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吉姆這樣的人談一談中槍以後的痛楚,他肯定是會要求饒了他的。但在喬治·史邁利看來,這樣的硬漢確實令人敬畏,尤其是因為他似乎若無其事。他自己的解釋是,他說的經曆缺了這一段是因為他昏過去了。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救護車一直往北開。他是從他們開門讓醫生進來時,從樹上看出來的:他往後看到的部分積雪最深。路麵很好,他猜想是行駛往赫拉德茲去的公路上。醫生替他注射了一針。他醒過來時已在監獄醫院裡,高高的窗戶上釘有鐵條,有三個人監視著他。他動了手術以後,醒過來時又換了一個牢房,一扇窗戶也沒有。他記得第一次訊問大概是在這個地方進行的,那是他們把他的傷口縫起來七十二小時以後,不過這時他已記不清什麼時間了,他們早已拿走了他的手表。他們不斷地給他挪地方。不是挪房間,就是挪監獄。挪房間要看是乾什麼,挪監獄要看是誰訊問他。有時候隻是為了不讓他睡覺,夜裡要他在監獄過道裡走來走去。也曾經用卡車載他換地方,有一次還用捷克運輸機,不過那次飛行把時他綁了起來,蒙了麵罩,飛機一開,他就昏了過去。除此以外,他對於曆次訊問都分不清楚,就是想弄清楚也沒有用,一想反而更糊塗了。他仍記得最清楚的是,他等待第一次訊問開始時自己擬好的應付計劃。他知道不可能保持緘默,為了讓自已神經不至於錯亂,或者為了活命,答話是免不了的,因此要使他們相信,他已經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他躺在醫院裡的時候就想好了幾條防線,如果運氣好的話,可以一道道退守,最後造成全麵崩潰的印象。他想他的第一道防線,而且也是最可以輕易放棄的防線,是作證計劃的簡單輪廓。誰也不知道他是栽進來的,還是被出賣了。但不管怎麼樣,有一點是肯定的:捷克人對斯蒂夫契克的情況比吉姆了解得多。因此他第一步要退讓的是斯蒂夫契克,反正他們已經知道了,但是他要他們花力氣。他先要否認一切,堅持原來掩護的身份。抵抗一陣以後,他就承認是英國間諜,工作姓名叫埃利斯,這樣如果他們公布的話,圓場至少能知道他還活著,仍在想辦法。他毫不懷疑,陷阱布置得這麼費功夫,而且還拍了照,一定要掀起一場吵吵鬨鬨。在這以後,根據他與老總商量好的,他要堅持這事是他個人搞的,未經上級同意,目的是想立功。他要把圓場裡麵有間諜的想法埋葬起來,埋得越深越好。“沒有地鼠,”吉姆凝視著昆托克山的黑黑的山影說,“沒有和老總見麵,沒有聖詹姆斯的公寓。”“沒有鍋匠、裁縫。”他的第二道防線是麥克斯。他想先否認帶了一個跑腿的來。後來再說他帶了一個來,但不知道他的名字。由於大家都喜歡有個名字,他再給他們一個:先是給個錯的,然後給個對的。到那個時候,麥克斯一定已經脫了身,或者轉入地下,或者被逮住了。接著在吉姆想象裡出現的是一係列不那麼守得牢的陣地:最近剝頭皮組的活動,圓場的傳說,隻要能使訊問他的人以為他已垮了,什麼都談,他所了解的也就是這些了,他們已攻破了最後一道戰壕。他要搜索枯腸,想起剝頭皮組以前的一些活動,如有必要,還把最近轉向的和被“勒索”的一兩個蘇聯官員或附庸國官員的姓名告訴他們,還有在過去曾經作過一缸子買賣的人,由於他們沒有叛逃,因此很有可能是“勒索”的對象或者是做第二次買賣的對象。