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中到十一月底(1 / 1)

艾蜜麗過世幾天之後,梅蘭妮發現自己專注於最平常的事物,比方說飯廳桌上的木頭紋路、密封塑膠袋上的拉鏈、衛生棉條紙盒上的中毒性休克症候群警示等等,她可以連著好幾小時盯著這些東西,好像以前從沒看過、從不曉得自己錯失了什麼似地,她曉得如此注重細節過於偏執,但卻有其必要:如果明天早上其中一樣東西不見了呢?如果這些東西隻存在於她的記憶之中呢?她現在明了自己隨時可能麵臨失去。梅蘭妮已經花了一早上撕下筆記簿的紙張,一頁頁丟到垃圾桶裡。她看著白紙愈疊愈高,有如一灘白雪。垃圾袋半滿時,她從垃圾桶中抽出袋子提到屋外,外麵已經開始下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她看得發呆,垃圾袋掉落在地,渾然不覺自己沒穿外套冷得顫抖。她伸出雙手,雪花飄落在手掌心,她把雪花舉到麵前仔細觀察,還沒來得及細看,雪花就在眼前融化。敞開的廚房門口傳來陣陣尖銳的電話聲,她不禁嚇了一跳。她轉身回到屋裡,喘噓噓地拿起聽筒。“哈羅?”“哈羅,”對方的聲音顯得飄邈。“我想跟艾蜜麗·戈德說話。”我也是,梅蘭妮心想,然後悄悄掛上聽筒。克裡斯不自然地站在艾曼紐·費因斯坦醫生的辦公室裡,假裝看著掛在牆上的照片,不時偷偷瞄秘書一眼,秘書打字打得好快,十指幾乎像一團藍色的迷霧。對講機忽然響起,秘書對克裡斯笑笑說:“你可以進去了。”克裡斯點頭,穿過相連的門,心想如果沒有其他病人,他何必苦苦等候半小時?精神科醫生站起來,繞過桌子向前一步說:“克裡斯,請進,我是費因斯坦醫生,很高興見到你。”他朝一張椅子點點頭(克裡斯注意到那是椅子,而非沙發),克裡斯穩穩坐定。先前聽到艾曼紐·費因斯坦醫生的名字,克裡斯以為是個老先生,但對方卻是結實健壯的中年人,彷佛能像伐木工人一樣搬運木材、或是操作油井。費因斯坦醫生有一頭及肩的濃密金發,站起來比克裡斯足足高半尺,辦公室裝飾得跟他爸爸的辦公室差不多:暗色的原木地板、方格花紋的粗呢地毯、以及皮麵的精裝書。“嗯,”精神科醫生在克裡斯對麵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你感覺如何?”克裡斯聳聳肩,醫生傾身拿起兩人之間咖啡桌上的錄音機,他倒帶、聽聽自己的問題、然後搖搖這個儀器。“這些東西啊,”費因斯坦醫生說。“隻錄得到聲音。克裡斯,我隻請你遵守一個規則,你必須出聲回答問題。”克裡斯清清喉嚨,他先前對這個醫生的少許好印象再度消失無蹤。“好,”他不情願地說。“好什麼?”“我感覺還好,”克裡斯喃喃說。“你睡得好嗎?胃口呢?”克裡斯點點頭,然後盯著錄音機。“不錯,”他簡要地說。“我胃口還好,但有時候睡不著。”“你以前有這種問題嗎?”以前,克裡斯聽了一愣,他搖搖頭,眼中隨之充滿淚水。他已經漸漸習慣這種感覺:一想到艾蜜麗,他就不禁熱淚盈眶。“家裡如何?”“有點奇怪,”克裡斯坦承。“我爸裝出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我媽跟我講話的模樣,好像我是個六歲的小孩。”“你覺得你爸媽為什麼這樣對待你?”“我想他們有點害怕吧,”克裡斯回答。“換成是我,我也會害怕。”前一刻鐘,你的孩子像日出日落一樣可靠,霎時之間,你卻發現他跟你想像的完全不同,那是何種感覺?克裡斯忽然對著精神科醫生皺眉頭。“你會把我跟你講的告訴我爸媽嗎?”費因斯坦醫生搖頭。“我支持你、跟你站在同一邊,你在這裡說的話絕對不會泄漏出去。”克裡斯懷疑地看了醫生一眼,難道他聽了這番話就會好過一點嗎?他根本不了解費因斯坦。“你仍然想自殺嗎?”精神科醫生問。克裡斯翻弄牛仔褲上的一個破洞。“有時候,”他喃喃說。“你有什麼計劃嗎?”“沒有。”“星期五晚上發生的事會不會讓你改變心意?”克裡斯忽然抬頭。“我不明白你說什麼,”他說。“嗯,你何不跟我說說你對那件事的感覺?看著你的朋友開槍射殺自己,你的感受如何?”“她不是我朋友,”克裡斯更正他。“她是我心愛的女孩。”“那肯定更難消受,”費因斯坦醫生說。“沒錯,”克裡斯說,他似乎又看到當時的景象:艾蜜麗的頭往左傾斜,好像被隱形的手重重打了一巴掌,鮮血從他指間汩汩流下。他瞄了精神科醫生一眼,心想這人不曉得等著他說什麼。兩人沉默了好一會之後,醫生再度嘗試:“你一定非常氣惱。”“我幾乎動不動就哭。”“嗯,”醫生說。“這很正常。”“是嗎?”克裡斯輕蔑地說。“很正常嗎?