。”李畋道:“但交子的流通是一件大大的好事,還是應該堅持辦下去。”郭震道:“當初搞十六家聯合,是張公的主意,何不等他老人家到成都後,出麵邀集十六家,針對之前出現的問題,共同訂一些盟約製度,以平息矛盾?”王昌懿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就等著張公他老人家到成都呢。”幾人又閒話幾句,就此散去。郭震回來家中,自己到廚下甕缸打了熱水,進房將衣衫脫了,剛將傷口擦洗乾淨,忽聽到門外有人道:“叔叔,你回來了嗎?”正是堂嫂楊煢的聲音。郭震忙道:“有勞嫂嫂牽掛,我已經睡下了。”不想楊煢仍推門進來,郭震閃避不及,隻好拿起衣服,擋住赤裸的上半身。楊煢道:“我適才看到叔叔往廚下去了,怕下人們已經歇下,叔叔有所需要,特來問一句……”一語未畢,忽見到郭震手中衣服上有血,大驚失色,忙走過來,一眼看到郭震胸口刀傷,忙問道:“是誰將叔叔傷成這樣?”郭震道:“唔,這個……嫂嫂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楊煢忙去取了藥膏和紗布,要為郭震包紮傷口。郭震推辭道:“不敢有勞嫂嫂,還是我自己來吧。夜色已深,請嫂嫂回房歇息。”楊煢正色道:“你我有叔嫂之名,小叔受了傷,嫂嫂豈能不理不顧?”郭震忙起身閃避到一邊,告道:“我身上汙穢,切莫弄臟了嫂嫂的玉手。”楊煢臉色一沉,道:“是我自己不知趣。”丟了藥膏紗布,抬腳便走。郭震見她生了氣,忙道:“並非我不知好歹,而是夜深已深,你我孤男寡女……”忽聽到前院有拍門聲,有人叫道:“郭震!郭震!”郭震忙道:“是李畋聲音,他一定有急事找我。嫂嫂,你請去安歇。我弄汙了你親手縫製的衣裳,改日再向你賠罪。”一時也不及換衣,便隨手披了長袍出去。楊煢本是好意,郭震卻一再避嫌,她心中很有些著惱,待見到郭震不穿那件新衣衫,隻披自己為他縫製的外袍,也不嫌棄沾染了血汙,顯見極是看重,這才略感安慰。郭震趕來大門時,仆人剛剛起身,欲趕去開門。郭震忙道:“你去睡吧,這裡有我。”開門一看,果然是好友李畋。李畋一路急奔過來,滿頭儘是汗珠,一邊喘氣,一邊告道:“出事了……出事了……”郭震一驚,問道:“是任介、楊柳青被人捉了嗎?”李畋吃驚地望著好友,道:“你胡說些什麼?”喘息略平,這才說了大概。原來孫府宴席散後,李畋便徑直回家,不想在巷口發現了一名受傷的男子,竟是廣州藥商李延誌,後背被人砍了一刀,渾身是血。李畋大吃一驚,忙將他扶回家中救治。李延誌隻道:“求你……不要……不要報官……找……去找郭震……快去……”人便暈了過去。郭震聽了究竟,奇道:“我今晚在大聖慈寺夜市遇到過李延誌,打了聲招呼,也沒說什麼呀,為何他指名要找我?”李畋道:“我也奇怪呢。不過李延誌曾幫過我不少忙,好多藥材特彆難尋,他也不厭其煩地去幫我找,算是我的好朋友。弄清楚怎麼回事之前,我隻能按照他的囑咐,趕來找你了。”忽然留意到好友胸前血跡,忙問道:“你怎麼也受了傷?”郭震道:“說來話長,不提也罷。你先等我下,我去換件外袍。”重新回來房中時,楊柳青新買的那件衣衫已經不見了,大概被楊煢取走送交下仆漿洗了。郭震便將血袍脫了,重新取了件外袍換上,再出來與李畋會合,一道往李家趕去。途中,李畋說了白天在大街上曾遇到過李延誌一事,還有一名年近四旬的大漢手持畫像找他。郭震道:“我今晚在大聖慈寺遇到李延誌時,他也是慌裡慌張的,似在躲避什麼人。”李畋道:“李延誌一定在躲我提過的那名大漢了。