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愛而無累(1 / 1)

青花瓷 吳蔚 13180 字 12天前

此後,他開創性地將製瓷與紫砂工藝巧妙地結合起來,由此開辟了一番新的天地。創造了“重鏤透雕”的獨特技術,所製有香盒、花杯、狻猊爐、辟邪、鎮紙、大士像等,重鏤疊刻,細極鬼工。壺則飾以花果,綴以草蟲,或龍戲海濤,伸爪出目,形神逼真,極其生動。所塑大士像,莊嚴慈憫,神采欲生,呼之欲出。“開封火窯尚炎炎,搶掇紅窯手似鉗。”“莫笑近前熱炙手,齊威不似相公嚴(開啟熄火後的窯爐,餘溫仍然很高,瓷匣猶紅。傭工通常用厚布蘸水套手,仍用濕布裹頭麵,從窯中搶出坯匣。)。”“窯邊排凳撿茅瓷,器正聲清出匣時。”“最喜宮商成一片,未誇搫缽輿催詩(茅瓷指有點小毛病的瓷器。瓷器出窯後,窯工執火鐮削去泥渣,凡茅瓷者,聲不脆,即便打下。好瓷器擊打之,則如動聽的音樂。鑒彆瓷器色麵,共分六種:青胎(景德鎮行話,最好的瓷器都叫做青瓷)、正色、次色、正腳、下腳、炭山(即廢品)。)。”周時臣聽了宋國霖一番敘述,再也顧不得有旁人在場,忙將魏希光拉到一旁,低聲問道:“方何有沒有傷害你?”魏希光道:“沒有。”周時臣道:“你昨晚來巡檢司找過方何,是嗎?”魏希光聞言很是驚訝,問道:“周郎不是被關在大牢中嗎?你怎麼會知道?”周時臣道:“方何離開大牢前告訴了我,說是要……要……”一時難以說出口,便改口道:“他說他喜歡你,他也知道你想救我,他要利用這一點來玩弄你。”魏希光登時臉漲得通紅,忿然道:“我還以為他隻是個想要落井下石的小人,原來竟是個衣冠禽獸。”周時臣道:“那他……他有沒有……得逞?”魏希光搖頭道:“沒有。方何這件事,我回頭再告訴周郎,你先離開這裡再說。”周時臣好不容易才與心愛的女子見到麵,有滿腹話要說,卻又不得其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隨宋國霖去了。出來巡司署,他尚不及思慮是先回家,還是要留下等魏希光,徽幫黃丹陽便迎了上來,招呼道:“周公子,你受苦了。黃先生命我來接你去徽州會館。”周時臣道:“是黃先生出麵救了我嗎?”黃丹陽道:“說不上救,黃先生隻是派我跟潘相談了筆交易而已。”周時臣道:“這次潘相意圖以叛國謀逆罪名加罪於我,兼之吳祥瑞確實是東洋人,黃先生如何能說服他放手?”黃丹陽道:“一來黃先生手裡有些東西,二來巡檢方何忽然失了蹤,潘相缺了出餿主意的人,不免有些六神無主。加上陳通判、宋相公從旁相勸,他隻得同意了交易。”周時臣道:“到底是什麼交易?”黃丹陽卻不肯明言,隻道:“周公子不妨等黃先生當麵告訴你。”來到徽州會館,黃雲霄早已命人備好熱水、衣衫,等周時臣沐浴更衣後,請到花廳坐下。黃雲霄道:“因為還不到正午,我隻命人略備了幾樣小食,周老弟先填填肚子。”周時臣笑道:“又有我最愛的鹹水粑,知我者莫過於黃先生也。”黃雲霄道:“我還專門為你準備了一盤橡子豆腐。你剛從牢裡出來,體內積了不少鬱氣,先吃幾塊橡子豆腐,敗敗火氣。”橡子是黃粒板樹、櫧樹等樹木果實的統稱,霜降成熟,脫殼落在地上。村婦或孩童結伴上山采集後,將其曬乾去殼,取內中白色果實,用山泉水反複浸漂,以除苦澀味。漂洗好後,再用石磨磨細成漿,燃大火煮熟,放在木桶或木盆內冷卻,便凝結成為豆腐。食用時,往往切塊涼拌,佐以各種調味品煎煮,吃起來軟糯滑口,還帶著一股獨特的清香。雖不算什麼金貴食物,隻有窮人家才會製作,但這橡子豆腐有清熱解毒、解積化淤、止瀉降壓之特效。黃雲霄曾中奇毒,渾身發熱,體溫多日不下,求醫不成,偏偏幾盤橡子豆腐就給治好了。周時臣遵命吃了幾塊橡子豆腐,這才起身深深作了一揖,道:“黃先生於我有救命之恩,大恩不敢言謝,請受我一拜。”黃雲霄忙扶住他,歎道:“彆說你我兩家世交,理該如此。更有一層,周老弟而今所遭之厄,有一多半要歸咎於我。”周時臣很是不解,問道:“這話從何談起?”黃雲霄道:“我若說出實情,周老弟不會怪我吧?”周時臣道:“當然不會。以黃先生之深謀遠慮,做事必有緣由。既有緣由,又何怪之有?”黃雲霄苦笑道:“好一個深謀遠慮。我也不知道這詞從周老弟口中出來,是褒還是貶。好吧,事情就是因為這深謀遠慮而起。”原來黃雲霄暗中愛慕陳窯窯主之妻江若蘭已久,一直想要將她弄到手。然江若蘭甚守婦道,從不輕易出門。她住在陳窯中,作坊亦是人來人往,工匠甚多,黃雲霄根本就沒有勾搭的機會。他見陳仲美身邊明明有個大美人,卻根本不把她當回事,從來都是愛理不理,愈發不平,便乾脆找到陳氏,開誠布公地說想得到他的妻子,條件任憑對方開,金銀財寶、美宅良田,無所不可。陳仲美開始極為憤怒,臉漲得通紅,但他喝完一壺酒後,忽然冷靜了下來,提出了條件:他不要錢財,隻要周窯秘技。如果黃雲霄承諾為他拿到周時臣的手寫秘技,他就將妻子雙手奉上。黃雲霄先是一愣,隨即滿口應允。陳仲美亦立即做出安排,變工節當日,命妻子江若蘭前去徽記綢緞鋪與黃雲霄幽會。至於江氏後來為船戶石戶所殺,則是意外。周時臣聽了經過,不免驚愕異常。關於以《黃甲圖》交換《周氏瓷談》一案,他暗地裡懷疑過許多人,如崔窯窯主崔無忌,小南窯窯主餘茂盛,甚至還有吳窯大公子吳青峰,唯獨沒有想到過陳窯窯主陳仲美,因為陳仲美和壺公窯窯主吳為一樣,都是絕計做不出這類事之人。更令周氏意外的是,原來秘技也隻是情色交換的籌碼,那看起來老謀深算的賈某,不過是個執行者,其背後的主使竟是徽幫會首黃雲霄。黃雲霄又道:“其實我很高興陳仲美提了那樣一個條件,因為在旁人看來,要得到你周窯秘技很難。但在我而言,卻是輕而易舉。”周時臣道:“因為你知道了吳祥瑞的真實身份。”黃雲霄點點頭,道:“我負責東洋貿易的手下就有東洋人,我自己也到過幾次東洋,對東洋人的舉止言談非常熟悉,但這並不表示我一眼就能認出吳祥瑞是東洋人來。而是吳祥瑞家人正四處找他,甚至托付了我手下。我手下輾轉尋到福建,得知吳祥瑞又來了景德鎮。消息傳到我這裡,我登時記起壺公推薦過一個叫吳祥瑞的福建人到周窯,再到周窯一看,便知道吳祥瑞決計是東洋人了。我沒有立即揭穿他,因為我知道也許將來我會利用到這一點。”頓了頓,又長歎道:“雖然我並沒有真正得到江若蘭,但她究竟是因為我而死,我必須得對陳仲美履行諾言,所以我繼續派人敦促吳祥瑞下手。”周時臣道:“黃先生如何會知道樹癭壺在我手裡?”黃雲霄道:“原先我並不知道,我隻知道樹癭壺在吳明官手中。他過世後,饒州推官吳正誌輾轉托了朋友來找我,想請我出麵居中說情,以大價錢買下那隻樹癭壺。我礙不過朋友情麵,便親自去問了李新喜。李新喜始終隻是推托,說不方便出售,甚至不願意拿出來給我看。後來我派人打聽,才知道李新喜將樹癭壺交給了你周老弟。我料想她委托了你照貓畫虎,另行仿製供春壺,便不好再多乾涉,以彆的理由回絕了吳正誌。”周時臣最擅長仿製古器,亦是製贗大家。黃雲霄不知李新喜的真正用意,隻以為對方出於某種考慮,特彆委托周時臣偽造一隻樹癭壺贗品,便想此壺獨一無二,價值連城,又是李新喜之物,必能令周時臣就範。因為以周時臣之為人,偷取他本人的奇珍異品,根本不足以令他拿出畢生心血來交換。周時臣道:“黃先生為何不令吳祥瑞直接盜取秘技,還要輾轉盜取樹癭壺呢?”黃雲霄道:“你周老弟以製瓷為生,秘技是根本,必然收藏在妥當之處。而樹癭壺雖然也是珍貴之物,但你既然在仿製贗品,必然要拿出來時時比照,吳祥瑞機會不就多多了嗎?”周時臣“嘿嘿”兩聲,道:“黃先生果然考慮得周全,當得起‘深謀遠慮’四個字。”黃雲霄道:“但吳祥瑞能隨機應變,拿到《黃甲圖》,也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周時臣道:“當日你手下賈某守在望江樓,拿到《周氏瓷談》後,便直接交給陳仲美,對不對?我在雅間遇到他,竟絲毫沒有懷疑到他身上。”黃雲霄道:“嗯,陳仲美人稱陳三呆子,是個老實駝子,我一再交代過他,不可在你麵前露出半點口風,看來他勉強做到了。這件事,我知道我做得不大光彩,好在你周老弟為人豁達,並沒有太在意,事後也沒有過多追究,這件事就算就此了結。”周時臣道:“了結了嗎?既然了結,為何還會泄露吳祥瑞的東洋人身份?”黃雲霄麵色陡然嚴肅起來,道:“這正是我今日找周老弟來的原因。”忽聽到門外有些微動靜,便向黃丹陽使個眼色。黃丹陽會意,悄然走到門邊,驀然拉開門板,卻是幾個孩子在玩捉迷藏遊戲,其中就有黃丹陽的小兒子,忙斥道:“彆鬨,黃先生在這裡會客,去彆處玩去。”孩子們被嗬斥了幾句,也不當回事,嘻嘻哈哈地跑到戲台上去了。黃丹陽掩了門,搖了搖頭,示意隻是虛驚一場。