我星期五晚上縫了七十針、女朋友死了、被關在精神病房關了三天,現在我人在這裡,還得把心事告訴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是喔,我確實是個完全正常的十七歲小夥子。”“你知道的,”費因斯坦醫生平緩地說。“人類的心智非常神奇。雖然你沒看到傷口,但這並不表示心中沒有創傷。我們的心不斷受創,但是總會愈合。”他傾身向前。“你不想來這裡,”他說,“那麼你想去哪裡?”“我想跟艾蜜麗在一起,”克裡斯毫不猶豫地說。“你想死?”“不是,嗯,是,”克裡斯回避醫生的注視。他發現自己看著另一扇剛才沒注意到的門,這扇門並不通往他先前等候的候診室,而是通往出口,換言之,他從這扇門出去之後,沒有人曉得他曾經到過這裡。他看著費因斯坦醫生,心想這人答應保障他的隱私權,想必不是個壞人。“我隻想,”克裡斯輕聲說。“回到幾個月之前。”電梯門一開,葛絲馬上跑過去抱住兒子,她伸出手臂懷抱他的腰際,一邊講話、一邊陪著他走出費因斯坦醫生辦公室所在的醫學大樓。“嗯,”兩人一上車,葛絲馬上問。“進行得如何?”克裡斯把頭轉向另一邊,沒有回答。“這麼說吧,”她問。“你喜歡他嗎?”“這又不是個盲目約會,”克裡斯喃喃說。葛絲把車開出停車場,默默為兒子的冷漠找藉口。“他是個不錯的精神科醫生嗎?”克裡斯凝視窗外。“不然會是什麼?”他問。“嗯……你覺得好點了嗎?”他慢慢轉頭麵向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然,”他冷冷地說,“還能怎樣?”詹姆斯的父母是波士頓的中上人家,亦將新英格蘭地區的矜持發揮到極致,詹姆斯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他在家裡住了十八年,隻看過他父母在公眾場合親吻一次,而那個吻是如此短暫,讓他幾乎以為那是出自想像。他父母向來不鼓勵坦承流露傷心、悲痛、快樂等情緒,詹姆斯青少年時隻因為小狗過世而哭了一次,他父母卻表現得好像他在玄關的大理石地磚上切腹自殺。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或是心情起伏時,他們就忽視令人不悅的狀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似地繼續過日子。等到詹姆斯結識葛絲時,他已熟知那種技巧,而且馬上決定將之放棄。但那天晚上、獨自一人待在地下室時,他卻絕望地試圖重新捕捉那種刻意、可喜的盲目。他站在槍櫃之前,鑰匙仍插在鎖孔中:他誤以為孩子們已經夠大,也就不像多年前那麼過分小心。他扭動鑰匙,櫃門搖擺而開,獵槍和手槍像一排排火柴一樣呈現在麵前,櫃內明顯少了那把柯特轉輪手槍,警方已將槍沒收。詹姆斯摸摸櫃中一枝口徑點二二的手槍,這是他送給克裡斯的第一把手槍。這是他的錯嗎?如果詹姆斯不是獵人,或是槍枝不易取得,這事會發生嗎?如果這兩個孩子嗑藥、或是瓦斯中毒,結果會比較樂觀嗎?他搖搖頭甩開這種想法,再想下去也無濟於事,他必須往前看,繼續過日子。詹姆斯重重踏上樓梯,彷佛忽然發現宇宙奧秘似地。他看到葛絲和克裡斯坐在客廳,他一走到門口,他們就抬頭看他。“我認為,”他斷然宣布,“克裡斯應該星期一就回學校上課。”“什麼?”葛絲邊說邊站起來。“你瘋了嗎?”“我沒瘋,”詹姆斯說。“但克裡斯也沒瘋。”克裡斯盯著他。“你認為,”他慢慢說,“回去學校、讓每個人跟看瘋子一樣看著我,這樣我會好過一點?”“這太荒謬了,”葛絲說。“我打電話問問費因斯坦醫生,我想太快了。”“費因斯坦知道什麼?他隻見過克裡斯一次,葛絲,他會比我們了解克裡斯嗎?”詹姆斯走過房間、站到兒子麵前。“一回到朋友圈裡,生活很快就會恢複正常,你曉得這樣沒錯。”克裡斯哼了一聲,轉過身去。“他不能回去學校上課,”葛絲堅持。“你這樣太自私。”“我自私?”葛絲冷笑、雙臂交叉在胸前。“詹姆斯,他晚上甚至沒睡,而且……”“好,我會回學校,”克裡斯輕聲插嘴。詹姆斯高興地拍拍兒子肩膀。“太好了,”他得意洋洋地說。“你會重回遊泳隊,也會高高興興準備上大學,一旦開始忙,感覺就好多了。”他轉向太太。“他最好不要待在家裡,葛絲,你太寵他,他沒事做就會胡思亂想。”詹姆斯往後一靠,確定家中的氣氛已經因為這個小小的改變而輕鬆多了,葛絲怒氣衝衝走出去,他皺著眉頭看著她的背影,“克裡斯沒事,”他大聲強調。“他沒問題。”但不到幾分鐘,他就感覺到兒子憤怒而沉重的注視,克裡斯的頭歪到一邊,好像不是生詹姆斯的氣,而是極為困惑。“你真的認為如此嗎?”他輕聲說,然後轉身離去,留下他爸爸獨自站在原地。