從那人身形步伐來看,不是軍人,就是身懷武藝的江湖豪俠,李延誌後背那一刀多半就是他砍的。可他既然需要畫像才能辨認李延誌,表明二人並不認識,為什麼要苦苦相逼呢?”郭震道:“應該是李延誌身上有什麼秘密,那大漢是為他的秘密而來。因為秘密見不得光,李延誌就算受了重傷,也隻是私下找朋友救助,而不敢報官。但我想不明白的是,為何他指名要找我?”李畋笑笑道:“你身上的秘密也很多,彆的不說,就單是你與玉局觀觀主葵因結有舊怨一事,張公想方設法問過你許多次,你卻是寧死也不肯說。或許你跟李延誌的秘密有交叉之處,他才指名找你。”李延誌被臨時安置在李府偏院中。郭震、李畋進來時,李妻正在照顧李延誌。李畋不忍妻子受累,便讓她先去歇息。郭震見李延誌麵如金紙,雙唇發紫,道:“看樣子他傷得不輕,何時才能醒過來?”李畋道:“不好說。他傷得極重,我怕他撐不過去,萬一回光返照醒來,又指名要找你,所以才連夜去把你叫來。”郭震一時也無法可想,隻能守在病榻邊。李畋為郭震往胸前傷口敷了藥膏,纏上紗布,又在窗下臨時支了張睡榻,與好友輪換休息。次日一早,忽有成都府孔目官範度率官差尋上門來。原來有路人發現了巷口血跡後報了官,官差尋跡一路追來李府。李畋既有新任知府張詠幕僚的身份,不便撒謊,隻得說了廣州藥商李延誌昨夜受傷一事。範度見李延誌重傷未醒,便道:“那麼就等人醒了,再錄口供。”又問道:“李公子的朋友住在哪裡?”李畋道:“李延誌一向借住在大聖慈寺中。”範度道:“那好,我這就派人去大聖慈寺,看能不能發現線索。”又問道:“李公子曾提過有名中年大漢在跟蹤李延誌,那大漢長的什麼模樣?”李畋忙取出一幅畫像,告道:“這是我昨晚無事時根據記憶畫的,跟蹤李延誌的就是這個人。”範度看了大吃一驚,道:“我認得這個人,他以前是主帥王繼恩王大將軍手下。”王繼恩雖顯赫於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兩朝,然已遭當今真宗皇帝流放,且死在了貶地,天下人拍手稱快,不想他尚有餘黨在成都活動。郭震驚訝異常,問道:“這個人當真是王繼恩的手下嗎?”範度道:“以前是。噢,也許我沒有說清楚,這個人是禁軍大將張舜卿。”張舜卿曾跟隨王繼恩入蜀平定李順之亂。收複成都時,大蜀王李順在混戰中被殺,王繼恩以此上報,並獲得了朝廷嘉獎。但張舜卿堅持說李順沒死,還向朝廷密奏道:“臣聞李順已逃走,王大將軍所獲屍首不是真的李順。”當時還是太宗皇帝趙光義在位,聞奏後怒叱道:“討平亂賊才幾天,張舜卿怎麼知道李順沒死?是妒忌眾將之功,而想害他們嗎?”下令逮捕張舜卿入朝,本來預備當眾處死,後來因大臣求情,隻將其免職。張舜卿被逮捕時,範度身為成都府官吏,人也在場,對那一幕印象極為深刻,是以一見到李畋手繪的畫像,便立即認了出來。李畋愈發莫名其妙,道:“張舜卿已被免職多年,目下隻是平民百姓一個,為何又來了成都,還找上了李延誌?”他雖然問了兩個問題,其實已經猜到前一個問題的答案——多半是張舜卿氣憤前事,一心認為李順未死,想來成都找到真正的李順,好恢複他自己聲名。但李畋既有官府中人身份,便不能當眾議論李順是否存活在人間一事,更不能當著現任成都府官吏範度說。況且就算李順還活著,他亡命天涯尚且不及,如何還會再回來成都?張舜卿又為何偏偏在等了這麼多年後,再度開啟尋找李順之旅呢?郭震心中卻是“咯噔”一下,他已經明白了為何昨晚楊柳青會說李延誌看著眼熟,那是因為她剛剛見過真正的李順——且不論氣質風貌,僅由輪廓眉目而言,李順和李延誌確實有幾分相像。