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1)

水閘花園的名字大概取自附近康姆頓和漢姆斯丹德路的水閘,這是一排四幢十九世紀的房子,正麵平平正正,蓋在一條弧形街道的中央,每幢房子都有三層,外加地下室和一個有圍牆的後花園,一直到攝政運河。門牌號碼是二號到五號——第一號的房子不是倒塌了,就是從來沒有蓋起來過。第五號在北邊一頭,作為安全聯絡站,地點再適中不過了,它在三十碼內有三個出口,運河的窄路又提供了兩個出口。它的北麵是康姆頓大街,可以連接交通要道,南麵和西麵是公園和櫻草山。尤其好的是,這一帶不講社會身份,也不要求你有社會身分。有的房子已改為單間的公寓,成排的門鈴有十個,好象打字機鍵盤一樣。有的房子氣派很大,隻有一個門鈴。五號房子有兩個門鈴:一個是米莉·麥克雷格的,一個是她的房客傑弗遜先生的。麥克雷格太太喜歡上教堂,她什麼都要收集,這順帶也是注意街坊動靜的一個好辦法,不過他們卻不是那麼看待她的熱情。她的房客傑弗遜大家隻知道是個外國人,做石油生意,常常不在家。水閘花園隻是他的一個落腳點。街坊們並不注意他,隻知道他外表體麵,為人靦腆。要是那天晚上九點鐘他們在門廊下的暗淡燈光中瞥見喬治·史邁利時,也會得出同樣的印象。米莉·麥克雷格迎他入門以後就拉起了窗簾。她是個瘦長的蘇格蘭寡婦,穿著棕色絲襪,短頭發,皮膚又光滑又帶皺褶,象個老頭子似的。為了上帝和圓場的緣故,她在莫桑比克辦過聖經學校,在漢堡辦過海員傳教會,雖然從那以後,二十年來她已成了職業的竊聽者,她仍總是把所有男人看成是罪人。喬治·史邁利無法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從他一到,她的態度就很生硬冷淡。她帶他看了一看房子,那樣子仿佛是個房客都已死絕了的女房東。她先帶他到地下室,那是她自己住的,擺滿了盆花,各種各樣的舊賀年片,黃銅桌麵,雕花的黑色家具,這種家具似乎是在外國見過世麵、一定年紀和階層的英國婦女所特有的。是的,如果圓場晚上要找她,他們就打地下室的電話。是的,樓上另有一個電話,不是同一條線,專供打到外麵去。地下室的電話在樓上餐廳裡有個分機。接著到了一樓,這是管理組耗資很多但品味不高的名副其實的標本:攝政時代色彩鮮豔的緞子、鎏金的仿製椅子、豪華的沙發。廚房沒有人碰過,肮臟不堪。廚房外麵是一個玻璃外屋,一半當溫室用,一半當放碗碟的儲藏室,可以看到外麵的花園和運河。花磚地上亂扔著一台舊絞肉機,一個銅壺,幾箱奎寧水。“話筒在哪裡,米莉?”喬治·史邁利回到了客廳。米莉喃喃道,成對地嵌在牆紙後麵,一樓每個房間一對,樓上每個房間一個。每一對都單獨與一隻錄音機相連。他跟她上了很陡的樓梯。頂樓沒有家具,但頂樓臥室除外,裡麵有一台灰色的鋼架,共放了八台錄音機,四台在上層,四台在下層。“這些東西傑弗遜都知道嗎?”“對於傑弗遜先生,”米莉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是信任的。”這話等於是表示對喬治·史邁利的斥責,亦即表示她對基督教倫理的忠誠。回到了樓下,她又帶他看了操縱機器的開關。每塊開關板裡都有一個額外的開關。凡是傑弗遜或隨便哪個小夥子——她這麼叫他們——要錄音,他隻需站起來把左手的電燈開關扳下來就行了,這樣錄音就是聲音帶動的,那就是說,人一說話,機器就開動起來。“錄音的時候,你在哪裡呢,米莉?”她說,她在樓下,好像這才是女人該待的地方。喬治·史邁利不斷地打開櫃門、抽屜,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房間。最後又回到儲藏室,這裡可以看到外麵的運河。他拿出一支小手電,向黑漆漆的花園裡照了一下。