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我們默默地沿醫院門口的石階而上,走進大堂,又穿過長長的前廳:塞爾登在走廊裡同幾乎所有迎麵遇上的醫生和護士都打招呼。“我在這兒住了近兩年,”他告訴我,“之後的一年裡我每星期都得回來。現在,我有時還會在半夜醒來,以為自己又在哪個病房裡。”他指給我看一處拐角,那裡露出一段陳舊的螺旋形樓梯的台階。“咱們上二樓,”他對我說,“從這兒上去更快。”二樓是一條長而明亮的走廊,有一點教堂般深邃幽閉的寂靜。我們的腳步聲激起了惱人的回響。每層樓麵都像是剛剛打過蠟,閃閃地發著光,仿佛都沒什麼人從上麵踩過。“那些護士把這兒叫作魚缸,或者素食部。”塞爾登說著,推開了一間病房的自動合頁門。房間裡有兩排病床,床與床之間都挨得特彆近,就像是在野戰醫院一樣。每張床上都有一個身體,隻有腦袋探在外麵,並且都連著人工呼吸機。那些呼吸機產生的綜合效應就是徐緩而深邃的嘩啦聲,真的會令人聯想到水底世界。當我們通過兩排病床之間的空隙往前走時,我看到每個身體的一側都露出一個收集排泄物的袋子。這些身體,我想,都隻剩下幾個基本的孔的功能了吧。塞爾登捕捉到了我的表情。“有次我在夜裡醒來,”他低聲對我說,“聽到兩個在這兒值班的女護士在竊竊私語談論著那些‘臟兮兮的家夥’,就是每天兩次會把袋子裝滿的那些人,而她們額外的工作就是下午要換袋子。這些人的真實狀況沒人在乎,這個病房裡‘臟兮兮的家夥’撐不了多久。但不管怎樣,她們都得努力應付一下,你可以想象,他們的情況總是會惡化一些,然後就被轉到其他地方去。歡迎來到佛洛倫斯·南丁格爾(弗洛倫斯·南丁格爾(Florenightingale,1820-1910),英國護理學先驅、婦女護士職業創始人和現代護理教育的奠基人。國際護士理事會將五月十二日南丁格爾的生日定為國際護士節。)的家鄉。她們絕對不會受到懲罰,因為那些家屬不可能投訴——他們幾乎從不上這兒來,開頭來上一兩次,然後就消失了。這裡就像個倉庫,很多人多年以來就這麼插著管子。我儘量每天下午都來:因為最近弗蘭奇也不幸地變成了‘臟兮兮的家夥’,我可不想有什麼怪事發生在他的身上。”我們在一張床邊停了下來。那個人,或者說那一副皮囊所剩下的,是一顆頭顱,灰白的頭發稀疏乾枯地搭在耳朵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太陽穴上突起的靜脈血管。被單下麵的身體似乎萎縮掉了,使得床顯得太大,我想沒準兒他兩條腿都沒了。他胸口上單薄的白布幾乎紋絲不動,鼻翼顫動著,塑料麵罩卻沒有因為他呼出的氣而變得模糊。他的一條胳膊伸在外麵,上麵係著一個銅的環扣,我乍看以為它必定連著監測脈搏的儀器。而實際上,那是一個將他的胳膊固定在一本筆記本上的工具。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居然巧妙地拴著一支短鉛筆。但那隻指甲很長的手癱軟無力地擱在空白的紙頁上。“你也許聽說過他,”塞爾登對我說,“他是弗蘭克·卡爾曼,他發展了維特根斯坦的‘遵守規則’和‘語言遊戲說’的理論。”我禮貌地說這個名字很耳熟,但印象很模糊。“弗蘭克不是專業的邏輯學家,”塞爾登說,“事實上,他也從來都不是一個鑽在論文和學術會議裡的數學家。他一畢業就在一家大型人力資源公司謀了一個職位,工作就是給不同職業的應聘人出試題和評估。他們把他派到了負責符號處理及智商測試的部門。幾年後,他們讓他負責製定英國第一套初中標準化水平測試。他一生都在製作邏輯序列,就是我曾給你看過的那類最基本的序列:給出三個連續的符號,接著寫出第四個。或者是由數字組成的序列:給出數字2,4,8,寫出下一個。弗蘭克是個仔細而固執的人。他喜歡一份一份地審閱堆積如山的試卷,於是開始發現一個相當奇怪的現象。當然,弗蘭克後來得體地寫道,的確會有你可以說是完美的試卷,答卷者的解答與考試者的期望值完全吻合。還有的就是占絕大多數的、被弗蘭克稱作普通陣營的試卷:試卷中答錯的地方都是意料之中的類型。但還有第三類,也是人數最少的一類,引起了弗蘭克的注意。那是一些幾乎完美的試卷,除了一個答案,幾乎所有解答都不出意料。它們與普通試卷的區彆就在於,那個唯一不同的答案中所犯的錯誤乍看似乎完全是無意犯下的,是盲目或隨機選擇的序列下一個符號,與慣常的錯誤相比顯得著實離譜。