張舜卿要找的不是李延誌,而是李順,他隻是錯將李延誌當作了李順,這才一路跟蹤,甚至不惜出刀傷人。可張舜卿原隻是禁軍將領,平定茶農之亂是他生平第一次入蜀,他也沒有見過真的李順,如何知道當日成都城破混戰中被殺的王冠壯士不是真的李順,僅僅是由民間傳說嗎?他手中的畫像又從何而來?是了,張舜卿手中所拿,不是李順本人的畫像,而是蜀地廣泛流傳的後蜀後主孟昶的畫像(花蕊夫人入宋宮後,亦不忘故主舊夫,私下懸掛孟昶畫像奉祀。後被宋太祖趙匡胤看到追問,花蕊夫人急中生智,道:“所掛張仙,送子之神,蜀人皆如。”宋太祖這才未追究。不久,張仙送子畫像從禁中傳出,民間婦女要想生兒抱子的,也畫一軸張仙,香花頂禮,至今不衰。)。張舜卿相信了民間流言,以為李順是孟昶之子,料想父子骨肉至親,容貌定然甚為相像,便以孟昶畫像來判斷被殺李順真偽,而今又以孟氏畫像作為比照來尋找李順。郭震已然見過真的李順,且知道對方並不是後蜀後主孟昶之子,其人與孟昶容貌相像,隻不過是上天巧合。但廣州藥商李延誌亦與孟昶畫像相似,這可就未免太湊巧了。李延誌不到四十歲,符合傳說中的孟昶遺腹子年紀。莫非他才是真正的孟昶之子?如此的話,倒是能解釋李延誌不肯報官的原因,他被張舜卿盯上,不知對方是為李順而來,隻以為是因他真實身份,所以被砍了一刀也不敢聲張。那麼李延誌為何又指名要找郭震呢?他在昏迷前念念不忘“不要報官”和“找郭震”,足見這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兩件事。可郭震僅見過李延誌寥寥幾麵而已,無論是他孟昶遺腹子的真實身份,還是他的藥商掩護,都與郭震沒有任何交彙之處。假若李延誌便是真的孟昶之子,成都是後蜀國都,也是孟昶降宋敗亡的地方,李延誌既已在廣州落地生根,為何要年複一年地返回這裡?莫非就是為傳說中的韋皋寶藏?正如楊柳青等知情者所言,李延誌手中有藏寶圖,卻沒有鑰匙,他每年來成都一趟,滯留數月,名為販賣藥材,實為尋找開啟寶藏大門的鑰匙?可是郭震本人今日才自楊柳青口中得知所謂的韋皋寶藏,李延誌斷然不可能知道此事,他又為何指名要找郭震呢?一時百思不得其解。郭震想得入神,再轉頭時,才發現成都府官吏範度竟不知何時走了。李畋道:“範孔目說會立即簽發追捕通緝張舜卿的公文,隻是這樣一來,就違背了延誌兄不令報官的本意了。”郭震道:“官府循血跡找上門來,事情斷然是瞞不住了。”李畋道:“你神情閃爍不定,連範孔目跟你辭彆都沒有聽見,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還有,我去找你家時,你為什麼一開口就說‘是任介、楊柳青被人捉了嗎’?”郭震道:“我不是有意瞞你,但這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你目下算是半個官家人,萬一官府問起,你不能不說實話,隻能徒然陷於兩難境地。”李畋想了想,道:“那好,你實在不願意說就算了。不過不管我是什麼身份,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郭震道:“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不能讓你為難。”李妻忽進來告道:“我一早出去買菜,外麵都在瘋傳成都十六家交子就快要倒了,人人爭相到王記交子鋪兌換現錢呢。”