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謊。對攻下醫院,我並沒有什麼計策,甚至連平庸的想法都沒有,所以隻能手邊有什麼就用什麼了。聯邦調查局的證件,才華橫溢的搭檔。我讓莉薩作接應,當科布縣總醫院管記錄的護士從她那高高的櫃台向我走來時,我出示了證件。那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那肉桂色的皮膚在漿洗過的自製服的映襯下閃著光,烏黑濃密的頭發在頂上梳成了跳舞者的發型,恬然的姿勢也暗示著她受過常規舞蹈訓練。她微笑著,我發現自己暗暗希望能穿得更體麵些。她翻領上的標簽表明她叫海倫娜·埃文斯。她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證件,“能幫您什麼忙嗎?”她問道。“我們在尋找關於布倫達·湯普森的材料,你這裡也許會有。”我把法官的出生日期和社會保險號告訴她,“有她曾到這家醫院就診的記錄嗎?”“當然,你要有棄權聲明書。”我從公文包裡把它拿出來,遞了過去,“如果需要的話,你可以留下,我還有很多。”她仔細看了看那張棄權聲明,然後看著我,“布倫達·湯普森?是布倫達·湯普森法官?”她指了指桌上電腦旁最近那期《時代周刊》,指著封藤上法官的照片說:“就是這位布倫達·湯普森?”我點點頭,“我們快要做完背景調查了,你這裡是最後一個環節。”“難道她是從這附近出去的?我不記得讀到過——”“隻是路過而已,70年代早期就回去了。”海倫娜·埃文斯盯著我們,“天哪,你們查得可太徹底了。”我指指她身後桌子上的電腦,“能幫我查一下嗎?”她笑了,走過去在鍵盤上敲起來。她看著屏幕,又敲著鍵盤,然後看看我們,搖搖頭。“抱歉,這裡沒有她的資料。”她把棄權聲明書還給我們,“還有其他的事嗎?”“事實上,確實有,但是有點特殊。”我再次微笑,不過她突然有些不那麼熱情了。“如果我想要一張醫院某年某月的病人接收情況表,這裡的資料庫能提供嗎?”她看看電腦,然後轉過身來。“我可以這麼做,是的……但如果你要的是三十多年前的資料,那麼電腦裡就沒有了。”她停了停,“我希望布倫達·湯普森沒出事,我真的這麼希望。我們已經等了很久……”她又笑了,“不過我不會拿這些來煩你們,我想說的就是我希望她是最好的。”“我們隻是在查對一些零碎的材料。所有的細節資料。”“如果這意味著她會成功,那我會對自己所做的事感到驕傲。你們隻要去我們的主管菲多先生那裡說明一下。隻要他同意,我馬上核查。”她拿起電話,對著話筒說了幾句,然後掛了電話。半分鐘後,主管出現了,他是一個矮墩墩的男人,六十來歲的樣子,穿著一件廉價的西服,佩戴著的領帶上煙熏色很重。他厚實的鼻子上密布著的蛛網狀血管因破裂而形成了一團紅紫色,使鼻子成為那張原本不顯眼的臉上最令人矚目的部分。他用手拂過稀疏的頭發,頭發呈現著便宜的野餐烤肉那種單調的黑色。他走上前來,伸出一把黃色的手指。莉薩先握住它們搖晃了一下,然後得用點力氣才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我是普裡斯特利·菲多,”他說著,話語中帶著密西西比河流域而不是布魯克斯頓的口音,“能幫點什麼忙嗎?”我決定讓莉薩來對付他,於是用肘輕輕推她,示意她回答。“我們要在你們的記錄中查一點東西,”她說,“希望您能配合。”他笑了,鱔出了比手指的黃色隻是稍稍淡了一些的牙齒,“當然了,女士,有問題儘管問好了。”她重複了一遍我剛才在資料室裡對海倫娜·埃文斯說過的話。他的笑容變得虛偽起來,“你們想看那些資料?”“如果可以的話。”“但是你們沒有棄權聲明書。”“恐怕沒有。”“那麼有法院指令嗎?我們這裡也接受法院指令。”“也沒有法院指令。”“那就不能幫忙了。這裡的法律人士明確告訴我們沒有確切授權不得透露任何信息。”我注意到他和善的語調已經消失了。莉薩說:“這在刑事案件中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現在並不是刑事事件。