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一九九七年十月(1 / 1)

艾蜜麗第一次告訴克裡斯她想自殺時,克裡斯大笑。第二次,他假裝沒聽到她說什麼。第三次,他聽了。他們看完晚場電影,開車回家的路上,艾蜜麗睡著了,克裡斯注意到艾蜜麗最近很愛睡覺,她晚上早早就睡,早上起得很晚,克裡斯開車送她上學前得先叫她起床,她甚至在課堂上打瞌睡。這時她的頭輕靠在他肩上,身子斜靠在座椅中間的排檔杆上,克裡斯左手開車,右手彎成一個奇怪的角度攪住艾蜜麗,以免她亂晃。車子開上高速公路,他必須雙手握著方向盤,所以他放開艾蜜麗,艾蜜麗從他肩頭滑到大腿上,耳朵緊貼著他皮帶的扣環,乳房挨靠著排檔杆,頭顱沉重而溫暖。開過鎮上沉靜的街道時,他把手擱在她頭上,輕輕撥開她臉上的頭發。他把車開進她家車道,關掉引擎和車燈,看著沉睡中的她。他輕撫她粉紅的耳朵,細致的耳朵上隱約可見藍色的血管,他幾乎可以想像鮮血竄流而過。“嗨,”他輕聲說。“醒醒。”她赫然驚醒,如果不是克裡斯製住她,她恐怕一頭撞上方向盤。她掙紮坐起,克裡斯的手依然在她頸背上。艾蜜麗伸伸懶腰,他的皮帶扣環在她左頰留下一個紅印。“你為什麼不早點叫我起來?”她說,聲音有點沙啞。克裡斯對她笑笑。“你看起來好可愛,”他說,然後把一簇發絲塞到她耳後。這沒什麼,他以前說過上千句同樣的讚美詞,但她卻忽然哭了,克裡斯大吃一驚、把手伸過排檔杆,試圖把她擁入懷中。“艾蜜,”他說。“怎麼了?跟我說。”她搖頭,他感覺肩頭周圍動了幾下,然後她抽身、用衣袖擦擦鼻子。“我會想念你,”她說。這話聽來好奇怪,她的意思是不是“我好想你”?克裡斯笑笑說:“我們可以互訪,這就是為什麼大學都放長假。”她笑笑,但聽起來仍像啜泣。“我不是說大學,我一直試著告訴你,”艾蜜麗猶豫了一會。“但你不聽。”“告訴我什麼?”“我不想在這裡,”艾蜜麗說。克裡斯伸手啟動引擎,“現在還早,我們可以到其他地方,”他說,心中卻忽然升起一股警戒。“不,”艾蜜麗轉向他說。“我不想活了。”他沉默坐著,喉嚨咕咕響,他拚命回想艾蜜麗說過哪些沮喪的事情,讓她做出這種決定。他這麼了解艾蜜麗,怎麼可能看不出她最近始終不太對勁?他到底忽略了什麼?“為什麼?”他勉強問道。艾蜜麗咬咬下唇。“你相信我什麼都跟你說,對不對?”克裡斯點頭。“我再也受不了,我隻想做個了結。”“了結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能告訴你,”艾蜜麗脫口而出。“我們從來不對彼此說謊,我們或許沒有告訴對方所有事情,但我們從不說謊。”“沒錯,”克裡斯說,雙手不停顫抖。“沒錯。”他覺得好像脫離自己的身軀,就像有次他撞上跳水板邊緣昏了過去,他拚命想捕捉空氣、記下周圍平常的景象,但心裡卻很清楚一切正從眼前消逝。“艾蜜,”他吞咽口水,話語彷佛隻是車內另一個黑影。“你……你又講到自殺嗎?”艾蜜麗把頭轉開,他覺得肺部像氣球一樣膨脹,整個人卻重重下沉。“你不能,”克裡斯過了一會說。他嘴唇跟橡皮一樣凝重,這會兒還發得出聲音,自己也嚇一跳。我不要談這件事,他心想,因為如果我談了,這事就真的會發生。蒼白而美麗的艾蜜麗沒跟他坐在一起,他正在做惡夢,隨時會醒過來:但他卻聽到自己尖銳、驚恐的聲音,他不相信也不行。“你……你不能這麼做,”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不能因為一天不順心就想自殺,你不能忽然做出這種決定。”“這不是突然的決定,”艾蜜麗冷靜地說。“我也不隻一天不順心。”她笑笑。“談一談的感覺很好,大聲說出來的感覺還不差。”克裡斯怒氣騰騰,用力推開他旁邊的車門。