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曾為世上一些最劣等的人辯護過,但是,我所認識的最邪惡的人卻從來沒有受到過犯罪指控。假如卡爾文·傑弗裡斯是在睡夢中死去,或因事故而亡,我是決不會出席他的葬禮的,哪怕是出於好奇。但是,他是被謀殺的。因此,作為一個曾在刑事法庭當過律師的人,我覺得有義務去參加惟一一位成了謀殺案受害者的承審法官的葬禮。在擁擠的教堂裡,我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間,聽著一位從未見過的人在念著悼詞。悼文中說的都是公正、公共服務、獻身、榮譽、友善、家庭、朋友之類的字眼,還有人們會多麼地想念尊敬的傑弗裡斯法官等等,儘是些使大家聽了心裡感到好受些的話語,因為謊言總是比真話聽上去要令人舒服得多。最後,當能說的都說儘之後,卡爾文·傑弗裡斯的遺孀將一枝玫瑰放在他那裹著旗子的棺材上,等待扈棺者準備就緒,然後轉過身來,當送葬隊伍走上過道時,她走在隊伍的最前麵。即便是透過彩色玻璃窗照射進來的光線也無法穿透她蒙在臉上的厚厚的黑色麵紗。她經過我身旁時,我心中不禁納悶,隱藏在那麵紗後麵的會是什麼樣的情感。來到教堂外,在湛藍的天空下,哀悼者們目送著棺材被抬進一輛光潔閃亮的靈車的後部。六輛豪華大轎車等在那兒,法官的妻子被扶進第一輛車裡,過了片刻,由兩輛警用摩托車開路,送葬的隊伍開始緩緩地向遙遠的火葬場行進。三月裡凜冽的寒風像針似的刺著我的臉龐,吹得我兩眼淌淚。我將上衣領子緊緊地拉到脖子邊,開始擠在人群中走下教堂的台階。我急著要離開那兒。既然葬禮已經結束,我想把人們悼念的已故的卡爾文·傑弗裡斯忘個一乾二淨。我轉上人行道時,差點兒與哈博·布賴斯撞了個滿懷。“您願意發表點看法嗎,安托內利先生?”他問道。布賴斯站在了我麵前。他是一家報紙的記者,他報道法庭新聞的時間比我當律師的時間還長。風兒一陣緊似一陣,布賴斯眯縫著眼睛,領帶從他扣緊的上衣裡冒了出來。我沒有回答他,隻是搖搖頭。我們在街道上艱難地行走著,一句話也不說。最後,他問我是否願意在什麼地方停一下,喝上一杯。“現在喝酒是不是早了點?”我們來到下一個街區時,一家古老的酒吧餐館正在開門,門上方的石頭上刻著酒吧建造的年代。我們在空蕩蕩的吧台前要了一杯酒,端著來到一張木桌旁。桌子緊靠布滿灰塵的磚牆,牆上掛滿了曾經顯赫一時但如今早已被遺忘的人的簽名照片。哈博慢慢地吸了一口粗氣,將椅子往桌子跟前拉了拉,直到他那大肚子無法再往前靠為止。他向前聳起他那塌肩膀,胳膊擱在桌子邊上。“為傑弗裡斯法官乾杯,”他說著舉起了酒杯。他喝完後,頭歪到一邊,等待著我解釋為什麼不和他一起乾杯。“大多數人都喜歡他,”他提醒我。我點點頭,然後喝了一口酒,熱辣辣的酒下肚時,我不禁皺了皺眉頭。“不管你怎樣看他,你應該承認他很能乾,”哈博繼續說道。他每次說幾個字,正好與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合拍,他的胸脯像個風箱似的上下起伏。“本州大部分的法律條文——大部分程序法——都是他寫的。他有非常了不起的法律頭腦。這你不得不承認。”烈酒已經進入我的胃裡,這時我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吃過東西呢。“這你不得不承認,”我從桌旁站起來時,哈博還在不住地說。在吧台旁,我沒要酒而是要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份火腿雞蛋。“我要吃早飯了,”我坐下來,對他說道,“你要來點什麼嗎?”他起先搖搖頭,隨後又改變了主意。“給我也來一份同樣的,”他朝著空蕩蕩的房間那頭大聲喊道。“你不認為他有非常了不起的法律頭腦嗎?”哈博問道,十分奇怪為什麼我好像不讚同他的觀點似的。“你想聽聽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嗎?”我問道,同時十分驚訝地發現,自己對直到那一刻為止多年來沒有想過的事情仍然記得那麼清楚。“我剛才的說法不完全正確,”我糾正了自己的話,“我並沒有真正地與他見麵。是在一次審訊——甚至說不上是一次真正的審訊——約定事實審訊中,我出現在他麵前。”