出於好奇,弗蘭克想到請這一小撮人中的一個來解釋他的答案,就在那時,他發現了第一個驚奇的地方。他之前認為不正確的答案事實上是另一種可能的解答,而且隻需要一個更為複雜的解釋,這個答案完全可以讓序列延續下去。有意思的是這些答題人並沒看過弗蘭克提出的基本解答方法,而是直接跳過了這種思路,就好比是在一塊跳板上,在某個瞬間,已經彈到了很遠的地方。關於跳板的形象也是弗蘭克想出來的。他認為寫在紙上的三個符號或數字就相當於跳水者奔向跳板的跑道。從這一觀點出發,這一類比似乎給了他第一個解釋:對於一個習慣於跳躍式思維的人而言,自然要舍棄眼下唾手可得的解答,而去找一個最遙遠的答案。但這,當然從根本上動搖了弗蘭克從事了畢生工作的設想依據。他一下子失去了頭緒。對他的序列的解答並不是唯一的:“此前他認為是錯誤的答案可能是另一種答題思路,並且在某種程度上,還可能是‘很自然’的答案。他甚至看不出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分辨出究竟是偶然得出的回答,還是某個智力超群、思維活躍的人可能選擇的下一個序列答案。就是在這個當口,他來看我,而我則不得不告訴他那些壞消息。”“維特根斯坦關於無窮儘的規則的悖論?”“一點沒錯。在一個全真試驗中,弗蘭克通過實踐重新發現了維特根斯坦在幾十年前已經在理論上證明過的事:不可能確立一個籠統的規則和自然的順序。“2,4,8的序列接下來可能是數字16,但也可能是10,或者2007:總是能找到一個解釋、一種規則來將任何一個數添加為第四個數。任何一個數,任何一種延續方式。知道這一點並不會讓皮特森探長感到任何有趣之處,還差點讓弗蘭克發狂。那個時候他已經七十多歲了,但還是來征求我的看法,就像重新當回了學生一樣,並且有勇氣進入那個被遺棄了的洞穴,也就是維特根斯坦的研究領域。您也知道下墜到維特根斯坦的黑暗之中是怎麼一回事兒。曾有一刻,他感覺來到了深淵的邊緣。他發覺他甚至都不能相信平方的計算規則。但是伴隨著一個念頭他又浮了出來,這個念頭和我當時在思考的東西極其相似。他憑著一個近乎狂熱的信念床描述。他帶著神秘的表情,給我看某一頁上一個大腦的左半球,頂骨窿突是因為一顆子彈而遭到了部分的損壞。他讓我把圖片底下的文字念出來。這個自殺者曾處於幾乎完全昏迷的狀態,但是他的右手在幾個月內一直在畫各種奇怪的符號。弗蘭克跟我解釋說在他去各家醫院的過程中,已經找到了他所采集的符號種類和那個昏迷病人所從事的職業之間的緊密聯係。“弗蘭奇是個極其害羞的人。他唯一一次向我坦白的人之常情是,他很遺憾自己從來沒結過婚;他苦笑著對我說,他這輩子沒做多少事,但是他編寫邏輯符號已經有四十年了。他相信,對於他的實驗,沒有比他自己更好的範本了。他堅信在自己畫出的符號中,他會找到、並且總有辦法解讀出那種被編碼的殘留痕跡或原始基礎。總之,他不想在第二條腿被鋸掉前,研究仍停滯不前。但他還剩最後一個問題有待解決,那就是怎麼確認子彈對大腦的傷害程度尚未傷及神經係統的運動神經元功能。這麼多年來我對他已經有了感情。我告訴他對於他的計劃還沒做好幫助他的準備,他便問我如果他成功了,我會不會解讀他畫的符號。”我們同時看見他的手突然抽搐著顫顫巍巍地抓緊了筆,就像是觸電了一般。我有些驚恐地專心看著鉛筆在紙上緩慢而笨拙地劃動著,但塞爾登似乎不太理會這些。“每天到了這個時候他就開始寫,”他說道,也沒有壓低嗓門,“然後到了晚上還會繼續寫。總之,弗蘭奇真聰明,而且也找到了辦法:一支普通的手槍,哪怕是小口徑的,也會因子彈內部爆炸產生碎片而增加失誤的可能性。他需要某樣東西能穿透前額壁,然後像一支小魚叉一樣乾淨利落地抵達大腦。醫院當時正在維修,他似乎在和某個工人談論工具時獲得了靈感。最後他靠一把釘槍做成了這件事。”我半彎著身子努力地辨認著紙上淩亂的筆畫。“字跡越來越模糊了,”塞爾登說,“直到最近,他的字跡還能非常清楚地辨識。他寫來寫去,實際上隻是反複寫四個字母。一個名字的四個字母。這幾年裡,弗蘭奇沒有寫過一個邏輯符號和數字。他不停地寫的,隻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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