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和戴維·馬裡坐在花園邊的梧桐樹上。“倫敦的梧桐樹就是倫敦的肺。”戴維微笑著說。他正拿著一把精美的茶壺往一隻雅致的骨瓷茶杯裡倒茶,“吸氣,弗麗。你得不斷地吸氣才行。難怪你感覺不舒服。”弗麗順著樹乾往父母身邊爬去。但是太難了——太多的樹葉擋住去路。濃密的、令人窒息的樹葉。每一片樹葉都有不同的顏色和不同的質地,如同她嘴裡的味道,要麼太寡淡要麼是酸的要麼滑滑的令人窒息。每前進一英尺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繼續呼吸。”傳來父親的聲音,“彆低頭看你自己。”弗麗知道他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的胃部已經腫脹起來。她不需要低頭看就知道。她能感覺得到。指頭一樣粗的五顏六色的蠕蟲正在她腸子裡爬來爬去,不停地繁殖,翻騰,成長。“你不該吃那個的,弗麗。”頭頂上媽媽在說話,“哦,弗麗,你真不該碰那塊三明治。你應該說不。永遠都不能相信穿著乾淨褲子的男人。”“乾淨的褲子?”“沒錯。我看到你和那個穿乾淨褲子的男人都做了些什麼。”眼淚順著弗麗的臉頰流下來,嘴裡還發出一聲啜泣。她已經爬上了樹。隻不過現在它不再是一棵樹了,它變成了一架樓梯——就像是埃舍爾畫作裡麵的樓梯,始於一棟搖搖晃晃的巴塞羅那建築,然後扭曲著穿透屋頂,直直地伸了出來,無所依憑地指向藍天,旁邊還有雲朵飄過。媽和爸就在最頂端。爸爸往下走了幾級台階,把手伸給她。剛開始她很高興地伸出手去,知道隻要抓住爸爸的手,自己就得救了。但是現在她哭開了,因為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會被爸爸巧妙地躲開。他隻是想讓她認真聽他說話。“我告訴過你,它不是什麼糖果點心。它不是什麼糖果點心。”“什麼?”“它不是什麼糖果點心,弗麗。我得跟你說多少遍你才肯聽呢?”她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還在駁船裡麵。夢境的最後一幕還在無望地撞擊著她的眼球,戴維的話還回響在駁船裡——它不是什麼糖果點心。她躺在黑暗中,心臟瘋狂地跳著。月光透過船體上的兩扇舷窗照進來。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西鐵城表,從她爬到這裡之後,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由於筋疲力儘,失血過多,她全身疼痛,頭腦發暈。T恤緊緊地包紮在傷口外麵:看似已經暫時止住了流血,但她已經被之前的流血傷到了元氣。她的皮膚又濕又冷,時不時還會一陣心悸,就像是在注射純腎上腺素。她已經把那根礦柱拿了下來,把它橫搭在架子上麵。感覺到失血過多造成的氣力不支之後,她爬到礦柱和船體之間,側著身子躺下來,伸著一隻胳膊,靠著船體。因為有那根礦柱擋著,她才沒有在半昏迷狀態中滾進水裡,但是它卻不能幫助自己離開這裡。儘管在內心深處她很清楚,光靠它上麵的發條永遠不可能把艙門頂開,但是她還是苦苦掙紮了幾個小時。應該還有彆的辦法。它不是什麼糖果點心,弗麗……她扭過頭,看著通過的那扇艙門。駁船在她身後向下傾斜著,尾部船艙裡的水麵幾乎碰到了甲板底。不是糖果點心。電石氣——將那塊電石扔進水裡產生的氣體——密度要比空氣輕一些。她用胳膊肘撐起身子,觀察了一下水的位置,又打量了一下布滿了鐵鏽和蜘蛛網的甲板底,然後抬起下巴,看了看繩索櫃,上麵有個小洞口。如果把它打開的話,那是在浪費時間,因為通往表層的那個供繩索進出的口實在是太小了——她已經拿燈照著仔細查看過,洞口隻有拳頭大小。