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底(1 / 1)

克裡斯坐在警車後座,全身發抖,車裡暖氣已經調到最高,他不得不側身而坐,手銬才不會陷進他的背,但無論他怎麼調整坐姿,他還是抖個不停。“你還好嗎?”坐在前座的警察問。克裡斯說還好,短短回覆,聲音卻像被敲裂的瓜果一樣粗嘎。他不好,他一點都不好,他一輩子從沒這麼害怕。車裡充滿咖啡味,收音機傳出克裡斯聽不懂的對話,在那片刻之間,克裡斯覺得聽不懂也沒關係:畢竟,他所熟知的世界已經瓦解,難怪他再也聽不懂大家的話。他在座位上動了動,試圖讓自己不要尿濕了褲子。這是個錯誤,不管警察要把他帶到哪裡,爸爸和律師會跟他碰麵,喬丹·麥卡菲會像電視上的大律師一樣滔滔雄辯,警方也會知道搞錯了。明天當他一覺醒來,這整件事情將是個笑話。警車忽然左轉,他看到車窗旁燈光一閃一閃,他完全不知道現在幾點、或是自己在哪裡,但他想大概已經到了班布裡奇警察局。“來、下車,”比較高的警察邊說邊打開車門,克裡斯慢慢移到車門口,雙手被銬在背後,他得試圖保持平衡,他一腳踏出車門,一不注意卻摔出車外,整個人跌個狗吃屎。警察抓著手銬拉他起來,粗魯地把他拖向警局,他從後門進去,警察把槍收進一個盒子裡,對著對講機說話,然後門嗶的一聲打開,克裡斯發現自己來到收押處,有個睡眼惺忪的警官坐在一旁,他們問他姓名、年齡、地址等問題,他乖乖坐下,儘可能有禮貌地回答,說不定行為良好會留下好印象。那位帶他進來的警察叫他靠牆站著,還叫他像電視影集裡一樣高舉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號碼和日期。他臉先朝右、再朝左,照相機閃了又閃。克裡斯聽從指示掏空口袋,伸出雙手按指紋,他分彆按了二十一次指紋,一組給地方警局,一組給州警局,一組給聯邦調查局。警察隨後用濕紙巾擦擦他的雙手,拿走他的鞋子、外套和皮帶,對著對講機要求打開三號牢房。“警長這就過來,”他告訴克裡斯。“警長?”克裡斯問,忽然又全身發抖。“為什麼?”“你不能在這裡過夜,”警察解釋。“他會護送你到格拉夫頓郡監獄。”“監獄?”克裡斯輕聲說,他要被關入監獄?他停步,跟在旁邊的警察隻好也停下來。“我哪兒也不去,”他說。“我的律師會來這裡。”警察笑笑說:“是嗎?”然後又拖著他向前走。牢房在警察局地下室,麵積大約六乘五尺。其實克裡斯來過這裡,幼童軍時,他曾到班布裡奇警察局參觀。牢房裡有張床,不鏽鋼的水槽和馬桶連在一起,牢房的門是實心鋼管,裡麵架設著監視錄影機。警察把床墊翻過來檢查,然後鬆開克裡斯的手銬,把他推進牢房。“你餓不餓?”警察問。“渴不渴?”警察居然關心是否舒適,令克裡斯甚感訝異。他抬頭對警察眨眨眼,他不餓,但其他所有一切都令他非常不舒服。他搖搖頭,試圖甩去牢房鏗鏘關上的聲音:他等著警察走開,他想站起來小解,他想跟那個拘提他、把他帶到這裡的警察說:他沒有謀殺艾蜜麗·戈德。但爸爸叫他保持沉默,警告言猶在耳,像把小刀一樣劃破層層圍繞住他的恐懼。他想到媽媽烤的生日蛋糕,蠟燭肯定已經滴到糖霜上,他盤中依然擺著沒吃完的蛋糕,草莓夾心宛如鮮血般豔紅。他手指輕刮過堅實的牆麵,耐心等候。對喬丹·麥卡菲而言,再也沒有比探索女人曲線更美好的事。他在床單下忙著,雙唇和雙手順著曲線而下,彷佛打算標示出路線。“噢,”她低聲呻吟,雙手探入他濃密的黑發。“噢、天啊。”她愈來愈大聲,幾乎令人不自在,他輕撫她的腹部,“噓,”他貼著她的大腿輕聲說。“小聲一點,記得嗎?”“我……”她說。“怎麼……可能……忘記?”他往後一仰,伸手遮住她的嘴,她卻一把捉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身上,她以為這是個遊戲,甚至咬了他一口。“他媽的,”他咒罵一聲,從她身上滾下來。他搖頭瞪了這個野豔瘋狂的女人一眼,熱情全都消退。他通常對這類事情頗具判斷力,今天卻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他揉揉發痛的手掌,心想今後絕對不再跟助理的朋友約會,就算一起出去,他也絕對不會喝太多酒、邀請對方到自己家裡。“喂,”他儘力做出和藹的笑容。“我跟你說過……”這個名叫珊卓拉的女子翻身到他上方,獻上熱吻,然後她稍微抽身,伸出手指輕撫下唇。“我喜歡味道嘗起來跟我一樣的男人,”她說。喬丹感覺自己又硬了起來,說不定現在說再見還太早。電話鈴響,珊卓拉一把推開床頭櫃上的電話,喬丹邊詛咒邊爬過去抓住聽筒,她握住他的手腕。“彆管它,”她輕聲說。“我不能不管,”喬丹邊說邊滾離她,在地上摸索。“我是麥卡菲,”他對著聽筒說。