“安全暗號是什麼?”喬治·史邁利問,一邊沉思地摸弄著客廳門邊的電燈開關。她的回答平板單調:“門口放兩個裝滿牛奶的牛奶瓶,你就可以進來,一切平安無事。沒有牛奶瓶,你不可進來。”溫室那邊傳來輕輕的敲玻璃聲,喬治·史邁利回去開了玻璃門,匆匆低語了一陣後,跟彼得·吉勒姆一起出現了。“米莉,你認識彼得吧?”米莉可能認識他,也可能不認識他,她的冷淡的小眼睛輕蔑地盯著他。他在研究那個開關,一隻手在口袋裡摸著什麼東西。“他在乾什麼?他不許動它。叫他彆動它。”喬治·史邁利說,如果她不放心,她可以到地下室去打電話給奧立佛·拉康。米莉·麥克雷格沒有動身,但是她厚厚的臉頰上出現了紅暈,生氣地撚著手指。彼得·吉勒姆用一支小起子小心地把開關的塑料麵板兩頭的螺絲卸下,仔細觀察後麵的電線。他十分小心地把裡麵的開關頭從上麵扳到下麵,擰上電線,然後又把麵板安上旋好,其餘的開關都沒有動。“我們來試一下。”彼得·吉勒姆說,喬治·史邁利上樓去檢查錄音機,彼得·吉勒姆就用像保爾·羅伯遜的低沉嗓音唱了《老人河》。“謝謝你。”喬治·史邁利下樓來說,身上打了一個寒戰,“真的夠了。”米莉到地下室去打電話給奧立佛·拉康。喬治·史邁利輕手輕腳地布置了舞台。他把電話放在客廳一把小沙發旁邊,然後清理出了一條他退到儲藏室的路線。他從廚房裡的冰箱中拿了兩瓶牛奶放在大門口,用米莉·麥克雷格簡潔的話來說,就是表示你可以進來,一切平安無事。他脫了皮鞋,放在儲藏室裡,關了所有的電燈,在小沙發上就了位,這時孟德爾來了電話。與此同時,在運河的窄路上,彼得·吉勒姆恢複他對這所房子的監視。在天黑之前一小時,行人就絕跡了,這裡乾什麼都行,情人幽會,流浪漢歇腳,因為運河涵洞下有隱蔽的地方,儘管用處不同。不過在那個寒冷的夜裡,彼得·吉勒姆什麼也沒有瞧見。有時有一輛空火車急馳而過,留下很大一片空虛。他的神經緊張,心情複雜,一時之間,那天晚上的整個景象竟使他的心中出現了幻覺:鐵路橋上的信號燈成了絞刑架,維多利亞時代的倉房成了龐大的監獄,窗戶釘了鐵條,聳立在多霧的夜空裡。身邊隻聽見老鼠的窸窣聲,隻聞到死水的惡臭。這時客廳的燈滅了,房子陷於一片黑暗之中,隻有米莉的地下室窗簾兩邊露出一條黃色的燈光。儲藏室那邊有一細條長的手電燈光穿過雜草叢生的花園向他眨眼。他從口袋裡摸出鋼筆形小手電,拔去銀套,向著發光的地方,用顫抖的手指發個信號回去。從現在開始,他們隻能等待了。裡基·塔爾把收到的電報扔還給班,又從保險櫃中取出隻用一次的拍紙簿,也扔給他。“來吧,”他說,“該乾活了。把它譯出來。”“這是你私人的,”班反對道,“你瞧,‘潘西·阿勒萊恩發,私人自譯’。我是不準碰的。這是上頭的電報。”“班,聽他的吩咐。”麥克爾沃說,一邊看著裡基·塔爾。十分鐘之內,這三個人一句話也沒有交換。裡基·塔爾站在屋子裡另外一頭看著他們,等得有些緊張。他已把手槍插在腰帶裡,槍口衝下,貼著小肚。他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他的背上的汗把襯衫都浸透了,黏在背上。班用一把尺比著念數碼,然後仔細地把結果寫在前麵的電報本上。他專心致誌,舌頭頂著牙齒,縮回去時就會發出嘖的一聲。他譯完放下筆,撕下電報紙來給裡基·塔爾。“大聲念。”裡基·塔爾說。班的聲音柔和,不過有一點緊張。“潘西·阿勒萊恩發給裡基·塔爾的私人電報親啟親譯。我堅決要求你澄清並(或)交換貨樣後才能答應你的要求。‘對保障我單位至關緊要的情報’此話不合要求。我要提醒你在無故失蹤後在此造成的不利地位。要求你立即向麥克爾沃報告一切。首長。”班還沒有完全念完,裡基·塔爾就開始奇怪地、興奮地大笑起來。“就是那樣,潘西·阿勒萊恩小子!”他叫道,“是,又不是!你知道為什麼采取拖延策略嗎,班,好孩子?