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1 / 1)

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他的身軀覆蓋上她,她的雙臂懷抱著他,腦海中浮現他過去所有身影:五歲時,依然一頭金發的他:十一歲時,愈長愈高的他:十三歲時,有著一雙男人般雙手的他。月亮輕移,斜掛在夜空,她吸進他肌膚的氣味。“我愛你,”她說。他吻她,輕柔得讓她懷疑這是不是她自己的想像。她稍微抽身,凝視他的雙眼。然後,槍聲一響。雖然從來沒有預定座位,但星期五晚間,欣園餐廳後麵角落的桌子始終保留給哈特和戈德兩家。打從大夥有記憶以來,這兩家就是常客,多年以前,他們帶著小孩們一起來,狹窄的角落擠滿了高腳椅和裝尿片、奶瓶的大包包,座位擠到服務生幾乎無法把熱騰騰的菜肴端到桌上,現在隻剩下四個大人,他們六點左右相繼抵達,大夥緊緊相鄰坐下,好像這樣就能造成某種磁場吸力。詹姆斯·哈特最早到。他整個下午都在開刀,想不到卻比預期的早下班。他拿起麵前的筷子,取出紙套裡的筷子,好像操弄開刀儀器一樣擺在指間揮舞。“嗨,”梅蘭妮·戈德忽然出現在他麵前。“我想我來早了。”“不,”詹姆斯回答。“其他人都遲到了。”“真的嗎?”她脫下外套,把它卷成一團放在旁邊。“我還希望我早到呢,我不記得我早到過。”“嗯、你知道嗎?”詹姆斯想了想說。“我想你說得沒錯。”他們的交集是奧葛絲塔·哈特,但葛絲還沒到,所以兩人有點尷尬地坐著,詹姆斯和梅蘭妮曉得對方許多隱私,但他們不是直接跟對方交心,而是葛絲在床上跟詹姆斯不經意提及,或是葛絲跟梅蘭妮喝咖啡的時候聊起,詹姆斯和梅蘭妮想了都有點不自在。詹姆斯輕咳一聲,手指綢熟地翻弄筷子。“你覺得如何?”他笑笑問梅蘭妮。“我應該試試當個鼓手嗎?”梅蘭妮不禁臉紅,她一感到難為情就會臉紅。她長年坐在參考服務台後麵,桌麵幾乎像是呼拉裙一樣繞在腰際,實際的問題對她不成問題,輕描淡寫的玩笑話則不然。如果詹姆斯問她:“衣索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目前有多少人口?”或是“你能不能跟我說相片定影劑的化學成分?”她絕對不會臉紅,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絕不會冒犯到詹姆斯。但鼓手的問題就棘手了:他究竟要她怎麼回答呢?“你不會喜歡的,”她故作輕鬆地說。“你得把頭發留長,還得戴個乳環之類的東西。”“我得知道你們為什麼討論乳環嗎?”麥克·戈德邊說邊走到桌旁,他彎下來摸摸太太的肩膀,結婚了多年之後,這個舉動可算是擁抱了。“彆抱太大希望,”梅蘭妮說。“想穿乳環的是詹姆斯,不是我。”麥克笑笑。“這樣一來,你的醫師執照恐怕會被吊銷羅。”“怎麼會?”詹姆斯皺皺眉頭。“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在阿拉斯加遊輪碰到的那個諾貝爾獎得主嗎?他的眉毛上就有個勾環,”“這正是我的意思,”麥克說。“你不需要一紙證書,也可以用罵人的臟話寫詩,但醫生可不一樣。”他抖開餐巾攤放在膝上。“葛絲在哪兒?”詹姆斯看了一下手表,他非常守時,葛絲卻連表都不戴,簡直令他抓狂。“我想她送凱特到一個朋友家過夜。”“你們點菜了嗎?”麥克問。“葛絲負責點菜,”詹姆斯稍帶歉意地說。葛絲通常最早到,而且因為有她在場,席間一切才進行順利,其他場合也是如此。奧葛絲塔·哈特匆匆踏進餐廳,好像聽到她先生的召喚似地。