梅蘭妮在電話聲中驚醒,她嚇得從床上坐起來,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她先前躺下來打盹時,外麵依然豔陽高照,現在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她沿著床頭櫃亂摸。“喂,”她說,“哈羅?”“艾蜜麗在嗎?”“拜托你不要再打來了,”梅蘭妮輕聲說,她任憑聽筒滑落,再度把自己埋在床單之下。梅蘭妮每個星期天早上八點半出去買菜,這個時候其他人大多還在床上喝咖啡或是看報紙。上個星期天她當然沒去買菜,現在除了守喪所留下的食物之外,家裡已經沒東西吃,她套上外衣、使勁拉上拉鏈,麥克在一旁靜靜看著她。“你知道的,”他不自在地說。“我可以幫你忙。”“幫什麼忙?”梅蘭妮邊說邊套上手套。“買菜、處理雜事,什麼都行。”看到梅蘭妮愁容滿麵,麥克不禁懷疑自己處理的方式是不是錯了。艾蜜麗之死讓他內心一天天絕望枯竭,但他外表看起來卻沒變,不知怎麼地,這樣卻讓人覺得他不像他太太一樣難過。他清清喉嚨,強迫自己看著她。“如果你還不想出門,我可以去買菜。”梅蘭妮笑笑,笑聲連她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奇怪,好像用酒吧鋼琴彈奏出應該是豎笛吹奏的曲調。“我當然可以去,”她說。“不然我今天能做什麼?”“嗯,”麥克忽然福至心靈。“我們何不一起去呢?”梅蘭妮眉頭輕輕一皺,然後聳聳肩。“隨便你,”她說,卻已準備出門。麥克抓起大衣跑出去,梅蘭妮已經坐在車裡,車子引擎運轉,廢氣在車旁形成一團白霧。“我們去哪裡?”“購物籃超市,”梅蘭妮邊說邊倒車。“我們需要牛奶。”“我們大老遠跑一趟就為了買牛奶?我們可以去……”“你要好好陪我,”梅蘭妮噘嘴說,“還是要亂出點子?”麥克笑笑,一時之間,一切顯得好自然。過去這一星期裡,他用五隻指頭就數得出像這樣的時刻。梅蘭妮駛離車道,開上伍德哈洛街,然後加速行駛。雖然不想偏離視線,但麥克還是不自主地瞄了哈特家一眼,他們家的車道旁有個人影,好像有人出去倒垃圾,車子一開近,麥克才看出那是克裡斯。他戴著帽子和手套,但沒穿大衣,誠如麥克所料,他一聽到車子開過來就抬頭看看,一看到車裡是戈德夫婦,他馬上揮手打招呼,說不定連想都沒想。麥克感覺車子朝右行駛,好像克裡斯不但吸引了他們的思緒,也將車子拉了過去。他在座位裡動了動,等著梅蘭妮重新調整方向。但車子卻一直向右開,甚至開下了柏油路。梅蘭妮踩油門,麥克感到車子猛然往前衝,直朝克裡斯而去,克裡斯的嘴張成O型,雙手緊握著垃圾桶蓋,彷佛雙腳生了根似地站在車道上,梅蘭妮雙手一動,把車開得更近,麥克從驚愕中清醒、正準備從她手中奪下方向盤,她就自個兒轉彎,撞上了垃圾桶。克裡斯退後幾步,安全無事,垃圾桶卻彈跳到街上,垃圾散落在伍德哈洛街上。麥克的心跳得好快,直到車子行至伍德哈洛街尾、等著左轉開往鎮上,他才恢複鎮定看看太太。他伸手握住梅蘭妮的手肘,兩人依然一語不發。她轉過頭來,一派鎮定,一臉無辜。“怎麼了?”她說。克裡斯記得小時候跟艾蜜麗假裝具有隱形超能力,他們戴上滑稽的棒球帽、或是平價商店買來的便宜戒指,砰的一聲,大家就看不到他們溜到儲藏室裡拿巧克力餅乾,或是把沐浴香精全倒進馬桶裡。這種想像的遊戲做來不費事,而且顯然長大了就忘記。但是此時此刻,他走在學校狹長的走廊上,無論怎樣想像沒有人看得到他,他卻依然無法相信自己是個隱形人。下課時間,學生們魚貫而行,有些情侶靠著置物櫃親熱,幾個粗魯的學生找機會打架,他小心穿梭其間,眼睛始終直視前方。在課堂上,他可以跟往常一樣低頭坐著發呆,但在走廊上可沒這麼容易。學校裡的每個人是不是都緊盯著他?他真的感覺如此。沒有人跟他提到發生了什麼事,大家反而背著他竊竊私語。一、兩個他認識的家夥說他回來上課很好等等,但他們跟他講話時卻離得老遠,以免被傳染到憂傷和悲痛。發生了這些狗屎事情之後,你很快就曉得誰是真正的朋友。對克裡斯而言,顯然隻有艾蜜麗才是他真正的朋友。第五節課是博瑞特太太的英文課,他喜歡這門課,課堂表現也很好,博瑞特太太甚至鼓勵他大學主修英文。下課鈴響時,他起先沒聽到,依然垂頭喪氣地坐在座位上,後來博瑞特太太過來碰碰他的手臂。“克裡斯?”她輕聲說。“你還好嗎?”他抬頭對她眨眨眼。“還好,”他清清喉嚨。“嗯、還好。”說完就誇張地把書本收到背包裡。“我隻想讓你知道,如果你需要找人談談,你可以來找我。”她在他前麵的桌上坐下。“你或許想寫下你的感受,”她建議。“有時候寫作比大聲說出來更能抒發感情。”克裡斯點點頭,但他隻想趕緊逃開。“好吧,”她拍拍手說。“我很高興你還好。”她站起來走回她的桌子旁邊。“教職員正幫艾蜜麗籌辦追思會,”她邊說、邊等著克裡斯的回應。