李畋皺眉道:“世道就是這麼不太平,隔不多久,就會有彆有用心的人四下散播流言蜚語,恨不得一舉將十六家交子搞垮。”李妻驚道:“相公當真不知道這件事嗎?”李畋道:“不知道啊,怎麼說的好像應該我知道似的。”李妻道:“聽說先是新任張知府派人攜帶了大量交子到王記交子鋪兌換現錢,還聲稱不立即兌換便要查封十六家總庫,這才弄得人心惶惶。”李畋大吃一驚,忙指著床榻上的李延誌道:“娘子幫忙看著他,如果他醒了,就立即派仆人到王記叫我。”自與郭震匆匆趕來王記交子鋪。一路上果見人流湧向東城。更有人大聲議論,說是十六家首領王昌懿犯了事,張知府將要查封他的家。到了交子鋪,外麵人山人海,根本擠不過去。郭、李二人隻好繞到後巷。卻見後門停著幾輛馬車,多名夥計正在往交子鋪中趕運現錢。郭震問道:“你們總掌櫃呢?”一名夥計道:“去總庫召集十六家集會了。”又告道:“店裡麵還坐著一位貴客。他一大早就來了,可他兌換的現錢實在太多,小的們清點了一個多時辰了,都還不夠數。”李畋心念一動,問道:“客人可是新任張知府派來的人?”夥計道:“是。”郭震與李畋忙自後門擠進來。那坐在後室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張詠心腹侍從鄒容。李畋知道鄒容曾受命於張詠,到蜀地襄助宋軍主帥雷有終攻破王均,之後回去向張詠複命,卻不知他何時也來了成都,還攜了大量交子來兌換現錢。一時愕然,問道:“張公到成都了嗎?”鄒容道:“張公早在李公子之前便已入了成都,不過人尚未到官署報道。”張詠每到任上,喜歡微服出訪民間,以親自體察民情,李畋跟其日久,聞言也不驚詫,隻指著桌案上的一疊交子問道:“鄒兄是奉張公之命來兌換鐵錢的嗎?”鄒容道:“是。”郭震略翻了一翻,問道:“張知府哪裡來這麼多大麵額的交子?”鄒容道:“張公沒有說,我也沒有問。”郭震道:“那麼鄒兄可知你奉命兌錢一事,已傳得人儘皆知?成都民眾一多半人都跟風趕來交子鋪擠兌,極可能就此將十六家搞垮,這應該不是張公本意吧?”鄒容道:“我隻是奉命行事,張公本意如何,他不明說,我不會知道,也不會妄加揣測。”頓了頓,又道:“不過有一點,這交子又不是假的,存進一貫錢,才能換到一貫交子,對吧?而今我帶來了這麼多交子,表明曾有這麼多數目的現錢存入了交子鋪。王總掌櫃直接將那些錢拿出來給我就完事了,為何還要推三阻四呢?”郭震不便明說商人以逐利為本,便民隻在其次,民眾存入的現錢,隻有極少部分留在交子鋪中做周轉,其餘大部分被拿去出生利,隻好道:“這麼多現錢,怕是幾大車也拉不完,張公忽然要這麼多現錢做什麼?”鄒容道:“張公自有用處。”郭震苦笑道:“我就知道是這個答案。”話音剛落,王昌懿便滿頭大汗地進來,也不及招呼好友,先道:“鄒兄,你的錢數目太大,可否勞煩你移步總庫,直接將錢從總庫運走?”鄒容道:“你這交子鋪裡不是也有許多現錢嗎?適才又運進了幾大車,難道還不夠數嗎?”王昌懿道:“夠是夠了,可而今外麵又有許多百姓等著兌錢,鄒兄將錢拿走,他們就不夠了,還得再從總庫運來。”鄒容點頭道:“我明白了。”抓起長劍及交子,道:“那就依王總掌櫃所言,直接從十六家總庫取錢吧。”抬步從後門走了出去。李畋忙拉住王昌懿,問道:“到底怎麼回事?”王昌懿道:“你還問我,我倒要問你呢!還有你郭震,說什麼搞十六家聯合是張知府的提議,等他人到了,再請他幫忙出出主意,好解決困境。結果倒好,張知府人沒露麵,先派人來我交子鋪擠兌,還鬨得滿城風雨,這不是要搞垮我十六家嗎?”