他靜靜聆聽,馬上提高警戒,不經思索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紙筆,寫下對方說的話。“彆擔心,”他鎮定地說。“我會處理,沒錯,我跟你在那裡碰麵。”他掛掉電話,有如雄獅般優雅地一躍而起,不急不徐穿上扔在浴室門口的長褲。“對不起,”喬丹邊拉上拉鏈邊說。“但我得走了。”珊卓拉驚訝地嘴巴大張。“你得走了?”喬丹聳聳肩說:“工作就是這樣,總得有人出麵處理。”他瞄了一眼蜷曲在床上的女子。“你……你不必等我。”“如果我願意等呢?”她問。喬丹轉身背對她。“你可能得等好久,”他說。他把手插到口袋裡,最後再看她一眼。“我會打電話給你,”他說。“你不會,”珊卓拉和顏悅色地說,說完就赤裸裸從床上跳起來,消失在浴室門後,把門鎖上。喬丹搖頭,悄悄走進廚房,四處翻找白紙,忽然間,廚房燈光大作,他十三歲的兒子出現在眼前。“你起來做什麼?”湯瑪斯聳聳肩。“聽些我不該聽到的事情,”他說。喬丹不高興地對他說:“你應該趕快去睡覺,明天還得上學。”“現在才八點半,”湯瑪斯抗議,喬丹更加不悅,真的才八點半嗎?他晚餐喝了多少酒?“你出來透透氣嗎?”湯瑪斯咧嘴笑笑說。喬丹瞪了他一眼。“你小時候比較討人喜歡。”“我小時候一不小心就把尿噴到浴室牆上,我想我現在這個年紀討喜多了。”喬丹可不太確定。他從湯瑪斯四歲大就獨立撫養這孩子,湯瑪斯四歲時,他的親生母親黛柏拉覺得自己不適合當媽媽,也不喜歡當個律師太太,於是她抱著湯瑪斯、離婚協議書和一張飛往尼泊爾的單程機票走進喬丹的辦公室,兩人的婚姻自此畫上句點。喬丹最近聽說她和一個年紀比她大兩倍的畫家住在巴黎左岸。湯瑪斯看著爸爸從咖啡壺裡倒了一杯擺了一天的冷咖啡。“好惡心,”他說。“但總比帶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你說夠了嗎?”喬丹說。“我是不應該,好嗎?你沒錯,我這樣做不對。”湯瑪斯笑得好開心。“真的嗎?我們要錄音紀錄這個曆史性的一刻嗎?”喬丹把咖啡壺放回煮咖啡器,拉緊領帶。“剛剛有個客戶打電話來,我得出去。”他急忙穿上披在椅子上的夾克,轉身看看兒子。“你需要我的話,彆打呼叫器,我會把它設定在震動功能,可能聽不到。打電話到我辦公室,我會隨時查查有沒有留言。”“我不會需要你的,”湯瑪斯說,然後指爸爸的臥室。“說不定我該進去打個招呼。”“說不定你該滾回自己的房間,”喬丹笑著對湯瑪斯說,然後一陣風似地離開家裡,依稀感覺身後兒子仰慕的眼光。葛絲彎進去車子後座,幫凱特把外套扣好。“你夠暖嗎?”她問。凱特點點頭,警察架走了哥哥,她依然嚇得無法言語。詹姆斯、葛絲和律師試圖理出頭緒時,她得坐在車裡等候,這雖然不是最好的方案,但卻沒有其他選擇,凱特才十二歲,不能一個人晚上待在家裡,而葛絲能打電話找誰幫忙呢?她爸媽住在弗羅裡達州,詹姆斯的爸媽若聽到這樁醜聞,肯定心臟病發作,而她唯一的好友梅蘭妮、也就是她唯一可以臨時打電話拜托照顧小孩的摯友,卻認為克裡斯謀殺了親生女兒。葛絲雖然但願凱特不要被卷入這一切,但心裡也有個聲音不斷敦促她將凱特留在身邊。你隻剩下一個孩子,那個聲音說,把她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吧。葛絲往前移一尺靠向凱特,順順女兒的頭發。“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她說。“我走了你就把門鎖上。”“我知道,”凱特說。“乖乖聽話。”不要跟克裡斯一樣,她們母女不約而同這麼想,兩人頓時感到慚愧。趁著忍不住大聲說出來、或是承認自己竟然這麼想之前,兩人就趕緊說再見。葛絲和詹姆斯在警察局外街燈的光影中徘徊,好像若沒有警方保護,兩人就不敢多跨出一步似地。喬丹過馬路時揮手打招呼,大家常說兩個人住在一起久了,容貌會愈來愈像,他心想這話果然沒錯。哈特夫婦的輪廓雖然不是完全相同,但兩人眼中都充滿殷切的期盼,一看就覺得兩人容貌非常神似。“詹姆斯,”喬丹邊說邊握手致意。“葛絲,你好。”他朝警局大門瞄了一眼。“你們進去過了嗎?”“沒有,”葛絲說。“我們在等你。”喬丹本來想一起進去警局大廳,但想想還是留在原地比較好,他們最好先私下談談,更何況他以前是檢察官,深知警局裡人多嘴雜,有人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造成無謂的困擾,於是他把外套拉緊一點,請哈特夫婦告知事情的原委。葛絲覆述克裡斯晚餐時遭到逮捕的經過,她講述時,詹姆斯站在一旁,好像他是來參觀警局大樓,而不是來解救兒子。喬丹聽葛絲說話,但也仔細觀察她先生。“事情就是這樣,”葛絲邊說邊摩擦雙手取暖。“你可以跟哪位有力人士談一談、把克裡斯救出來,是嗎?”