“這樣很好,”克裡斯喃喃說,然後從如同油鍋的教室跨入宛如火坑的走廊,外頭還有上百雙與他保持距離、充滿好奇的雙眼。克裡斯一走進費因斯坦醫生辦公室就感到輕鬆,想來有點荒謬。這裡原本是他最不想來的地方,現在這個頭銜卻屬於班布裡奇高中。他坐著,手肘擱在膝上,雙腳不安地輕敲地麵。費因斯坦醫生推開通往候診室的門。“克裡斯,”他說,“很高興再見到你。”克裡斯刻意在書櫃前閒晃,醫生走過來站到克裡斯旁邊。“你今天似乎有點心神不寧,”費因斯坦醫生說。“我回學校,”克裡斯回答。“糟透了。”“為什麼?”“因為我是個怪人。沒人過來找我,老天爺喔,他們哪敢跟我有所接觸……”他憤憤地說。“好像我有愛滋病似地。不、讓我更正,他們說不定比較能接受愛滋病人。”“你覺得他們為什麼跟你保持距離?”“我不知道,我不曉得他們聽說了什麼,我也沒辦法打聽出大夥聽到哪些謠言。”他揉揉太陽穴。“每個人都知道艾蜜死了,也都知道我在場,至於究竟發生什麼事,他們隻能自行猜測。”他往扶手椅上一靠,用拇指撫摸離他最近的一排皮麵精裝書。“他們其中一半大概以為我打算在學校餐廳割腕。”“另外一半的人怎麼想?”克裡斯慢慢轉身,他很清楚另外一半的人怎麼想:隻要是刺激精采的謠言,他們就照單全收“我不知道,”他儘量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他們說不定以為我殺了她。”“他們為什麼這麼想?”“因為我在場,”他脫口而出。“因為我還活著。天啊,我哪知道!去問警察吧,他們從一開始就這麼認為。”克裡斯一直試圖裝出不在乎的樣子,此時話一出口,他才曉得自己多麼厭惡這種指控。“那讓你氣惱嗎?”“他媽的,當然,”克裡斯說。“換作是你,你難道不會嗎?”費因斯坦醫生聳聳肩。“這很難說。如果我說的是真話,我想希望大家遲早都將會接納我的想法。”克裡斯輕蔑地說:“我敢打賭那些沙林女巫被送上火架時,心裡一定也這麼想。”“什麼最讓你氣惱?”克裡斯沉默不語,他氣的不是大夥不相信他的話,今天如果情況扭轉,他說不定也會起疑:學校裡每個人都把他視為一夜之間長出六個頭的怪物,這倒也還好。最讓他氣惱的是,大家都看過他和艾蜜麗在一起的模樣,他們怎麼可能相信他會刻意傷害她?“我愛她,”他說,聲音變得粗嘎。“我忘不了這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都忘了。”費因斯坦醫生再度朝著扶手椅動了動,克裡斯整個人陷進椅子裡,呆呆看著錄音機的小轉輪緩緩轉動。“跟我說說艾蜜麗吧,”精神科醫生說。克裡斯閉上雙眼,艾蜜麗始終帶著一股雨的清香,每次一看到她甩甩頭鬆開發辮,他的胃就糾成一團;她替他講完他想說的話,然後拿起他們共用的馬克杯、嘴唇貼上他剛剛喝水的地方,他怎能跟一個從未見過艾蜜麗的人解釋這種感覺?他怎能解釋不管是在更衣室、水麵下、或是緬因州的鬆林中,隻要艾蜜在他身旁,他就有了回家的感覺?“她颶於我,”克裡斯簡單說。費因斯坦醫生揚起眉毛。“這話是什麼意思?”“你知道的,她有我欠缺的一切,我也有她欠缺的一切。她能繞著每個人畫圓圈,我卻連直線都畫不好:她向來不喜歡運動,我卻一直是運動迷。”克裡斯伸出手掌心,彎起手指。“她的手,”他說。“跟我的手相配。”“還有呢?”費因斯坦醫生繼續誘導。“嗯、我們不是從小就約會,而是最近兩年的事,但我認識她一輩子了。”他忽然笑笑。“她還是小寶寶的時候,最先叫的就是我的名字。她以前叫我‘克斯’(Kiss),後來她發現真有kiss這個字,而且是‘親嘴’的意思,她有點搞不清楚,所以她看著我、噘起嘴唇。”他抬頭看看。“其實我不記得這回事,我媽告訴我的。”“你遇見艾蜜麗的時候多大?”“三個月大吧,”克裡斯說。“也就是她出生那天。”他傾身向前,若有所思。“我們以前每天下午都一起玩,她住在我家隔壁,我們的媽媽是好朋友,所以我想我們很自然就在一起。”“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約會?”克裡斯皺眉。“我不曉得確切日期,艾蜜曉得。事情自然而然就發生,大家早已料到,所以沒有人感到訝異。有一天我不經意看看她,我看到的不隻是艾蜜,而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然後……嗯……你知道的。”“你們有親密關係嗎?”克裡斯感到一股熱潮湧上胸口,他不想討論這方麵的事。“如果我不想講,我還是非得跟你說嗎?”他問。“你若不願意,什麼都不必講,”費因斯坦醫生說。“嗯,”克裡斯說。“我不想講。”“但你愛她。”“是的,”克裡斯回答。“她是你第一個女朋友?”“嗯、沒錯。”