“我要跟你爸媽說。”“不!”艾蜜麗大叫,語調帶著高度驚慌,克裡斯聽了馬上停手。“拜托,不要,”艾蜜麗喃喃說。“他們不會懂的。”“我也不懂,”克裡斯憤然地說。“但你會聽,”她說。過去五分鐘以來,克裡斯第一次感覺總算聽懂了:他當然會聽,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至於她爸媽……嗯,她說的沒錯。十七歲時,一點小挫折都會變得非常嚴重,其他人的想法可能深植在你腦海中,有個支持你、願意聽你說話的人跟空氣一樣重要,大人們與十七歲的青春年代距離好幾光年,他們隻會不以為然、輕描淡寫地說:“這也會過去的”,彷佛青春期是個跟水痘一樣的疾病似地。他們隻記得青春期有些小小困擾,卻完全忘了當時的心情與感受。有些早晨,克裡斯醒來滿身大汗,心中生氣勃勃,甚至好像一路跑到懸崖頂端似地氣喘噓噓:有些日子,他覺得這身皮囊包不住自己,全身幾乎快要漲破:有些夜晚,他想到自己達不到眾人的期望,忽然深感驚慌,這時他隻想把頭埋在艾蜜麗的發間,嗅聞她洗發精的清香,但他怎樣也不肯承認這股渴望。他無法對任何人解釋這些感覺,尤其是他爸媽。至於艾蜜麗,艾蜜麗就是艾蜜麗,她一向依附著他,靜候他度過難關。但艾蜜麗願意對他吐露心聲,他感到又恐慌、又驕傲。片刻之間,他完全沒想到她仍未告訴他為了何事心煩,他隻想到她信任他、沒有其他人幫得了她、他是她的救星。然後他腦海中浮現出艾蜜麗割腕自殺的模樣,心中忽然一陣動蕩。這事非同小可,單靠他們兩人無法解決。“你一定得找個人談談。”他說。“心理醫生之類的人。”“不,”艾蜜麗輕聲說。“我知道我什麼事都能跟你說,所以我才坦白告訴你。但是你不能……”她稍微猶豫。“你不能毀了我的計劃。今天晚上……好久以來,我第一次覺得應付得來,這就好像你已經吃了藥,也曉得再過不久就不痛了,所以再苦你也承受得了。”“什麼讓你這麼痛苦?”克裡斯嚴肅地問道。“所有的一切,”艾蜜麗說。“我的頭,我的心。”“這……這是因為我嗎?”“不,”她說,眼光再度閃著淚光。“不是因為你。”他不管兩人中間有支堅硬的排檔杆,一把將她拉過來緊緊抱在胸前。“你要我幫你,對不對?否則你為什麼跟我說?”他小聲說。艾蜜麗驚慌地說:“你不會告訴彆人吧?”“我不知道。難道我應該假裝沒事,等到你真的動手之後才說:‘嗯、對了……她確實說過想自殺’?”他抽身、用手蓋住眼睛。“老天爺啊,我真不敢相信我們討論這種事。”“答應我,”艾蜜麗說。“你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不能答應你。”艾蜜麗眼中的淚水簇簇而下。“答應我,”她再度哀求,雙手緊抓著他的襯衫。多年以來,大家總將他視為艾蜜麗的另一半和保護者,雖然他自己也這麼認為,但他從來不清楚如何扮演這種角色。他忽然領悟他的機會到了,這事對他和艾蜜麗都是個考驗,他必須幫她平安度過。如果她信任他,他就不能辜負她的期望,即使他們抱持不同期望,他還是不能令她失望。他有時間,他會聽她說話,他會問出這個可怕的秘密,也會讓她知道有個更好的解決之道。最後,包括艾蜜麗在內的每個人,都會稱讚他處理得宜。“好吧,”克裡斯小聲說。“我答應你。”即使艾蜜麗緊貼著他,他仍覺得兩人之間豎起一道牆;即使兩人肌膚相親,他再也無法真切感覺到她的存在。艾蜜麗似乎也有同樣感覺,身子靠得更近。“我不知道怎樣瞞著你,”她悄悄說。“所以我才告訴你。”克裡斯直視她的雙眼,他明了這句話意義重大,但如果最終她還是走上自殺一途,聽她自己解釋打算怎麼做、跟有人上門跟他說艾蜜麗自殺了,兩者又有何差彆呢?“不,”他平靜地說,心中忽然充滿使命感。他輕搖她的手臂說:“我不會放棄你。”