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幾天後,我去數學研究所報到,他們在訪問學者辦公室給我安排了一張辦公桌,給我一個電子郵件賬號,以及一張在開放時間以外能夠進入圖書館的磁卡。辦公室裡另外隻有一個俄羅斯人,姓波多洛夫。我們打了個招呼。他在辦公室裡無精打采地來回踱步,偶爾靠在辦公桌前,在一本像讚美詩集似的硬皮大筆記本上塗抹某個公式。每隔半小時,他還會走到正對著我們辦公室窗戶、鋪細磚的院子裡抽支煙。隨後的一周開始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艾米莉·布朗森:她身材嬌小,滿頭的白發像在校女生一樣用小發卡束在耳後。她騎著一輛大得與其身材不相稱的自行車來研究所,車籃裡裝著她的書和鼓鼓囊囊的飯盒。她長得有點像修女,似乎挺羞澀,但我很快發現她有一種敏銳的獨特幽默感。我將我的學位論文命名為“布朗森的空間”肯定讓她很高興,雖然她嘴上說得謙虛。在我們第一次會麵中,她給了我她最新的兩篇論文複印件,以及一疊關於牛津參觀景點的小冊子和地圖,她說,趁新學期還沒開始,我還比較有空,可以到處走走。接著她又問我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生活有沒有什麼特彆懷念的,我說我想打網球,她向我保證這事兒很容易安排,臉上帶著的笑容分明是說,她對比這更離譜的要求都見怪不怪了。兩天後,我在信箱裡發現一份邀我去馬斯頓·費裡路上的網球俱樂部打雙打的請柬。球場是硬地場,從康利夫街步行過去隻要幾分鐘。一同打球的還有約翰,美國攝影師,胳膊很長,網前球處理得很好;薩米,加拿大生物學家,長得像個白化病患者,精力充沛,不知疲倦;還有洛爾娜,雷德克利弗醫院的愛爾蘭裔護士,她比我們大十至十五歲,但她一頭紅發和明亮、勾人的綠眼睛,使她依然魅力十足。除了重新踏上網球場的快樂,我在熱身時意外有了第二個驚喜,我發現球網對麵的這個女人不僅長得迷人,底線球也打得自信而漂亮,能將我所有的擊球都貼網擋回來。我們交換著搭檔打了三局,我和洛爾娜的雙人組合堪稱“笑麵殺手”,在接下來的一周裡,我就數著日子盼著回到球場,盼著打完幾局後她再次輪到跟我搭檔。幾乎每天早上我都會撞見伊格爾頓夫人;有時我很早出門去數學研究所,會看到她在打理花園,我們就彼此寒暄一番。有時我趁休息的當口去買午飯,會在班伯裡路上看到她往集市去,她操縱電動輪椅在人行道上滑行,像是乘坐在寧靜的船上,一邊還滑稽地歪著腦袋和那些給她讓路的學生打招呼。但是我很少見到貝絲,後來我隻跟她再說過一次話,那是某天下午我打完網球回來。洛爾娜主動提出用她的車把我捎到康利夫街的頭上,正當我和她道彆的時候,我看到貝絲背著她的大提琴從一輛公車上下來。我迎上去,幫她提大提琴回家。天氣剛開始真正炎熱起來,我想,在日光底下呆了一下午肯定曬黑了。她帶著哀怨的神情朝我笑。“唔,看得出你已經安頓下來了,但是,難道這不意味著你該學習數學,而不是打網球,和女孩坐車兜風嗎?”“我是得到我導師許可的,”我笑著說道,做了個被赦免的表情。“嗬嗬,我跟你說著玩的。說真的,我還妒忌你呢。”“妒忌我,為什麼?”“嗯,我不知道;你給人的印象是這麼自由:離開你的國家,離開那邊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拋在身後;在這裡呆了兩個星期,我就看到了這樣的你:開心,曬得黝黑,還打網球。”“你也應該爭取。隻要申請個獎學金就行。”她略帶傷感地搖了搖頭。“我爭取過,我曾經爭取過的,但是對我來說似乎晚了。當然了,他們從來不會承認,可是他們就是寧可把獎學金給更年輕的女孩。我都快滿二十九歲了。”她說,仿佛這個年紀標誌著進入老年。她的聲調突然變得苦澀起來,又說:“我有時候想不顧一切離開這裡。”我望著遠處那些房子上榭寄生綠意盎然,那些中世紀穹頂上的尖針,那些堞形塔上的直角形凹槽。“離開牛津?我可想象不出還有比這裡更美的地方。”一種由來已久的無奈似乎令她的雙眼蒙上了陰雲。“也許……是吧,但前提是你不必把你所有時間都花在一個殘疾人身上,也不需要每天重複那些早就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難道你不喜歡拉大提琴嗎?”我覺得這很令人吃驚也很有趣。我看著她,試圖看清表麵背後隱藏的實情。“我恨它,”她說著,眼神黯淡下來,“我越來越討厭它,而且越來越難以掩飾這種厭惡。有時候我害怕在演奏時我流露出來,害怕指揮或者某個同事發現我是多麼不喜歡我奏出的每一個音符。但是我們演奏完一場又一場音樂會,人們都紛紛鼓掌,似乎沒人察覺到這點。這豈不是很可笑?”“我得說你是無可指責的。我覺得恨的振頻並不特殊。在這個意義上,音樂和數學一樣抽象:沒有什麼道德上的差彆。此外,你總是照著樂譜演奏,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覺察出來。”“照著樂譜來……這就是我這輩子一直在做的事,”她歎了口氣。