他是想從背後開槍打死我!他就是那樣乾掉我的俄國小姐的。他又在玩老花樣,那個畜生。”他摸弄著班的頭發,笑著向他叫道“我警告你,班,咱們這個單位裡儘是渾蛋,你一個也彆相信他們,我告訴你,否則你永遠成熟不了!”喬治·史邁利獨自在漆黑的客廳裡,也在等著,他坐在不舒服的小沙發上,斜著腦袋,夾著電話的話筒。他偶爾低聲說句話,就會聽到孟德爾的回答,但是他們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他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了,甚至還有一點鬱悶。他像個演員一樣,在幕啟之前就知道即將出現的結局,知道這個結局又小又不重要;在他經過一輩子的鬥爭以後,在他看來,即使死亡也似乎是件不重要的小事了。他沒有他所了解的那種勝利感覺。在他害怕的時候,他所關心的是人。他並沒有特彆的理論或者看法。他隻在想這對大家有什麼影響;他感到自己有責任。他想到吉姆、山姆、麥克斯、康妮、傑裡·威斯特貝,想到個人友誼都完了,他另外也想到安恩和他們在康沃爾懸崖上沒有希望的談話。他心裡想,人與人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是不是以自欺欺人為基礎的。他希望他能夠在最後一幕演出之前就站起來走掉,但是他又不能。他象父親一樣地為彼得·吉勒姆擔心,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消最近這種成熟期的緊張。他又想到給老總下葬的那一天。他想到背叛,既然有不動腦筋的暴力,那麼不知道有沒有不動腦筋的背叛。令他擔心的是,他感到一切都破滅了;在他碰到處世難題的時候,他所信奉的一點點精神上或哲學上的信仰卻都完全破滅了。“看到什麼嗎?”他對著電話問孟德爾。“兩個醉漢,”孟德爾說,“唱著《雨中叢林》。”“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首歌。”他把話機夾到左麵,把手槍從上衣內口袋裡掏出來,口袋上很好的緞裡已經磨破了。他摸了一下保險栓,也不知道哪一邊算是開著,哪一邊算是關著。他把彈夾拿出來,又放回去,於是想起了戰前在沙拉特沒有事做時,在夜靶場這樣拿出來又放回去不知有多少次的情景。他記得總是用兩隻手開槍,一隻手握著槍,另外一隻手按在彈夾上。圓場有個傳說,要求你用一個手指按著槍膛,另一個手指扣扳機。但他試過以後覺得很彆扭,就把它忘了。“去走一走。”他低聲說。孟德爾回答:“好吧。”他手中仍握著槍走到儲藏室,留心聽著會不會由於地板上的咯吱聲而暴露了自己,但是蹩腳地毯下是水泥地,他即使大蹦大跳也不會震動一下。他用手電筒光發了兩短閃,過了很久又發了兩短閃。彼得·吉勒姆馬上回了三短閃。“回來了。”“聽到了。”孟德爾說。他又坐了下來,悶悶地想到了安恩:做那不可能做的夢。他把手槍放回口袋裡。運河那邊傳來了一聲喇叭的呻吟。夜裡?夜裡開船?一定是汽車。要是傑拉德有他的緊急措施,而我們卻一無所知?從公用電話亭打到公用電話亭,半路上汽車接人?要是波裡雅科夫確是有個跑腿的,一個助手,而康妮沒有認出來?這些問題他已考慮過了。為了要在緊急情況下會麵,這個辦法考慮得很周密,萬無一失。搞聯絡安排,卡拉是一絲不苟,絕不馬虎的。那麼他的有人盯梢跟蹤的感覺呢?這又怎麼解釋?他從來沒有看到的、但是感覺到的人影,還有,隻是由於背後有人緊盯而感到背上發癢的感覺,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隻是感覺到。憑他的年紀經曆,他不會忽視蛛絲馬跡。