凡是他能想到的肉骨頭,他都扔給他們,如有必要,甚至把布裡克斯頓的整個“馬廄”都賣給他們。這都是為了要掩護吉姆自己認為是最重要的情報,因為他們是一定認為他擁有這個情報的:阿格拉瓦特諜報網和柏拉圖諜報網在捷克方麵的人員姓名。“蘭德克朗、克裡格羅娃、比羅娃、普裡比爾夫婦。”吉姆說。為什麼他選的姓名次序也是一樣的?喬治·史邁利心裡納悶。這兩個諜報網,吉姆早已不負什麼責任了。多年以前,還在他負責布裡克斯頓以前,他幫助成立了這兩個諜報網,有些人當初還是他吸收來的;在這以後,他們在羅埃·布蘭德和比爾·海頓手中幾經波折,這是他所不知道的。但是他肯定知道,他仍掌握一些他們的情況,說了出去足以讓他們喪命。他最擔心的是老總,或者是比爾·海頓或潘西·阿勒萊恩,或者不論是哪一個當時有最後決定權的人,過於貪得無厭,或者是行動過於緩慢,等到吉姆在他無法想象的嚴刑逼供之下,除了完全招供以外彆無其他選擇的時候,沒有及時撤出這兩個間諜網的人。“結果這隻是個笑話,”吉姆一點也沒有笑意地說,“他們對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們向我問了十幾個關於阿格拉瓦特的問題以後,就失去了興趣。他們很清楚地知道,作證計劃不是我個人想出來的,他們也完全知道老總在維也納為斯蒂夫契克買護照的事。他們就是在我想關門的地方開始的:聖詹姆斯公寓的指示。他們沒有問我關於跑腿的事,他們對誰開汽車送我去與馬紮爾人碰麵不發生興趣。他們要談的隻是老總的爛蘋果一說。”一個詞,喬治·史邁利又想,很可能隻是一個詞。他問道:“他們真的知道聖詹姆斯這個地址嗎?”“他們連那蹩腳雪利酒的牌子都知道,老兄。”“還有圖表?”喬治·史邁利馬上問,“裝樂譜用的袋子?”“不。”他又說,“原先並不知道。”斯蒂德·阿斯普萊曾說要從裡往外推敲。喬治·史邁利想,他們知道,是因為地鼠傑拉德告訴了他們。地鼠所以知道,是因為管理組從老麥克法迪安那裡打聽出來的。圓場進行了事後分析:卡拉坐享其成,把結果用來對付吉姆。“現在我想你大概開始相信老總是對的:的確有一隻地鼠。”喬治·史邁利說。吉姆和喬治·史邁利倚靠在一道木欄門上。他們腳下地勢傾斜,下麵是一片蕨叢和田野。還有一個村子、海灣和月光下細細的一道海麵。“他們開門見山。‘為什麼老總要單乾?他想得到什麼?’我說,‘他想東山再起。’他們於是笑道:‘靠布爾諾一帶軍事部署這樣雞毛蒜皮的情報?那連給他在俱樂部吃頓飯的錢都不夠。’我說:‘也許他已控製不住。’如果他控製不住,那麼是誰在踩他的手指?我說是潘西·阿勒萊恩,這就引起了交頭接耳的嗡嗡聲。潘西·阿勒萊恩和老總都搶著要拿出諜報來。我說,但是在布裡克斯頓,我們聽到的隻是傳說。‘有什麼諜報潘西·阿勒萊恩能夠拿出來而老總拿不出來呢?’‘我不知道。’‘但是你剛才說阿勒萊恩和老總搶著要拿出諜報來。’‘這是傳說,我不知道。’又回到了牢房。”吉姆說,這時他已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他不是蒙著麵罩生活在黑暗裡,就是在牢房刺目的燈光下。沒有晝夜,為了要使你搞不清晝夜,他們一天到晚鬨聲不斷。他解釋說,他們是按照生產裝配線的方式對他審訊的:不讓他睡覺,連續訊問,搞得你暈頭轉向,外加拷打,一直到他覺得訊問成了精神恍惚和完全崩潰之間的一場緩慢的賽跑。