“這麼說來,你怎麼知道?”費因斯坦醫生說。“你怎麼知道那是愛?”醫生語調不刻薄,也不是刻意挑釁,而隻是想知道。如果費因斯坦像那個凶巴巴的女探長,口氣尖酸或是問得很衝,克裡斯肯定馬上不說話,但費因斯坦醫生讓他覺得這是個值得一問的好問題。“我們互相吸引,”他小心翼翼地說。“但不隻如此。”他咬咬下唇,過了幾秒之後說:“有次我們分手了一段時間,我跟一個我始終認為很正點的女孩約會,她叫唐娜、是啦啦隊隊長,我一直很迷唐娜,說不定連跟艾蜜在一起的時候也想著她。總而言之,我們開始約會,也有些親密舉動,但每次跟唐娜出去時,我總覺得不太了解她。在我心目中,我把她捧得好高,其實她根本不是那樣。”克裡斯深深吸口氣。“艾蜜和我複合之後,我曉得她始終就是我心目中的她,甚至比我記得的更好。我想那就是愛。”他陷入沉默,精神科醫生抬頭看看。“克裡斯,”他問。“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克裡斯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他大笑說:“記憶?我不知道,嗯,等等,我記得我有一部小火車,火車上有個按鈕會發出汽笛聲。我記得我把它抓在手裡,艾蜜麗試著搶過去。”“還有呢?”克裡斯揉揉指尖回想往事。“聖誕節,”他說。“我們下樓,電動小火車繞著聖誕樹跑。”“我們?”“沒錯,”克裡斯說。“艾蜜麗是猶太人,所以她過來我們家慶祝聖誕節。我們小時候,她每年平安夜都睡在我們家,”費因斯坦醫生慎重地點頭。“請告訴我,”他說。“你的童年回憶中,有沒有哪一件事不包括艾蜜麗?”克裡斯試圖回想,把自己的一生像影片膠卷一樣在腦中重新播放。他看到自己跟艾蜜麗站在浴缸前,他對著洗澡水尿尿,艾蜜麗咯咯笑,他媽媽高聲大罵;他看到自己做雪天使(“雪天使”(snow angel)是在雪地上玩的遊戲,整個人仰躺在厚厚的積雪中,然後用力擺動四肢,在雪地上劃出一道道痕跡。),用力揮動手臂,打到在他身旁做著同樣動作的艾蜜麗:他隱約看到爸媽的臉,但艾蜜麗始終在身旁。克裡斯搖搖頭。“說真的,”他說。“沒有。”那天晚上克裡斯洗澡時,葛絲大膽溜進他的臥室裡清掃。她很驚訝地發現房間裡不太亂,隻有一碟臟碗盤,盤中的食物動都沒動。她順順克裡斯的床單,然後跪下來看看床下有沒有不成對、等著清洗的襪子,或是不注意滾落到床下的食物。床下有個鞋盒,她還沒想到裡麵擺了什麼,拇指已經悄悄掀開盒蓋。她把手伸進去,摸到一疊紙和幾副破爛的3D眼鏡,克裡斯和艾蜜麗以前用檸檬汁寫下秘密,然後對著燈泡解讀。天啊,他們那時多大?九歲?十歲?葛絲拿起最上麵的秘密信函,艾蜜麗細長的字跡寫道:“波蘭斯基先生是個蠢蛋”(Mr. Poski is a dork)。她用手指輕撫“is”一字,字母“i”上麵的小點圓圓滾滾,好像一個隨時可能掙脫紙張飛去的氣球。她在紙張間翻找,摸到一支沒電的手電筒和一麵鏡子。她感傷地笑笑,坐在床邊把玩鏡子,看著鏡子反射出的光影在外麵黑暗的樹林中一閃一閃。艾蜜麗臥室的窗戶中傳出一方光影。葛絲驚訝地走向窗沿,她從艾蜜麗的臥室窗戶看到麥克的身影,麥克手中也握著一個小小的方鏡。“麥克,”她輕聲說,同時揮揮手打招呼,但卻看見艾蜜麗的爸爸逕自拉下臥室的窗簾。班布裡奇高中星期三為艾蜜麗舉辦追思會。禮堂掛著她遺留的畫作,她去年秋天拍的學生照被放大到幾乎不像話,高高懸掛在舞台後方的布幕上,在舞台的燈光下,她的凝視帶點詭異,似乎緊緊跟隨著換座位、或是起來上廁所的學生。校長、副校長、資深輔導老師、和青少年憂鬱症專家賓耐歐博士坐在照片前方的一排椅子上。克裡斯和一些老師坐在前排,倒不是有人特意幫他留了座位,而是大家都認定他應該坐在這裡。其實這樣也不錯,他可以盯著艾蜜的照片,而不必看著其他學生集會典禮時的舉動,比方說講悄悄話、做功課、或是在黑暗中愛撫對方。校長介紹坐在他旁邊的肯莉太太,肯莉太太教美術,說不定是全校最了解艾蜜麗的師長。她站起來,說了一番艾蜜麗天生具有原創性等廢話,但克裡斯心想,這些廢話還算中聽,艾蜜麗聽了會高興的。賓耐歐博士隨之起身,講了一些關於青少年自殺的胡言亂語,比方說種種前兆,自殺又不是感冒,觀眾席的學生們哪會感染什麼前兆?這個家夥講話時,克裡斯低頭戳弄自己的牛仔褲,但他曉得這人一直盯著他。克裡斯還搞不清是怎麼回事,禮堂的前三分之一排、也就是三百六十三位高年級的學生,已經全都站起來聚集到後方,後方的老師們排成長長一列,一直延伸到舞台的階梯上。每個高年級生走到艾蜜麗的照片前之時,手中已拿著一朵老師們遞過來的康乃馨,大夥魚貫把康乃馨擺在艾蜜麗的肖像下。