我們已經走到家門口,她把手擱在門把手上。“不用理會我,”她說,“我今天過得很糟。”“但這天還沒結束呢,”我說道,“我能不能做點什麼讓這一切變得好一點兒?”她苦笑著看著我,拿回了大提琴。“哎,你真是個拉丁人,”她喃喃自語道,仿佛這是她必須得提防的什麼東西。即便如此,在門關上之前,她還是和我對視一眼,讓我最後看了一眼她的藍眼睛。又是兩個星期過去了。夏天開始慢慢宣告它的降臨,傍晚變得平緩而漫長。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三,在從研究所回家的路上,我去一台自動取款機上提了錢準備交房租。我按響伊格爾頓夫人家的門鈴,就在等人來開門的時候,我看到在蜿蜒通往她家的小路上走過來一個高個子男人,邁著大步,神情嚴肅,露出沉思狀。當他在我身旁站定時,我用眼角的餘光瞄他:他的額頭寬大平坦,眼睛小而深陷,下巴上有一個明顯的傷疤。他肯定有五十五六歲了,不過他動作中蘊含的某種力度使他顯得還挺年輕。起初我們倆站在關著的門外等候,有點尷尬,然後他用濃重而悅耳的蘇格蘭口音問我是否已經按過門鈴。我說已經按過了,接著按了第二次。我說也許我第一次按的時間太短,聽到我說話,他的神情立刻放鬆下來,露出熱情的微笑,問我是不是阿根廷人。“那麼,”他改用非常流利的西班牙語,還帶著可愛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口音,對我說道:“您應該是艾米莉的學生了。”我回答說是,並頗為驚訝地問他在哪裡學的西班牙語。他的眉毛聳成了弓形,似乎在遙望久遠的過去,然後告訴我說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第一個妻子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人,”接著他朝我伸出手,“我是阿瑟·塞爾登。”很少會有什麼名字能像當時那樣在我心底激起如此崇敬之情。這個握著我的手、目光清澈的小眼睛男人在數學界是一個神話。為了參加某個研究班,我曾花數月的時間研究他最著名的專著:三十年代以來哥德爾(庫爾特·哥德爾(Kurt Godel,1906-1978),出生於捷克,求學於奧地利,後加入美國籍,是二十世紀重要的邏輯學家、數學家和哲學家。)定理的哲學延伸。他被視為邏輯學界的四大權威之一,隻需瀏覽一下他各種著作五花八門的標題,就足以看出他是罕見的數學天才:在那個平坦冷靜的額頭裡產生過某些本世紀最深刻的理論。在我第二次掃蕩城中的書店時,我就試圖尋找他的最新著作,是一部解釋邏輯序列的普及性作品,令我吃驚的是這本書兩個月前就售罄了。有人告訴我,自從那本書出版後,塞爾登就從學術會議圈中消失了,顯然也沒人敢猜測他現在在研究什麼。不管怎樣,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住在牛津,更不會想到會在伊格爾頓夫人家門口與他不期而遇。我告訴他我曾在一個研討會上闡述過他的理論,他顯得對我的熱情頗為高興。但他似乎在擔心什麼事,注意力一直在那扇門上。“伊格爾頓夫人應該在家裡,”他對我說,“對吧?”“我本來也這麼認為,”我說,“她的電動輪椅在那兒。除非有人開車來把她接走了……”塞爾登又按了一下門鈴,並走上前去貼著門聽動靜,接著又走到朝向走廊的窗口,努力向裡張望。“您知不知道是否有後門?”他改用英語問我,“我怕她出什麼事兒了。”我看出他臉上的神情很緊張,似乎知道出了什麼事,不容他考慮彆的事情。“要是您覺得可以的話,”我跟他說,“我們可以試一下這扇門:我想她們白天是不鎖門的。”塞爾登拿手放在門把上,門緩緩地開了。我們輕輕走了進去;我們的腳步讓木頭地板吱嘎作響。還能聽到從裡麵傳來鐘擺來回擺動的聲音,仿佛微弱的心跳聲。我們走到大廳,在中間那張桌子旁停住了。我朝塞爾登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看窗邊那張朝向花園的貴妃榻。伊格爾頓夫人平躺在那裡,臉朝向椅背,似乎睡得很沉。一個枕頭掉在地毯上,似乎是她在睡夢中滑落的。一頭白發髻用網罩嚴實地兜著,眼鏡放在小桌上,就在斯克萊博棋盤邊。似乎她曾一個人玩過,因為兩個字母架都在她那一側。塞爾登走上前去,當他的兩根手指碰了碰她的肩時,她的腦袋沉沉地歪向了一邊。我們倆同時看到她的眼睛還驚懼地睜著,兩道平行的血跡從鼻子流到下巴,在脖子那裡彙聚到一起。我不由自主退後一步,壓製住自己的驚呼。塞爾登已經用一隻胳膊托住她的腦袋,儘量將她的身子扶正,口中焦慮地念叨著什麼,我沒聽清。就在他把枕頭從地毯上拾起來的時候,我們看到地毯中間有一大灘快乾了的紅色血跡。他拿著那個枕頭垂手站了一會兒,陷入了沉思,好像正為一個複雜的計算梳理著脈絡。他似乎徹底亂了套。結果還是我提出我們應該報警,他呆呆地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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