當然,他希望是精神恍惚,但這不是由你自己作主的事;因為他們有辦法把你拉回來的。不少拷打手段是用電擊的。“這樣我們又重新開始,另起爐灶。‘斯蒂夫契克是個重要的將領。如果他要求派一個英國資深人員來,他當然認為對方對他的生涯的各方麵情況都十分了解。而你卻對我們說,你不了解情況?’‘我說我是從老總那裡聽來的。’‘你在圓場看過斯蒂夫契克的檔案嗎?’‘沒有。’‘老總呢?’‘我不知道。’‘老總從斯蒂夫契克第二次在莫斯科工作得出什麼結論?老總有沒有跟你談到斯蒂夫契克在華沙公約聯絡委員會的任務?’‘沒有。’他們堅持這個問題不放,我則堅持我的回答,因為在我回答了幾次沒有以後,他們有點火了。他們似乎失去了耐心。我昏過去以後,他們用水把我澆醒,繼續再問。”吉姆說,又挪了地方。他的說話有些顛三倒四起來。牢房、走道,汽車……機場、要人待遇、上飛機前遭到一場毒打……飛機上打瞌睡,遭到懲罰:“又在一個牢房中醒了過來,房間小一些,牆上沒有油漆。有時,我想大概身在俄國。我根據天上的星星判斷我們飛到了東方。有時我仿佛感到身在沙拉特,又在接受對付審訊的訓練。”他們有兩天沒有來找他。腦袋遲鈍發脹。他的耳朵裡總是響著森林中的槍聲,眼前總是看到那場假演習的情景,最後那場審訊在他的記憶中象場馬拉鬆長跑一樣,他一進去就已經感到心力交瘁,這對他很不利。“多半也是由於身體的原因。”他解釋道,精神很疲累。“我們要不要歇一會兒?”喬治·史邁利說,但是吉姆正說到重要關頭,無法停下來,何況他要不要什麼,無關緊要。吉姆說,這一場訊問時間很長。在中間他一度談到了老總的筆記和圖表,還有蠟筆。他們狠狠地揍他,他記得在場的全是男人,坐在屋子那一頭,看上去像是一堆去死的醫科學生,在竊竊私議,他把蠟筆告訴他們隻是為了不要冷場,使他們住手聽他說,他們聽他說了,可是沒有住手。“他們一聽說蠟筆,就問各種顏色是什麼意思。‘藍色指什麼?’‘老總沒有藍色蠟筆。’‘紅色指什麼?紅色代表什麼?把圖表上的紅色給我們舉個例子。紅色指什麼?紅色指什麼?紅色指什麼?’接著大家都撤出去了,隻留下兩個警衛,一個冷冰冰的小個子,腰板挺直,像是個頭頭的樣子。他們把我帶到桌邊,這個小個子坐在我身邊,雙手交叉在胸前。他的前麵放著兩支蠟筆,一支紅,一支綠,還有一張斯蒂夫契克履曆的圖表。”其實,並不是吉姆垮了,而是他想不出什麼招數來了。他編不出彆的故事來了。他深深地埋藏的事實都一個勁兒地提醒他要說出來。“於是你把爛蘋果告訴了他。”喬治·史邁利提示道,“你也把鍋匠、裁縫告訴了他。”是的,吉姆承認他招了。他告訴對方,老總認為斯蒂夫契克能夠指出圓場裡的地鼠是誰。他也告訴他,他們用的鍋匠、裁縫的暗號,每個暗號代表誰,逐一地說了名字。“他的反應怎麼樣?”“想了一會,給我一支煙。我不喜歡那破煙。”“為什麼?”“美國煙的味道。駱駝牌,那一類的煙。”“他自己抽了嗎?”吉姆點一點頭。“煙癮大極了。”他說。在這以後,吉姆說,時間又過得很快。他給帶到一個營區裡,他估計是在城外,他坐在一個院子裡,外麵圍著兩道鐵絲網。由一個警衛攙著,他不久就能走路了;有一天甚至到森林中去走了一遭。營區很大,他自己的那個院子隻是其中的一部分。夜裡他可以看到東麵城市的紅光。警衛都穿藍色工作服,都不說話,所以他不知道究竟是在捷克,還是俄國,但他敢打賭是在俄國,因為外科醫生來檢查他的背時,通過一個俄語翻譯表示對原來醫生的手術不滿。