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是在我的職業生涯剛剛開始的時候,但就好像我剛從那個法庭裡出來似的。哈博麵帶疑問地看看我,麗我大笑著說那事依然使我十分生氣。“你知道什麼叫約定事實審訊嗎?就是允許被告對有爭議的法律問題提出上訴的認罪辯訴協議。當時我們就是提出了上訴。我那時剛當律師,還不到六個月,我辯護的那個小夥子被指控偷了一輛汽車。我想推翻他的供詞,但我輸了。副地區檢察官是個好人。他認為控方是僥幸勝訴,最後應該由上訴法院來決定。”哈博從未忘記自己是個記者。“傑弗裡斯就是那個否決你的請求的法官嗎?”“不是,是另一個法官否決的。傑弗裡斯根本不可能推翻上訴。不管怎麼說,他與那事毫無關係。至少在那方麵沒關係。”我補充道。我用雙手捧起杯子,呷了一口清咖啡,回想起傑弗裡斯那天的神色。他那長著拳擊運動員般手指的雙手交叉放在麵前,等待著我開口說話。他那時才三十多歲,但他那頭鬈發已經泛出銀白色,十分光滑。“麥克唐納——那是副地區檢察官的名字——複述了一遍案情。被告人——我已不記得他的名字——就站在我旁邊,雙手被銬在前麵。他非法闖人了他前女友的家裡,拿走了她的車鑰匙,偷走了她的車。案情很簡單,一清二楚,一點不費事。麥克唐納說完後,傑弗裡斯轉過臉來看著我。‘被告同意所。。陳述的事實嗎?’他問道。那小夥子點點頭,我則大一聲說道‘是的’,以示同意。那是我辦理的第一樁約定事實審判案件,但是麥克唐納已經辦理過許多次這類案件。全是家常便飯。“傑弗裡斯站起身來,兩眼直視著麥克唐納。‘很好。依據這些事實,我認為被告無罪。’“無罪!不可能。但結果就是如此。傑弗裡斯目不轉睛地看著麥克唐納,看他有沒有膽量開口。”我慢慢抬起眼睛,直至與哈博的凝視相遇。“就我所知,我是惟一贏得過約定事實審判的被告律師。我打贏了那場官司完全是因為傑弗裡斯太腐敗了。”“你的當事人收買了他?”“我的當事人與打贏官司毫無關係。比賄賂更惡劣。是權力。那個星期的早些時候,有一天,麥克唐納出庭時遲到了。傑弗裡斯大發雷霆,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準時過。他對他說,他出庭審案時從來沒有人遲到過。他是當真的。”酒吧侍者把早餐送了過來,哈博開始用刀叉切雞蛋。“人們總說他對法庭的管理很嚴格,”他邊說邊將叉子送到嘴邊。“人們也總是說布萊船長對他的船管理得很嚴格,”我一邊回答一邊吃起來。雞蛋很稀,而火腿卻烤焦了。吃了幾口我就將盤子往邊上一推,置之腦後。我的腦子裡充滿了發生過的那些事情的印象,最陳舊的往事將其他事擠在一邊,仿佛記憶中的事隻有在被塵封了許多年之後才會變得清晰起來。“我再次見到傑弗裡斯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後。我接手了一個案子,必須開庭審理。傑弗裡斯喜歡在法官辦公室處理這類事情。當他處理到我的那個案子時,他向後仰靠在椅子裡,滿臉堆笑,說道:‘告訴你的當事人,如果他承認有罪,就可以保釋,但是,如果他要出庭審判,那他就要進監獄。’”我兩手捧著暖暖的咖啡杯,看著哈博。“我那時年輕,又是新手,更感興趣的是說些聰明話,而不是做些明智的事。我不願按他說的去做。‘即便是他被宣告無罪?’天哪,你當時要是在那兒就好了。房間裡坐滿了律師。人人都在笑,人人都在大笑,除了傑弗裡斯。他目光冷峻,滿臉狐疑地凝視著我,然後,隻字未說,就開始討論起下一個案子來。”哈博用一塊吐司擦儘盤子上稀稀的蛋黃,塞進了嘴裡。他用紙巾擦了擦嘴唇,問道:“傑弗裡斯是怎麼報複的?”“報複?”我懊悔地苦笑著答道,“那對傑弗裡斯來說是根本不夠的,遠遠不夠。”門開了,一股冷風吹到我的背上,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一個身穿花格夾克衫的老頭和一個拄著拐杖的婦女在屋子另一側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幾個星期後,我接手了一樁刑事備審案件,傑弗裡斯也是審案法官之一。我的當事人被拘留了,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提出無罪申訴。那用不了兩分鐘。對所有被拘留者的傳訊都定在八點半。我八點二十五分就到了。傑弗裡斯晚了十分鐘。他常常遲到,都已經不屑表示抱歉了。他到了就開庭;律師們可以等。