“天啊,我遲到了,”她邊說、邊用一隻手解開外套鈕扣。“你們絕對想像不到我今天怎麼過的。”其他三人傾身向前,等著聽她講述一些糟糕的事,但葛絲反而揮手叫服務生過來。“老樣子,”她說,隨即燦爛一笑。老樣子!梅蘭妮、麥克和詹姆斯看看對方,就這麼簡單嗎?葛絲是個“專業等候者”(Professional Waiter),這可不是在餐廳送上菜肴的“侍者”,而是犧牲自己時間、好讓彆人不必浪費時間的“等待者”。葛絲的公司叫做“彆人家的時間”(OtherPeople's Time),忙碌的新英格蘭民眾若不想在汽車監理處排隊、或是花一整天等修理第四台的技工上門,就會尋求她的服務。她伸手順順卷曲的紅發。“今天一早啊,”她說,嘴裡還咬著一條橡皮筋。“我在監理處待了一早上,就算一切順利,監理處也不是個好地方。”她努力想紮個馬尾辮,發絲卻像電流一樣四散紛飛。她抬起頭來繼續說:“等了半天,總算快排到我了,我站在那個小窗口前麵,但是櫃台職員忽然心臟病發作!我發誓這是真的,他倒在地上死了。”“真糟糕,”梅蘭妮屏息說。“唉,更彆提他們關閉這個窗口,我得從頭再排一次。”“你可以多算錢,”麥克說。“這種狀況可不行,”葛絲說。“我兩點鐘還得趕去‘艾克斯特’。”“艾克斯特中學?”“沒錯,我跟一位法克斯席爾先生有約,結果他竟然是個荷包滿滿的三年級學生,他要雇人替他罰坐。”詹姆斯大笑。“真是天才。”“校長當然不同意,我解釋說我跟他一樣不曉得這個小孩子的計劃,但他還是長篇大論地教訓說大人應該懂得負責等等,浪費我不少時間。然後我趕去足球場接凱特,車子的輪胎卻沒氣了,等我換上備胎、開到足球場,她已經找到人送她去蘇珊家。”“葛絲,”梅蘭妮說。“那個職員怎麼了?”“你自己換輪胎?”詹姆斯說,好像沒聽到梅蘭妮說話似地。“真讓我敬佩。”“我也很佩服我自己。但說不定輪子裝反了,我想今天晚上還是開你的車比較保險。”“你還得工作?”葛絲點點頭,服務生上菜時她笑笑說:“我得去買搖滾樂團‘重金屬’的票。”“那個職員到底怎麼了?”梅蘭妮逼問。大夥瞪著她。“拜托喔,梅蘭妮,”葛絲說。“你不必喊得這麼大聲。”梅蘭妮聽了臉紅,葛絲馬上放緩口氣。“其實我不曉得他怎麼了,”她招認。“救護車把他帶走了。”她撈了一把麵條到盤子裡。“對了,今天我在州政府大樓看到艾蜜的畫。”“你在州政府大樓做什麼?”詹姆斯問。她聳聳肩。“去看艾蜜的畫,”她說。“畫看起來……嗯,似乎好專業,畫框亮晶晶,下麵還掛了一條長長的藍色緞帶。以前我把她和克裡斯畫的蠟筆畫收起來,你們還笑我。”麥克微笑。“你說這些畫有一天會變成退休基金,所以我們才笑你。”“你們等著瞧,”葛絲說。“她十七歲會拿到全州藝術比賽冠軍,二十一歲會在藝廊開展……不到三十歲,她的作品就會陳列在‘現代藝術博物館’。”她伸手捉住詹姆斯的手臂,把他腕上的手表表麵轉向她。“我再過五分鐘就得走。”詹姆斯把手縮回來放在大腿上。“晚上七點開始賣票?”“早上七點!”葛絲說。“睡袋已經在車子裡。”她打了個嗬欠。“我想我得改行做些比較沒有壓力的工作……比方說機場塔台管製、或是以色列的總理。”她夾了一些木須雞肉、卷了幾卷分送給大家。“葛林柏萊特太太的白內障還好吧?”她心不在焉地問。“開刀解決了,”詹姆斯說。“她的視力將恢複正常。”梅蘭妮歎口氣。“我也要開白內障。我沒辦法想像一覺醒來、看得清清楚楚的感覺。”“你不需要開白內障,”麥克說。“為什麼不需要?我可以不必戴隱形眼鏡,更何況我認識一位很好的眼科醫生。”“詹姆斯不能幫你開刀,”葛絲微笑著說。“幫自家人開刀不是違反了某些倫理規章嗎?”