訊問時斷時續,但已沒有敵意。他們另外派了人,但和原來十一個人相比,從容不迫多了。一天夜裡他給帶到一個軍用機場,由一架皇家空軍戰鬥機載到了因弗內斯,又改乘一架小飛機到埃爾斯屈裡,然後坐汽車到沙拉特,都是夜間旅行。吉姆這時已匆匆結束了他的敘述。他正要談到他在訓練所的經曆,喬治·史邁利卻問他:“那個頭頭,那個冷冰冰的小個子,你後來沒有再見到他?”吉姆承認後來又見到過一次,那是他回來之前不久。“為什麼?”“閒聊,”聲音大得多了,“談些圓場人物的一些瑣事。”“哪些人物?”吉姆回避這個問題。他說,談些在上層的是哪些人物,在下層的是哪些人物。誰可能繼承老總。“‘我怎麼知道?’我說,‘那些警衛比布裡克斯頓還要消息靈通。’”“那麼確切地說,這些閒談中談到誰最多?”吉姆慍慍地說,主要是羅埃·布蘭德。羅埃·布蘭德的左傾觀點怎麼能與圓場的工作協調呢?吉姆說,他沒有什麼左傾觀點,因此不會有協調的問題。羅埃·布蘭德在托比·伊斯特哈斯和潘西·阿勒萊恩的心目中的地位怎麼樣?羅埃·布蘭德對比爾·海頓的油畫有什麼看法?羅埃喝多少酒,如果比爾·海頓不支持他,結果會如何?對於這些問題,吉姆的答案都很含糊。“還提到誰?”“托比·伊斯特哈斯,”吉姆仍用不高興的口氣回答,“那個王八蛋要知道怎麼會有人信任一個匈牙利人。”喬治·史邁利的下一個問題甚至在他自己看來也似乎使得整個黑魃魆的山穀寂然無聲。“關於我也說了些什麼嗎?”他又說一遍:“對我他說了什麼?”“給我看一隻打火機。說這是你的。安恩的禮物。上麵刻著‘愛你的安恩’,還有她的簽名。”“他提過他怎麼得到的嗎?他怎麼說,吉姆?說吧,我不會因為一個俄國無賴恥笑我就不高興的。”吉姆的回答象軍隊的命令一樣乾脆。“他說,在與比爾·海頓發生關係以後,她可能想改換上麵的題詞。”他突然向汽車走去。“我告訴他,”他生氣地叫道,“我當著那小老頭兒的皺皮臉告訴他。你不能根據那樣的事情來判斷比爾的為人。藝術家們的道德標準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們的看法跟我們不同。他們的感情我們無法體會。那個小王八蛋聽了隻是大笑。他說,‘不知道他的畫有那麼好。’我告訴他,喬治:‘滾你媽的。滾你媽的。要是你們有一個象比爾·海頓那樣的人,你們才有資格說呢。’我對他說:‘真是天曉得,’我說,‘你們這算是什麼呀?是個情報機關,還是他媽的救世軍?’”“說得好,”喬治·史邁利終於說,好象是在評論彆處的一場辯論似的,“那個人你以前沒有見過嗎?”“誰?”“那個冷冰冰的小個子。你不認識他——比如,很久之前就不認識麼?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受到訓練,要熟記一些臉孔,中心的人物照片,有時候見了就不忘。即使一時想不起名字來。反正這個人的名字你想不起來了。我隻是好奇。我想你當時有不少時間回想,”他繼續說,好象在聊天。“你躺在那裡養傷,等回國,你有什麼好乾呢,除了回想?”他等了一會兒。“因此我不知道你想起了一些什麼?這次任務。我想大概是在想你的任務。”“斷斷續續地想到。”“結論呢?有什麼有用的東西嗎?有什麼懷疑、看法、暗示,可以告訴我嗎?”