“通常的做法是,副地方檢察官報出備審案件目錄表上的案件。但是,在傑弗裡斯的法庭裡不是這樣,至少那天不是這樣。傑弗裡斯親自報出案件,按照字母順序,除了我的當事人。當要叫到我的當事人時,他跳過他報出名單上的下一個人,然後又都按照順序叫下去,直到叫完了所有的人。我在那兒坐了三個半小時,這時已是十二點差五分,隻有我的當事人沒有被叫到。傑弗裡斯從椅子上站起來吃午飯去了。”我的話似乎激起了哈博的興趣。假如那事發生在彆人身上,或者那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惟一一次,我也許會同樣感到很有趣。“這麼說,他一直讓你等到午飯後?”“下午他又回來了,他幾乎都沒朝我坐的方向看一眼,就宣布由於民事案件過多,上午遺留下來的刑事案件要等到第二天再審。”“司法酌處權,”哈博說道,臉上露出一副怪相。他的眼神變得茫然,仿佛在回憶他在其他場合目睹的其他法官對他們所不喜歡的律師造成的傷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說道,回過神來。“這事為什麼到現在還這麼困擾著你?”“假如事情到此為止,也許不會再困擾我,”我說道。“但是,那僅僅是開頭。”又一陣冷風吹到我的後脖上。一個個子矮小,頭發烏黑油亮的中年男子扶著門。一個身材高大,頭發雪白,眼睛灰藍,闊肩的男子經過他麵前走了進來。他們一看見我們就朝我們的桌子走了過來。“你好,約瑟夫,”那個年長的男子在我站起身來時輕聲說道。快七十歲了,阿薩·巴特拉姆仍在當律師。他每天早上遲來,下午早走,但他從未缺席過一天。他開始當律師時,律師事務所的大多數律師還沒出生呢。他們的汽車都停在地下停車場,但是,阿薩——他擁有律師事務所大樓——把他的凱迪拉克停在門前的街道上,就在一塊“不許停車”的牌子下麵,那兒永遠是空出來給他的。“你認識喬納,”他轉身與哈博握手時對我說道。喬納·米克羅尼迪斯身材矮小,長著一對黑眼睛,緊張的抽動將他的左眼定格為永恒的眯縫狀。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他為阿薩拉過一把椅子,一直等到他坐下來。“你好,”他終於開口了,匆匆地點了點頭,然後走到桌子的另一側,拉出第四把椅子坐了下來。米克羅尼迪斯俯過身子問阿薩要來點什麼,這時,哈博和我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阿薩搓搓他那雙瘦骨嶙峋的大手,想了一會兒。“就來杯咖啡吧。”米克羅尼迪斯點了點頭,抬起頭來。他朝酒吧侍者瞥了一眼。“咖啡,”他盛氣淩人地喊道。“你去參加葬禮了嗎?”阿薩問道。“是的,去了。”他身材魁梧,額頭很高,顴骨突出。儘管他年事已高,但依然身板硬朗,思維敏捷。他看看我,皺起銀白色的濃眉,藍眼睛閃閃發亮,似乎想開些親密的玩笑。“比自己的敵人活得長總是令人高興的事,”他終於開口說道。米克羅尼迪斯等不及了,乾脆自己親自跑到吧台去端咖啡。他端著兩杯咖啡回來了,放了一杯在阿薩麵前。我儘量顯得婉轉些。“我沒有把傑弗裡斯看作敵人。我們隻不過是從來都合不來。”他端詳著我,眼神裡沒有絲毫的敵意,依然很友好,但我總感到有些疏遠。顯然,我的回答使他覺得很有趣。“喬納,”他說道,眼睛一動不動,“傑弗裡斯法官對安托內利的看法,你如何評價?”米克羅尼迪斯向後往椅子裡一靠,先瞥了我一眼,然後又看看巴特拉姆。一絲假笑掠過他那雙唇緊閉的小巧的嘴。“仇恨,一清二楚。”他的聲音乏味單調,略帶鼻音,毫無感情,就好像在回答彆人問他幾點鐘了。這回答似乎更加引起了阿薩的興趣。“死者說了生者那麼多壞話,而現在要生者不說死者的壞話,這好像還真挺難的,是不是?”我聳了聳肩,沒有接他的話,想把話題引到其他方麵。“我說了,由於某種原因,我們兩人隻不過是從來都合不來。不過,你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對不對?”他從我身上移開目光,攪了攪麵前桌上的咖啡。然後,他把茶匙放在咖啡碟上,端起杯子,習慣性地吹了吹,喝了一口。他咽下咖啡時,脖子上鬆弛而斑駁的皮膚抖動了一下。“我們一起上的法學院。是哪一級來著……”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一見他猶豫的樣子,米克羅尼迪斯立即替他說了出來。