“嗯、我恐怕不行。在被提訊之前,克裡斯得在監獄裡過夜,明天早晨可能在格拉夫頓郡法院接受審訊。”“他得在警局的牢房裡過夜?”“不,”喬丹說。“班布裡奇警察局沒有足夠的設施將他收押,他會被移送到格拉夫頓郡的監獄。”詹姆斯轉過身。“我們能做什麼嗎?”葛絲輕聲說。“幾乎什麼也不能做,”喬丹坦承。“我現在進去跟克裡斯談談,明天早上他接受審訊時,我一定第一個到場。”“審訊時會怎樣?”“基本而言,檢察官會對克裡斯提出告訴,我們則提出無罪的抗辯,我會試圖讓他保釋出獄,但檢察官提出的罪名相當重大,我想獲得保釋可能很困難。”“你的意思是,”葛絲氣得發抖,“我這個根本沒做錯事的兒子得在監獄裡過夜,甚至可能待得更久,而你卻束手無策?”“你兒子或許沒有做錯事,”喬丹口氣緩和,“但警方顯然不相信他的說辭。”詹姆斯清清喉嚨,終於開口說話:“你相信嗎?”喬丹看看克裡斯的父母:葛絲幾乎快要癡坐在人行道上,詹姆斯則極難為情、不自在。他決定跟他們實話實說:“克裡斯說他們相約自殺,這聽起來……很湊巧。”如他所料,詹姆斯聽了把頭轉開,葛絲則勃然大怒。“哼,”她輕蔑地說,“如果你不相信他,那麼我們隻好另請高明,”“我的職責不是相不相信你兒子,”喬丹說。“而是讓他出獄。”他直視葛絲的眼睛。“這點我辦得到,”他輕聲說。她瞪他瞪了好久,喬丹覺得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辨識出他心中每個念頭。“我要見克裡斯,”她說。“現在不行,換班的時候才可以,但是還有好幾小時才換班。你想跟他說什麼,我可以幫你傳話,”喬丹幫她開門,她的怒氣彌漫在空中,他正要跟著進去,詹姆斯卻叫住他。“我能請問一件事嗎?”喬丹點頭。“你會幫我保密?”喬丹點頭,但略顯猶豫。“其實,”詹姆斯小心翼翼地說。“那是我的槍。”他深深吸了口氣。“我不是說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隻是說警察曉得那把手槍是從我的槍櫃裡拿的。”喬丹皺起眉頭。“這麼說來,”詹姆斯說。“我算是共犯嗎?”“謀殺共犯?”喬丹搖搖頭說。“你沒有故意提供槍枝,也不知道克裡斯會用它來殺人。”詹姆斯慢慢吐口氣。“我的意思不是說克裡斯用它來殺人,”他澄清。“是的,”喬丹說。“我知道。”然後跟著詹姆斯走進警察局。一聽到腳步聲,克裡斯馬上站起來,把臉貼在牢房小小的塑膠窗上。“律師來了,”警察說,喬丹·麥卡菲忽然出現在鐵欄杆的另一邊。他在警察拿過來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從公事包裡拿出拍紙簿。“你說了什麼嗎?”他猝然問道。“關於哪方麵?”克裡斯回答。“你跟警察、收押室的警官等人講了什麼?”克裡斯搖搖頭。“我隻說你會來,”他說。喬丹顯然鬆了一口氣。“好、很好,”他說。他隨著克裡斯的目光瞄向牢房裡的監視錄影機。“他們不會錄下我們見麵,”他說。“也不會監聽。這是囚犯的基本人權。”“囚犯,”克裡斯輕聲重複,他試圖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但聲音卻發抖。“我能回家了嗎?”“不行,最重要的是,你彆跟任何人說半句話。再過一會,警長會把你移送到格拉夫頓郡的監獄,你會被收押。他們叫你做什麼,你就乖乖照辦,你隻會在那裡待幾小時,你明天早上起來,我就會在那裡,然後我們一起去法庭,你將接受審訊。”“我不要進監獄,”克裡斯說,臉色逐漸發白。“你彆無選擇,你得待在那裡等候接受審訊,而且檢察官會故意安排你在監獄過夜,”他直視克裡斯。“她故意讓你嚇破膽,她要你明天在法庭看到她時、嚇得全身發抖。”克裡斯點頭、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你被控一級謀殺罪,”喬丹繼續說。“我沒殺人,”克裡斯插嘴。“我不想知道你有沒有殺人,”喬丹輕聲說。“你有沒有殺人都無所謂,我還是會為你辯護。”“我沒殺人,”克裡斯重複。“好,”喬丹冷淡地說。“明天檢察官會提出不準交保,一級謀殺罪很嚴重,所以她很可能會這麼說。”“你是說我會被關起來?”喬丹點頭。“關多久?”克裡斯的口氣忽然讓喬丹心頭一震,喬丹稍微側過頭,克裡斯驚慌的表情赫然有了不同意義,他似乎看到小小的湯瑪斯抬頭問他、什麼時候才會再看到媽媽,男孩子一旦領悟到無法事事如願,等待的時間也可能相當漫長,講起話來語氣都相同。“該關多久,就關多久,”他說。詹姆斯半夜忽然驚醒。迷糊之中,他回想起多年以前,有時突然聽到小嬰兒凱特大聲哭喊,或是克裡斯做了惡夢、一雙小腳撲撲地爬到爸媽的床上尋求安慰。但現在四下一片沉寂,他慢慢適應黑暗,這才發現床上另一邊、葛絲平常睡的地方空空蕩蕩。