黃雲霄便續道:“吳祥瑞東洋人身份這件事,隻有我和徽幫極少首腦人物知道。昨晚周老弟被方何帶走後,我立即徹查了所有知情者,沒有一個人向旁人露過口風,更不要說做出去向官府投書告密這種事了。”周時臣道:“黃先生的意思是……”黃雲霄道:“我能拿到《周氏瓷談》,是因為在周窯中有內應、有眼線,不管吳祥瑞願不願意,終究還是做了內應該做的事。而今……”周時臣驚道:“黃先生是暗示徽州會館中也有眼線嗎?誰的眼線?”黃雲霄搖頭道:“我一時還想不到是誰。按理來說,眼線安插在我徽州會館中,應該是對付我徽幫的,為何反而對付了你雜幫呢?當然,也許跟雜幫無關,對方隻是要對付周老弟你。”言外之意,是說有眼線偷聽到了黃雲霄與手下的對話,由此知道了吳祥瑞的東洋人身份。然後又匿名向官府檢舉告發,還給周時臣扣了勾結倭寇、賣國叛亂的重大罪名。黃丹陽忽插口道:“會不會是有人要挑撥雜幫和徽幫兩兩相鬥,那人好坐收漁翁之利?”黃雲霄道:“不會。雜幫恨上我徽幫,得事先知道是我徽幫告發了周老弟和吳祥瑞,但其實周老弟對這一切毫不知情,還是我自己親口告訴了他。”黃丹陽道:“話雖如此,但景德鎮隻有我徽商跟東洋人有生意往來,旁人早晚會懷疑到徽幫頭上。”黃雲霄想了想,道:“丹陽這般說也有幾分道理。周老弟,如果我今日不告訴你這些,你會懷疑是誰向官府告發了你?”周時臣苦笑道:“如果不是黃先生及時相救,我此刻怕是早在潘相酷刑下昏死過去了,哪裡還有能力懷疑誰?對了,黃先生如何能從潘相手中救我?”黃雲霄道:“不瞞周老弟,這潘相來景德鎮後,沒少向徽商伸手。為了將來對付他,我派人暗中收集了他不少陰事。譬如他兩次私贈禦器給某巡按禦史。又如他冒充內行,強行往龍缸原料中多加青土,導致龍缸燒不成,等等,無一不是欺君大罪。況且我有實證證明你不知道吳祥瑞真實身份一事。他聰明的話,該知道將周老弟你卷入進來是極其不明智的。”周時臣道:“這個人,就是失敗在他不夠聰明。”黃雲霄道:“是,潘相腦子不靈光,那巡檢方何沒少出餿主意。不過聽說他已經被鄭千年殺了。”周時臣聞言大吃一驚,問道:“黃先生所說的鄭千年,是前湖盜二頭領嗎?”黃雲霄道:“不錯,就是他。”周時臣道:“鄭千年竟然還沒死?”當晚鄭千年不願遭擒受辱,遂跳入昌江。官府因為一直未尋到屍首,還特意在鄱陽地區各州張貼99lib?了告示,懸賞十兩銀子尋找鄭氏屍體。黃雲霄道:“我可不知道鄭千年死沒死,我隻是在轉述我聽來的消息。鎮上傳聞,昨日深夜,方何從魏氏作坊中跑了出來,快到街上時,撞到一名彪形大漢。然後那大漢就將方何帶走了。而據目擊者說,大漢很像是鄭千年。”周時臣一時難以置信,道:“竟然有這種事?”黃雲霄悠然道:“難道周老弟不該問為何方何深更半夜從魏氏作坊中出來嗎?還是你已經知道原因了?”周時臣道:“這件事,等我調查清楚了再說。”又正色道:“黃先生,你挺身救我,我很感激。可你逼迫吳祥瑞盜取《黃甲圖》一事,未免太不光彩。你想要《周氏瓷談》,大可直接來找我要。”黃雲霄道:“我要,你周老弟會給嗎?”周時臣道:“會。可黃先生用那種法子取去,我心裡放不下,會一直耿耿於懷。”黃丹陽忙勸道:“既然周公子並不在意那本冊子,這件事何不就此算了?好歹黃先生也算救過周公子。”周時臣道:“我在不在意是另外一回事,黃先生救我也是另外一回事。黃先生如此行徑,算是犯了行幫大忌。就算你是徽幫會首,也難辭其咎。”黃雲霄道:“我明白了,周老弟不甘心之前一直被蒙在鼓裡,想出口惡氣。你繼續說,我聽著呢。”周時臣果然道:“這也不是沒辦法彌補。”黃雲霄道:“周老弟想要我找陳仲美拿回那本《周氏瓷談》嗎?這我可做不到。”周時臣道:“不是,我要黃先生幫我救一個人。”黃雲霄道:“誰,吳祥瑞嗎?”周時臣道:“是,他是東洋人,可他沒犯什麼錯。他所做的,隻是冒姓偷師學藝,跟當初都昌人來景德鎮之初所作所為沒什麼區彆,不該得到這樣的對待。”黃丹陽忙道:“我今早趕去巡司署見潘相,本來也是想連吳祥瑞一起救下的。可他畢竟是東洋人,潘相始終不肯鬆口。還是陳通判和宋相公從旁說合,他才勉強同意將吳祥瑞移交給浮梁縣署審訊。”黃雲霄道:“這件事既因我而起,我自會管到底。放心,我一定將吳祥瑞活蹦亂跳地交給周老弟。”周時臣道:“多謝多謝,那麼黃先生用手段取得《周氏瓷談》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你不提,我也絕不再提。”黃雲霄笑道:“瞧,這周老弟也學會耍心眼了,明明希望旁人讀到他的《周氏瓷談》,還跟我提犯了行幫大忌。”黃丹陽道:“這是周公子豁達開明,彆的窯主,可沒他這等心胸。”周時臣笑道:“二位也彆吹捧我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告道:“秢稠小娘子一直等在外麵,催了好幾遍了,要周公子出去。小的怕是攔不住了。”周時臣便起身道:“那我先告辭了。黃先生傾力營救這件事,我記在了心裡,等吳祥瑞回來,再一並致謝。”黃雲霄道:“對了,還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吳祥瑞一直跟何尋走得很近。”周時臣道:“我知道啊,他們都是福建同鄉。至少何尋認為吳祥瑞是福建人氏。”黃雲霄道:“吳祥瑞最初到福建,一直在何朝宗何窯中做工,聽說何朝宗本來有個兒子。何朝宗對自己要求高,待人也苛刻,總嫌兒子手藝粗陋,繼承不了家業,由此父子失和,何子遂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去過。”周時臣愕然道:“黃先生有意提起這段舊事,莫非是在暗示何尋是何朝宗的兒子?”黃雲霄道:“我隻是說何朝宗有個離家出走的兒子,而吳祥瑞之前又曾是何朝宗的徒弟,來到景德鎮後跟姓何的何尋走得極近。周老弟可以說這是巧合,也可以考慮一下何尋是何朝宗之子的可能性有多大。”周時臣道:“好,多謝告知。”秢稠正在會館影壁後來回徘徊,見周時臣出來,大叫一聲,迎上來便問道:“公子還好吧?有沒有受刑?你昨日不是穿的這身衣服,是來會館換的新衣衫嗎?”周時臣笑道:“你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到底要我先回答哪個?放心,我沒事。”秢稠喜極而泣,連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周時臣道:“昨晚官兵到周窯抓人,你嚇壞了吧?”秢稠道:“那還用說?我聽他們說吳祥瑞是東洋人,還說公子勾結倭寇,當即嚇得軟倒在地。官兵走後,老周才把我扶了起來。我哭了一通,也沒彆的辦法,隻好和老周一起來徽州會館找黃先生幫忙。”周時臣奇道:“你昨晚來找過黃先生?”秢稠道:“是啊,黃家跟蘇州吳家,也就是公子母家是世交,老夫人說過,若是公子有事,就去找黃先生幫忙。我做錯了嗎?不過我到了會館,也沒見到黃先生,他隻讓人告訴我,正在全力營救公子,讓我回家等消息。我還是不放心,就讓老周先回周窯,自己去了巡司署,想見公子一麵。可是兵卒說公子是重犯,不讓我進去探視。這時候,還有個醉鬼路過,見我一直站在那裡哭,便醉醺醺地過來,想占我便宜。”周時臣道:“啊,那你有沒有叫人幫忙?”秢稠道:“沒有,我表麵在哭,其實正窩著一肚子火呢。本來想自己上前痛打那家夥一頓,出口惡氣,不想何巡捕趕了出來,將醉鬼趕走了。”周時臣聽了不免啼笑皆非,忙道:“以後可不要這樣想。男子力氣都比女子大,你怎麼可能打得過對方?”秢稠道:“何巡捕也這麼說。他見我哭個不停,便安慰我,說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又送我回來周窯。不知怎的,我和老周都有些害怕,不肯讓他走。何巡捕還真是個好人,當真留下來陪我們坐了一夜。今日一早,徽州會館有人來,說是公子很快就能出來,讓我們不用再擔心,何巡捕這才趕回衙門去了。”周時臣道:“你既然知道我人已經沒事,又跑來徽州會館做什麼?”秢稠笑道:“我不是刻意尋來,而是辦完事正好路過徽州會館,聽說公子在裡麵,便想要將好消息儘快告訴公子。”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取出一張發黃的老紙,遞了過來。周時臣道:“呀,這是魏氏老屋的地契。”秢稠不無得意地道:“我已經跟樊家人談妥,把宅子買下來了。我雖然不知道公子打算做什麼,不過公子先暫時不要進去,我得先請個道長作法,壓壓那宅子的凶氣。”周時臣很是喜悅,道:“好,好,這件事,你辦得極好。想要什麼獎賞,儘管開口。”