艾蜜麗看著他,在那短暫的一刻,他讀得出她的心思。梅蘭妮曾說他們兩人像雙胞胎,擁有屬於兩人的秘密和語言。在那一刻,克裡斯感覺到她的恐懼、決心、以及一再碰壁的痛苦。她移開目光,他又可以呼吸了。“重點是,”艾蜜麗說。“這不是你的選擇。”克裡斯躍入水中,遊四圈自由式來暖身。遊泳總是有助於他思考,畢竟,在五十公尺的距離內,除了思考之外沒有太多可做的事。他已利用遊泳的時候背誦化學周期表、SAT字彙,也利用這段時間練習該跟艾蜜麗說些什麼、勸誘她跟他上床。大部分時候,他保持正常速度,輕鬆往前遊,但想到死亡和艾蜜麗,他雙臂卻愈劃愈快,雙腳拚命打水,彷佛想超過自己的思緒。遊到終點時,他爬出泳池,一顆心猛跳。他拔下泳鏡和泳帽,用毛巾擦擦頭發,在泳池四周的一張長椅上坐下。教練走向他,一臉戲謔地說:“哈特,比賽的時候再破紀錄吧。這隻是練習,彆逼死自己。”彆逼死自己。他不能讓艾蜜麗自殺,沒錯,就是這麼簡單。或許他隻顧及自己,所以才想阻止她,但將來她肯定會感謝他救了她一命。不管她為了什麼煩心(哪件該死的事情讓她煩惱到不能跟他說?),最後一定解決得了,尤其是他將出手相助。他張大眼睛,這就對了!艾蜜要求他的諒解及緘默,如果他照辦,他就有機會勸她改變心意,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他還是有機會。他會假裝接受這個瘋狂的點子,然後他會像白馬騎士一樣猛然現身,成功說服艾蜜麗不要自殺。沒有人會曉得她幾乎自戕,他也得以保持對艾蜜麗的承諾,守住這個可怕的秘密,隻要目的正當,大可不擇手段。但克裡斯沒想過他說不定不會成功。他頓時覺得好多了,在教練的哨聲中,他站起來再次躍入水中,繼續練習。艾蜜麗在等克裡斯練習完畢,所以也在學校待到很晚,她通常在美術教室畫畫,等克裡斯遊完泳再開車送她回家。她坐在男更衣室外麵飲水機旁邊的椅子上等他,雙手帶點油彩味,大衣像隻小狗一樣攤放在腳邊。“嗨,”克裡斯說,他把背包甩到肩上,慢慢走向她。他彎下來親吻她的臉頰,她吸進他帶著肥皂、漂白水以及洗潔精的氣味,他的鬢角依然滴著剛才洗澡的水滴,他離得好近,她幾乎可以伸出舌頭捕捉住水滴。她閉上眼睛,把他的身影深深印在腦中,這樣她才可以帶著一起走。她跟著他一起走到學生停車場。“我一直在想你星期六晚上說的事,”克裡斯說。艾蜜麗點點頭,但眼睛還是盯著鞋子。“我得慎重告訴你,我非常不想讓它發生,”克裡斯說。“我也會用儘一切方法讓你改變主意。”他深深吸口氣、捏捏她的手。“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個地步,”他說。“我要在你的身旁。”聽到這話,艾蜜麗曉得她顯然仍有期盼:在潛意識裡,她一直等著他這麼說,她怎麼可能沒有期盼?“這樣很好,謝謝,”她說。克裡斯開始悄悄、堅決地展開攻勢,他要讓艾蜜麗知道她將錯失什麼。他請她到昂貴的餐廳吃飯,他帶她到大西洋的堤岸旁觀賞落日,他找出他們以前用罐頭滑輪傳遞的小紙條,滑輪隻管用三次,然後就纏在兩家之間的鬆樹間,修也修不好。他拉著她一起看成疊的大學申請表格,好像少了她的意見、他就做不了決定似地。他時而溫柔、時而氣憤地跟她做愛,卻不確定哪種方式才能把自己的心靈交付給她、讓她拿來修補她受創的心。艾蜜麗忍受了下來。真的,克裡斯隻能這麼形容:不管克裡斯使出什麼花招,她總是默默承受。她似乎保持了某段距離,從高處觀看這一切,但卻老早就已下定決心。他很驚訝艾蜜麗依然不為所動。他像一位準備登陸的將軍一樣,想儘辦法、用儘策略想找出問題所在,但艾蜜麗依然什麼也沒說。在她的沉默中,他想像了各種最糟的狀況:她有毒癮,她是女同性戀,她考試作弊,但這些事情都不會抹煞他的愛意。