他甩掉睡意,走出臥室,凱特好夢方酣,克裡斯……他的床鋪得整整齊齊,詹姆斯忽然想起發生了什麼事,胸口彷佛被人打了一拳,痛得幾乎站不穩。他蹣跚下樓,依稀聽到有些聲響,洗衣間裡傳出一絲燈光,他悄悄走過廚房,走到離洗衣間幾尺的地方才停步。葛絲坐在冰涼的瓷磚地板上,背部緊貼乾衣機,她故意啟動乾衣機,藉此掩蓋哭聲,她的臉一片潮紅,不停流鼻涕,肩膀垮了下來,看起來像個疲憊的老女人。葛絲的哭相向來不佳,哭起來就像她平日行事一樣激動而不知節製。她居然有辦法忍到現在,這才是最讓詹姆斯吃驚的一點。他想推開半掩的門、跪在太太麵前、抱住她、帶她上樓,他舉起手輕撫門麵,打算說幾句話安慰她,但他自己都不曉得如何麵對一切,怎麼可能提出忠告?詹姆斯再度上樓,爬回床上用枕頭蓋住臉。幾小時之後、葛絲悄悄上床時,他假裝自己感覺不到她的哀傷,哀傷像個小孩一樣躺在兩人中間,好沉重、好真實,令他無法伸手過去摸摸她。監獄四周圍著高高的鐵欄杆,還有一排排鐵絲網,克裡斯閉上眼睛,像個頑固的小孩一樣想著,如果緊閉雙眼,說不定就能把這個惡夢排除在腦海之外,眼前的一切也不會發生。警長扶他下車,帶他走到監獄門口。一位獄警打開沉重的鐵門讓他們進去,克裡斯看著大門再度鎖上。“喬,你又帶人過來?”“沒錯,”警長說。“他們像跳蚤一樣來個不停。”他們似乎覺得這話很好笑,兩人笑了一會。警長遞過去一個塑膠袋,克裡斯認得裡麵的東西:他的皮夾、汽車鑰匙、以及一些零錢。另一位獄警接過塑膠袋。“你得填寫文件嗎?你把他交給我們就行了。”警長看都不看克裡斯就走了,克裡斯孤單單跟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在一起,而這兩人甚至比警長更陌生,他又開始發抖。“雙手朝兩側伸開,”一位獄警說,然後站到克裡斯麵前,伸出雙手從克裡斯的脖子一直拍到腰部和大腿,另一位獄警記下克裡斯有哪些私人物品。“來,”獄警抓著他的手肘、把他帶向收押室,獄警不耐煩地翻找名牌、遞了一張給克裡斯、叫他貼著牆站好。“微笑,”獄警嘟囔一聲,拍照時閃光燈一閃。獄警叫克裡斯在桌旁坐下,再一次幫克裡斯蓋指印,然後遞給克裡斯一條毛巾、叫克裡斯把手擦乾淨,過了一會,獄警從桌子對麵推過來一張紙,克裡斯低頭瞄瞄這份問卷,獄警四處翻找鉛筆。“把這個填好,”他說。第一個問題就嚇了克裡斯一跳。“你有自殺傾向嗎?”他的醫生知道他沒有,他的律師認為他有,他猶豫了一下,在“有”旁邊劃勾,然後又擦掉,勾選“沒有”。“你有愛滋病嗎?”“你患有任何疾病嗎?”“你在獄中需要看醫生嗎?”克裡斯咬咬鉛筆末端。“是,”他勾選,然後在旁邊寫下“費因斯坦醫生”。填好問卷之後,他像檢查考卷一樣從頭到尾仔細把答案看過一遍,如果有人撒謊呢?如果他們真的有自殺傾向、或是患了愛滋病,但卻回答說沒有呢?誰會在乎到前來證實?獄警帶他上樓,兩人來到擺滿小監視器的控製中心,獄警跟值班警員交換了一些克裡斯完全聽不懂的消息,然後帶他走向另一個小房間,大門在身後關上,克裡斯不禁打了個寒顫。“你冷嗎?”獄警冷淡地說,“算你好運,這裡有一些多出來的衣服。”他等克裡斯站起來,然後遞給他一件藍色連身衣。“來,”他說。“把這個穿上。”“在這裡?”克裡斯不好意思地問。“現在?”“不,”獄警說,不耐煩地雙臂交握。“等你到度假勝地再換。”沒什麼大不了的,克裡斯告訴自己。他在學校更衣室裡、當著一群男孩子的麵換了幾千次衣服,現在麵前隻有一位獄警,而且他身上還穿著短褲,根本不算什麼。但等他把連身衣的拉鏈拉到喉頭時,雙手抖得厲害,他不得不把手藏到背後。“好,”獄警說。“我們走吧。”他護送克裡斯穿過走廊,進入重度設防區。克裡斯每吸一口氣,肺部就得更使勁,這是他的想像,還是監獄裡的空氣比較稀薄?獄警打開一扇厚重的門,帶著克裡斯走上一個狹長、灰色的走道,走道兩旁有一間間牢房,牢房的鐵門開著,走道儘頭的牢房門外有部電視,電視裡正播放晚間新聞。忽然有人大聲喊叫,聲音貫穿鐵欄杆和空曠的走道。“禁閉時間,”聲聲回蕩在空中,然後克裡斯聽到犯人們慢慢走回牢房。“到了,”獄警邊說、邊把克裡斯帶到一間空牢房。“你睡下鋪。”克裡斯這一區關了另外三個人,一個身材矮小、黑眼、留著山羊胡的男人走進克裡斯隔壁的牢房,在床上坐下,走道儘頭的電視螢幕一片漆黑。獄警關緊克裡斯的牢門,燈光變暗,但沒有完全關掉。監獄慢慢靜了下來,隻聽見犯人們的呼吸聲。克裡斯爬到下鋪,逐漸適應黯淡的光線之後,他辨識出牢門外獄警的身影,也看到獄警臉上閃過一絲奸笑。他翻身到另一邊,這樣一來,他隻看得見將他禁閉在此的磚牆。他把連身衣的一角塞進嘴裡遮掩聲音,然後放聲哭泣。隔天早上麥克下樓到廚房時,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梅蘭妮站在爐子前,一隻手握著鍋鏟,另一隻手拿著隔熱墊。