從來沒有咯吱響的樓梯發出了咯吱響,沒有風吹來但是窗戶有窸窣聲,汽車換了牌照但擋泥板上仍有那條擦痕,地下鐵道裡看到一張在彆的地方看到過的臉……有一段時期,有好多年,他就是根據這些蛛絲馬跡生活的,其中隨便哪個跡象一露頭,就有充分的理由得挪地方,換個城市,換個姓名。因為在他這種職業中,沒有偶然和巧合。“有一個走了。”孟德爾忽然說,“喂,喂?”“我在這裡。”孟德爾說,有人剛才出了圓場的門。前門,但他說不準是誰。身穿雨衣,頭戴呢帽。身材魁梧,行動迅速。一定是先要出租車到門口,一出門就上了車。“向北開,朝你的方向。”喬治·史邁利看一下表。他想,給他十分鐘。給他十二分鐘,他得在半路上停車打電話給波裡雅科夫。接著又想,彆傻了,他在圓場早已打了電話了。“我把電話掛了。”喬治·史邁利說。“祝你幸運。”孟德爾說。在小徑上,彼得·吉勒姆看到了手電筒光三長閃。地鼠已在途中。喬治·史邁利在儲藏室又檢查了一下他的退路,把幾張帆布椅子推開,在絞肉機上係了一根繩子,因為他在黑暗中眼力特彆不好。繩子的另外一頭係在打開的廚房門上,廚房有門通客廳和餐廳,兩門並列。廚房很長,實際上是這幢房子外麵附加的,後來又添了儲藏室。他想到用餐廳,但太危險,而且他在餐廳裡無法給彼得·吉勒姆發信號。因此他就等在儲藏室裡,光著腳隻穿著襪子感到很不自在,他擦了擦眼鏡,因為臉上發熱產生霧氣。儲藏室冷得多了。客廳的門關著,暖氣過熱,但儲藏室挨近外牆,而且有玻璃窗和水泥地,使他的腳感到有些潮濕。他想,地鼠先來,因為地鼠是主,這是禮儀,也是為了要假裝波裡雅科夫是傑拉德的情報員。倫敦的出租車快得象一枚飛彈。這個比喻是從他的潛意識記憶深處慢慢出現的。出租車開進弧形車道時,發出了震耳的碰砰聲,低音部分消失後,又發出有節奏的得得聲。接著關掉了引擎。車子停在哪裡?哪一幢房子前麵?這邊的我們都在黑暗中在街上等著,鑽在桌子底下,抓住一根繩子,不知道它停在哪一幢房子前麵。接著是關上車門的聲音,爆炸性的反高潮:如果你能聽到,對方就不是到你這裡來的。但是喬治·史邁利聽到了,是到他這裡來的。他聽到車道上的腳步聲,輕快有力。腳步停住了。走錯了門,喬治·史邁利胡亂地想,走開吧。他手中握著槍,打開了保險栓。他仍聽著,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他想,傑拉德,你心中起了疑。你是隻老地鼠,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你能嗅出來。他想,一定是米莉,米莉把牛奶瓶取走了,放了警告的暗號,叫他走開。米莉壞了事。這時他聽到了鑰匙的轉動,一下,兩下,這是一把班漢鎖,他記起來了,天呀,我們以後得幫班漢做生意。當然,剛才的耽擱是地鼠在摸口袋,找鑰匙。要是換了一個神經緊張的人,早已拿出來,捏在手中了,坐在車子裡,手一直插在口袋裡捏著;但是地鼠不是那樣的人。地鼠可能擔心,但神經不會緊張。就在鑰匙轉動的時候,門鈴響了,可以聽出這又是管理組的規定,高一聲,低一聲,又高一聲。米莉說過,這是表示進來的是自己人,她的人,康妮的人,卡拉的人。前門打開了,有人跨進了屋子,他聽到地毯上的磨擦聲,關門聲,開燈聲,接著在廚房門下縫裡露出一線亮光。他把手槍放進口袋,手心在上衣上擦了一下,又把手槍拿了出來,這時他又聽到了第二個飛彈。又是一輛出租車開到門前,停了下來,腳步急促:波裡雅科夫不但準備好了鑰匙,而且準備好了車錢。他心裡想,不知俄國人給不給小費,抑或給小費是不民主的事?又是門鈴響,前門開了又關上,喬治·史邁利聽到兩瓶牛奶放到門廳桌子上的碰擊聲,說明他做事井井有條,符合暗號規定。喬治·史邁利看著身旁的那個舊冰箱,心裡不禁驚叫,上帝保佑!要是他把兩瓶牛奶放回到冰箱裡來,那怎麼辦?客廳裡幾盞電燈一開,廚房門下的一線光突然更亮了。