“倫理規章不適用於‘幾乎是一家人’。”“嗯,‘幾乎是一家人’,”葛絲說。“我喜歡這個名詞。應該製定一些法條……你們知道的,就像是普通法所承認的婚姻:如果你跟對方形影不離相處了一段時期,你們就等於是親人。”她咽下最後一口木須雞肉,站了起來。“唉,”她說。“這頓飯真是豐盛。”“你還不能走,”梅蘭妮邊說、邊轉身跟服務生要幸運簽餅。服務生過來時,她塞了幾個簽餅到葛絲的口袋裡。“賣票的地方可不提供外賣。”麥克拿起一個簸餅捏碎。“不可輕忽愛情的贈禮,”他大聲念道。“感覺年輕,人就年輕,”詹姆斯看看自己的簽餅後念道。“就我的年紀而言,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每個人都轉頭看著梅蘭妮,但她低頭念念小紙片上的字句,然後收進口袋裡。她相信如果大聲念出來,好運就不會成真。葛絲拿起盤中剩下的幾個簽餅之一,把它扳開。“你們看看,”她說。“我拿到,個空心的簽餅。”“沒有簽條?”麥克說。“你的晚餐應該免費。”“檢查看看地板,葛絲,你肯定把簽條掉在地上。誰聽過幸運簽餅裡麵沒有簽條?”梅蘭妮說。但地上沒有簽條,盤子裡、或是葛絲外套上也沒有。她有點難過地搖搖頭,舉起茶杯說:“為我的好運乾杯。”說完就一口把茶喝光,匆匆離開。新罕布夏州的班布裡奇是個中上階級群聚的小鎮,居民大多是達特茅斯學院(Dartmouth college)的教授,或是當地醫院的醫生。小鎮離大學夠近,地段相當不錯,但離大學依然有段距離,稱得上是“鄉間”。狹窄的小路穿梭在屹立至今的老牧場之間,條條小路彙集到班布裡奇,班布裡奇於七零年代後期展現雛型,鎮上其中一條小路叫做伍德哈洛街,戈德和哈特兩家就住在這條街上。兩家的土地加起來是個方形,也就是兩塊三角形的土地,中間有個共同的斜邊。哈特家的車道處最窄,然後由此處擴展,戈德家剛好顛倒,兩家之間隔僅約一英畝。兩棟房子中間有片小樹林,但不至於完全擋住視野,隔著樹林依然看得到對方家。詹姆斯的灰色富豪轎車轉進伍德哈洛街,麥克和梅蘭妮分彆開車跟進,上坡約半哩之後,詹姆斯在標示著三十四號的大理石石柱之處左轉,麥克轉進下一個車道,關掉卡車的引擎,下車站到駕駛座旁流泄出的一方光影之中,葛瑞迪和布魯很快撲地到他胸前,他等著梅蘭妮從她自己的車子下車,這兩隻愛爾蘭雪達犬在他身邊團團轉。“看起來艾蜜還沒到家,”他說。梅蘭妮下車,隨手關上車門。“現在八點,”她說。“她說不定才剛出去。”他跟著梅蘭妮從側門走進廚房,她把薄薄的一疊書擺到桌上。“今天晚上誰輪值?”她問。麥克伸伸懶腰。“我不知道,但不是我。我想是威斯頓獸醫院的李察。”他走到門口叫兩隻小狗,小狗瞪了他一眼,但顯然不願意停止追逐風中的落葉。“真是滑稽,”梅蘭妮說。“一個獸醫居然叫不動自己的狗。”梅蘭妮走到門口吹口哨,麥克退到一旁,小狗衝過他身旁,帶進一股清冽的夜晚氣息。“它們是艾蜜麗的狗,”他說。“這可有所差彆。”清晨三點電話鈴響大作,詹姆斯·哈特馬上醒來。他試著想像葛林柏萊特太太可能出了什麼事,說不定需要急診。他滾到床的另一邊接電話,“喂?”“請問是哈特先生嗎?”“我是哈特醫生,”詹姆斯更正。“哈特醫生,我是班布裡奇警局的史丹利警官,你兒子受傷,已經被送到班布裡奇紀念醫院。”詹姆斯喉頭一緊,想說的話全都糾結在一起。“他……他出了車禍嗎?”對方暫不作聲。“不,先生,”警官說。詹姆斯的心糾成一團,“謝謝,”他邊說邊掛了電話,雖然他實在不曉得為什麼要跟一個傳達壞消息的人道謝。一掛好聽筒,他馬上想到上千個問題。克裡斯哪裡受傷?傷勢重不重?艾蜜麗在他身邊嗎?發生了什麼事?