秢稠抿嘴淺笑道:“我隻要公子人好好的,不要惹事就好。”周時臣笑道:“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惹事的,都是事來惹我。”秢稠道:“公子不惹事,怎麼會被湖盜綁去?”周時臣道:“原來你是說那件事,嗯……”秢稠道:“公子是不是喜歡魏希光?”周時臣嚇了一跳,忙道:“哪有這回事?這話可不能亂說。”秢稠道:“本來我也覺得沒有這回事,可上次公子與何巡捕半夜偷跑去魏氏作坊,還被湖盜捉了去。”周時臣道:“我們隻是覺得鄭千年可疑,跑去那裡查案。”秢稠一揚地契,問道:“那麼公子巴巴買這處凶宅做什麼?是不是因為是魏家老宅的緣故?”周時臣一時難以抵賴。他倒不是有意要向秢稠隱瞞真實心意,隻是她既是心腹侍女,又是侍妾,還兼有雙親代表的身份。若是她將他喜歡魏希光一事告知父母,那他麻煩可就大了,不被押回蘇州,也會被立即安排親事。秢稠目光炯炯,瞪了周時臣一會兒,見他有意避讓,心裡也大概明白過來,幽幽歎了口氣,道:“原來真是這樣。”不無嫉妒酸楚之意。她從小便跟隨周時臣,一意侍奉,人和心早就是對方的了。公子在她心中,就是她的一切。他喜歡上彆的女子,本來是一件令人歡欣鼓舞的大事。但他卻不肯將實情告訴她,分明還是拿她當了外人。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一點一滴,原來都比不過一個永遠不能嫁人的魏希光。出人意料的是,秢稠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亦沒有唉聲歎氣不高興,很快又開始說笑,問道:“吳祥瑞竟然是東洋人,我可是一點也沒看出來。對了,他人呢?他還被扣在巡檢司嗎?”周時臣道:“嗯,他吃了一些苦,不過黃先生答應儘力救他,應該不會有事。”秢稠道:“活該他受點罪,還差點害得公子背上勾結倭寇的罪名。”周時臣不願意秢稠擔心,遂不提告發者其實是針對自己一事。一路說笑,回來周窯,卻發現何尋與魏希光正等在客廳。周時臣既驚且喜,忙請二人坐下,又命秢稠上茶。秢稠卻道:“我一夜沒睡,實在乏了,一會兒叫老周來伺候公子。”周時臣料想必是因為魏希光在場的緣故,又不好當眾責怪侍女耍小性子,隻得道:“那好,你先去睡。”何尋忙道:“也不用麻煩老周了,他昨晚也是一夜未睡,我和魏家娘子隻是略坐一坐,不必上茶。”秢稠道:“這樣最好。”有意無意地瞟了魏希光一眼,這才去了。何尋喜不自勝,上前握住周時臣雙手,道:“周兄,幸虧你福澤深厚,我本來還以為你這次……””周時臣笑道:“以為我這次一定過不了這一關?我自己也是這麼想。想不到峰回路轉,我竟命大躲過了這一劫。”何尋道:“雖然黃先生出了大力,但方何失蹤也是關鍵。”周時臣道:“我聽說了。”轉頭看了魏希光一眼,欲言又止,頗為躊躇。魏希光道:“周公子不必忌諱,何巡捕又不是外人。”周時臣道:“那好,我便直言了。早上我在巡司署遇到宋相公和希娘,宋相公說巡檢方何失蹤了,希娘應該是為了這件事才去衙門錄取口供的吧。可適才我在徽州會館,聽說方何已經被鄭千年殺了。”何尋大為意外,問道:“這鄭千年是之前跟我們交過手的湖盜二頭領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亦轉頭看了魏希光一眼。魏希光忙道:“二位放心,我對鄭千年沒有半分情感,他是死是活,跟我沒什麼關係,我也不會在意。”何尋遂問道:“這消息,是徽幫會首黃雲霄告訴周兄的嗎?”周時臣道:“是,但他說這隻是傳聞。”何尋道:“徽幫耳目眾多,黃雲霄的消息通常要比彆人要快許多。那麼這事應該是真的了。”又忙告道:“方何昨夜莫名失蹤,潘相失去強援,很是生氣。陳通判為了安撫他,特指派了我來調查這樁案子。我本來要隨魏家娘子回魏氏作坊看看,正好路過周窯,便先進來等周兄,也是想邀請周兄一起來調查這樁案子,這既是我,也是魏家娘子的意思。”周時臣聽說魏希光也想讓自己來調查方何失蹤一案,很是驚訝,忙道:“樂得效勞。”又道:“希娘,我曾與何兄同生共死,有兄弟之情,他早已知道我對你的心意,這件事,我也不打算瞞他。”見魏氏點頭同意,便將昨晚方何在牢房時的一番話說了。何尋大怒道:“我一直知道方何是個小人,卻想不到他卑鄙到如此地步。”又忙問道:“魏家娘子,那你……”魏希光道:“我沒事。何巡捕既還要勘驗現場,我先引二位去魏氏作坊,路上再告知經過情形。”周時臣問道:“珠妹人呢?”魏希光道:“她受了傷,仍在景德醫館養傷。”周時臣道:“是方何打傷了她嗎?”魏希光點點頭,大致說了經過——昨晚方何出來巡檢司,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周時臣犯了殺頭大罪,這次一定躲不過去。魏希光聽說吳祥瑞已招供勾結倭寇一事,將周時臣牽連了進來,如墜冰窟,忙懇求方何想想辦法。方何遂道:“夜深了,娘子和珠妹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我先送二位回去。”魏希光最近一直寄居在彆處,絕少再回魏氏作坊,但她既要求助於方何、商議營救周時臣一事,不好再回他人住所,便先回來魏氏作坊。不想一進門,方何就暴露了真麵目,稱能夠保住周時臣性命,但要先得到魏希光的身子。魏希光當然不同意。方何不斷威逼利誘,又稱周時臣性命全在他掌握之中,她若不肯獻身,明日過堂就讓周時臣死在杖下。魏希光既不願意屈從,又不敢明裡拒絕,怕忤逆對方,失去營救情郎的機會,隻暗暗垂淚。方何遂借勢上前,將魏希光摟在懷中,肆意輕薄。珠妹在門外聽到後,再也忍不住,衝進來斥責方何落井下石。方何本來快要得手,卻被珠妹破壞了好事,勃然大怒,揚手打了她一巴掌,又將她大力一推。珠妹後腦撞在門柱上,當場便暈了過去。魏希光大驚失色,奔過來查看時,卻被方何抱住,直往房裡拖去。魏希光大力掙紮,仍是拚不過對方,被拖倒在床上。方何將她壓在身子底下,笑道:“隻要娘子今夜從了我,明日周時臣過堂時,我自會設法圓轉,不讓他受皮肉之苦。不然的話,怕是娘子再見到周時臣時,他已經不是原先風流倜儻的公子了,不是少了手,就是斷了腳。”魏希光雖百般不願,但為了情郎,仍放棄了抵抗。方何極為得意,遂放開魏氏,先脫光了自己的衣服,又命魏希光自己褪下衣衫,見對方遲遲不動,便乾脆再次霸王硬上弓,撲了上來,扯開魏氏上衣,一雙手在其胸前摸來摸去。魏希光尚是處子之身,從未受過這般欺侮。方何又不斷以淫邪浪語羞辱挑逗,又驚又氣下,竟暈了過去……等魏氏再醒過來時,房中一燈如豆,方何人已經不見了。她從床上坐起來,才發現原本赤裸的上半身被人蓋上了被子,但下半身衣服仍完好無損。一時不明所以,忙重新找了件衣服穿上。趕出來查看時,堂中燈光如故,珠妹也仍然躺在原處,昏迷未醒,房內房外卻找不見方何。魏希光便將珠妹先抱上床。也就是那個時候,她發現床單、床沿及床前榻板上有一大攤血,既不是珠妹的,也不是她的。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妙,猜測那應該是方何之血,為免嫌疑,便換了條乾淨床單,又從外麵作坊中取了些灰渣,撒在榻板血跡上。等到天亮,她出去央求路人幫忙,將珠妹送去了景德醫館,自己則趕來巡檢司報官。何尋道:“原來是這樣。我還說,方何這樣的性情,怎麼可能被娘子斥責幾句,便起了羞愧之心,自己轉身走掉呢。”魏希光道:“因為那些……那些經過,我不想讓官府書吏記在供狀中,所以報官時隻說方何自己出去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出去的。”周時臣道:“我從黃先生口中聽到的經過是:昨日深夜時,巡檢方何從魏氏作坊中跑了出來,在街口撞到了一名酷似湖盜二頭領鄭千年的彪形大漢。那大漢隨後帶走了方何,此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何尋道:“奇怪。先不說鄭千年活著的可能性有多大,方何當時欲對魏家娘子不利,正在興頭,似乎不大可能主動離開。如果是有人從背後刺了他一刀,倒是有可能。”如此,便能解釋魏希光床前血跡之事。方何遇刺受驚,急忙離開。到街口時遇到鄭千年,大概認出了對方正是被以十兩銀子懸賞尋找其屍的湖盜二頭領,驚呼出聲。鄭千年不欲形跡暴露,便上前製住方何,脅其離開。而刺傷方何的人則拉過被子,遮住魏希光的裸體,匆匆離去。這一番推測,倒是能將魏希光所言與黃雲霄講述的傳聞前後銜接上,可總覺得缺少了什麼。方何道:“會不會是珠妹做的?”