他看著她把鬆餅翻麵、隨手將一簇發絲塞到耳後,心中不禁暗想:唉、這就對了,這才是我娶的女人。他故意弄出聲響,讓她以為他剛剛才進廚房。梅蘭妮轉身,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啊,太好了,”她說。“我正想叫你起床。”“你想叫我起來吃早餐吧?”梅蘭妮笑笑,笑聲是如此陌生,她和麥克都愣了一下。梅蘭妮隨即輕快地轉身,從鍋子裡盛起一疊鬆餅,她等麥克在餐桌旁的老位子坐定,然後把整疊鬆餅放在他麵前,兩人的目光始終交纏。“蕎麥鬆餅,”她輕聲說。“嗨,”他笑笑說。“我叫麥克,你是哪位?”梅蘭妮對他微微一笑,麥克想都不想就伸手把梅蘭妮攬向他,頭緊貼著她的腹部。他感覺她的手輕輕撫弄他的頭發。“我好想你,”他喃喃說道。“我知道,”梅蘭妮說,她繼續撥弄他的頭發,過了一會才往後退。“你需要糖漿,”她說。她從爐子上端來一個小鍋子,熱騰騰的糖漿咕咕響,她把糖漿均勻地倒在麥克的鬆餅上。“我們早上開車出去兜兜風吧。”麥克咬了一口香甜鬆軟的早餐,他得幫隔壁鎮上的一隻小狗打預防針、檢查一下害疝氣的馬,還得照顧一隻生病的駱馬,但他已經好久沒看到梅蘭妮這麼……這麼有精神,“沒問題,”他說。“讓我打幾個電話重新安排看診時間。”梅蘭妮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麥克伸出一隻手,她也悄悄把手伸過去。“太好了,”她說。他吃完早餐,走到辦公室裡打電話。打完電話之後,他看見梅蘭妮站在玄關的鏡子前、在嘴唇上塗上一層淡淡的口紅。她抿抿嘴、看著麥克在鏡中的倒影。“準備好了嗎?”她問。“當然,”他說。“我們要去哪裡?”梅蘭妮勾住他的手臂。“如果我跟你說,”她說,“那就不是驚喜了。”麥克暗自猜想她要帶他去哪裡。不可能是艾蜜麗的墳墓,梅蘭妮絕對不會高高興興地去上墳:當然也不可能上館子,不過他們確實駛過滿是餐廳的市中心:現在還早,所以不可能上超市買東西:也不是去圖書館,因為他們正朝著與圖書館相反的方向前進。過了不久,梅蘭妮駛離市區,他們開過光禿禿的田野和農場,開了半天什麼也沒看見,最後終於看到一個小小的綠色招牌:伍德斯維爾離此十哩。伍德斯維爾有什麼好看的?他去過那裡一次,有戶人家的馬摔斷腿、請他過去幫它安樂死。但就算他曾開車經過鎮上最熱鬨的地區,他也記不得小鎮的模樣。梅蘭妮開過一棟磚瓦樓房,樓房四周是高聳的鐵絲網。麥克這才想起格拉夫頓郡的監獄在伍德斯維爾,而監獄剛好離法院不遠。他太太把車停在法院的停車場。“這裡有個案子,”她不急不徐地說。“我想你得看看。”清晨五點四十五分,牢門嘎啦地打開,克裡斯早就醒了,他覺得眼睛裡好像進了沙子,不管他揉得再用力,感覺還是不對勁。連身衣的拉鏈陷進肉裡,而且他好餓。“早,”獄警邊說邊把盤子推進牢房裡。克裡斯先看看盤中那團令人倒胃口的食物,然後看看走道,黑眼男子從另一個牢房裡瞪了他好一會,然後慢慢走開,消失在浴簾後麵。克裡斯進食、用昨晚在收押室取得的牙刷刷牙、拿起一把獄警放在他牢房裡的輕便刮胡刀,他猶豫地踏出牢房,沿著走道走向淋浴間和水槽。克裡斯一邊刮胡子、一邊等另一個人洗完澡,他眯著眼睛端詳鏡中的倒影,鏡麵像錫箔紙一樣光亮,看得清清楚楚。另一個人踏出淋浴間時,克裡斯點頭致意,然後走了進去。他拉上浴簾,但透過縫隙,他看見黑眼男子站在水槽前往臉上塗抹肥皂,男子把毛巾垂掛在腰際,仔細繞著山羊胡刮臉。克裡斯寬衣、把衣服披在浴簾掛勾杆上、扭開水龍頭、在全身抹上肥皂,他閉上眼睛,試圖說服自己他剛參加四百公尺蝶式比賽、成績好得不得了、洗完澡就準備回家。“你為什麼被關進來?”克裡斯謎起眼睛,擠出洗澡水。“你說什麼?”他問。透過浴簾和淋浴間牆麵的縫隙,克裡斯看到黑眼男子靠著水槽。“你怎麼在這裡?”克裡斯濕淋淋的頭發幾乎垂到肩上,憑著這一點,克裡斯才分辨得出服刑的囚犯、和等著接受審訊的羈押犯:囚犯的頭發剪得跟軍人一樣短,黑眼男子就是如此。“我不應該在這裡,”克裡斯說。“他們弄錯了。”男人笑笑。“每個人都這麼說。這裡是監獄,但是裡麵有好多人都說沒有做錯事。”克裡斯轉身在胸前抹上肥皂。“你看不看我都無所謂,反正我不會走開,”男人說。克裡斯甩掉頭發上的水珠,關掉水龍頭。“你為什麼被關?”“我砍了我老婆的頭,”男人無動於衷地說。克裡斯忽然感到膝蓋一軟,他覺得自己站不穩,趕緊靠在淋浴間的塑膠牆上。他拚命告訴自己:他身邊站的不是郡監獄裡的重刑犯,他也不會被控謀殺。他麻木地把毛巾圍在腰際、一把扯下衣服、跌跌撞撞走回牢房,他頹然坐到床上、把頭埋到兩膝之間,這樣才不會大吐特吐。他想回家。獄警走進牢房收回輕便刮胡刀。