整個房子異常靜寂。喬治·史邁利沿著繩子在冰冷的地板上慢慢向前挪。接著他聽到了說話聲。起先聽不清楚。他想,他們一定還在屋子的那一頭。也有可能他們一直是低聲說話的。現在波裡雅科夫走近一些,他在手推餐車前斟酒。“要是有人闖進來,咱們的掩護是什麼?”他用很漂亮的英語問。喬治·史邁利記起來了:聲音悅耳,和你的一樣好聽,我常常把錄音帶放兩遍,就是為了要聽他說話。康妮,你現在應該到這裡來聽一聽。仍舊從屋子的那一頭傳來了一陣悶聲的低語,回答他的每個問題。喬治·史邁利聽不清。問題是“我們到哪裡再掛上鉤?”“我們的退路是什麼?”“你身上有什麼東西在我們講話時需要由我來帶著,因為我有外交豁免權?”喬治·史邁利想,這一定是老生常談,卡拉的訓練班上的玩意兒。“開關有沒有拉下?請你檢查一下好不好?謝謝你。你喝什麼?”“威士忌。”比爾·海頓說,“滿滿的一大杯。”喬治·史邁利聽著那個熟悉的聲音高聲朗讀喬治·史邁利本人在四十八小時以前起擬給裡基·塔爾發的電報,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喬治·史邁利心中潛伏已久的矛盾就要公開爆發了。原來在奧立佛·拉康的花園裡,他曾感到這事不可置信,因此感到很生氣,但又不放心,結果在他的思想中形成一股逆流,阻擋他的前進。現在這股逆流把他衝上絕望的岩石,又驅使他反抗:我拒絕相信。不論什麼事都犯不上另外一個人的毀滅。痛苦和背叛的道路總有儘頭。在到儘頭之前,沒有將來,隻有繼續滑入更可怕的現實。這個人是我的朋友、安恩的情人、吉姆的朋友,說不定也是吉姆的情人。此人的叛國是國家的事。比爾·海頓背叛了。作為一個情人、一個同事、一個朋友,他背叛了。作為一個愛國者,作為安恩籠統稱為體製派無可估量的集團的一員……不論是作為什麼身份,比爾·海頓都表麵追求一個目標,暗地又實行相反一套,喬治·史邁利很清楚,即使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種兩麵手法達到了怎樣可怕的程度。但是他心中已有另外一個自我出來為比爾·海頓辯護。比爾不是也被人家出賣過嗎?康妮的悲歎仍在他耳邊響著:“可憐的朋友。為大英帝國受到的訓練,為統治海洋受到的訓練……你們是最後一代了,喬治,你和比爾。”他非常刺目地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個生來就是要乾大事業、雄心勃勃的人,生來就是要統治彆人、征服彆人的人,他的抱負和野心,象潘西·阿勒萊恩一樣,都以世界大局為目標,在他看來,現實不過是個可憐的島嶼,它的聲音還傳不過海洋。因此喬治·史邁利不僅感到傷心,而且,儘管在這緊要關頭,對於他要加以保護的那個體製,他還是感到了強烈的不滿。奧立佛·拉康說:“社會契約有來有往,你明白。”大臣漫不經心的撒謊,奧立佛·拉康閉緊嘴唇的道德上的自滿,潘西·阿勒萊恩的貪得無厭——這樣的人使得任何契約都無效了。為什麼要人家對我們忠貞呢?當然,他知道。他從一開頭就知道是比爾·海頓。正如老總知道,奧立佛·拉康在孟德爾家裡也知道。正如康妮和吉姆知道,潘西·阿勒萊恩和托比·伊斯特哈斯也知道,他們都默默地心照不宣,隻希望這好象是一種疾病一樣,能不藥而愈,不用承認,不用診斷。那麼安恩呢?安恩知道嗎?那天在康沃爾懸崖上投在他們身上的陰影是什麼?喬治·史邁利這時成了這樣一個人:安恩會說是一個肥胖的赤腳間諜,在愛情上受了騙,怨憤之下束手無策,隻能一手握槍,一手捏繩,在黑暗中等著。後來他握著槍,躡手躡腳地往回走到窗邊,用手電筒光很快地連續發了五短閃的信號。等到對方表示收到信號以後,他回到了監聽的崗位。彼得·吉勒姆飛步跑下運河的窄路,手中手電筒飛舞,他一直跑到一座低拱橋,爬上一道鐵梯子,到了格洛斯特大街。