他試著逗她講出秘密:他跟她玩“二十個問題”(“Twenty Questions”是個推理遊戲,一個玩家先想好答案,其他玩家提出二十個“是或不是”的問題來找出答案。),他也試著威脅,但卻隻使艾蜜麗噘起嘴、把頭轉開,克裡斯反而更慌張,生怕自己更快失去她。他隻能逼到某個地步,因為她若懷疑他不是真的想幫她,他的偽飾、以及他打算解救她的英勇計劃都會被揭穿。“我不能講,”她常說。“不,你隻是不願意,”克裡斯也常糾正她。艾蜜麗接著滿心挫折地說,克裡斯提了隻會讓她更難過,如果他真的愛她,他就不要再問。克裡斯對這種拖延戰術大感厭煩,搖搖頭對她說:“我不能不問。”“你隻是不願意,”艾蜜麗順著他的口氣回嘴,他也不好意思再開口。他們臥躺在戈德家的客廳裡,數學課本攤在麵前,紙上寫滿像外國文字一樣的函數和微分方程式。“不對,”她指著克裡斯算錯的地方說。“應該是,”她更正,然後翻身仰躺,盯著天花板。“為什麼拿A對我這麼重要?”她莞然地說。“發成績單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她聽起來實事求是,不帶感情,克裡斯聽了感到反胃。“說不定這是因為你其實不想自殺,”他說。“謝啦,弗洛依德博士,”艾蜜麗說。“我是說真的,”克裡斯用手肘撐起身子。“你為什麼不等六個月、看看感覺如何?”艾蜜麗臉色一僵。“不行,”她說。“就這樣?不行?”她點頭說:“不行。”“好極了,”克裡斯憤憤闔上數學課本。“棒極了,艾蜜麗。”艾蜜麗眯起雙眼。“我以為你要幫我。”“我當然會幫你,”克裡斯生氣地說。“你要我怎麼做?你脖子上繞個繩子、我把椅子推開嗎?還是要我扣下扳機?”艾蜜麗滿臉通紅。“你以為我很容易就能講起這件事嗎?”她嚴肅地問,“不、其實不容易、”“最起碼對你比較容易,”克裡斯怒氣大發。“你甚至不曉得我怎麼想。我每次看著你,看到的總是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孩。世界上一大堆人尋覓了一生,卻找不到真愛,我們找到了彼此,但你一點也不在乎。”“我在乎,”艾蜜麗握住克裡斯的手。“我隻在乎我們的愛,我想做的就是讓它永遠保持原狀。”“你所采用的方式還真絕啊,”克裡斯刻薄地說。“真的嗎?”艾蜜麗問。“你情願剩下的一輩子都想著我們、永遠記得這段完美的感情?還是讓感情變質、永遠記得感情被蹧蹋?”“誰說我們的感情會變質?”“我們會的,”艾蜜麗說,“這不是沒有可能。”“你看不出來嗎?”克裡斯試著壓下淚水。“你不明白你對我做了什麼嗎?”“我沒對你做什麼,”艾蜜麗輕聲說。“我是為了自己而做。”克裡斯瞪著她說:“這又有什麼不同?”艾蜜麗愈常提到自殺,克裡斯愈不覺得可怕。他已經不跟她爭執,因為愈吵隻會讓她愈堅持,甚至想出新點子。他反而跟她討論所有可行方案,說不定她會因而看出這一切有多荒謬。有天晚上看電視看到一半時,他轉頭問她打算怎麼下手。“你說什麼?”這是艾蜜麗第一次聽到克裡斯主動提起,通常是她提到自殺。“你曉得我說什麼,我想你一定考慮清楚了。”艾蜜麗聳聳肩,很快轉頭看看,確定她爸媽還在樓上。“我想過,”她說。“我不要吞藥。”“為什麼不要?”“因為吞藥太容易出錯,”她說。“到後來會被送到精神病房強迫洗胃。”其實他覺得那樣倒是不壞。“你有什麼替代方案?”“二氧化碳中毒,”她說,然後笑笑。“但我說不定得借用你的吉普車。當然還有割腕,但這樣似乎……太刻意。”“自殺不就是刻意嗎?”克裡斯說。“割腕會痛,”艾蜜麗輕柔地說。“我隻想馬上了結。”克裡斯看看她,以免改變主意嗎?他心想。說不定我能讓你改變主意?“我想到槍,”她說。“你討厭槍。”“那跟自殺有什麼關係?”“你打算從哪裡拿到槍?”克裡斯說。