又問道,“魏氏作坊中有刀嗎?不是說廚房菜刀之類,而是珠妹隨手便能取到的。”魏希光道:“既然是作坊,當然處處有刀,不過都是剃泥刀、修磚刀之類。”何尋道:“能傷人就是好刀,不管什麼刀。”言外之意,很是慶幸方何被人刺傷。或許正當方何欲對魏希光不利時,珠妹及時醒了過來,見情形危急,匆忙到院中取了一把刀,進房捅了方何一下。但卻未能殺死對方,方何吃痛之下,轉身逃離。珠妹追之不及,但也知道傷了巡檢司巡檢的後果,便為魏希光拉好被子,自己重新回原處躺下,造成一直重傷昏迷的假象。魏希光聽了何尋一番推斷,雖未說什麼,卻瞪大眼睛,分明不大相信。周時臣遲疑道:“這個似乎有點不大可能。即便方何受傷後無力反擊,但房內外都點了燈,他至少看到了珠妹的樣子。珠妹再裝昏迷又有什麼用?”何尋道:“就算方何真看到了珠妹的樣子,也隻有他看到了珠妹。而珠妹昏迷不醒,有魏家娘子作證,有幫忙送醫的路人作證,還有景德醫館的大夫作證。兩邊真到公堂對質,誰更能取信?”周時臣想了一想,道:“當然是珠妹。”何尋道:“所以了,不管方何看沒看到珠妹,她重新回去原處躺下,都是最高明的一招。方何再如何指控珠妹出刀傷人,她隻要一句昏迷未醒,便可以從容擺脫。”周時臣亦覺得有幾分道理,不由得轉頭去看魏希光,問道:“珠妹竟有此等心計?”魏希光道:“似乎沒有。但昨夜情形,我醒來後,除了床上及床前那攤血跡外,再無其他人進來過的跡象,所以我也覺得何巡捕的推論有道理。可是珠妹質樸天真……唉,我完全糊塗了,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周時臣忙道:“其實這個不難驗證,果真如何兄所言的話,珠妹肯定將凶刀隨手扔在了附近,我們隻需在作坊仔細查找,若能找到帶血的工刀,珠妹刺傷的可能性便極大。”魏希光愈發憂心,道:“果真是珠妹所為,那方何必定懷恨在心,萬一他回來報複珠妹,該怎麼辦?”周時臣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我不覺得方何還有命回來。就算他真能活著回來,我也會一力向官府告發他挾私報複、意圖對娘子不軌一事。娘子有朝廷封命,他竟敢非禮,罪名不小。”魏希光忙道:“不,周公子千萬不要告發方何。那樣的話,我……我們……”言外之意,一旦周時臣將實情告發,魏希光有情於周氏一事便會為眾人所知。比照於她終身不嫁人的誓言,聲名便會儘毀於一旦。尤其在而今鎮人深怪魏氏引湖盜入景德鎮的局麵下,怕是流言滿天飛,將魏氏擠壓得再無立足之地。正好進來魏氏作坊,周時臣便停下腳步,鄭重道:“希娘,我不管你身負什麼家業重任、不嫁誓言,我想要娶你做妻子。你願意嫁給我嗎?”魏希光先是驚愕,隨即羞得滿麵通紅,道:“何巡捕在這裡,周公子不要胡說八道。”周時臣道:“何兄人在這裡,正好可以做個見證。”又誠懇地道:“我一直想說這番話,卻鼓不起勇氣,你我各自有太多顧忌。但昨晚我被關在大牢裡,手足均遭禁錮,動彈不了分毫,卻又知方何要去欺負希娘,無力營救,心中當真是無窮悔恨。那時候我才知道,機會不是時時都有,一旦逝去,便當真是遺憾終身。希娘,我是真心實意要娶你做妻子,求你考慮。”魏希光嬌羞難言,舉袖掩麵,道:“以後再說。”自往內堂去了。周時臣雖不知魏氏會如何答複,但總算說出了心裡話,長舒了一口氣,道:“目下就算我死,也了無遺憾了。”何尋笑道:“周兄這就滿足了?不是要抱得美人歸才能足慰平生嗎?”周時臣道:“是,可我不知道希娘到底怎麼想。”頗費思量,便乾脆轉換話題道:“對了,我已托請徽幫會首黃雲霄出麵營救吳祥瑞,何兄大可放心。其實我自己也與楊知縣相熟,但因為吳祥瑞是我徒弟,我也剛被控告罪名,理該避嫌。”何尋點點頭,道:“既有黃雲霄出麵,吳祥瑞應該再無大礙。”忽見周氏麵色有異,便問道:“怎麼了?”周時臣道:“有人告訴我何兄可能是福建名匠何朝宗何匠師之子。”何尋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周時臣先是一怔,隨即笑道:“也是,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我還不是一樣的兄弟。走吧,希娘還在裡麵等著呢。”二人進來內堂,先到魏氏內室查勘血跡。果見床前有一攤血跡,撒上大量灰渣後,血跡已不大明顯,但仍然能看出血量不少,從榻板一直流到地上。何尋道:“勞煩娘子將那條床單也取出來,原樣鋪上。”魏希光便從床底拉出那條床單,大致鋪好。何尋道:“這一定是方何的血。當時他人應該在床上,有人進來,從斜後方給了他一刀。他受傷吃痛,便從床上滾了下來,落在榻板上,由此造成這些血跡。但問題是,如此大的出血量,該當場死去。就算方何命大,掙紮著跑了出去,為何我們一路進來,沒有發現任何血跡?”魏希光道:“本來方何一直光著身子,可我醒來後,沒有發現他的衣衫。會不會是他自己用衣衫捂住了傷口,所以沒有留下血跡?”何尋道:“請娘子恕我無禮,言語有得罪之處莫怪。枕頭在那邊,娘子肯定是頭朝那邊躺著,方何既壓在娘子身上,方向與娘子大致相同。有人從房門進來,不欲方何發現,一定是站在其左後方,忽然出刀,必然攻擊背心偏左位置。無論出刀者有沒有常識,都會本能地刺向這裡,這是由他所站位置及方何所處位置決定的。而這一部位是要害,方何被刺後,即使不當場立死,亦沒有力氣再舉衣到背後捂緊傷口。他頂多能做到爬起來奪門而逃,但也走不出多遠。”魏希光不解地問道:“可何巡捕不是沒有發現其他血跡嗎?方何既背心要害受傷,失去氣力,逃走時,總該有血滴落才對。”周時臣道:“要我說,方何當時就死在了希娘床前,是有人將他人連同衣衫一並包起來帶走了。”魏希光“啊”了一聲,道:“不是說鄭千年帶走了方何嗎?”周時臣道:“那隻是傳聞而已。眾議成林,無翼而飛。”又道:“希娘,你不能再住在魏氏作坊了。那鄭千年雖僥幸未死,但其同黨、巢穴儘遭覆滅,冒險回來浮梁,必是為你。他一定在暗中窺測你。或許是有人看到鄭千年往外搬運方何屍體,以訛傳訛,便成了方何撞見鄭千年後被帶走。”魏希光無比驚訝,問道:“周公子的意思是,殺死方何、救我的人是鄭千年?”周時臣道:“他曾救過希娘一次,當然可以再救第二次。”湖盜入掠事敗後,首領鄭萬年認為魏希光是罪魁禍首,將他綁回大船,讓鄭千年當眾殺她。鄭千年不能下手,鄭萬年又命小頭目於雪嶺動手,鄭千年為了救魏希光,搶先殺了於雪嶺。彼時周時臣被懸吊在船頭漁網中,雖不得親見,卻聽到了整個經過。魏希光便不再多問,自出去收拾。她表麵沉默,胸中大概也是心潮澎湃吧。鄭千年對她一見鐘情,為她神魂顛倒,她也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順利傾覆了湖盜。而今她所得到的,是全鎮人的指斥。而本該恨她入骨的鄭千年,卻在逃得性命後,冒著巨大危險回到景德鎮,默默等在魏氏作坊附近,隻為再見她一麵。也幸虧如此,當方何意圖侵犯魏希光時,鄭氏才能及時出現,殺了方何,還拉過被子,替她蓋住酥胸。這該是怎樣的一份癡心,怎樣的一份守候!何尋與周時臣又出去仔細尋找一番,找遍作坊,也沒有發現其他血跡,或是帶血的工刀。如此,珠妹挺刀一說也不能成立了。何尋道:“看來確實如周兄所推測,是鄭千年進來殺了方何,又怕連累魏家娘子,將屍體帶了出去,由此被路人看見。這可實在想不到。”歎息一聲,深為鄭千年的癡情動容。他料想周時臣必定還私下有話要對魏希光說,便借口還要去盤問證人,先行離去。進來工間時,魏希光正在收拾工具。周時臣問道:“希娘最近過得還好?”魏希光道:“嗯。”周時臣道:“我來過魏氏作坊好幾次,你和珠妹都不在,隻剩一座空房,我很擔心。昨日在都昌會館遇到你,偏偏都幫弟子餘潭生又不讓我進去。你過得還好嗎?可是搬回了馬鞍山魏氏莊園居住?”魏希光道:“嗯。”周時臣道:“我適才當著何尋提的事,是認真的。”魏希光道:“周郎該知道,我是不能嫁人的。”周時臣道:“是,但娶你為妻是我的心願,我想要你知道。況且規矩是人定的,也可以由人來打破。”魏希光道:“周郎怎麼知道你能做到?尊父尊母會同意你娶一個工匠女子嗎?你能接受日後旁人看你的眼光嗎?”周時臣道:“不試怎麼能知道?”魏希光道:“如果我說不呢?”周時臣道:“我希望希娘在說不之前,能鄭重考慮一下。你是因為身懷魏氏攣窯秘技而不能嫁人,可你已是浮梁魏氏唯一在世者,秘技又不能傳給外姓人,這傳了數百年的魏氏秘術,到你手中,仍然將要失傳。我想這是魏氏曆代列祖列宗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你最想要的,隻是家業世傳下去。