儘管這樣,那個繩索櫃還是讓她心頭一動。電石氣在一個這樣的容器裡會上升至頂端。有可能會往船艙裡泄露,但是也可能——隻是可能——不會低於艙門的邊緣而漏至船尾。如果她躲到船尾,在艙壁後麵呆著的話。如果氣體是在這兒……這種想法很危險,很瘋狂,但如果是父親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這種想法付諸實踐。她哼哼著將礦柱從橫檔上推下去,任其落入水中,然後放下雙腿,筋疲力儘地感受著血液從大腦到軀體的流動,時緩時急的心跳,以及環繞著腦袋的令人頭暈目眩的靜電波。她坐在原地,閉著眼睛,用一種緩慢、平穩的節奏呼吸著。駁船終於在她眼裡停止了搖晃。等到心跳漸趨穩定之後,她伸手在背包裡找到電石。就在她想要把電石從包裝袋裡取出來的時候,隧道裡再次有聲音響起。又是卵石掉進氣井濺起水花發出的那種熟悉的撲通聲。她坐在原地,轉過頭,嘴巴微張,心臟怦怦狂跳。她極為謹慎地將電石放回背包。然後,好像有人在偷偷往上爬,她聽到格柵不堪重負發出的呻吟,以及有東西掉進水裡發出的聲音。兩聲。三聲。她悄無聲息地從橫檔上麵溜進水中,一隻手扶著船體一點點挪向駁船的另一側。眩暈時不時卷土重來,每逢這個時候她就不得不停下來,艱難而又無聲地用嘴巴呼吸,儘量擊退那種令人惡心的頭暈眼花的感覺。在距離洞眼6英寸的地方她停下來,背靠著船體,這樣就能看得清外麵。隧道裡麵沒有人。月光照進來,但是從遠處氣井裡麵垂下來的那根繩子卻在微微搖晃。她屏住呼吸,凝神諦聽。一隻手從洞眼裡伸進來,手裡還拿了隻手電筒。她立馬往後縮了縮身子。“弗麗?”她站穩身子,大口喘著氣。普羅迪?她摸到掛在脖子上的頭燈,伸手握住他的手給他推了回去,上前一步將燈光照在他臉上。他正站在及膝深的水裡,對她眨著眼睛。她立刻長長地舒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她熱淚盈眶,伸出一根指頭戳著自己的額頭,“該死,保羅。我還以為你被他乾掉了。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還沒死。我來了。”“該死!”一滴淚珠順著麵龐滑落下來,“該死!這真是太可怕了。”她擦掉眼淚,“保羅——他們來了嗎?我是說,真的,我需要儘快離開這裡。我流了太多的血,都已經快要……”她停下來,“那是什麼?”普羅迪手裡拿著個很大的東西,外麵用塑料布包著。“什麼?這個嗎?”“是的。”她顫巍巍地擦了擦鼻子,往下拉了拉頭燈照著它。那東西形狀很奇怪,“你拿的是什麼?”“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是的。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我去了趟車庫。”他解開外麵包著的塑料布,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鐵鏈下麵的岩屑堆底部。裡麵是一個角磨機。“我想它或許可以幫你出來。是用電池的。”她盯著它,“這是不是就是他們說的……”她將目光轉向他的麵孔。他大汗淋漓——這有點不對勁。長長的汗跡,像一根根指頭一樣,弄汙了他的襯衫。她體內的毒蟲又開始翻滾折騰:他報過警之後又大老遠跑回家裡拿了角磨機回來,而救援隊還沒到場?她把燈光照向他的臉。他鎮定地看著她,嘴唇稍稍張開,牙齒若隱若現。“其他人呢?”她冷漠地喃喃低語。“其他人?哦——他們還在路上。”“他們讓你一個人回來的?”“不可以嗎?”她吸了吸鼻子,“保羅?”“怎麼了?”“你怎麼知道從哪眼氣井裡下來?總共有23眼呢。”“呃?”