此舉似乎是個好主意,但克裡斯卻感到荒謬,他站在隊伍最後麵,倒不是因為他跟艾蜜麗關係特殊,而是因為沒有人曉得他和老師們坐在最前排。鮮花被丟擲到一個兒童專用的塑膠泳池裡,春季慶典時,泳池在釣魚遊戲中也派上用場,一片粉紅花海中隱約可見一隻隻小黃鴨。好俗氣,艾蜜麗會說。克裡斯走到池子前時,舞台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他把康乃馨丟到高聳的花海上,抬頭看看艾蜜麗龐大的臉,那是她,但又不像她:照片經過特彆處理,她的牙齒像超級名模一樣雪白,鼻孔跟他整個頭一樣大。他轉身走下舞台,瞥見校長緊盯著他。“克裡斯是她最親近的朋友之一,”羅倫斯先生說,“說不定他想說幾句話跟大家分享。”他感到校長的手緊掐著他的肩膀,把他拉向講台,講台上有支麥克風,看起來像是一隻伺機攻擊的響尾蛇。他的雙手開始顫抖。克裡斯盯著黑壓壓的人群,他清清喉嚨,麥克風發出尖銳的聲響。“啊,”他退後一步。“對不起,這個……嗯……謝謝大家幫艾蜜麗舉辦追思會,我確定她正在某個地方觀看。”他稍稍轉身,在一片燈光中眨眨眼。“她會說……”克裡斯看著成堆逐漸枯萎的康乃馨,盯著眼前大家為艾蜜麗而設的紀念龕,心裡卻想著他和艾蜜麗可能並肩站在後排,一起嘲笑這個俗氣的擺設,她也會低頭看表,看看還剩多少時間才下課。“她會說”克裡斯重複。事後,他永遠也想不通怎麼回事。但忽然之間,那些自從聽從爸爸指示、回學校上課之後所壓抑的情緒,全都從內心深處泉湧而出。花朵在燈光下枯萎的氣味、那張龐大詭異的肖像、數百張等著他說話的臉孔、以及所有等著他回答問題的人,全都讓他不知所措,於是他放聲大笑。他起先隻是輕笑幾聲,後來高聲狂笑,好像打嗝一樣猛烈而無禮。他笑了又笑,笑聲與台下的沉寂形成強烈對比。他笑得好猛,後來竟然哭了起來。他鼻水直流,眼睛模糊到看不清麵前的講台。他推開麥克風,走向舞台邊緣的階梯:他衝過禮堂長長的走道,一把推開禮堂的雙門,跑到外麵空蕩蕩的回廊,一路直奔體育館的更衣室。更衣室空無一人,大家全都在禮堂裡。他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套上泳褲,把衣服丟在水泥地上,然後走向通往遊泳池的門。平靜澄藍的池水宛如玻璃,縱身躍入池內時,他想像池水應聲破裂,片片刺穿他的身軀。他頭殼上的傷疤一陣刺痛,畢竟昨天才拆線。但池水感覺跟愛人一樣熟悉,在池水的擁抱中,克裡斯隻聽到自己的心跳、和斷斷續續的抽水聲,他任憑自己在水麵下漂浮,偶爾看看水波和日光燈影,然後他小心、刻意地從嘴巴和鼻子裡吹出泡泡,慢慢抽空體內的氧氣,感覺自己痛苦地一寸寸下沉。“喂,”對方說,聽起來口氣更衝。“艾蜜麗到底是不是住在這裡?”梅蘭妮把聽筒抓得死緊,指關節都發白。“不,”她說。“她不住在這裡。”“這裡是六五六-四三零九嗎?”“是。”“你確定?”梅蘭妮把頭靠在儲藏間冰冷的門上。“彆再打來,”她說。“不要煩我。”“喂,”對方說。“我有東西要給艾蜜麗,拜托你見到她的時候、跟她說一聲,好嗎?”梅蘭妮抬頭。“什麼東西?”她問。“你跟她說就是了,”對方說,然後掛了電話。費因斯坦醫生皺著眉頭開門。“克裡斯,”他斥責。“你知道你不能像這樣跑進來,你若有問題,先打電話過來。今天我另一個病人剛好身體不舒服,不然我不會有空。”克裡斯連聽都不聽,直接繞過精神科醫生走進辦公室。“我也沒打算這麼做,”他喃喃說。“你說什麼?”克裡斯抬起頭,一臉悲痛。“我也沒打算這麼做。”費因斯坦醫生把門帶上,在克裡斯對麵坐下。“你還在生氣,”他說。“冷靜下來再說。”他耐心等待克裡斯深呼吸幾次,然後坐直身子。“好,”精神科醫生終於說。“告訴我怎麼回事。”“他們今天在學校幫艾蜜麗辦追思會,”克裡斯用手背揉揉眼睛,他手上殘留著遊泳池的漂白水,心裡又很難過,眼睛頓時一陣刺痛。“實在很沒意思,那些康乃馨……唉。”“你因為這事生氣?”“不,”克裡斯說。“他們叫我上台……你知道的、叫我講幾句話。每個人都看著我,好像我應該曉得怎樣安慰大家、或是該說什麼。因為我在場、因為我想跟艾蜜麗做同樣的事,所以我就可以跟大家解釋為什麼我們想自殺?”他輕蔑地哼一聲。“好像參加該死的‘匿名戒酒會’:嗨、我叫克裡斯,我曾經想要自殺。”“說不定他們想藉此讓你知道你對大家有多重要。”“是喔,”克裡斯不以為然地說。“大部分的學生整個典禮都在台下丟紙團。”“還發生了什麼事?”克裡斯低下頭。“他們要我談談艾蜜麗、說個哀悼詞什麼的,我張開嘴……”他抬頭看看,舉起手掌。“我崩潰了。”“崩潰?”“我笑了,我他媽的笑了。”“克裡斯,你最近麵臨非常巨大的壓力,”費因斯坦醫生說。“我相信當人們……”“你沒聽懂嗎?”克裡斯大喊。“我笑了。