這一點,完全可以通過許多其他途徑做到。”魏希光沉默了許久,才幽幽道:“我還沒有想好,請周郎再給我一些時間。”周時臣道:“那好……”忽聽到外麵有腳步聲,以為是何尋回來,便迎了出來,卻是都幫弟子餘潭生。周時臣知道都昌上下均因湖盜一事而怨恨魏希光,忙上前擋住,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餘潭生亦警覺地問道:“周公子在這裡做什麼?”周時臣道:“我是周窯窯主,來找魏家娘子攣窯。你們都幫自己便可以攣窯,你又來做什麼?”餘潭生道:“我都幫之事,不勞周公子過問。”閃身便欲進去工間,見對方不肯相讓,很是惱火,問道:“周公子想做什麼?”魏希光聞聲出來。餘潭生忙問道:“娘子有要幫忙的嗎?”魏希光道:“沒有。”餘潭生見她手中尚拿著工具,慌忙去接,還道:“娘子還說沒有。這等雜事交給我來做便是。”魏希光便轉頭道:“周公子,我這裡還有事,你先回去。你說的事,我會認真考慮。”周時臣本以為都幫弟子來到魏氏作坊,一定不懷好意,卻見餘潭生對魏希光極為客氣,頗為奇怪,正好見到何尋在大門口朝自己招手,便道:“那好,我先走了。娘子自己當心些。”他本欲邀請魏希光到周窯居住,又覺得不合適,容易引來風言風語不說,魏氏也不會同意,又道:“娘子若是覺得魏氏莊園太遠,來回不便,我可以另作安排。我已經買下了魏氏老屋,娘子願意的話,可搬回那裡去住。”魏希光又驚又喜,問道:“周公子買下了魏氏老屋?”周時臣道:“是,我買下宅子,本來就是打算歸還給娘子的。不過目下那裡號稱凶宅,娘子不能就這麼搬進去,等我請道士做過法、安頓好再說。”魏希光臉上浮現出一絲罕見的甜蜜笑容來,微微點了點頭。周時臣欣喜若狂,隻是礙於有外人在旁,不好表現,便辭了出來。何尋忙迎上來告道:“有好幾名證人都說看到了方何和鄭千年,隻是說法各異。有的說先看到了鄭千年,後看到方何,並沒有看到二人在一起;有的說親眼看到鄭千年拖走了方何;還有的說看到方何撞到了鄭千年身上。問他們地點、時辰等具體細節,更是五花八門,說什麼的都有。但總的來說,對方何莫名消失一事,似乎人人都很開心。”周時臣道:“那麼這件案子就算了結了?”何尋道:“要等抓到鄭千年,才算徹底了結。目下可是連方何屍首都沒有找到。”景德鎮河流縱橫,浮屍一夜便可流到鄱陽。而今一日過去,再想要尋到屍首,可謂希望渺茫。想那樊高埋骨他鄉十年,方才被人意外發現頭顱,屍身則早不知到了何方。何尋又道:“另外還有一件事,陳通判批準了周兄的以信誘凶計劃,讓我來負責實施。陳通判還說一定要保密,目下知情者隻有陳通判、宋幕僚以及你我二人。周兄看是不是當真要偽造一張紙條,謊稱是湖盜軍師李四保攜帶來景德鎮,以誘惑出那買盜攔截樊高貨船的凶手。”周時臣道:“不必當真偽造紙條,隻需散布消息,稱湖盜軍師李四保曾留了一包重要東西在景德鎮,凶手自會出現。”頓了頓,又道:“我還有個主意,而今不是許多證人稱見到過鄭千年嗎?大可以利用這一點,令凶手以為鄭千年是為了拿回李四保所留之物而來。”何尋拍手道:“此計大妙。如此,愈發能取信於凶手了。”轉頭看了魏氏作坊一眼,與周時臣相視而笑。到周窯大門前,二人分手。何尋道:“周兄,適才一直有魏家娘子在,我不便明說。你要多當心,那以匿名信告發你的人有心置你於死地,怕是不會就此乾休。”周時臣道:“我自會當心。”就此告彆。周時臣昨晚折騰了一夜,疲累不堪,便徑直回房歇息。進內堂時,卻見桌上放著一個布包,好奇打開一看,卻是自己那本《周氏瓷談》。忙叫進秢稠,問道:“這是從哪裡得來的?”秢稠道:“陳窯陳匠師送來的。”竟是陳仲美親自還了《周氏瓷談》回來。原來陳仲美得到《周氏瓷談》後,視若至寶,尤其關注“青花見五色”一段,發誓要集周窯、陳窯之大成,製作出至尊瓷器來。然他燒製青花尚未有大的起色,周時臣則在短短時期內製出“青花見五色”,一時自愧弗如。又從黃雲霄處得知周時臣已知真相,極感難堪,遂主動歸還《周氏瓷談》,並就此離開景德鎮,放棄了瓷都的廣闊天地,前往宜興。此後,陳仲美開創性地將製瓷與紫砂工藝巧妙地結合起來,由此開辟了一番新的天地。他創造了“重鏤透雕”的獨特技術,將紫砂工藝推向一個新的曆史階段,一時冠絕當世。所製有香盒、花杯、狻猊爐、辟邪、鎮紙、大士像等,重鏤疊刻,細極鬼工。壺則飾以花果,綴以草蟲,或龍戲海濤,伸爪出目,形神逼真,極其生動。所塑大士像,莊嚴慈憫,神采欲生,呼之欲出。時人稱陳氏後期作品為“神品”。然其人終日探索工藝,孜孜不倦,終因用腦過度,勞累而死,這是後話。周時臣聽說陳仲美已離開景德鎮,並請秢稠代他告彆,不由得萬般感慨。相伴相爭多年的同行,舍棄一切榮譽、地位,要去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如此瀟灑的情懷,世上還真沒幾個人能做到。也許對江若蘭而言,陳仲美不是一個好丈夫。但對瓷業而言,他絕對是個好工匠。在他身上,流淌著生生不息的進取精神,窮儘心智也要臻達完美境界。相比於陳氏,他周時臣可就太隨性、太散漫了。秢稠道:“公子,陳匠師都離開景德鎮了,我們什麼時候回去蘇州啊?”周時臣道:“你想回蘇州了?”秢稠道:“一直都想回去,公子是知道的。我的心意從來不瞞公子,不像公子你。”周時臣想了想,直言告道:“我要娶魏希光做妻子。”秢稠大吃了一驚,道:“她……她不是不能嫁人嗎?”周時臣道:“她隻是選擇了不嫁人,但她仍然可以做出彆的選擇,選擇嫁人。”秢稠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那公子要怎麼跟老爺、老夫人提起?”周時臣道:“今年春節時,我想帶希娘回蘇州,當麵懇請父母大人同意婚事。”秢稠道:“如果魏家娘子不肯答應嫁公子呢?”周時臣道:“那我隻好苦等她回心轉意了。”秢稠哼了一聲,甩袖自去了。周時臣知道侍女心中惱怒,不過料想以她性格,過不了一會兒就好了,便自回內室睡下。這一覺睡得又香又甜,一直到入夜後才醒。周時臣從床上坐起來,見裡外黑漆一片,不見掌燈,便叫道:“秢稠!秢稠!”卻是無人相應。隻得自己摸索著起床,出堂時遇到老仆周祥,問道:“秢稠人呢?”周祥道:“秢稠說公子多半要用到新買的瓷莊,過去張羅了。”周時臣道:“怎麼天黑了還不回來?”他口中埋怨,心裡卻是極讚許秢稠的貼心。料想她既要去山上道觀請道士作法,還要去商鋪聯係粉刷牆壁、更換家具等,有許多瑣碎事務要忙,可能一時耽擱了也說不準。正好何尋進來,便命老仆去熱兩盤鹹水粑端上來。何尋笑道:“我早吃過晚飯了。周公子愛吃鹹水粑,我可吃不慣那玩意。”周時臣請何尋來書房坐下,問道:“那件事可安排好了?”何尋道:“我剛從魏氏作坊過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哦,魏家娘子不在那裡,說是去景德醫館陪珠妹去了,而且最近也不會住在那裡。周窯離得近,我特意過來告訴周兄一聲。不過除此之外,我還有件事想請教周兄。應該是徽幫會首黃雲霄告訴周兄,說我可能是福建何匠師之子吧?”周時臣道:“是。”何尋道:“那麼拆穿吳祥瑞東洋人身份的,應該也是黃雲霄了?”周時臣道:“是。不過不是徽幫向官府告的密。”大致說了經過。何尋道:“其實我早知道吳祥瑞是東洋人。當日他被那賈某訛詐後,便告知了我,想請我拿主意。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便讓他先以拖延應付,等我查出賈某的真實身份再說。不過後來吳祥瑞盜取《黃甲圖》這件事,我全然不知情。事後他也不敢告訴我。最糊塗的是,我明知道賈某要挾吳祥瑞盜取供春壺,竟沒有懷疑是他盜走了《黃甲圖》。”周時臣道:“當時情況複雜,我們都以為《黃甲圖》被盜跟王五被殺一案有關。畢竟巧合甚多。”何尋道:“那倒是,《黃甲圖》作者是徐渭,‘青花見五色’的畫料者也是徐渭,沒法不與命案聯係起來。”周時臣笑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我本來就不介意,而且陳匠師也將《周氏瓷談》還了回來。”正好老仆端了鹹水粑上來,便隨手抓了一塊往嘴裡塞。何尋道:“周兄應該知道那人向官府告發吳祥瑞,其實是針對你吧?”周時臣道:“當然知道。”何尋道:“這可有些奇怪,那人既然放了內應在徽州會館中,按理該是都幫的人,要對付的是徽幫。為什麼反而要調轉刀口,對付起雜幫了呢?會不會是……”周時臣道:“哎呀,是崔無忌,一定是他!