他伸出一條腿,將角磨機放在大腿上,開始往上麵安裝砂輪,“我從西頭開始,挨個氣井下去看,直到找到你為止。”“不對。我感覺你說得不對。”“嗯?”他溫和地抬起頭來看著她,“你說什麼?”“不對。從那頭過來總共有19眼氣井。你的褲子是乾淨的。你剛下來的時候褲子是乾淨的。”普羅迪放下角磨機,對著她古怪地笑了笑。兩個人靜靜地對視了好久。然後,他一言不發地繼續安裝砂輪,好像他們兩人之間根本沒有過任何交流。他擰緊了砂輪。過了幾秒鐘,似乎對自己的勞動成果很滿意,他站起來,又對她露出微笑。“怎麼了?”她喃喃自語,“怎麼了?”他轉身走開,身子往前,但是腦袋卻怪異地往後扭著,繼續盯著她的眼睛。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究竟是怎麼回事之前,他已經轉到駁船的側麵,從她的視野中消失。隧道裡麵立刻陷入一片死寂。她關掉頭燈,讓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心臟急劇跳動著,她連連後退了好幾步,漫無目的地打著轉,絕望地考慮著接下來該怎麼辦。這事簡直太操蛋了!普羅迪?她頭大如鬥,兩條腿似乎也變成了軟麵團,很想坐下來先喘幾口粗氣。普羅迪?居然是——普羅迪?從她左邊10英尺遠的地方傳來馬達的聲音。一陣哀鳴像利爪一樣襲向她的腦袋。是那個角磨機。她不知所措地向旁邊跨出一步,想摸個什麼東西抓在手裡,結果卻碰得背包好一陣亂晃。角磨機的砂輪打在金屬船身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通過洞眼可以看到如同瀑布般落下的火星像煙花一樣照亮了隧道。“停下來!”她叫道,“停!”他沒有回應。角磨機的半個砂輪已經穿透了船身,從縫隙裡透進來一絲月光。它的切入點就在她和艙門中間的地方。砂輪緩緩向下移動,啃咬著船身。往下移了大概10英寸,結果碰到了某個切不動的東西。機器跳動著,發出瘋狂的聲音,向空中拋撒著火星。好多金屬顆粒在船艙內跳動著,落進黑暗中的汙水裡。砂輪又恢複了活力,重新切進船身,但是機器好像出了點問題,砂輪與金屬碰撞著,馬達時斷時續,發出陣陣嗚咽之後,便沒了聲息。普羅迪在外麵輕聲咒罵著。他拿掉砂輪,開始修理機器,而她則凝神靜氣地聽著他的動靜。他又發動起了機器,但角磨機還是時斷時續,吭哧了一陣子,突然間再次停下來。船艙內立刻飄進一股失靈的機器散發出來的像是燒焦的魚一樣刺鼻的味道。她腦子裡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這樣一句話:我曾經見到一個女孩子從擋風玻璃上撞飛,麵部著地滑了足足20英尺。這是普羅迪在對她進行酒精測試的那天晚上說過的一句話。現在回想起來,他說這句話的方式竟然如此令人毛骨悚然。語氣裡帶了點幸災樂禍。普羅迪?普羅迪?普羅迪?一名重案組偵探?那個經常肩膀上挎著健身設備從健身房出來的家夥?她想起他倆在酒吧時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對他的看法,當時自己居然還幻想著和他或許能夠發生點什麼。外麵突然靜了下來。她抬起頭,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看向洞外。什麼都沒有。然後在大約20碼遠的地方傳來蹬水的聲音。她一下子緊張起來,以為角磨機的尖叫聲會再次響起。但是他的腳步聲卻漸漸消失——像是正在往隔間另一端的塌方走去。她笨拙地擦了擦嘴巴,咽下苦澀和酸楚。為了避免頭暈,她動作異常緩慢,小心地跪在橫檔上,抓住右舷窗停穩了身子,透過檢查孔向外看去。從駁船的這一側是可以看到通往另外一個塌方的那一段隧道的。月光直接從氣井裡照射進來,運河水發出昏暗的光。外麵的牆壁歪歪扭扭,看得她頭暈惡心。