追思會等於葬禮,而我卻笑了。”費因斯坦醫生傾身向前。“有時候強烈的情緒會互相影鎏,你最近相當……”“沮喪、難過、傷心,”克裡斯站起來,開始踱步。“隨便你說吧。我因為艾蜜麗的死而難過嗎?沒錯,每一該死的分鐘、每呼一口該死的氣,我都難過的不得了。但每個人都以為我瘋了、隨時會拿把刀割腕自殺,每個人都以為我正等待適當時機再試一次,整個學校都這麼想,大家等著看我崩潰,說不定就在台上發瘋,我媽這麼想,連你也這麼想,不是嗎?”克裡斯憤憤瞪著醫生,往前走一步。“我不會自殺,我不想自殺,我從來沒想過要自殺。”“即使那個晚上也不想?”“沒錯,”克裡斯輕聲說。“即使是那個晚上也不想。”費因斯坦醫生慢慢點頭。“但你在醫院裡為什麼說想要自殺?”克裡斯臉色發白。“因為我昏倒了。等我醒來的時候,警察已經拿著槍站在我旁邊。”他閉上眼睛。“我嚇壞了 ,我得給他們一個聽起來合理的解釋。”“如果你沒打算自殺,那麼你為什麼有槍?”克裡斯頹然坐到地上,整個人垮了下來。“我拿槍給艾蜜麗,因為她真的想自殺。而我以為……”他低下頭,話語又像連珠炮似地脫口而出。“我以為我能阻止她,我以為我們走到那個地步之前,我能勸她改變心意。”他抬頭看看費因斯坦醫生,雙眼閃閃發亮。“我好累,我不想再假裝了,”他輕聲說。“我不是去那裡自殺,我去那裡是為了救她。”說著說著,他不禁熱淚盈眶,眼淚流過臉頰,浸濕了襯衫。“但是,”克裡斯啜泣地說。“我卻辦不到。”格拉夫頓郡高等法院的大陪審團花了一天聆聽助理檢察官芭瑞特·迪蘭妮陳述種種證據,證據顯示克裡斯多弗·哈特涉嫌謀殺艾蜜麗·戈德。他們聽了法醫討論死者的死亡時間、原因、以及子彈穿過腦部的軌跡,也聽了班布裡奇警局的執班警員描述犯罪現場:他們看了安瑪麗·瑪洛探長解說彈道證據,助理檢察官請問探長,在謀殺案件中,百分之幾的死者認識嫌犯?探長回答說百分之九十,大陪審團也都聽了進去。誠如大多數大陪審團的聽證會,被告不但不在場,而且很幸運地,他不曉得聽證會乃是因他而召開。三點四十六分,芭瑞特、迪蘭妮接到一個密封的信封,信封內是一紙起訴書:克裡斯多弗,哈特以一級謀殺罪遭到起訴。“哈羅,我找艾蜜麗。”梅蘭妮全身僵硬。“你是哪位?”對方稍微猶豫。“我是她朋友。”“她不在,”梅蘭妮緊抓著聽筒,拚命吞咽口水。“她死了。”“噢,”對方似乎愣了一下。“噢。”“你是哪位?”梅蘭妮重複。“我叫丹娜,我在‘淘金熱’珠寶店工作,我們的店在大街和卡特街口。”女人清清喉隴。“艾蜜麗在店裡買了一樣東西,我們幫她準備好了。”梅蘭妮抓起車鑰匙。“我馬上過去,”她說。開車不到十分鐘就到,梅蘭妮把車停在店門正對麵的停車位,走進店裡,鑽石在櫃子裡對她眨眼,金項鏈安放在藍色的天鵝絨布上,一個女人背對著梅蘭妮,站在收銀機前麵瞎忙。她一臉笑容地轉身,一看到梅蘭妮披頭散發,身上也沒穿大衣,笑容隨之消失。“我是艾蜜麗的媽媽,”梅蘭妮說。“噢,”丹娜足足瞪了梅蘭妮五秒鐘,然後才勉強有所反應。“我真抱歉,”她邊說邊從收銀機下麵取出一個狹長的盒子。“你女兒好一陣子以前訂了這個,上麵還刻了字。”她打開盒蓋,裡麵是支男用手表。給克裡斯,梅蘭妮念道,長長久久。愛你的艾蜜。她把手表放回緞麵的盒內,拿起收據,收據最下麵清楚寫出對店員的指示:“禮物必須保密,打電話過來時,請說找艾蜜麗,不要留下任何資訊。”難怪對方總是欲言又止,她想。但為什麼要保密呢?然後梅蘭妮看到價錢。“五百美金!”她驚歎。“這是十四X;金,”女人趕緊強調。“她才十七歲!”梅蘭妮說。“難怪她要保密。如果她爸爸、或是我發現她花這麼多錢,一定會強迫她把表退回去。”丹娜不自在地動了動。“手表的錢一次就付清,”她似乎帶點懺悔地說。“說不定你依然想把它交給你女兒想送的人。”梅蘭妮這才想到:這是艾蜜麗送給克裡斯的生日禮物,也是一份慶祝他十八歲的特彆賀禮。在艾蜜麗心目中,就算花了整個暑假打工的工錢也值得。梅蘭妮拿起盒子,帶回車裡。她坐著凝視擋風板,腦中依然浮現那四個極為諷刺的字:長長久久。但她也猜想,如果誠如克裡斯所言,他們已經打算在他生日之前一起自殺,艾蜜麗為什麼幫他訂了一支手表當作生日禮物?梅蘭妮的手一搭上門把,屋內就響起電話聲。她趕緊推門進去,心中隱隱希望珠寶店的丹娜打電話來說她搞錯了、克裡斯和艾蜜麗另有其人……“哈羅?”“戈德太太?我是檢察官辦公室的芭瑞特·迪蘭妮,我上星期跟你通過電話,”“是的,”梅蘭妮邊說、邊把表放在流理台上。“我記得。”“我想你或許想知道,”芭瑞特說。“大陪審團今天決定以一級謀殺罪起訴克裡斯多弗·哈特。”梅蘭妮覺得膝蓋發軟,她滑坐到地上,雙腿不自然地張開。“嗯,”她說。“他……會進行審訊嗎?”“會的,”芭瑞特說。“明天在格拉夫頓郡法院大樓。”