我竟然到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也真夠笨的。他也不是要對付雜幫,隻是要對付我周時臣,因為……”何尋接口道:“因為周兄正與我合力在調查樊高的案子!”之前李新喜專門請周、何二人到吳窯,告知崔無忌知道其父崔國懋病危時曾寫信給廣東商人樊高一事,由此令崔無忌有了重大嫌疑。不過周時臣基於對瓷業的了解,認為崔無忌不可能對其父不利,因而沒有殺害樊高的動機。但何尋仍深為懷疑,因為當時獲悉樊高趕來浮梁之人,實在寥寥可數。崔無忌作為父親病榻前的守護人,還撒謊稱不知父親寫信給樊高一事,分明是內心有鬼。徽幫會首黃雲霄得知其事後,則一力懷疑吳窯女主人李新喜,蓋因為樊高自湖盜魔掌中逃脫來景德鎮後,可以確認到過的地方隻有兩個:一是瓷莊,二是吳窯。而且樊高在聽到李新喜名字後,當場有劇烈反應,表明她確實與樊氏有什麼關聯。但周時臣相信李新喜的人品,甚至願意以自己的性命來為李氏作保。無論如何,就樊高一案而言,除凶手本人外,周時臣已經是了解信息最多、最接近真相的人。自從瓷莊掘出骷髏,樊高一案浮出水麵以來,真凶必定密切關注,既然周時臣已經威脅到他,那麼用手段予以鏟除則是順理成章的事。正好徽州會館眼線偷聽到黃雲霄等人交談,知悉了吳祥瑞東洋人的身份,真凶遂大加利用,以匿名信舉報,如此便能借官府之手正大光明地除掉周時臣。而跟樊高案有關聯,又有動機和能力往徽州會館安放眼線的人,隻有都幫會首崔無忌了。何尋道:“其實就事論事,李新喜也有重大嫌疑。雖然她不至於往徽州會館安放眼線,但吳明官是徽人,會館總有吳窯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偶然聽到黃雲霄的機密之談也不足為奇。但既然周兄信任她,我也就信任她。”周時臣道:“也許過了今晚,一切便真相大白了。”何尋已派人在各碼頭散布了消息,稱湖盜李四保來景德鎮時攜帶了一箱珠寶,鄭千年再度重現在魏氏作坊附近,隻為尋回珠寶雲雲。所謂珠寶,自然隻是個幌子,更容易取信於普通百姓。而真凶一旦得知消息後,必定能猜到預備劫掠浮梁的湖盜不會再費勁攜帶一箱珠寶,箱子中,極可能有李四保預備用來勒索他的舊紙條。即使他不能確定,也會聞風而動,尋到箱子,以確保不會留下任何證據。而巡檢司事先已經在魏氏作坊安排了伏兵,一旦“尋寶者”出現,便能當場抓獲。一想到十年前舊案真凶即將露麵,周時臣還是頗為興奮,幾大口將鹹水粑吃完,道:“我這就跟何兄一道去魏氏作坊,或許能親手抓到凶手。”何尋道:“不,周兄不能去。凶手知道你在協助我調查案子,甚至還想以匿名告發的方式阻止你,足見他早盯上了周兄。周兄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以免打草驚蛇。我也留在這裡,我們一起靜等消息。”周時臣道:“這一等,或許又是一夜了。”然事實並不如他所料,過了小半個時辰,便有便衣兵卒趕來稟報道:“當場捉住了一個人。那人鬼鬼祟祟地溜進了作坊,也不點燈,隻舉著一隻火摺,在工間裡翻尋著什麼。”何尋大喜,忙與周時臣一到趕來魏氏作坊,被抓者卻是都幫子弟餘潭生。白天時,周時臣還在魏氏作坊遇到過他。何尋冷笑一聲,道:“果然是都幫的人。”一名兵卒呈上一柄短刀,道:“這是在他腰間搜到的。”何尋一拔,竟沒有拔出來,不由一愣,問道:“這刀怎麼回事?”餘潭生道:“我拿這刀攪拌了米漿,可能粘住了吧。”連聲大叫冤枉,問道:“為什麼鎖我?我犯了什麼法?是因為帶了這柄刀嗎?鎮上誰不帶刀啊。”又見周時臣跟在後頭,道:“周公子,原來是你要報複我。”欲衝上來,然他雙手為手梏禁錮,又以鐵鏈與頸鉗相連,剛邁出兩步,便為兵卒執住。周時臣不解地問道:“我報複你什麼?”餘潭生道:“昨日我不準周公子進都昌會館,你便懷恨在心了。”周時臣道:“哈,我都忘記了的事,你居然還記得。”餘潭生便乾脆大嚷道:“我又沒犯法,快放開我。”何尋問道:“你來魏氏作坊做什麼?”餘潭生道:“我來借點攣窯用的工具,跟魏家娘子打過招呼了。”何尋全然不信,道:“借工具?深更半夜來借工具?”餘潭生道:“那怎麼了,何巡捕不知道我們都昌人最能吃苦耐勞嗎?”何尋道:“這誰都知道。不過你早不借晚不借,偏偏今晚來借,選的時候會不會太巧了?”餘潭生道:“什麼太巧了?借工具還要分日子嗎,需要用時就來借唄。”何尋道:“你要借的工具呢?”餘潭生道:“我還沒找到呢,就被何巡捕手下衝進來抓住了。”何尋見問不出什麼,就命人先將餘潭生押回巡檢司,明日再過堂拷問。餘潭生大怒,叫道:“以前巡檢方何愛胡亂抓人打人,怎麼何巡捕也變成這樣了?小心落個跟他一樣的下場。”何尋聞言,便叫住兵卒,走到餘潭生麵前,問道:“你剛才說什麼?”餘潭生見對方目光尖銳冰冷,嚇了一跳,忙低下頭去,道:“沒說什麼。”何尋道:“方何是什麼下場?”餘潭生氣勢全無,囁嚅道:“不是說方巡檢被湖盜鄭千年殺了嗎?”周時臣忽插口問道:“關於鄭千年,你還聽到過什麼消息?”餘潭生道:“聽說他來景德鎮,是找什麼東西,一箱珠寶什麼的。”多少有些會意過來,“啊”了一聲,道:“該不會何巡捕派人守在這裡,是為了捕獲鄭千年吧?難道何巡捕也相信鄭千年真的還活著,真有什麼珠寶之類?”周時臣道:“怎麼,你不相信?你自己巴巴地跑來魏氏作坊,不就是為了找珠寶的嗎?”餘潭生哈哈大笑起來,道:“什麼珠寶,鬼才相信!那全是旁人的附會。”何尋點頭道:“你能事先知道是附會,足見是知情者了,知道自己要找什麼了。”忽一改語氣,聲色俱厲地問道:“誰,是誰派你來的?”餘潭生一怔,道:“沒人派我來,是我自己要來的。”何尋料想也問不出什麼,便道:“你不肯說實話,也由得你,明日上了堂,怕是就沒這般好過了。”命兵卒先押餘潭生回去。周時臣道:“餘潭生隻是跑腿的小卒子,還得揪出他背後的主謀來。”何尋道:“但都昌人都極講義氣,就算明日過堂動刑,怕是餘潭生也不會招出崔無忌。”周時臣道:“我倒有個法子,我們不妨連夜去拜訪崔無忌。想來他正在家中等候餘潭生回去,不會那麼快睡下。”何尋笑道:“果然是個好法子。崔無忌不知道餘潭生對我們說了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到底了解到了多少內幕,嚇得屁滾尿流時,多少會露出一些馬腳。”二人遂摸黑趕來崔窯。崔無忌果然還沒有睡下,迎周時臣、何尋入廳坐下,問道:“周公子是來興師問罪的嗎?”周時臣料不到對方如此開門見山,愣了一愣,才答道:“興師問罪談不上,隻是心中有許多困惑,輾轉難眠,才連夜趕來向崔會首請教。”崔無忌搖頭道:“不是我都幫向官府告密。彆說我根本不知道令徒吳祥瑞是東洋人,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這麼做。”又自我解嘲地道:“當然我也不是什麼高尚君子,多半會用這個秘密來跟周公子交換一些東西。”周時臣道:“崔會首如此開誠布公,倒是叫人意外。”崔無忌道:“周公子這次得脫大難,全靠徽幫會首黃雲霄出手相救,那麼應該也不是徽幫告的密了。”周時臣道:“崔會首在暗示什麼?”崔無忌道:“既然不是徽幫,又不是都幫,兩幫都沒有告密,還會有誰要對付周公子呢?總不會是雜幫自己。周公子本不情願,還是雜幫公推,迫於無奈才當了會首,想來也不是有人要謀奪你會首之位。”何尋道:“崔會首,你這一番話倒叫我糊塗了,還望明言。”崔無忌道:“那好,我重頭說起,我確實知道那封信的事,就是家父病危時寫給樊高樊公的那封信。”原來崔國懋臥床不起後,脾氣變得暴躁,常常疑神疑鬼。後來又索要筆墨,說要寫信給好友樊高,讓他趕來景德鎮處理事宜。崔無忌很是不解,問道:“我是爹爹的親生兒子,而且近在眼前,為何爹爹有事,反而要向遠在廣東的樊公求助?”崔國懋不耐煩地道:“這件事不是你應付得了的。”崔無忌道:“那麼餘叔叔總可以應付吧。”崔國懋道:“餘茂盛目光短淺,成不了事。”崔無忌無奈,隻得送了筆墨到床上,又再三追問,崔國懋見左右無人,才低聲告道:“有人要害我們崔窯,我不知道是誰,隻知道對方來頭極大。除此之外,最近外地民窯大量派遣弟子偽裝成傭工,到景德鎮來偷師學藝。”崔無忌道:“後一件事我倒是知道,我們崔窯就發現了好幾起偷師偷藝的事。隻是前一件事……自然有許多人嫉妒我們崔窯,但崔窯有都幫撐腰,連官府都不敢對都幫怎樣,誰還敢對崔窯下手?”這倒是事實,都幫與徽幫、雜幫相爭,往往訴諸武力,而往往是都幫大獲全勝。而最後官府出麵調解,還總是站在都幫一邊,無非是都昌人勇狠好鬥,最難惹,求個息事寧人而已。崔國懋道:“不,你不懂,那是連官府都惹不起的人。”