“你的律師來了,”獄警說。“他幫你帶了衣服,趕快準備好,我們帶你到樓上換衣服,”克裡斯點頭,他以為獄警會跟昨晚一樣站在一旁等他穿上衣服,但獄警走了出去,牢門開著,那個砍下他老婆頭顱的男人在走道儘頭看晨間新聞。“我……我好了,”克裡斯對另一位獄警說,在獄警的護送下,他踱步走出這一區。“祝你好運,”黑眼男子大喊,兩眼卻仍盯著電視螢光幕。克裡斯停下來,轉頭輕聲說:“謝謝。”收押室有套衣服等著他,克裡斯認得這件他跟媽媽在波士頓買的“Brooks Brothers”(Brooks Brothers是美國知名的服裝品牌,式樣保守,作工精細,深受白領階級上班族喜愛,)西裝外套,他們母子為了大學甄試,特彆上街選購麵試穿的衣服。99lib?現在他卻穿上這套衣服接受審訊。他穿上白襯衫、灰絨褲、皮鞋,他把領帶套到衣領上,試著打領帶,但卻打不好,他習慣站在鏡子前打領帶,但收押室裡沒有鏡子。他隻好讓領帶的後端比前端短一截。他套上外套、走向在旁等候的獄警、填寫了一些文件,然後兩人沉默地走向一間克裡斯沒看過的房間,獄警幫他開門。喬丹,麥卡菲在麵談室等候。“謝謝,”他邊對獄警說、邊示意克裡斯在他對麵坐下。等到獄警關上門,喬丹率先開口:“早,昨天晚上如何?”喬丹很清楚昨天晚上如何,任何一個白癡都看得出克裡斯的黑眼圈,也曉得克裡斯根本沒睡。但喬丹等著聽他客戶怎麼說,這將是一場漫長的硬仗,他得看看克裡斯的耐力如何。“還好,”克裡斯說,眼睛眨都不眨。喬丹勉強擠出笑容。“你記得我跟你說過今天的程序?”克裡斯點頭。“我爸媽呢?”“在法院等我們。”“我媽帶這些衣服給你?”“沒錯,”喬丹說。“這套行頭不錯,很有學院風格、很高尚、能幫你在法官心目中樹立出一個好形象。”“我有形象嗎?”克裡斯問。喬丹揮揮手說:“當然,你是中上階級白人、學生運動選手、循規蹈矩的好男孩。”他緊盯著克裡斯。“絕對不是一個沒出息、低人一等的謀殺犯。”他敲敲麵前的拍紙簿,拍紙簿記了幾筆信手塗鴉。審訊時,辯護律師必須保持冷靜,你得像一隻準備接球的小貓,無論球怎麼扔向你,你都得冷靜拾起。雖然你已經知道客戶被冠上什麼罪名,但你得等到審訊之後、拿到了所有檔案,你才知道檢察官打什麼主意。“你得照著我的話做。如果我要你做什麼,我會寫在拍紙簿上,但今天的程序不會太複雜。”“好,”克裡斯邊說邊站起來,他甩甩腿、好像準備參加賽跑。“我們走吧,”他說。喬丹抬頭一瞥,沒料到克裡斯這番舉動。“你不能跟我一起去法院,”他說。“警長會帶你過去。”“哦,”克裡斯說,頹然坐回椅子上。“我會在那裡等你,”喬丹猶豫地加了一句。“你爸媽也會。”“好,”克裡斯說。喬丹把拍紙簿放回公事包,他看看克裡斯、顯然對他客戶的領帶不滿意。“過來一下,”他說,克裡斯站起來,他調整一下領結、讓前後長度看起來剛好。“我打不好,”克裡斯說。“那裡沒有鏡子。”喬丹不置一詞,隻是拍拍克裡斯的肩膀、點頭讚許他的整體外表。喬丹隨即走出麵談室,留下克裡斯盯著敞開的門、通往監獄的走廊、以及站在門口的獄警。藏書網今天是格拉夫頓郡法院的重刑犯日。在像新罕布夏州一樣比較鄉野的州裡,重刑犯相當罕見,每隔幾星期才有重刑犯的審訊。這些案件比單純的不法行為來得刺激有趣,所以吸引了不少喜歡到法庭看熱鬨的民眾、地方媒體、以及法律係學生。哈特家坐在前排、辯護律師的後方,他們六點剛過就抵達法院,以防萬一,葛絲說。葛絲擱在膝上的雙手握得好緊,幾乎不曉得怎樣再鬆開,詹姆斯坐在她旁邊盯著法官,法官是個和善、頭發燙得不太好的中年婦女,葛絲心想,這麼一個女人看了像克裡斯一樣的孩子之後,肯定馬上製止這個錯誤,不會一錯再錯。葛絲傾身靠向正在處理手邊文件的喬丹·麥卡菲。“他什麼時候會被帶進來?”她問。“隨時都會,”喬丹說。詹姆斯轉向坐在她旁邊的男人。“這是《紐約時報》嗎?”男人遞過來已看完的報紙,詹姆斯微笑道謝。葛絲驚訝地盯著先生。“在這種時候,”她說,“你還看得下報紙?”詹姆斯仔細折好頭版,用拇指一次又一次撫過摺痕。“如果不看報,”他淡淡地說。“我會發瘋。”說完便翻閱頭版新聞。葛絲知道法庭裡還有其他母親;她們或許不像她一樣穿著名家設計的套裝、佩戴鑽石耳環,但她們的兒子也會跟克裡斯一樣被帶到法官麵前、被控犯下可怕得令人難以想像的重罪,其中有些孩子說不定真的犯了罪,就這點而言,她想自己還算幸運。那些孩子故意放火燒房子、拿刀刺殺仇家、或是強暴年輕女孩,她實在無法想像他們的母親作何感想。你怎麼曉得在你肚子裡長大的孩子做得出這種事?你如果沒有生下他,世上說不定少了一個橫行的惡魔,思及至此,你情何以堪?一聽到座椅間傳來腳步聲,葛絲馬上轉頭,梅蘭妮和麥克悄悄坐到葛絲對麵的座椅上,梅蘭妮漠然瞄了葛絲一眼,葛絲覺得胸口一緊,她了解梅蘭妮的冷漠,她隻是沒想到對方的漠然會讓自己這麼難過。