我們到這裡來的惟一目的是想幫助布倫達·湯普森進入最高法院。”“我確信你們認為這是忽略我們規章製度的一條很好的理由,但那個姓什麼來著的布倫達應該跟任何人一樣遵守規矩。”海倫娜·埃文斯插話進來,聲音很尖銳,“瞧,普裡斯特利,這次我們應該破個例,我們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們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幫助一位值得幫助的女性,是一位值得幫助的黑人女性——”“夠了,埃文斯小姐,”菲多對她說,“你的職責是整理記錄,而不是決定讓誰或不讓誰來查閱這些資料。”“你也太故意不講理了,”埃文斯說,“不會有人知道的,你這樣做到底是什麼原因——”菲多向她走去,“不許再多說!你在這裡的處境已經很危險了,彆讓我去董事會再次投訴你。”海倫娜·埃文斯站直了身子,似乎要跟著上司走了,我發現自己正靠過去想攔住她。但是她扭身避開了,肩膀僵硬著,顯然很憤怒,她踏步走到自己的桌邊坐了下來,沒朝我們這裡看,但我確定她依然在聽。“我希望你能稍微變通一下,”我對菲多說,“不過我不會強迫你違背法規。桑茲特工和我會在此呆一會兒。如果我們弄到了法庭指令,會打電話給你。”主管鼻子裡發著哼哼聲,顯然是等我們滾出去了。這次我們沒和他握手,但在經過海倫娜·埃文斯的桌邊時,我停了停。“謝謝你,埃文斯小姐,”我對她說,“我們理解你對湯普森法官的美好心願。放心,我們會親自轉達給她的。”我停頓了一下,“我們隻能希望這不會過於耽誤程序而使她誤了這樣的機會。”出了醫院,我為莉薩打開駕駛座的門,然後繞回來,爬進了乘客座位。在發動引擎前,她對著我:“你真的認為這有用……就是說她會給我們打電話?”“要看她有多恨普裡斯特利·菲多了。”“那麼做好準備接電話。我甚至受不了和他握手,她肯定也鄙視他。”“咬住舌頭不說就為了保住工作,這樣的女人不會隻有她一個。”“這樣的男人也不止一個。”莉薩反應很快,儘管她不必這麼說的。我可以說出我們中整打整打的名字,這些人每天都在這麼做,事實上,局裡麵儘是這樣咬破了舌頭的人。“如果她打電話來,我和你賭請吃晚飯。”莉薩說。“還有飲料呢?”“如果你有足夠的胃口,甚至包括甜點。”我咧嘴笑了,趁她還沒改變主意就接受了這個賭。海倫娜·埃文斯或許會或許不會打電話過來,但無論怎樣,我不會輸。無論如何,莉薩今晚都是我的了。她發動了引擎,開始把車倒出停車場,然後停下,看著我,等待指示。我看了看儀表板上的鐘,已經十一點過幾分了。也許我需要的是吃東西,吃點實實在在的夾乾酪和碎牛肉的三明治來激活大腦。我想起我們進城時曾路過一個看上去比較像樣的吃東西的地方。“莉薩,在主街有個地方,是在出城的路上。看上去像一家體麵的汽車旅館,那裡應該有咖啡館。我們開車過去吧,然後邊吃午飯邊談事情。”她推了倒車擋,倒車出來,朝大街方向開去。“我們在那裡過夜嗎?”“也行,我們需要想想進展到哪裡了。”我笑著,“等埃文斯護士打電話過來時,誰知道情況會朝什麼方向發展?”她眼珠一翻。把車子向左轉出了停車場。到達布魯克斯頓旅店前,我們接連吃了六個停車燈。布魯克斯頓旅店有著古老的南部風格,在門廳入口兩側站著兩根白色的圓柱,大廳隔壁,咖啡館掩映在枝葉茂密的大鬆樹底下。街邊有一座有點故障的廣告霓虹燈,忽閃著“有空……有空……有空”的字樣。莉薩開車進了停車場,我走進門廳。“要兩個房間,就今晚,”我對櫃台後麵那個十幾歲的小家夥說,“要安靜點的。”“先生,這裡是布魯克斯頓,到處都很安靜。”我簽了名,付了錢,然後他交給我兩把鑰匙。“兩個房間之間有一道雙扇門,”他說,“不過你可以從自己那一邊把門鎖上,行嗎?”不錯,我心裡想。離家那麼遠,誰知道莉薩會怎麼做。我走回車子時,依然對這個念頭感到好笑。莉薩問我笑什麼。“在做白日夢而已,”我指著後麵的建築,“二樓,左邊最後兩間。”