崔無忌一時覺得難以置信,又問道:“嗯,爹爹是如何知道的?”崔國懋道:“我於陽府寺小沙彌慈相有恩,某日他帶傷拚死找到我,告訴我有人要害崔窯和吳窯。我問他對方名字,他隻說是極大的大人物,崔窯絕對不是對手,讓我早些提防,說完就死了。”又道:“既然對方指名要對付崔窯、吳窯,目下唯一解決的辦法,是聯合吳窯一起來對付外敵。這件事,隻有樊高能促成。”崔無忌這才恍然大悟,然聯盟不僅僅是兩窯之事,還涉及都幫、徽幫,忙道:“這麼大的事,還是先跟餘叔叔商議一下。”崔國懋堅決地道:“不能事先告訴餘茂盛,不然他一定會從中阻撓,得等到樊高人到景德鎮後再說。”勉力提筆寫了信,蓋上名章,讓崔無忌親自送去鎮上郵驛(郵驛:中國古代“置郵而傳令”的通信機構。自殷周時期起,曆代都辟有驛道,設置驛、站、鋪,配相應的房舍、鋪陳、飲食、馬廄、畜力、人夫,以傳遞官府文書;護送官物,供過境人員食宿、換馬。至清朝末年,隨著郵政的興辦,郵驛製度先後廢止。另外,除官郵之外,民間還有自辦的“私郵”係統,通常以沿途“逆旅”(逆為“迎接”之意,逆旅即為旅店)和“邸店”(古代供商客住宿、堆儲商貨、進行買賣的商號)為點,類似官郵的驛、站、鋪,連成交通線。)之所,付以重金,請驛長幫忙走官郵通道送往廣東。周時臣聽了經過,忙問道:“那麼崔會首並不知道信中到底寫了些什麼?”崔無忌道:“不知道。先父寫完信就直接封存在信封中,又寫好信皮,以名章封印,命我直接送去郵驛。”何尋問道:“那麼這封信的事,隻有崔會首和郵驛驛長二人知道了?”崔無忌猶豫了下,仍然說了實話,道:“不止。我當時覺得先父既然病重,說話辦事難免糊塗。而聯盟是大事,還是應該跟餘叔叔商量一下。他不但是都幫首腦人物,還是我妻子的親叔叔,不算外人。”何尋道:“所以你告訴了餘茂盛?”崔無忌道:“是。不過餘叔叔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發怒,隻說先父病重,該好好養病,一切等到他好了再說。我還特意問過他,樊公人到了該怎麼辦,餘叔叔隻答了一句‘到時再說’。”何尋冷笑道:“或許那時候餘茂盛已經知道樊高到不了景德鎮了。”崔無忌忙道:“不,決計不是餘叔叔收買湖盜攔截了樊公的座船,餘叔叔做不出那種事來。”何尋道:“為什麼做不出來?令尊寫信給樊高一事,隻有崔會首、驛長、餘茂盛三人知道,由於信已封好,驛長不可能知道信的內容,那麼就隻有崔會首你和餘茂盛知道樊高要來景德鎮一事,不是餘茂盛收買湖盜,就是你崔會首了。”崔無忌道:“不,不是我做的,也不會是餘叔叔。”定了定神,竭力辯解道:“何巡捕想想看,湖盜隻是在鄱陽湖活動,那裡水域太大,湖盜極可能與樊公座船錯過。而我餘叔叔的船幫控製了整條昌江,是樊公來此的必經之處,要對他下手,機會比湖盜多很多,為什麼反而要舍易求難、舍近求遠呢?”何尋道:“或許餘茂盛是怕牽連他自己。”崔無忌像個孩子般漲紅了臉,連連搖頭道:“餘叔叔是典型的都昌人性格,敢作敢為,他自己能做到的事,絕不會假手他人。”周時臣道:“崔會首和餘茂盛二人都有重大嫌疑,崔會首卻不顧自己,竭力為他人辯解,足見自身清白。”崔無忌喜道:“周公子相信我是清白的?”周時臣笑道:“不獨我信,何巡捕也相信,他適才那麼說,隻是想要試探你。”又問道:“昨日崔會首從何巡捕口中得知有人買盜殺人一事後,可有當麵問過餘茂盛?”崔無忌老實地答道:“沒有。我想問,可又不敢問。”這是相當微妙的心理——有人買通湖盜行凶劫殺樊高,崔無忌知道隻有他自己和餘茂盛知道樊氏將來景德鎮一事,而他沒做過,應該就是餘茂盛所為,明顯是非此即彼的簡單答案。雖然他不相信餘氏會做出這種事,甚至還能找出理由來為其辯解,但他一旦開口問了,餘茂盛又承認了,又或者他問了,餘氏沒有承認,無論何種結果,都是極度難堪的局麵,從此二人將陷入無窮無儘的猜疑中。何尋道:“我還有一個問題,之前崔會首為什麼對我們撒謊,說是不知道令尊寫過信給樊高?”崔無忌道:“之前我不肯明言,不是有意向官府及何巡捕撒謊,而是因為周公子的身份。”周時臣奇道:“竟是因為我嗎?為什麼?”崔無忌道:“先父曾說過,有人要害崔窯和吳窯,同時涉及了都、徽二幫。我想跟兩幫都有仇的,隻有雜幫了。而周公子你是雜幫會首,又突然莫名其妙地跑來問當年樊高樊公的事,我立即生了警惕之心,所以便推說不知。後來我還對餘叔叔提起過這件事,餘叔叔說禍根就在那封信,我也很是後悔,當初就不該將信寄出去。”何尋問道:“那麼崔會首當真不知道樊高人到了景德鎮一事?”崔無忌道:“當真不知道。我當然也不知道樊公先在鄱陽湖遇盜,後來又被人殺死在鎮上。直到不久前何巡捕在瓷莊掘出了骷髏,我才知道這些事。我一直以為樊公沒有接到先父的急信,或是有事耽誤了沒能趕來。”何尋道:“但樊高後來再未來過浮梁,崔會首不覺奇怪嗎?”崔無忌道:“不奇怪呀,樊公主做香料生意,瓷器隻是順帶。他以前每年來景德鎮,名義是選買瓷器,其實隻是為了跟老友相聚。我以為他輾轉聽到了先父過世的消息,傷心之下,再也不想來了呢。”周時臣道:“我有個疑問,令尊病中提及有人要害崔窯,後來崔會首沒有調查過嗎?”崔無忌道:“不瞞周公子,我雖按先父囑托將信寄了出去,但其實並沒有將他的話太當回事,尤其是有大人物要對付崔窯那一段。餘叔叔也說人一得病,就容易多疑,不用太理會。直到……”周時臣道:“直到什麼?”崔無忌道:“直到去年吳窯窯主吳明官莫名暴斃,我登時想起先父那番話來。可轉念想到中間隔了這麼多年,能有什麼關聯?先父曾說有人要害崔窯,崔窯不是也一直好好的嗎?也就沒再多想。”何尋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便起身告辭,又叮囑道:“目下這樁案子還在調查中,為崔會首自身著想,還望對這些談話保密。”崔無忌道:“這是當然。”頓了頓,又道:“若是二位查到害死樊公的真凶,還望告知一聲。”出來崔窯,何尋問道:“周兄覺得呢?”周時臣道:“崔無忌沒有嫌疑了,可餘茂盛實在嫌疑太大。”餘茂盛是都幫中最強硬的人物,名下有船幫及小南窯,是景德鎮的實力派人物,在運輸業及圓器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每每鎮上有大規模的行幫衝突,多是因其不肯相讓。他看不起徽幫,認為多是逐利小人,也看不起雜幫,認為隻是烏合之眾。或許餘茂盛從崔無忌口中得知崔國懋寫信邀請樊高到景德鎮促成崔窯、吳窯聯盟後,大起恨意,遂先買通湖盜攔截樊高座船,後發現樊高未死,又將其殺死在瓷莊中。而今何尋用周時臣之計,放出風聲,以假信誘使真凶出現。圈套剛剛設好,餘茂盛的侄子餘潭生便出現在魏氏作坊中,可謂巧得不能再巧。何尋道:“我們捉住了餘潭生,是個有用的籌碼。不如還是按照周兄原先的計劃,去登門拜訪背後主謀。”周時臣道:“甚好。”餘茂盛主持都幫具體事務,平日住在都昌會館中。何尋與周時臣來到會館,也不待人通報,徑直闖了進來。卻見餘茂盛自客廳奔了出來,問道:“是潭生回來了嗎?”何尋道:“不是餘潭生,是我和周公子登門拜訪,餘幫主沒有想到吧?”餘茂盛當即虎下臉,問道:“二位不待通報便直闖入廳,所為何事?”何尋道:“隻是專門來告訴餘幫主,今晚餘潭生回不來了。”餘茂盛道:“這話什麼意思?”何尋道:“什麼意思,餘幫主心中最清楚不過。”餘茂盛一拍桌子,喝道:“何巡捕,就是巡檢司陳通判在此,也要對我客客氣氣。你一個小小巡捕,未免太過囂張。來人,送何巡捕、周公子出去。”周時臣忙道:“餘幫主……”餘茂盛道:“不必多言。趕出去!當我都昌會館是什麼地方!”都幫弟子遂一擁而進,將何尋、周時臣二人半拉半扯著推出了都昌會館。會館大門隨即“咣當”一聲關上了。周時臣立定腳步,不禁苦笑道:“久聞餘茂盛剛硬如鐵,今日算是親身領教了,傳聞果然不虛。”何尋也道:“本來還想跟對付崔無忌一樣,拿話試探出真相,碰上餘茂盛這號人物這種脾氣,還真沒轍了。”忽有兵卒趕來報道:“餘潭生跑了!”何尋大吃一驚,問道:“怎麼跑的?”兵卒道:“小的們押著餘潭生回去衙門,快到周窯時,正好遇到金英、操驥二位公子,說是要去周窯探訪周公子,見鎖了餘潭生,便叫住小的們詢問究竟。不想餘潭生忽然撞開左右,竄進了小巷子。”何尋怒道:“餘潭生戴著鎖鏈和手梏,你們還能讓他逃掉?”兵卒道:“小的們急忙去追,可出了巷口,餘潭生人就不見了。天黑一時搜索不及,竟給他逃走了。”何尋狠狠瞪了兵卒一眼,回頭看了看都昌會館大門,道:“難道是餘茂盛暗中派了人營救接應餘潭生,所以他剛才才敢如此有恃無恐?”周時臣道:“不好說。但目下沒有了餘潭生,可是不容易揪出餘茂盛來。”何尋便命兵卒立即返回巡檢司,連夜發出通緝告示。