李畋忙勸道:“張公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王昌懿搖頭道:“而今我已經想明白了,我是民,張知府是官,自古以來哪有官府將鑄幣權交給平民的?分明是見交子發行得好了,有取代朝廷鐵錢之勢,張知府不放心了,便想要以手段來抑製我十六家交子的勢頭。”李畋道:“沒有的事,張公果真想這麼做的話,當初就不會建議你們十六家聯合發行交子了。”王昌懿道:“沒有的事?那你告訴我,張知府從哪裡弄來這麼多交子?這些都是川中大戶存進來的大麵額交子,是能夠生息的,為何他們會放棄利息不要,將交子轉給了張知府?哼,弄來這麼多交子同時兌現,分明是蓄謀已久。”郭震問道:“你庫裡的現錢,夠應付眼下的局麵嗎?”王昌懿道:“當然不夠。不過我們十六家商議過了,如果挺不過今日這關,信譽就算徹底玩完了,所以咬緊牙關翻出老底,也要全部兌現。張知府擺明要挫交子鋪聲威,我們也要讓他知道,十六家不是任由他擺布的。”狠狠瞪了李畋一眼,揚長去了。李畋莫名其妙,道:“我對此全不知情,甚至我都不知道張公已經到了成都,怎麼我倒成了惡人了?”郭震道:“這樣,你先去找一趟張公,問問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李畋道:“我哪知道張公人在哪裡?”郭震道:“不是有鄒容嗎?你跟著他,他自然會帶你去見張公。”李畋這才會意,道:“是了,我被昌懿那一眼給瞪得糊塗了。”又道:“張公素來看重你,還一直記掛你,何不跟我一同去見他老人家?”郭震道:“我還有事,改日吧。”跟李畋分手後,郭震徑直來到孫府,卻隻見到任介,不見楊柳青,忙問道:“青娘人呢?”任介道:“她說要回鄉下探親,讓我留在這裡給孫辟幫忙記賬。”郭震道:“哎呀,你就放心她一個人去了?”任介道:“你知道柳青的性格的,她堅持要一個人去,我能說什麼?再說了,她比我能乾,不必擔心。”又笑嘻嘻地告道:“我翻了賬本,發現這個女工匠喻雯還真是厲害,這麼大一棟藏書樓,基本上沒有用鐵釘子,全是木頭楔合在一起。”郭震道:“名師出高徒嘛。她沒有幾手絕活兒,孫辟怎麼會花大價錢將她從江南請來這裡?”他一時也不及與任介寒暄,急忙往芙蓉樓趕來,心存一絲僥幸,期冀楊柳青人在那裡。正好在大門口遇到小廝狗兒,狗兒告道:“青娘天不亮就來過,不過人沒有進樓裡,隻打聽了一個人。”郭震道:“什麼人?”狗兒道:“就是徐老爹以前的手下明大,青娘問他昨晚有沒有來過。”郭震道:“明大昨晚來過芙蓉樓?”狗兒搖頭道:“小的沒見到。徐老爹和他手下那些人,就算進去芙蓉樓,也從來都是走後巷後門的。”郭震見問不出什麼,又趕去東城十字街徐宅,叩了門環許久,芳華才趕來開門。郭震問道:“青娘來過嗎?”芳華道:“沒有啊。昨晚她和郭公子一道離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郭震見對方言辭閃爍,神情慌亂,便正色道:“我有急事要找青娘,還請娘子莫怪。”徑直闖將入門,叫道:“我知道你人在裡麵,出來吧。”堂中慢慢踱出來一人,卻不是楊柳青,而是同窗好友杜齡。郭震呆了一呆,大叫一聲,上前抱住杜齡肩頭,道:“你真的還活著!”杜齡點了點頭,道:“多年不見,郭震,你可是老多了。”郭震道:“你既跳江未死,何不早些回來與老友見麵?”杜齡看了芳華一眼,芳華便道:“我進屋為郭公子沏茶。”杜齡請郭震到庭院花架下坐下,告道:“當日我自殺未死,但以為芳華已去,心如死灰。