梅蘭妮在便條紙上匆匆寫下地名,她聽得見檢察官說話,但卻無法了解對方說些什麼。她輕輕掛下聽筒。她盯著珠寶盒,然後小心翼翼從緞麵盒內取出手表,用拇指摩擦寬闊的表麵。她曉得今晚是克裡斯的生日,正如她知道艾蜜麗哪天出生。她想像葛絲、詹姆斯、甚至凱特坐在櫻桃木餐桌旁,他們的談話有如小拳頭般重重落在她胸口:她想像克裡斯站起來、對著蛋糕彎腰,五官在閃爍的燭光顯得柔和。換作不同的狀況下,梅蘭妮·麥克和艾蜜麗也會受到邀請。梅蘭妮把手表握得好緊,表緣掐進手掌心:她覺得心中升起一股無法控製的怒氣,怒氣從胸口蔓延,貫穿肌膚,彷佛多出一條腿似地向外伸展,迷蒙之中,她幾乎感覺得到它的重量。事事都得完美。葛絲從餐桌退後一步,然後又靠向前調整餐巾。水晶杯排列整齊,火腿卷成一片片擺在餐盤上,收藏在櫥櫃中、隻有感恩節和聖誕節才使用的精美瓷器氣派地展現神采,醬汁器皿也上桌。葛絲走出飯廳叫大家吃飯,同時暗自提醒自己,今晚慶生的主角不是一個想要自毀生命的年輕人。“來吧,”她大喊。“吃晚飯羅。”詹姆斯、克裡斯和凱特從客廳進來,大夥剛才在那裡看新聞,凱特比手畫腳,興奮地告訴大家學校的科學展把一個跟汽車一樣大的氫氣球送上天空,氣球上還附上信函,“氣球說不定已經飛到中國,”她興高采烈地宣稱。“或是澳洲。”“它連街角都飛不過去,”克裡斯喃喃說。“它飛得過去!”凱特大喊,然後很快閉上嘴、低頭看著大腿。克裡斯瞄了妹妹和爸媽一眼,故意用力往椅子上一坐。“唉,”葛絲說。“這不是很好嗎?”“你們看看蛋糕,”詹姆斯說。“椰子糖霜耶。”葛絲點頭。“還有草莓夾心。”“真的嗎?”克裡斯問,不由自主起了興趣。“你幫我烤的?”葛絲點頭說:“不是每一天都有人慶祝十八歲生日。”她瞄了一眼火腿、紅蘿卜,和甜薯派。“說真的,”她加了一句,“為了紀念這個特殊的日子,我想我們應該先吃蛋糕。”克裡斯眼睛一亮。“媽,你說得沒錯,”他大表同意。葛絲從蛋糕盤旁邊拿起一盒火柴,點燃十九枝蠟燭(多出的一枝表示好運),她用三枝火柴點燃所有蠟燭,火柴燃儘的火花燒灼她的指尖。“祝你生日快樂,”她開始唱,但沒有人加入,於是她站起來、雙手叉腰訓斥說:“想吃蛋糕就得唱歌。”此話一出,詹姆斯和凱特馬上加入。克裡斯拿起叉子,葛絲還沒開始切蛋糕,他已準備大快朵頤。“十八歲了,感覺有什麼不一樣嗎?”凱特問哥哥。“哎呀,”克裡斯開玩笑說。“我開始風濕痛羅。”“哈哈、很好笑。說真的,你有沒有覺得……嗯……比較聰明、或是成熟?”克裡斯聳聳肩。“我可以被徵召入伍了,”他說。“隻有這點不一樣。”葛絲張開嘴,正想說感謝老天爺、目前沒有戰事,但忽然想到其實這也不對,戰爭是自己挑起的,美國政府雖然沒有派兵打仗,但並不表示克裡斯無需奮戰。“嗯,”詹姆斯邊說邊伸手拿第二塊蛋糕。“我想克裡斯應該每天都慶祝十八歲生日。”“我附議,”葛絲說,克裡斯低頭微笑。門鈴響了。“我去開門,”葛絲邊說邊把餐巾往桌上一丟。她還沒走到門口,門鈴又響了。她開門,前廊的燈光下站了兩位穿製服的警察。“晚安,”比較高的那一位說。“克裡斯多弗·哈特在家嗎?”“嗯、他在,”葛絲說。“但我們剛剛坐下來……”警察遞出一張紙。“我們有權將他拘提。”葛絲喘不過氣,肺部的空氣似乎全被抽空。“詹姆斯,”她勉強大叫,她先生應聲而至,他從警察手中接過拘票,看了一眼。“根據什麼理由?”他簡要問道。“先生,他被控涉嫌一級謀殺罪,”警察走過葛絲身邊,朝向燈火通明的客廳前進。“詹姆斯,”葛絲說。“想想辦法。”詹姆斯抓住她的肩膀。“打電話給麥卡菲,”他說,然後衝向客廳。“克裡斯!”他大喊。“什麼都彆說,一個字都不要說。”葛絲點頭,但沒有去打電話。她跟著詹姆斯走向騷動的客廳,凱特坐在餐桌旁啜泣,警察們把克裡斯從椅子上拉起來,一位把他雙手拉到背後、銬上手銬,另一位宣讀他的權利,他眼睛大張,臉色慘白,下唇的一抹椰子糖霜微微顫動。兩位警察一人一邊、抓著克裡斯的手肘走向大門口,他呆呆在他們之間蹣跚而行,眉頭深鎖,滿臉困惑,屋裡熟悉的家具頓時顯得陌生。一行人走到飯廳門口時,葛絲站在門邊,警察們猶豫了一會,等著她讓路,在那短暫的一刻,克裡斯直挺挺盯著她,“媽咪,”他輕聲說,然後就被警察架走。她試著摸摸他,但他們離開得太快:她伸到半空中的手握成拳頭,緊貼著自己的嘴,她可以聽見詹姆斯在家裡跑來跑去,忙著打電話給麥卡菲:她可以聽見凱特在隔壁房間啜泣:但她滿腦子隻聽見克裡斯的聲音:十八歲的他,輕聲用他十年來都沒用過的昵稱呼喚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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