在這種時候,米克羅尼迪斯總是隨時準備著給予幫助。“卡爾文並不想上法學院,”巴特拉姆繼續道,並且瞥了哈博一眼,然後又看看我,心想我們對這話不僅會感到驚訝,而且還會覺得很有趣。“卡爾文想當一個醫生。他填報了醫學院,他們也很想要他。他們原本也許可以接受他的。卡爾文頭腦很聰明。但是,當他告訴他們他上學期間必須半工半讀時——他得幫助養活他母親——他們就不願接收他了。他們對他說,醫學院的功課很難,如果邊讀書邊工作,哪怕是打零工,沒人能完成學業……”“永遠沒有人願意在他的法庭上為醫療事故案子當被告的辯護律師,”米克羅尼迪斯插話道。他兩眼發亮,用食指慢慢地劃過他的喉嚨。“他恨死醫生了。”巴特拉姆的思想集中在他要說的話上,沒有停下話頭。“我們是一起開始創業的,開設了我們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我們幾乎都要餓死了。卡爾文根本就沒意識到這一點。他從來都不關心法律業務方麵的事情。總是把那些事留給我來處理,他太忙了,忙著看案子,忙著到法庭上去聽其他律師如何辯護。他常常開著汽車到薩勒姆去,那樣他就可以坐在俄勒岡高級法院裡看其他律師進行口頭辯訴。”巴特拉姆用他那骨節粗大的食指和大拇指抓住咖啡杯把手,端到嘴邊,眼睛直視著前方,喝了一口咖啡。“他根本就不應該當律師。他沒有當律師的氣質。當律師必須尊敬他人。你至少得假裝當事人可能有什麼值得聽的東西要說。你必須欣然服從法官的決定,不論他說的是什麼。卡爾文做不到這一點。”話一出口,他又收了回去。“不,不是這樣。他能做得到——而且也做到了——至少在法官麵前做到了,但他討厭那種事,一分鐘都不能忍受。他覺得那太有失身份了。”他頓了一下,一臉茫然的神色,仿佛喪失了思路。“太有失身份了,”米克羅尼迪斯提醒道。巴特拉姆模糊茫然的眼神消失了,眼睛重又炯炯有神。“卡爾文·傑弗裡斯,”他說道,仿佛是在回憶一個早已失去聯係的朋友的名字,“真幸運——或許我應該說真倒黴——具有了不起的本事,幾乎能夠同時理解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麵。”他那灰白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目光。“我想我應該說他能夠‘看出’一個論點的兩麵的‘缺陷’。他是我所見過的最有分析頭腦的人。”他猶豫了一下,僅僅是一瞬間,這時,米克羅尼迪斯立即張開了口。阿薩搖了搖頭,但那更像是猛地一抖,打斷了他的話。“他那種能力具有某種毀滅性,他的那種方法就是否定他所聽到的一切。他對此執迷不悟。他十分熱衷於向人們表明,他們不夠一格,因此有時候他完全看不到更好和更差之間的區彆。由於他那不安分的頭腦,他把一切都看成是絕對不完美的。”他這一通滔滔不絕似乎用儘了他所有的批評能力。他垂下頭來,伸手去拿咖啡杯時,手抖個不停,過了一會兒才控製住。“不過,”他說道,環視了一下桌旁的人,“對於一個對金錢不感興趣的人來說,他做得很不錯。”他的目光落在米克羅尼迪斯身上。“多虧了我們,他還挺富有的,不是嗎?”當喬納·米克羅尼迪斯在計算著阿薩·巴特拉姆的已故朋友的淨值時——毫無疑問,精確到一美元、一美分——你幾乎可以看見電子波在他那敏捷的頭腦中閃過。“是個相當富有的人,”他捕捉到了我和哈博交換的眼色中的意思。“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說。“在我來律師事務所之前。阿薩始終在關注著投資機會。他讓傑弗裡斯參與一些當時花錢不太多的投資,主要是房地產。”阿薩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話。“但是,不管是誰殺了他,都得不到一個子兒。卡爾文始終值得信賴的一點是,他身上帶的錢從來都不夠買一張支票。”“殺人者也許是衝著他的汽車去的,”哈博說道。“他被殺的地點就在法院停車場裡他的汽車旁。”阿薩皺了皺眉頭,垂下了眼睛。“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說道。“就那樣被扔在那裡孤獨死去。他還掙紮著回到了辦公室。有一段路肯定是爬過來的。”米克羅尼迪斯看了看表。“我們該走了,”他說。阿薩裝作沒聽見。相反,他抬起頭,朝我咧嘴笑笑。“喬納說得對。