法警打開法庭右後方的門,把克裡斯帶進來。他雙手被銬在前麵,手銬與一條鐵鏈相連,他目光始終朝下,喬丹馬上站起來,幫克裡斯在他旁邊坐下。助理檢察官是位年輕女子,一頭黑色短發,舉止緊張,聲音低沉沙啞,好像在刨絲機上磨擦肉桂棒一樣刺耳,葛絲聽了就不高興。霍金斯法官把眼鏡推上鼻梁。“下一個案件?”她問。法庭書記官念道:“新罕布夏州控告克裡斯多弗·哈特。五三二七號大陪審團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七日提出一級謀殺案,克裡斯多弗·哈特被控蓄意、刻意、審慎射殺艾蜜麗·戈德,故意造成她的死亡。”克裡斯全身發抖,手銬隨之嘎嘎作響。聽到這番話、聽到自己的名字被牽連在內,他又興起一股大笑的衝動,就像前幾天在艾蜜的追思會上一樣。他想起費因斯坦醫生說某些強烈的情感相互影響,他不禁懷疑這股衝動是否反映出內心的驚慌。席間傳來尖刻的苦笑,一時之間,克裡斯以為自己真的控製不住,讓笑聲從緊閉的齒間溜了出來。但當他跟其他人一樣四下觀望時,他才發現艾蜜麗的媽媽依然冷笑不已。法官盯著克裡斯說:“哈特先生,你如何答辯?”克裡斯看看喬丹,喬丹對他點點頭,“無罪,”他說,聲音相當微弱。坐在後方的梅蘭妮輕蔑地說:“哪門子無罪?”法官眯起眼睛看看梅蘭妮。“這位太太,”她說。“我得請你保持安靜。”法官出言製止時,葛絲沒看梅蘭妮,書記官宣讀大陪審團的判決時,她的頭愈來愈低,“一級謀殺案”隻會出現在法律、或是電視影集裡,真實人生裡沒這回事,更不會發生在她身上。“檢方同意交保嗎?”助理檢察官起身。“法官大人,”芭瑞特·迪蘭妮說。“基於罪情重大,檢方要求不準交保。”她話還沒說完,喬丹·麥卡菲就提出申辯:“法官大人,這不合情理,我的當事人是個好學生、受人尊崇的運動選手,他家人在地方上也頗有聲譽,他沒什麼資源,不可能潛逃。”“他憑什麼自由自在,我女兒卻不行?”梅蘭妮大喊。法官敲敲法槌。“法警,請護送這位女士出去。”葛絲聽著梅蘭妮的高跟鞋卡嗒卡嗒一路走遠。“法官大人,”檢方繼續說,好像剛才根本沒被打斷。“被告被控一級謀殺罪,當然可能潛逃。”“法官大人,”喬丹辯駁。“檢方誤以為罪名會成立。”“好了、好了,”法官雙手揉揉太陽穴,閉上眼睛。“你們等到開庭再吵。這是一級謀殺案,被告不準交保。”葛絲深深吸口氣,但似乎依然喘不過氣,她感覺詹姆斯的手悄悄滑到她膝上,緊握住她的手。一名法警走向克裡斯,把他帶出法庭。“等等,”克裡斯邊說邊回頭看媽媽和律師。“我現在要去哪裡?”克裡斯再度全身發抖,手銬深深嵌進他肌膚中,每走一步,腰際的鐵鏈就鏗鏘作響。他發現自己被帶回警長在法院的辦公室,副警長將監禁牢房鎖上,“對不起,”克裡斯對著已經掉頭離開的副警長大喊。“我現在要去哪裡?”“你得回去,”副警長說。“回去法庭?”副警長搖頭。“回去監獄。”在法院小小的餐廳裡,葛絲怒斥喬丹·麥卡菲。“你連一句話也沒說,”她憤憤地說。“你甚至沒有替他爭取保釋。”喬丹伸出雙手,試圖安撫她。“一級謀殺罪的審訊過程通常就是這樣,我無法多做什麼,罪名一旦成立,他可能終身監禁,檢方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克裡斯會自行潛逃,或是你們會幫他逃跑。”他猶豫了一會之後又說:“法官的決定跟克裡斯無關,她隻是不準被控謀殺的犯人交保。”葛絲臉色慘白,靜默不語,詹姆斯稍微前傾,雙手交握。“我們一定可以打電話給某人,”他說。“一定可以找人幫忙。這個決定不公平,他是無辜的,卻得在監獄裡待到開庭。”“首先,”喬丹說。“法律就是這樣規定。除此之外,過幾個月再開庭對克裡斯比較有利。”“幾個月?”葛絲輕聲說。“沒錯、幾個月,”喬丹回答,眼睛眨也不眨。“我不打算提出儘速開庭的申訴,他在監獄裡待多久,我就有多少時間準備辯護。”“我兒子,”葛絲說,“將跟犯人們一起關好幾個月?”“他的行為良好,我相信他很快就會被移送到中度設防區。他不會跟服刑的犯人在一起,而是跟其他等著開庭的羈押犯在一起。”“噢,”葛絲忽然大喊。“你是說諸如強暴十二歲小女孩、搶劫射殺加油站老板之類的家夥,或是其他今天早上接受審訊的‘好市民’?”“葛絲,”喬丹鎮定地說。“他們任何人都可能遭到誤控,就像你相信你兒子遭到不實指控一樣。”“住嘴!”葛絲猛然站起來,力道猛得撞倒她自己的椅子。“你看看那些人,你瞧瞧他們跟克裡斯相較之下的德行——”喬丹已經幫不少富裕的客戶辯護過,他們個個外表溫文,骨子裡卻是不折不扣的罪犯。他想到富少殺人犯、約翰·杜邦和謀殺親生父母的曼耐德茲兄弟,這些嫌犯家財萬貫,看起來相當迷人。但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時間會過得比你想像得快。”