她把車泊在靠近走向二樓的樓梯口。我們上了樓,沿著外麵的過道走到她的房間,我把鑰匙交給她。“我在隔壁,”我對她說,然後看看手表。“十分鐘後吃飯,行嗎?”她皺皺眉頭,“女士需要二十分鐘,我會來敲你門的。”在她轉動鑰匙時,我離開她,用自己的鑰匙開了隔壁的門,猛地把門推開,一股濃烈的派恩索爾清潔劑氣味使我渾身一縮,向後退了半步。我憋著勁往前走,進了門,踏著尼龍地毯朝那張靠在遠端牆壁的單人床走去,邊走邊看著屋裡低劣的家具,還有床上方從一角店買來的反映內戰情況的圖片。我搖搖頭,這些年來,因為職業原因,我到過許多小城鎮,住過很多汽旅六(美國一家連鎖汽車旅館。),但這一家肯定是我住過的第一家汽旅三。我進了浴室,往臉上潑了點水,用手梳了梳頭發,然後像住進汽車旅館的人一樣,把電視打開,轉到了有線新聞網頻道。我看到道瓊斯工業指數升了,而納斯達克(美國全國證券交易商自動報價係統協會。)指數則降了,不過我不是太在意。我沒有押過其中的任何一個。屏幕上又是一起校園槍擊案,這一次不在彆處,而在瑞士。我的目光從電視上移開,伸手去拿電話。我離開安妮時,她還睡在那個穹頂房子裡,不過再和她聯係一下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我隻是想確定一下她這會兒的狀態有沒有變得更糟糕。我撥了自己家的電話,沒有人接。我又撥了弗雷德裡克斯堡她獸醫診所的電話,護士告訴我,她在,但是正忙著診治動物。她問我是否想在電話裡等她一會兒,我告訴她不等了。不過,聽到我那位醫生又一次戒了酒,我感到一陣輕鬆。我掛了電話,朝電視轉過身去,把遙控器對準了電視機上的關閉鍵,但當我看到在網絡新聞人沃爾夫·布利策那張嚴肅的麵孔下出現了聯邦調查局字樣時,我不按了。沃爾夫·布利策沉鬱的聲音貫穿著他正報道的整個事件:“……國會山對此表示震驚,”他說道,“參議員蘭德爾一向反對聯邦調查局具有爭議的DCS1000項目——即原來的‘卡尼沃爾’計劃——而且她的反對始終非常強烈,此外,她尤其強烈地譴責聯邦調查局用‘神燈’來擴大談項目的計劃。參議員蘭德爾的情報監督委員會支持她的立場,認為聯邦調查局最近升級的電子郵件監控計劃不啻為對第四修正案的致命一擊。但是該議員今天上午令人驚訝地改變了看法,這引起了華盛頓內部的騷亂。詳細情況請聽凱瑟琳·克萊爾的報道。”電視畫麵轉回那位熟悉的金發播音員,她站在哈特參議院辦公大樓前,但我已經受夠了關於電子郵件攔截計劃項目的喧囂報道,於是我一勞永逸地關閉了電視。大多數聯邦調查局的特工都對DCS1000計劃持矛盾態度,我也不例外。作為特工,我承認監控罪犯的電子郵件對局裡的任務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作為公民,我目前也對濫用的可能性頗存疑慮。參議員珍妮特·蘭德爾的監督委員會擔負著這樣的責任,即在濫用該計劃的情況發生之前就製止這樣的可能性。而且,參議員的立場一直都很堅定——直到今天上午,如果有線新聞報道確鑿的話——她曆來認為“神燈”計劃是可怕的冒險,並認為它體現了一種災難性的走下坡路的可能。“星球大戰遭遇1984(《1984》是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1903-1950)的作品,主要描述極權主義統治下人們思想受到管製,人性淪於泯滅,這裡用1984來進行政治諷刺。)。”蘭德爾曾這樣來稱呼這種新科技,但我覺得這麼說有點歇斯底裡的味道。不管調查局想實施怎樣的計劃,都完全有賴於合法的聯邦授權。美國聯邦法官為確保不會出現奧威爾所預言的事是不惜做出任何努力的,她沒有看到這一點,實在很糟糕。任何法官都不會允許政府在沒有大量合理原因的前提下監聽電腦的按鍵聲。蘭德爾的反對立場十分引人注目——這更使她明確改變觀點的舉動令人困惑——可是我才不會浪費時間對此苦苦思索呢。在內線政府部門裡乾了十五年,學到的就是這點玩世不恭。