鐵門已關了,他得爬過去,一個袖子被勾破了,口子一直開到肘部。奧立佛·拉康站在公主路拐彎的地方,穿著一件舊的休閒大衣,帶著一個公文皮包。“他在那裡,他來了,”彼得·吉勒姆耳語道,“他逮住了傑拉德。”“我不要流血,”奧立佛·拉康警告道,“我要絕對平靜。”彼得·吉勒姆連回答也不想回答。三十碼外,孟德爾耐心地等在一輛出租汽車裡。他們開了兩分鐘,或許還不到兩分鐘,就在快到弧形街道前麵停了下來。彼得·吉勒姆拿著托比·伊斯特哈斯的大門鑰匙。到了五號,孟德爾和彼得·吉勒姆為了免得出聲,都從花園大門上爬過去,走在草地邊緣上。他們一邊走,彼得·吉勒姆一邊回頭看,他覺得仿佛看到了有個人影在監視他們,是男是女,他說不準,躲在馬路對過的一個門廊裡。但是當他叫孟德爾看那地方時,又看不到了,孟德爾惡聲惡氣地叫他鎮靜些。門廊上的燈關了。彼得·吉勒姆走上前去,孟德爾等在一株蘋果樹下。彼得·吉勒姆把鑰匙插了進去,轉了一下,很容易就開了。他得意洋洋地想道,傻瓜蛋,連門閂也不閂上!他把門推開一點,猶豫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吸一口氣到肺裡,做好了準備。孟德爾又挪近了一步。街上有兩個孩子走過,他們怕黑,故意縱聲大笑。彼得·吉勒姆又回頭看一眼,馬路上沒有人。他跨進門廳。他穿的是亮皮鞋,在打蠟地板上發出了咯吱的聲音,因為地板上沒有鋪地毯。在客廳門外,他聽了很久,義憤填膺。他想起了他在摩洛哥被害的一些情報員,他被流放到布裡克斯頓,他年歲日長、青春消逝,然而工作卻每天受到挫折,他感到越來越窩囊,他仿佛突然失去了愛、笑和享受的能力,他想遵守的平凡而又崇高的標準不斷受到侵蝕,他為了獻身於事業而把許多清規戒律加在自己身上——這一切他都可以朝著比爾·海頓嘲笑的臉上扔過去。比爾·海頓一度是他的導師,可以常常在一起喝喝咖啡、說說笑笑的,是他生活的揩模。不僅如此。現在他看清楚了,心裡也就明白了。比爾·海頓不僅是他的模範,而且是他的靈感,某種古老的浪漫精神的旗手,英國氣質的象征,正是由於這種氣質隻能意會不能言傳,至今使得彼得·吉勒姆的生活有了一定的意義。但是現在,彼得·吉勒姆不僅感到被出賣了,而且變成了孤兒。他的懷疑,他的憤懣,長久以來都是向實際世界發泄的,向他的女人、他企求的愛情發泄的,如今卻轉向圓場,轉向那個讓他的信仰的破滅了的理想。他手裡握著槍,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推開了門,一步躥了進去。比爾·海頓和一個額上有一小綹黑色卷發、體格魁悟的人坐在一張小茶幾的兩旁。彼得·吉勒姆根據照片認出他是波裡雅科夫,他在吸一根非常英國化的煙鬥。他穿的是一件前胸有拉鏈的灰色羊毛衫,像賽跑時穿的運動上衣。彼得·吉勒姆揪住比爾·海頓的衣領的時候,他還來不及從嘴上取下煙鬥。彼得·吉勒姆一下子就把比爾·海頓從沙發上提了出來。他已經丟了手槍,使勁地搖晃著比爾·海頓,象搖晃著一隻狗一樣,嘴裡罵著。但是他忽然覺得這一點也沒有什麼意思。畢竟,他是比爾·海頓,他們一起乾過不少的事。沒有等孟德爾拉開他的胳膊,彼得·吉勒姆已經鬆開了手。他聽到喬治·史邁利一如往常般那樣客氣地請“比爾和維多洛夫上校”——他是這樣叫他們的——舉起手來,放在腦袋上,等潘西·阿勒萊恩的到達。“你沒有注意到外麵有什麼人吧?”他們在等著的時候,喬治·史邁利問彼得·吉勒姆。“像墳地一樣寂靜。”孟德爾代表他們兩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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