“謝謝你,”吉姆很不高興地說道,“你了解我,喬治·史邁利,我不是變法術的人,我是個——”“你是個搞實際活動的人,讓彆人替你動腦筋想問題。但是,你既然知道你被騙進一個大陷阱裡,被出賣了,背上中了槍,幾個月來躺在那裡無事可乾,隻好在俄國牢房裡來回踱步,我想即使是最最不愛動腦筋的實乾家”——他的聲音裡一點也沒有友善的味道了——“也會覺得奇怪,不由得要想一想自己怎麼會掉進這樣一個圈套的。以作證計劃為例,”喬治·史邁利向他前麵那個一動也不動的人影說,“作證計劃使老總的生涯完了蛋。他丟了臉,他無法再追查地鼠,我們姑且假定有一隻。圓場領導更替。老總死得正是時候。作證計劃也發生了其他作用。它向俄國人透露——實際上是經由你——老總的懷疑到了什麼程度。那就是他把嫌疑對象縮小到了五個人,就到此為止。我不是說你在牢房裡等待的時候應該想到這些。畢竟,你蹲在牢房裡,一點也不知道老總已被攆了出來——儘管你可能想到,俄國人在森林裡搞的那場假演習是為了要引起一場風波。是不是?”“你忘記了那兩個諜報網。”吉姆遲鈍地說。“哦,那個,在你出場之前捷克人早就盯住他們了。把他們一網打儘隻是為了加重老總的失敗。”喬治·史邁利提出這些理論時用的那種東拉西扯的聊天口吻在吉姆身上沒有引起反應。喬治·史邁利等他說話,但他半天不開腔,於是也不再追究下去了。“好吧,你就談一談在沙拉特的經過吧。然後就此打住?”他難得這樣健忘,竟然自己先喝一口伏特加,然後才把酒瓶遞給吉姆。從吉姆的聲音聽來,他已經厭煩了。他說得很急很快,也很生氣,話說得很短,完全是軍人的口氣,這是他逃避傷腦筋的一個辦法。他說,在沙拉特的四天完全過得渾渾噩噩過的:“大吃,大喝,大睡。在板球場上散步。”他很想去遊泳,但遊泳池在整修,跟六個月前一樣,效率極低!他身體做了一次檢查,在屋子裡看電視,跟負責照顧他的克蘭科下棋。同時他等老總出現,但是老總始終沒有出現。圓場來見他的第一個人是負責遣散工作的,跟他談到了有個願意幫忙的教職員介紹所,接著是會計部的人來談他的退休金,最後又是那個醫生來談醫藥費。他等訊問人員來,但他們始終沒有來,這使他感到放心,因為他在沒有得到老總的“綠燈”開放之前,不知道該向他們說些什麼,而且他已經被訊問得夠多的了。他猜測是老總不讓他們來。但是他覺得這簡直沒有道理,他已經把一切告訴了俄國人和捷克人,沒有必要再瞞訊問人員,但是他在得到老總的指示以前,有什麼辦法呢?由於老總沒有傳話來,他曾想到去見奧立佛·拉康,把情況告訴他。但是他又覺得老總大概是等他在訓練所審查清楚以後再來找他。他又病了幾天,病好以後,托比·伊斯特哈斯穿了一身新衣服來了,表麵上是來跟他握握手,祝他好運,實際上是來跟他說明情況。“派他來見我真是奇怪,但他似乎很得意。這時我又想起老總說過的,隻用下層單位的人的話。”托比·伊斯特哈斯告訴他,由於作證計劃,圓場幾乎垮台,吉姆現在成了圓場的頭號“麻風病人”。老總已經下台,為了使白廳息怒,正在進行改組。“這時他告訴我不要擔心。”吉姆說。“不要擔心什麼?”“關於我的特殊任務。他說隻有極少數人知道真正情況,我不用擔心,因為這事已經有人在收拾了。實情都已知道了。這時他給我一千英鎊,補助我的醫藥費。”“誰的錢?”“他沒有說。”“他有沒有提到老總關於斯蒂夫契克的理論。也就是中心在圓場裡安置了臥底間諜?”“事實都已知道了,”吉姆生氣地重複一遍,“他命令我不要跟任何人聯係,不要把我的情況告訴彆人,因為最上層已經負責處理了這件事,我若輕舉妄動就會誤事。