救我之人見我無存世之念,厲聲斥責,稱男子漢大丈夫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我受其啟發,決意向趙元傑複仇,這也是我人生的唯一目標。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含辛茹苦多年,最終得償所願。”趙元傑即是太宗皇帝第五子,當今真宗皇帝同父異母弟。郭震早聽說不久前趙元傑暴卒於開封府邸,年僅三十二歲,卻想不到其死跟好友有關,一時駭異得呆住。杜齡道:“你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我不希望還有其他人知道,尤其是芳華。”郭震道:“你報了仇,便回來了成都,這才發現芳華還活著嗎?”杜齡點點頭,道:“我不由自主地去了芳華舊居,結果看到她的臉……當時我真是呆住了,以為人在夢中,或是我已經死了,到了地獄裡。”郭震道:“你為什麼要殺死環兒?”杜齡一愣,問道:“環兒是誰?”郭震道:“芳華沒有告訴你嗎?”轉念想到芳華性情溫婉,一定以為情郎殺了環兒,不忍相問,因為她問了,杜齡必會如實回答,而真相一旦說出口,便再無回旋的餘地了。忙追問道:“你真的沒有殺死環兒?”杜齡正色告道:“我一生中隻殺過一個人,那就是趙元傑。”他連殺死皇子這樣大的罪名都不否認,又怎會不承認殺死環兒?郭震忽然明白了楊柳青到芙蓉樓打聽明大的緣由——她知道李順等人在找她,而明大最初一定以為她人還在芙蓉樓,所以直接去了那裡打探,不想先見到芳華在牆根下發呆,遂將其打暈,闖入院子,遇到環兒,向其逼問楊柳青下落及寶藏消息。環兒不肯說,明大便將其一刀殺死。他大概知道楊柳青與環兒情同姊妹,環兒一死,楊柳青必會現身,於是與李順手下守在芙蓉樓外,後來果然由此捉到了楊柳青。杜齡又告道:“我要帶芳華離開這裡,找個沒人的地方隱居起來。”郭震聽了,又是傷感又是欣慰,見芳華端了茶水出來,忙正告道:“杜齡沒有殺人,環兒不是他殺的。”芳華放下茶水,“嚶嚀”一聲,投入情郎懷抱。她心結既解,便再無顧忌了。郭震料想楊柳青必是趕去跟徐沛等人會合了,而她此舉極可能恰好中了李順之計——李順會暗中率人跟蹤楊柳青前往所謂的藏寶地點。一旦確認了藏寶所在,李順必不會再容情,會斷然將楊柳青、徐沛等人滅口。徐沛雖有不少手下,但他和那些人原本是李順下屬,怕是難以反抗舊主,是以李順無論如何都占了上風。一時憂心如焚,忙道:“我不是有意打擾二位,事情緊急,芳華娘子,你可知徐沛那些人去了哪裡?”芳華道:“我從來不參與他們的事。青娘也不讓我知道,說那些事情乾係甚大,怕我知道了反而牽累我。”杜齡問道:“出了什麼事?”郭震見好友已決心隱居深山,便不欲他再卷入紅塵瑣事,忙道:“沒什麼大事。”杜齡也不再追問,隻道:“我預備今日就跟芳華上路了,也不打算再見故人。這一杯茶,權當是我們的分彆酒了。”郭震道:“好。祝你和芳華娘子白頭偕老,幸福快樂。”杜齡道:“多謝。你……”本欲追問郭震私事,轉念又想到好友是玉壘七子中才智最傑出者,他既做出了選擇,自有他的道理,便頓住話頭,道:“多保重!”芳華道:“郭公子,你日後見到青娘,麻煩你代我向她賠罪,多謝她救了我,又照顧我這麼多年,而我卻不辭而彆。”郭震笑道:“青娘若是知道娘子最終跟心愛的男子雙宿雙飛,一定很高興。”他因為著急去追尋楊柳青,也不及多敘,就此拱手告辭。楊柳青並沒有得到藏寶圖,卻已經猜到藏寶所在,那麼必然是根據她手頭的線索。