卡爾文真的很恨你。”我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凝視著他老花的眼睛。“你也恨我嗎,阿薩?”我輕聲問道。聽到這話,他先是一驚,但立刻就意識到我根本不是在問他對我的看法。“不,當然不恨你,”他答道,拍拍我的手。“卡爾文恨所有的人。”他似乎渾身抖了一下,嘴扭動著,像是在做鬼臉。他兩眼凝視著桌麵,搖了搖頭。然後,他停止搖頭,雙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撐著站了起來。“他是我所認識的最聰明的人,也是最他媽卑鄙的東西。我使他富了起來,他反倒使我感到,他讓我那樣做是他在幫我的忙。”“那你乾嗎要那樣?”哈博問道。阿薩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乾嗎要怎樣?”哈博沒有機會回答阿薩的問話。阿薩還沒說出第二個字,米克羅尼迪斯就開始解釋了:“既然他那樣對待你,你為什麼要使他富起來?”阿薩頭一甩,大聲吼道:“但願我知道為什麼。我就那麼做了,沒彆的。”他停頓了一下,黯淡的眼睛裡閃亮著剛剛想到的一個念頭。“那就像婚姻一樣。過了一段時間,一切就像例行公事一樣,後來你就想不起來為什麼會那樣。我們一道開始辦律師事務所時,我負責處理生意上的事。那後來就成了我必須做的事情。他當法官後,我繼續做下去。”他雙肘撐在桌子上,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下巴撐在上麵。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細的縫,闊嘴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一旦你為卡爾文做了件什麼事,那就不再是什麼幫忙了,而是成了他的期望。他從來沒有謝過我,那麼多年裡一次都沒有。”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回到椅子裡。“我想他甚至都不喜歡我,”他說道,雙唇緊閉,思考著所有那些麻煩給他帶來的遭遇的意義。他忽然又振作起來,轉過臉來看著我的眼睛。“他不喜歡我,但他恨你。”米克羅尼迪斯再也控製不住了。“是的,他確實恨你,”他說道,聲音裡有一種快樂的調子。我轉過臉去,看著米克羅尼迪斯。“你知道他為什麼恨我嗎?”我問道,有些煩躁不安。他的眼睛從我的臉上飛快地移到阿薩的臉上,然後又回到我的臉上。他在椅子上稍稍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嘴角開始扭動。“不知道,”他終於承認道。“我隻知道他恨你。”這時,哈博吃完了早餐,將空盤子往邊上一推。“你知道為什麼嗎?”他問道,兩眼直視著我。“是因為拉金案,”阿薩說道。哈博轉過臉去,等待著更多的解釋。“拉金案使我們這位朋友出了名,”他說道,朝我點點頭。“每一個著名律師都是因一樁案子而出名的。拉金案使你出了名,對不對?”哈博兩眼發亮。“現在我想起來了。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當時沒法報道那個案子,因為我已經被指派去報道一個謀殺案的審判,兩個案子正好在同一時間審理。”哈博想到了什麼。“是不是你因蔑視法官而被關進監獄的那樁案子?”然後,他意識到了當時所發生的事情。“啊,”他說道,但突然又止住了,“傑弗裡斯。”一時間,大家誰也不說話。然後,哈博轉向阿薩,問道:“是因為那個案子中的什麼使他那麼恨安托內利?”阿薩皺起眉頭,儘力回憶著。最後,他搖搖頭。“我不太清楚。我對法庭裡發生的事情從來不太關心。我所知道的是,”他重複了一遍,“是因為拉金的案子。”他抱歉地對哈博笑笑,然後看著我。“跟我們說說當時的情況,喬。拉金案的審判情況。”米克羅尼迪斯開始表示反對。他用指甲敲敲手表的玻璃麵子,想提醒阿薩他還要到彆的地方去。“說吧,喬·”阿薩堅持道。“我一直想聽聽是怎麼回事。”哈博對阿薩的建議表示讚同。“我也一直想聽聽有關那樁案子的審理情況。”他偷偷地飛快地斜視了米克羅尼迪斯一眼,然後又說,“慢慢講。彆漏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