雖然幾乎是完全處於黑暗之中,她卻能夠清楚地看到20英尺之外的普羅迪。集中精力,她疲憊的大腦命令道,看仔細了——他正在做某個很重要的事情。他在隔間的另一端——年深日久,有一個地方的水已經退去,露出大約一碼寬的地麵——就在運河的河道上,是周二那天她和威拉德走過的地方。普羅迪側麵對著她,襯衫沾染了運河的臟水,汙跡斑斑。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可以看出來他正在細細查看手中的某個東西。瑪莎的鞋子。他把鞋子放進衣兜裡,還按上了摁扣,然後以一種醜陋的姿勢蹲下身子,端詳著地麵。弗麗緊緊抓住孔眼邊緣,將麵頰緊緊貼在上麵,張開嘴巴呼吸著,極儘目力向外張望。普羅迪用雙手兜著枯葉和淤泥,像條狗似的把它們扒到身後堆成一堆,在前麵挖出一個洞來。幾分鐘之後,他不再往後摟土,而是蹲著身子往前挪了挪,然後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扒拉。那塊地麵很軟——跟塌方一樣,大部分是矽藻土,裡麵夾雜著一兩塊岩石——但是弗麗感覺他並不是在清理一塊岩石。那東西形狀太過規則,看上去特像一塊波紋鋼。她隻覺得一陣虛弱傳遍全身,幾乎要窒息了,頭皮也陣陣發麻。那是一個坑。她之前沒有注意到——根本不會注意到——因為他用土掩蓋得很好,但是她僅憑直覺就明白了那是什麼。一座墳墓。普羅迪在運河河床上麵挖了個洞。這應該就是瑪莎的葬身之地。他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打量著眼前的東西。之後,似乎對看到的結果很滿意,他又把土堆了回去。弗麗回過神來,閃身進到水裡,往她丟掉礦柱的地方走去,胳膊在汙水中往前伸展摸索著。她可以把礦柱帶進後船艙裡麵,把它插進什麼地方頂住關閉的艙門。這樣能夠為她爭取一點時間,但是不會太長。她直起身,眼睛四處打量。繩索櫃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不是什麼糖果點心,弗麗…她悄悄將手伸進背包,繞過那塊含鹽的堅硬電石,去摸索其他東西。鑿子,活動岩楔,還有一截她走到哪帶到哪的綠色降落傘繩,因為父親曾經對它起過誓。永遠都不要低估降落傘繩能夠為你解決的問題,弗麗。她的指頭碰觸到一個小塑料物品——打火機。這也是父親的必備物品。她通常會帶兩個——不,今天帶了三個:背包底部還多出來一個。她咬緊牙關,又將目光投向上麵的繩索櫃。她聽到外麵一陣水響,要比她想象的離駁船近一些。又是一聲響,更近了。再來一聲。這時她才意識到普羅迪正向自己跑過來。他衝向船身的時候,整艘駁船可怕地搖晃著,顫抖著。她聽到他從船身上彈開,落入水中,水花飛濺。她縮回身子,蜷成一團。洞口有一道光線閃過,之後又是一片沉寂無聲。極度恐懼之下,她急劇喘息著,根本無法停止。她看向身後的艙壁——在狹長通道的另一端,距離自己似有數英裡之遙。牆壁正在左搖右晃。什麼都不像是真的,都像是她夢裡的東西。又是一陣水花飛濺的聲音。這次是從後麵傳過來的。她緊張地往前縮了縮身子。普羅迪就落在她所站地方的後方。她甚至都能感覺到他加在船體上的重量,感覺那衝撞像音爆一樣在自己的肌肉和器官裡回蕩,仿佛普羅迪想要把駁船震出水麵。“嘿!”他用力敲打著船身。一連串尖銳的敲擊聲,“醒來!快點醒來!”她麻木地摸到那塊橫檔,坐了上去,雙手捧著腦袋,試圖阻止大腦裡的血液外流。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雙臂不停顫抖。上帝!上帝!上帝啊!這就是死亡。這就是她的死亡方式。這就是故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