“對你而言是如此,”葛絲說。“但對克裡斯不是。這對他會有什麼影響?如果他一個星期前想自殺……”“我們可以要求讓精神科醫生到牢裡探視,”喬丹說。“他的課業怎麼辦?”“我們可以做些安排。”他瞄了詹姆斯一眼,詹姆斯站在一旁瞪著葛絲,埋身在他自己的恐懼之中。喬丹看過那種表情,詹姆斯並非無動於衷,而是焦慮戒慎,他深怕一流露出任何感情,冷靜自持的麵具將隨之破裂,整個人也將崩潰。“對不起,”詹姆斯低聲說,然後快步走出餐廳。葛絲在椅子上縮成一團,抱住自己的雙膝。“我得去看他,我一定要看看他。”“你可以,”喬丹說。“監獄每星期有會客時間。”他坐下、歎了一口氣。“葛絲,”他說。“我會想儘一切辦法讓克裡斯獲釋、讓他永遠不必再回去坐牢,請你相信我。”葛絲點頭說:“好。”“好,”喬丹輕聲說。“我送你出去吧?”葛絲呆板地搖搖頭。“我要在這裡再待一會,”她說,頂著椅腳前後晃動。“好吧,”喬丹站起來。“我一有消息就打電話給你。”葛絲瞪著桌子,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說了幾句話,但聲音是如此輕柔,喬丹聽了以為是自己的想像,但他還是轉身,葛絲盯著他說:“克裡斯曉得嗎?”喬丹知道她問克裡斯曉不曉得自己得在牢裡待幾個月,但喬丹聽到耳裡,想到的卻是最根本的關鍵:克裡斯曉得嗎?他心想,說不定隻有克裡斯曉得實情。法警把梅蘭妮帶到離法庭大門幾尺之處,她在庭中出醜,被趕了出來,但她卻不在意。她壓根沒打算大聲喊叫,但充滿報複意味的話語卻脫口而出,就像“妥瑞氏症”(,妥瑞氏症是一種罕見的神經疾病,主要症狀為不自主、無目的的肌肉痙攣和發聲。)患者一樣。剛開口時,她感到胸口一震,好像一隻發條上得太緊的舊手表忽然鬆開:再次發言時,她覺得一股正義感貫穿全身,那種感覺好像剛生完小孩的幾分鐘,整個人疲倦不堪,卻又覺得自己有力氣搬動山嶽。她看到克裡斯坐在法庭裡,心裡甚至一點也不難過。她盯著他手腕上的手銬,手銬在他光裸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紅印,太好了,她心中暗想。她靠著磚牆等候審訊告一段落,結束之後,麥克會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她閉上雙眼、頭微微後仰,有人推開法庭的門,一個穿著麂皮布夾克的年輕人走向她、在離她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年輕人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包煙遞給她。梅蘭妮從一九七三年就沒抽煙了,此時,她伸手拿了一根。“謝謝,”她微笑說。“你看起來好像需要打一針。”打一針,沒錯,她確實需要,但她需要的不是毒品,而是一劑強心針。“我在裡麵看到你,”年輕人邊說、邊伸出手。“我叫路易·伯拉德。”“梅蘭妮·戈德。”“戈德,”路易說。“你一定是死者的母親。”梅蘭妮點點頭。“所以我才在這裡。”“我是《格拉夫頓郡報》的特派員。”梅蘭妮有點吃驚,深深吸口氣。“跑法院的?”“沒錯,”他笑笑。“我想你一定讀過我那些被擠到第十八頁、氣象報告圖旁邊的報導。”梅蘭妮用高跟鞋踩熄香煙。“法官作出判決了嗎?”“不準交保。”梅蘭妮鬆了一口氣。“哇,”她輕聲說,忽然升起騰雲駕霧之感。“我想我還要一根煙,”她說。路易又在口袋裡翻找。“來個交易吧?我給你一包煙,”他把整包煙遞給她。“你給我頭版新聞。”克裡斯在監獄的收押室換回連身衣,獄警把他帶回昨晚睡覺的那一區,電視依然開著,而且多了兩個新麵孔,一個看起來醉得厲害,另一個對著克裡斯牢房的水槽猛吐。克裡斯渾然不顧各種聲響和氣味,逕自爬上昨晚睡的床鋪上。他彎起身子,躺了幾分鐘。“我想回家,”他說,醉漢茫然瞪著克裡斯。“我想回家。”他站起來,走出牢房,走向一位站在鐵門後麵的獄警,鐵門他媽的緊緊上了鎖,這下他真的像隻被關起來的動物。克裡斯抓住鐵欄杆猛力搖晃。獄警瞪著他,其他囚犯不管他,幾個犯人哼了一聲。克裡斯一次又一次猛搖,直到抓著欄杆的手發痛:他頹然跪倒在地,在原地跪了好久。然後,克裡斯站起來:他雙眼乾澀、走過自己的牢房、朝向走道儘頭的電視前進,他在留著山羊胡的黑眼男子後麵坐下,沒有人跟他說話,大家甚至一副不曉得他剛才發飆的模樣。電視上正播放“Sally Jessy Raphael”脫口秀,克裡斯雙眼大張、猛盯著螢光幕,一直瞪到眼前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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