那寶藏原是唐代西川節度使韋皋所留,藏寶處一定是跟韋皋所修建築有關。然韋皋是中唐人,當年著名建築百尺樓及節度使府署均毀於戰火。成都城非但在唐朝末年經由另一位西川節度使高駢大肆擴建,且在五代時期經過前蜀、後蜀兩朝整修,韋皋所留建築殘存無幾,郭震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窮儘腦力所能想到者,僅有合江亭與解玉溪兩處而已。合江亭位於郫江和流江的交彙之處,為當年韋皋花費巨資修建,是成都迎客、送彆的經典場所,號稱“一郡之勝地”。然其地既是碼頭,又是集市,無數舟楫停泊在那裡,商旅遊客穿梭如雲,絕不會是理想的藏寶地點。解玉溪是人工開鑿河流,更不可能藏寶。但除了這兩處之外,郭震再也想不到其他韋皋遺跡了。可為什麼楊柳青偏偏能想到呢?她曾提過數月前便已猜到藏寶所在之處,隻不過王均兵變,成都內外封鎖,難以有進一步行動。數月前,她早已是任介的妻子,任介會不會知道些什麼?一念及此,郭震忙趕回孫府,尋到正在清點木料的任介,問道:“青娘可有向你打聽過中唐節度使韋皋事跡?”任介道:“咦,你怎麼會知道?我給她講了韋皋與玉簫的故事,柳青很是感動呢。”郭震問道:“青娘可有問到韋氏遺跡?”任介道:“問過啊,我給她講過合江亭的故事,還幾次陪她到那裡去看過。”郭震心道:“這麼說來,楊柳青也曾懷疑合江亭便是藏寶地點,但仔細勘查後一無所獲,所以便放棄了。”任介又道:“不過青娘最感興趣的還是樂山大佛,問過我好多次,事無巨細,還一直說要親自去看,要不是王均兵變,怕是早就成行了。”樂山大佛又名“淩雲大佛”,位於西川嘉州淩雲山棲鸞峰臨江峭壁,瀕臨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彙流處。初建於唐玄宗開元元年(713年),由淩雲寺僧人海通向民間募款興建,意欲借佛力減弱三江彙流處湍急水流,保護過往船隻。然而開工不久後就有當地官吏乾涉,用各種名目索要財物。海通不惜自挖一眼明誌,這才以鮮血淋漓的代價保住了善款。隻是由於工程極其浩大,未及佛像落成,海通便已去世,工程也因此而停止。二十年後,代理西川節度使章仇兼瓊再度開啟鑿像工程,並請求唐廷批準以抽取地方鹽麻稅款作為資金。不久後,章仇兼瓊升遷為戶部尚書,工程再次停工。韋皋上任唐劍南西川節度使後,撥出巨資重新組織開鑿大佛,終在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年)完工,前後共曆時九十載。大佛為彌勒佛坐像,著雙領下垂袈裟,雙手置膝,足踏蓮花,麵相端莊,姿態雍容,氣魄雄偉。通高二十餘丈,頭頂與淩雲山山頂平齊,足踏大江,有“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之譽,僅腳麵便可圍坐百人以上,是中國乃至世界最大的摩崖石刻造像。為保護大佛免受日曬雨淋,韋皋還在佛像上建有十三層樓閣覆蓋,並彩繪全樓。郭震經任介一語提醒,這才驀然醒悟,暗道:“是了,藏寶處一定是樂山大佛附近,沒有什麼比‘寶在佛心’更有蘊意。”樂山大佛是蜀地著名名勝,郭震少年時亦曾慕名前去遊覽,甚至沿禮佛通道九曲棧道靠近過佛像頭頂。當時他便曾產生過兩處疑問:一是大佛雙耳均為木質結構,即所謂“極天下佛像之大,兩耳猶以木為之”。木耳外塗有厚厚的錘灰,原本看起來與石質無異,但隨著歲月日久,錘灰逐漸為風雨剝落,便露出斑駁木質來。