圓場又恢複原狀。什麼鍋匠、裁縫,什麼地鼠等等,我一股腦兒都要把它忘掉。‘放手吧,’他說,‘吉姆,你算是幸運的,’他不斷這麼說,‘現在命令你忘掉一切。’你能夠忘掉吧?那就忘掉吧。就好象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提高了音量在喊叫,“我現在做的就是這個:服從命令,忘掉一切!”喬治·史邁利突然發現夜景純潔無瑕,它就像一塊大畫布,上麵什麼也沒有畫,不論什麼壞的、邪惡的東西都沒有畫在上麵。他們並肩站在那裡,從下麵山穀裡的點點燈光望過去,遠處天際有塊突起的岩石。岩石頂上有個高塔,喬治·史邁利仿佛覺得這就是旅程的終結。“是的,”他說,“我也在忘掉一切。那麼托比確跟你提到了鍋匠、裁縫。不管他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除非……比爾·海頓帶來什麼口信嗎?”他繼續問,“連明信片也不寄一張?”“比爾在國九九藏書外。”吉姆說。“誰告訴你的?”“托比。”“那麼你一直沒有見到比爾:自從作證計劃以後,你最要好的老朋友,就此不再露麵了。”“你聽到托比的話。我不許跟人接觸。處在隔離狀態。”“不過比爾從來不是嚴格遵守規定的人,是不是?”喬治·史邁利用回憶往事一般的口氣說。“你對他的看法向來是不對的。”吉姆嚷道。“你到捷克去之前來找我,我不在家,很抱歉。”喬治·史邁利稍停一下說,“老總把我打發到了德國去,免得礙事,等我回來——你當時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沒有什麼。覺得捷克的?99lib.事有點蹊蹺。覺得要跟你打個招呼,道彆一下。”“在出發之前?”喬治·史邁利有些奇怪地問,“在出發去進行這樣一個特殊的任務之前?”吉姆沒有表示他聽到了這話。“你向彆人打了招呼沒有?我想當時我們都不在國內。托比·伊斯特哈斯,羅埃·布蘭德……比爾·海頓,跟他打了招呼嗎?”“誰也沒有。”“比爾在休假,是不是?不過我覺得他總是沒有走遠的。”“誰也沒有。”吉姆堅持說,他的右肩感到一陣疼痛,他就抬了一下,轉動一下腦袋。“都不在家。”他說。“這很不像你的作風,吉姆,”喬治·史邁利仍溫和地說,“在出發完成一項重要任務之前,到處跟人家告彆。你大概是年紀大了,多愁善感起來。你不是……”他猶豫了一下。“你不是要想征求彆人的意見吧?因為,你認為這次使命是亂來,是不是?而且覺得老總有些糊塗了。你是不是覺得要找個第三者商量商量?不過我也認為這有些蹊蹺。”斯蒂德·阿斯普萊曾經說過,先要了解事實,然後像試衣服一樣試試每段故事。吉姆慍怒不響,他們就在沉默中回到車子裡。在汽車旅館裡,喬治·史邁利把他大衣口袋裡二十張明信片大小的照片掏出來,放在搪瓷桌麵上,排成兩行。有的是快照,有的是人像照,都是男人,沒有一個看上去象英國人。吉姆一下子就揀出了兩張交給喬治·史邁利。他喃喃地說,第一張他是有把握的,第二張不太有把握。第一張就是那個頭頭,態度冷冰冰的小個子。第二張是在打手們揍吉姆的時候,站在後麵看的那個王八蛋。喬治·史邁利把照片放回口袋。他斟滿了臨睡前的兩杯酒的時候,要是換了另外一個旁觀的人,若不像吉姆那樣心事重重,也許會注意到他有一種舉行慶典那樣的神情,儘管不完全是得意洋洋,好象這杯酒一喝,大局已定。