艾蜜麗抬頭看看他說:“說不定你可以幫我。”他揚起眉毛。“不、不、絕對不行。”“克裡斯,拜托,”她說,“你給我槍櫃的鑰匙就行了,告訴我哪裡找得到子彈。”“你不能用獵槍自殺,”克裡斯喃喃說。“我想用一支比較小的槍,比方說柯特轉輪手槍。”她看到他起了防衛心,不禁心頭一緊。克裡斯看過這種絕望、認命、被逼到角落的表情,母鹿被射殺之前就是這副神情。他明了艾蜜麗此時就是這種心情,她似乎隻有在計劃如何結束生命時才感到快樂。淚水流下她的臉頰,他喉頭一緊,忍不住跟著流淚,就像有時她達到高潮、他跟著哭一樣。“你曾說你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她哀求。克裡斯低頭看看兩人交握在教科書上的手,不知怎麼地,他第一次感覺到他可能辦不到,她真的可能會自殺。“我會的,”他說,這是真話,但卻讓他心碎。他們手牽手坐在漆黑的電影院裡,不管他們看的是哪部電影(克裡斯甚至不記得片名),影片早已播放完畢。工作人員名單已經播完,最後一位觀眾也走了,他們身旁隻有兩、三個帶位員清掃座椅間的爆米花空盒,帶位員們行動匆匆,儘力試圖忽略這對依然窩在戲院後方的情侶。有時他確定自己終究會是英雄,將來回想起來,他和艾蜜麗都會覺得此事非常好笑。有時他卻覺得自己終究隻能保持對艾蜜麗的承諾,也就是說,他隻能在她撒手西歸時守在一旁,當個見證。“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克裡斯輕聲說。他感覺艾蜜麗轉向他,她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我們可以一起走,”她說,她吞了口口水,話語依然哽在喉頭。克裡斯沒有回答,故意讓她想想這句話多麼荒謬:他默默想道:你怎能確定我們死了之後還會在一起?你怎麼知道行得通?“因為除此之外,”艾蜜麗口氣堅定,彷佛聽見他的想法似地。“我無法想像還能如何。”有天晚上,他走到地下室,從爸爸的抽屜裡拿出鑰匙。槍櫃跟往常一樣上了鎖,以防小孩亂動,但卻防不住像克裡斯一樣曉得門道的青少年。他打開槍櫃,取出柯特轉輪手槍。他太了解艾蜜麗,也曉得她一定會想看看手槍。如果他不把槍帶過去,她會看出他另有計劃,從此也不再信任他,這樣一來,他就沒機會阻止她動手。他坐在那裡,手中的槍沉甸甸地。他想起槍支清潔液的味道,也想起爸爸那雙敏捷、精準的雙手拿著矽膠布擦拭槍柄和槍身。克裡斯以前曾想,啊,好像摩擦阿拉丁神燈,他還等著出現精靈呢。他記得爸爸曾告訴他關於這把槍的故事:黑金克星艾利特·聶斯(Eliot Ness)、黑幫老大卡彭(A1 e)、禁酒時代的地下酒吧?秘密突擊、以及冒著泡泡的甜酒等等。他跟克裡斯說這把槍曾經伸張正義。然後他想起第一次跟爸爸去獵鹿,他沒有一槍把鹿打死,父子兩人一路追到林中,最後看到鹿氣喘噓噓側躺在地。我該怎麼辦?克裡斯問,爸爸舉起獵槍。扣下扳機。幫它解脫,爸爸說。克裡斯從槍櫃下方拿出子彈,艾蜜麗不笨,她也會想看看子彈。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想像她把灰銀色的手槍舉向額頭,如果真的走到那種地步,他也想像自己伸出手,把槍從她額頭邊移開。他不能讓艾蜜麗自殺。這很自私,也很單純:當你跟某人過了一輩子,你怎能想像自己活在一個沒有她的世界?他會阻止她:他會。但他卻沒多想自己為什麼塞了兩發子彈到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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