除此之外,大佛之隆起鼻梁也是以木襯之,外飾錘灰而成。二是大佛頭頂大約有千餘螺髻,遠看發髻與頭部渾然一體,近觀才能發現其實是以單塊石頭逐個嵌就。然螺髻根部裸露之處均有明顯的拚嵌裂隙,不像其他處有沙漿黏接。此刻再聯想到少時疑問,郭震登時恍然大悟,暗道:“那些與彆處不同的木質結構,一定就是通道之類。”他既猜到楊柳青去了嘉州淩雲山樂山大佛處與徐沛等人彙合,仍難以阻止,忽留意到自己在新藏書樓工地前麵站了半天,工匠們來來往往,卻唯獨沒有看到主持者喻雯,忙問道:“喻小娘子呢?”任介道:“聽孫辟說,喻雯請了幾天假,說是要去什麼地方玩耍幾天,消消疲氣。”郭震隱約猜到究竟,問道:“昨晚青娘是不是與喻雯聊天到很晚?”任介笑道:“這你也能猜到?真是神了!是,柳青去了喻雯房中聊天,差不多雞叫時才回來呢。”又問道:“你來這裡問東問西,是不是昨晚跟柳青出去時發生了什麼事?”郭震道:“我就是隨便問問。”他不欲任介知道真相後擔心,卻不能瞞過孫辟,來樓後找到好友,低聲告道:“喻雯多半與青娘去了樂山大佛,怕是要出事。”孫辟聽了大致經過,跌足道:“呀,你怎麼早不說?”郭震道:“我已告知青娘,李順一黨會有人暗中監視她,哪想到她非但冒險行動,還拉上了喻雯。”孫辟問道:“你說的李順,是那個李順嗎?”郭震道:“難道還有彆的李順?”孫辟道:“那現在要怎麼辦?就算叫上李畋、任介和昌懿三個,我們也對付不了他們。”郭震道:“青娘不欲任介知道這些事,你敢告訴他,她非罵死你不可。昌懿現下被擠兌事件弄得滿頭包,管不了這件事。李畋是張公幕僚,最好還是不要讓他參與其中的好。”孫辟道:“就憑你我兩個,怎麼能跟李順那夥人鬥?要我說,就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張公,請他立即派人趕去樂山大佛處。”郭震忙道:“等一下,讓我再想想。”孫辟道:“還等什麼!你我又不是垂涎寶藏之人,到底是保守秘密重要,還是保住人命重要?若是景倩人在其中,我不信你還會瞻前顧後。”又道:“況且太宗皇帝生前早知蜀地有一筆韋皋寶藏,還曾委派郭載找尋。張公為皇帝信重,說不定太宗皇帝早已將此事告知了張公。張公上次來成都上任,亦負有尋寶使命。”郭震心頭一凜,道:“你說的極是,我們這就去找張公。”二人剛出來大門,便遇到一隊全副武裝的弓手往西趕去,似是發生了大事。郭震忙上前詢問究竟。一名弓手認出了他,告道:“是郭公子好友李畋家中出了事。”郭震大吃一驚,道:“糟了,一定是因為那廣州藥商李延誌。”忙與孫辟改朝李畋家而去,途中說了自己的推測。孫辟一下子站在原地,縮緊眉頭,道:“你剛說你昨晚見過李順,現下又說廣州藥商李延誌是孟昶遺腹子,到底是怎麼回事?”郭震道:“這隻是我的推測,連李畋都還未告訴。若李氏家人因為李延誌的真實身份而受傷,我罪過可就大了。”萬幸的是,李延誌被安置在偏院,獨處一院,與李家大院隔了一牆,李畋父母妻兒雖然受到驚嚇,可人都還算安好。李延誌本人依舊昏迷未醒,但人卻從床榻上移到了院子中。他身邊還躺著兩具屍首,一人就是正被成都府通緝的前禁軍將領張舜卿,另一人則是名陌生男子。二人手握兵器,身上傷口都不在致命處,唯獨臉如黑炭,顯是中毒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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