有什麼東西在轉手,這再清楚不過了,錢、性、權力,或是三者的結合,而且根本犯不著去弄清楚到底是其中的哪一樣或是為什麼。莉薩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在走道上和她會合,一起下了樓梯,一分鐘後,我們穿過大廳,走進了和大廳毗連的咖啡廳。我們在半空的屋子最裡頭挑了一個用中國紅塑料隔板隔開的小間。咖啡廳裡一片嗡嗡的交談聲。一個熟練的女服務員慢吞吞地向我們走來,手裡拿著點菜本和鉛筆。她短短的棕色頭發很淩亂,臉部和淡藍色的工作服前胸處都是皺巴巴的。她把菜單遞過來,足足等了二十秒鐘讓我們挑選。“要點什麼?”她的聲音很低沉,似乎表示她至少已經盯著鐘有一個小時了,表示即使我們什麼也不吃,她也無所謂,表示為了讓我們有東西吃,她這麼走過來還真是不辭辛勞。我看著菜單,一堆照片上都是油膩的肉和土豆,我挑了份最不令我厭惡的東西,即雙份的夾千酪和碎牛肉的三明治,外加炸薯條。莉薩皺著眉頭,為自己點了一份雞肉沙拉。我注意到,上麵沒有這道菜的照片,也許一年都賣不出三份。但是當食物送到後,我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太倉促了。夾乾酪和碎牛肉的三明治是我吃到過的最棒的,肉沒有做過頭,那煙熏味道真是不可抵抗。薯條很脆,也不油膩,咖啡是香草和某種堅果的混合口味,相當不錯。就莉薩來說,她吃掉沙拉的速度已經無需我問她是否喜歡了。我們埋頭吃著,沒怎麼講話,但是吃完之後,當咖啡杯裡充滿了誘人的香味時,我們又開始談論工作了,反正是想這麼做。這個上午相當令人失望,警長冷冷的接待,約翰遜牧師和醫院那裡一無所獲,真沒什麼可談論的。“你想回警長那裡去嗎?”過了一會兒,莉薩問道。“還不如和樹木疙瘩去談談呢。”她領會了我的意思,“那麼,找那個牧師,沒準這時候他後悔了呢。”“相信我,我們和他還沒完,但是我不會空著手回去的。”她笑了,“我們可以挨家挨戶地問問,”她模仿著我那低沉的聲音吼道,“這裡有人知道布倫達做了什麼,以及她為什麼這麼做嗎?”莉薩大聲笑了出來,把手伸過桌子,觸摸到我的手背。“你帶了湯普森的個人安全問卷了嗎?”我問。她拎起公文包,放在桌子上,然後打開,抽出了一份大約有二十幾頁紙的打印文件,那是法官填好後讓我們可以著手調查她的背景的個人安全問卷。她遞給我,並伸手到公文包裡拿第二份文件。“為了以防萬一,我又做了份拷貝。”她說。我們坐著——她拿著自己的那一份,我拿著我的——翻動著紙頁,想找找這已經進行了個把月的調查中可能會有什麼遺漏。“嗨,”莉薩說,一邊指著那份問卷,“布倫達·湯普森的外祖母住在這附近……確切地說,不是附近。不過不太遠。開車一個小時就能到達。”我搖搖頭,“我們不調查外祖母。”背景調查規定隻查直係親屬,這是碩果僅存的胡佛時期的慣例。“你聽說過外祖母原則嗎?”“我猜猜。外祖母可能知道,但永遠不會說。”“希特勒的外祖母也許會形容他好衝動、不擅長與人相處,但總的來說還是好孩子。”“真滑稽……不過我們不用太費力氣,不是嗎?我的外祖母也不會說我壞話,但是如果聯邦調查局問她直接的問題,她對宗教很虔誠,是不會撒謊的。”“你有這樣的問題了?我是說,向湯普森的外祖母提的問題?”“當然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才使布倫達去了布魯克斯頓,並使她在此後的生活中要為之撒謊?先問這個問題怎麼樣?”“太敏感了。不過你對自己外祖母的看法還不算壞,一個湯普森外祖母年紀的女人也許的確很虔誠,也許比往日更熱誠地使自己的靈魂不致墮落。”我又喝了口咖啡,“她住哪裡?”“威廉斯堡,在東南方向七十英裡,也許再遠點。如果現在出發,當天就能見到她外祖母,還來得及回來吃個晚一點的晚餐。”我退到隔間最裡麵,對她說:“小紅帽(格林童話中的人物。)好像會說同樣的話,不過你來開車,我就注意提防那些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