兵卒問道:“要以什麼罪名捉拿餘潭生?”何尋道:“就說他意圖入室盜竊,又拒捕打傷兵卒。”見兵卒有所遲疑,喝道:“還愣在這裡做什麼?”兵卒忙不迭地應命去了。樊高一案是陳年舊案,事隔十年,線索全斷,基本上無跡可尋,好不容易有所進展,卻因為餘潭生的逃走再一次陷入困境。以都幫的勢力,要想再捉住餘氏,可謂難如登天。何尋越想越是生氣,連聲痛罵手下人不爭氣。周時臣道:“事已至此,罵也是無用。或許我們還能找到另一條線索。”何尋道:“什麼?”周時臣道:“昨日在吳窯,是李新喜告訴我二人,說崔無忌幾次找餘茂盛議事,提及樊高,還說崔無忌其實知悉崔國懋寫信給樊高一事。”何尋道:“不錯,周兄還追問了消息來源,但李新喜隻說消息十分可靠。”李新喜之所以能知道都幫首腦人物的談話內容,一定是都幫內部泄露出來的。說不定是李氏丈夫吳明官生前往崔窯裡麵派了眼線,正如有人——具體說是餘茂盛——往徽州會館置放眼線一樣。若果真如此的話,那麼李新喜的眼線便可以大派用場,大可以利用他來得到餘茂盛買盜殺人的證據。何尋一經提醒,立即醒悟,道:“還是周兄腦子快,不錯,我們這就連夜趕去吳窯。”雖則夜色已深,李新喜卻還沒有睡下,聽說周、何二人深夜到來,料想必有大事,急忙出來迎客。周時臣便直接說明了來意,道:“我想知道娘子的消息來源。若不是出於無奈,我與何巡捕也不會這麼晚趕來。”李新喜道:“當真如周公子所言,這已經是樊高一案的最後線索了?”周時臣道:“是。”李新喜想了想,毅然道:“那好,我便如實告訴二位。唉,希望希娘知道後不要怪我。”何尋大吃一驚,問道:“這跟魏希光有關?”李新喜點點頭,道:“是希娘告訴我的。”周時臣道:“希娘她……她如何會知道?”李新喜道:“看來周公子還不知道,希娘新帶了四名徒弟,其中有兩名是都幫子弟,另兩名是浮梁本地人,統一在都昌會館中學藝。”周時臣“啊”了一聲,道:“我竟不知道……”又忙問道:“這是希娘自己的意思,還是都幫強迫她所為?”李新喜道:“是希娘自己的意思。她說她不希望因循祖規而令攣窯絕技就此失傳,但這畢竟不是什麼值得大肆宣揚之事,所以一直在暗中進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周時臣一眼,道:“我還以為希娘已經告訴了周公子。”何尋很是不解,道:“魏家娘子肯收徒弟,這是好事,可都幫名聲最差,她為什麼要選都昌人作弟子?”李新喜道:“一是都幫之前曾偷過師,有些底子。二來希娘說都昌人能吃苦,又異常勤奮,遠勝雜幫和徽幫。她還說,如果世上有人能在較短時間內掌握一門技藝,一定非都昌人莫屬。”後來果不其然,魏氏四名徒弟中,隻有兩名都昌弟子學會了攣窯技術(今江西景德鎮僅有兩位掌握著攣窯技藝的老手藝人,名餘雲山、餘和柱,年齡都在六十五歲以上,均是都昌餘氏後代。),而兩名浮梁弟子始終未能出師。這是後話。周時臣問道:“那麼希娘一直都住在都昌會館裡?”李新喜道:“希娘和珠妹在我這裡住過一陣,後來才搬去都昌會館。抱歉,周公子,我不是有意瞞你,而是希娘不讓我說。”周時臣心情複雜,點頭道:“我知道,我不會怪娘子的。”李新喜送二人出來,又特意叮囑道:“周公子,你千萬要當心。那匿名告發令徒的人,其實是針對公子,怕是不會就此乾休。”出來吳窯,何尋道:“看來人人都猜匿名者的目標是周兄你。好在這個匿名者目下已經不匿名了,隻是暫時沒有證據抓他而已。周兄真打算利用魏家娘子來接近餘茂盛嗎?”周時臣道:“不,沒這個打算,那樣太危險。”又問道:“如果希娘是在都昌會館教授攣窯技術,餘潭生會不會真的隻是去魏氏作坊取工具?”何尋道:“那他為何要逃跑?”周時臣道:“不錯,就算餘潭生真的隻是去取工具,餘茂盛仍然嫌疑最重。”幾次東顧,仍放心不下都昌會館的魏希光。何尋對此心知肚明,勸道:“時候不早,目下已是半夜,就算周兄要找魏家娘子,還是明日再說吧。”周時臣道:“也好。”與何尋分手後,周時臣不願意就此回家。心頭鬱鬱,微有茫然之感,便信步來到昌江,在江邊尋了塊大石,就此坐了一夜。直到星月西沉,長夜將逝,將近拂曉時分,才長舒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起身回來周窯。卻見周窯大門開了小半邊,秢稠正頂著初冬的寒意,在門檻後來回徘徊。周時臣一見之下,大是感動,急忙跨過門檻,握住侍女的兩隻小冰手,放入自己懷中,問道:“你等了我一夜嗎?真是個傻丫頭!”秢稠雖欣慰公子平安歸來,仍然縮回雙手,沒好氣地答道:“不獨我在等,還有金、操二位公子。”周時臣大為意外,問道:“金英、操驥還在?他們人呢?”秢稠道:“二位公子本來一直等在大廳裡,眼見天快亮了,公子你還沒回來,實在熬不住,便說先回去了。”周時臣笑道:“原來你不是特意等我,是為了有客人在,不得不陪著。”秢稠道:“誰說不是呢?公子,你快去歇息。服侍你睡下,我也得去眯一會兒,今日還有許多事要忙呢。”周時臣道:“是為了瓷莊的事嗎?”秢稠道:“嗯,上午安排了道士作法,然後預備清點一下。明日再叫人把那些用不上的東西抬走,再看公子……不,是魏家娘子喜歡什麼,去買些新的家具添上。”周時臣道:“秢稠……”秢稠道:“嗯。”周時臣歎道:“你真的是我的小心肝,最貼心不過。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秢稠起先很是喜悅,但隨即又板起了臉,問道:“我是公子的小心肝,那麼魏希光魏家娘子在公子心中又算什麼?”周時臣道:“那不一樣。”料想一說開,侍女便會不大高興,忙道:“先不說這個,你去睡吧。我也躺下了,正如你所言,今日還有許多事要忙。”一直睡到下午,周時臣才起身,秢稠早已出門去辦事了。他胡亂吃了兩塊鹹水粑,正要出門,徽幫會首黃雲霄又派人來請,原來是樊氏管家林童今日將要離開浮梁返回廣東。臨行前,林童想再見周時臣一麵。周時臣本急著去都昌會館找魏希光,聞言隻得改變計劃,前去徽州會館為林童送行。又陪同黃雲霄一路送其到碼頭。林童已認定那骷髏便是主人樊高的首級,道:“我家主人沉冤十年,是否能夠昭雪,就全拜托周公子了。”當眾朝周氏行跪拜大禮。周時臣忙扶起林童,道:“林管家不必如此,我一定會儘力而為。相信天理昭彰,樊公一案終會水落石出。”送走林童,黃雲霄又告知吳祥瑞已轉押到浮梁縣署,他已跟知縣楊延槐打過招呼,相信楊延槐走個過場後,便會在機會合適時釋放吳祥瑞。而黃氏早已將浮梁大獄上下打點好,吳祥瑞受到特彆優待不說,還專門請了大夫給他治療刑傷。周時臣聞言,這才大略放了心。黃雲霄又道:“為避嫌起見,周老弟暫且不要去探訪吳祥瑞,等他正式出獄再說。”周時臣愕然道:“就算吳祥瑞是東洋人,那也是我正式開紅禁收的徒弟,我去探訪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黃雲霄道:“周老弟忘了有人千方百計地要對付你嗎?你現下主動離吳祥瑞遠點,對你有好處。”周時臣這才默然。黃雲霄拍了拍周時臣肩頭,道:“害周老弟的人,也派了眼線在我徽州會館,算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我們一起來找出這個人。周老弟昨日跟何巡捕忙了大半天,可有什麼收獲?”周時臣道:“我與何尋一致認為這人應該就是害死樊高的主謀。”大致說了經過。黃雲霄轉頭看了看碼頭立柱上張貼的通緝餘潭生的告示,訝然道:“原來官府捉拿餘潭生就是因為這個?周老弟竟認為主謀是餘茂盛?”周時臣反問道:“難道黃先生覺得不可能?”黃雲霄道:“我寧可相信是崔無忌所為,也不相信餘茂盛能有心計做出這種事。”周時臣道:“可就目下證據來看,餘茂盛嫌疑最大。”黃雲霄道:“就餘茂盛那魯莽性子,還能想出往徽州會館派眼線的主意?”搖頭自去了。周時臣見天色不早,便自往都昌會館趕來。剛出鎮子,便遇到一群人,正急匆匆地趕路,似是有什麼心急火燎的事。忽有人停下腳步,指著周時臣訝然道:“這不就是周公子嗎?”雖則暮色蒼茫,但仍依稀能認出那些是都幫弟子。周時臣便主動上前招呼道:“天就快黑了,各位還要趕到鎮上辦事嗎?”一人笑道:“瞧咱們運氣多好,正要去找周公子,他就自己送上門來了。”又問道:“何巡捕人呢?怎麼隻有周公子一個人?”周時臣道:“我們昨夜分了手,今日還沒有見過……”一語未畢,後腦重重挨了一下,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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