“那麼你最後一次見到比爾,跟他談話,究竟是什麼時候?”喬治·史邁利問,好象是問到一個老朋友一樣。吉姆顯然在想彆的事,因為他過了一https://會才抬起頭來,想聽明白問的是什麼。“哦,大概是,”他不經意地說,“我想大概是在走廊裡碰到的。”“同他談了話?算了。”因為吉姆又在想彆的了。吉姆不要史邁利開車直接把他送回學校。喬治·史邁利得在不遠處讓他下車,那是在柏油道的儘頭,可以通過墳場到教堂裡去。他說他把練習本忘在那裡了。喬治·史邁利在刹那間相信了他,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已得出這樣的看法,吉姆乾這一行三十年後,仍不善於說謊。喬治·史邁利見到他一邊高一邊低的身影向諾曼式門廊走去,他的腳後跟在墳墓之間鏗鏗作響,好像槍聲一樣。喬治·史邁利開車到湯頓,從城堡旅館打了一些電話。他雖精疲力竭,但是仍睡得不太好,不時夢見卡拉拿著兩支蠟筆坐在吉姆桌旁,那個化名維多洛夫的文化參事波裡雅科夫因為擔心地鼠傑拉德的安全,在訊問室裡焦急地等著吉姆招供。最後是托比·伊斯特哈斯代替比爾·海頓出現在沙拉特,滿麵春風地叫吉姆忘掉鍋匠、裁縫和想出這個暗號而死去的老總。也在那天晚上,彼得·吉勒姆開車西行,橫過英格蘭到利物浦去,車中惟一的乘客是裡基·塔爾。這次旅途很無聊,天氣又糟。因為裡基·塔爾一路上沒完沒了的吹噓,他一旦完成使命可以得到什麼獎金,升到什麼位置。接著又談他的女人:丹妮,她的母親,伊林娜。他似乎夢想這兩個女人能夠和他同居在一起,照顧丹妮和他自己。“伊林娜有許多母性的特點。這也讓她充滿挫折感的”他說,鮑裡斯可以滾開,他會告訴卡拉保留他。一接近目的地,他的情緒又起了變化,忽然沉默起來。早晨天氣很冷,多霧。在效外,他們得放慢到爬坡的速度,騎摩托車的人追過了他們。汽車裡充滿了煤煙和鋼鐵的氣味。“也彆在都柏林久留,”彼得·吉勒姆突然說,“他們以為你是走好走的路線,因此彆露麵。馬上搭飛機走。”“這,我們都已談過了。”“我還要談,”彼得·吉勒姆反駁道,“麥克爾沃的工作假名是什麼?”“我的天!”裡基·塔爾吸了一口氣,然後說了出來。愛爾蘭渡輪啟程時天還是黑的。到處都有軍隊和警察,令人想起這場戰爭、上次戰爭、再上一次的戰爭。一陣猛烈的風吹過海麵,航行似乎很不平靜。在碼頭邊,當渡輪的燈光很快地退到黑暗中去時,小小的人群似乎暫時有了一種相依為命之感。遠處有個女人在哭,還有個醉漢在慶祝他得到解放。他慢慢地開車回去,想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新的彼得·吉勒姆突然聽到人聲就感到吃驚,老是做噩夢,不僅不能保住自己的女朋友,而且老是想出一些奇怪的理由來不懷疑她。他問過她桑德的事,為什麼這麼晚回家,為什麼保密。她的嚴肅的棕色眼光盯著他看,聽了他的話以後,她說他是個笨蛋,說完就走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她說,從臥室裡取走了她的衣服。在他的人去樓空的公寓裡,他打電話給托比·伊斯特哈斯,約他一敘。
第三十二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