詹姆斯換上已經丟到洗衣籃的那套衣服,幾分鐘之內就衝下樓。他知道他十七分鐘就能到達醫院,他沿著伍德哈洛街加速行駛,拿起車上的電話,打給葛絲。“他們說什麼?”梅蘭妮已經問了十次。“他們究竟說了什麼?”麥克拉上牛仔褲拉鏈,穿上網球運動鞋。他想到自己沒穿襪子,唉,太遲了,去他的襪子。“麥克。”他抬頭看看。“他們說艾蜜麗受傷、被送到醫院。”他的手在發抖,但他訝異自己還能做些該做的事,比方說把梅蘭妮推向門口、找到車鑰匙、想出怎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開到班布裡奇紀念醫院等等。他曾假想如果半夜接到電話、電話另一端傳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時,他會怎麼辦?他以為他會急得發狂,但此時他卻小心倒車,穩穩握住方向盤,隻有臉頰稍微抽動,透露出心中的慌張。“詹姆斯在那裡工作,”梅蘭妮輕聲說,喃喃有如禱詞。“他會知道我們該找誰談、或是該怎麼辦。”“甜心,”麥克邊說、邊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我們什麼都不曉得。”但當開車經過哈特家時,他看到屋裡一片沉靜,窗戶黑漆漆,感覺平靜安詳,似乎一切如常,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強烈的忌妒。為什麼是我們?他想,卻沒注意到伍德哈洛街尾有另一部車,煞車燈一閃一閃,已經朝著鎮上駛去。葛絲躺在人行道上,一邊是三個滿頭綠發青少年,另一邊是一對情侶,情侶耳鬢廝磨,幾乎在大庭廣眾之下做愛做的事。如果克裡斯敢把頭發弄成這副德行,她想,我們會……會怎樣?她從來不必擔心這個問題,因為在葛絲的記憶中,克裡斯一直剪個稍微長一點的小平頭。至於右邊那對羅密歐與茱麗葉,她想都不想也知道克裡斯不會這麼做。克裡斯和艾蜜麗從一懂事就開始約會,也正合乎大家的預期。再過四個半小時,客戶的孩子們就會拿到“重金屬”樂團演唱會的好位子,她也可以回家睡覺,等她起床時,詹姆斯已經打獵回家(她想現在八成是某個狩獵季節),凱特正準備參加足球比賽,克裡斯說不定才懶洋洋起床。然後葛絲會像其他沒有特定計劃、或是沒有親人來訪的星期六一樣,走過去梅蘭妮家、或是請梅蘭妮過來,她們會聊聊工作、青少年子女和先生等等。她有幾個不錯的女性朋友,但隻有梅蘭妮來訪時,她不必擔心家裡亂七八糟、或是沒有上妝,也隻有和梅蘭妮聊天時,她不必擔心說錯話、或是說了什麼蠢話。“小姐,”一位綠發青少年問。“你有煙嗎?”對方忽然一問,口氣急速直接,葛絲剛開始被這個厚臉皮的問題嚇一跳。沒有,她想說,我沒有煙,你也不該抽煙。然後她看到他拿支香煙在她眼前晃動(最起碼她希望那隻是支香煙),“對不起,我沒有,”她搖搖頭說。真難想像有這種青少年,特彆是她有個像克裡斯一樣的青少年兒子,相較於眼前這些小孩,克裡斯似乎是完全不同的生物。說不定這些頭發翹得跟刺渭一樣、身穿皮背心的孩子隻有下課才是這副德行,他們跟爸媽在一起時,馬上變回衣著整齊、中規中矩的青少年。這太荒謬了,她跟自己說,克裡斯根本不可能是兩麵人,再說他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怎麼可能不曉得他有哪些重大改變?她聽到臀部附近嗡嗡響,她移動一下身子,心想那對熱情如火的情侶八成靠得太近。但嗡嗡聲沒有停止,她伸手一探,這才想到那是呼叫器。自從創辦“彆人的時間”之後,她就在皮包裡擺個呼叫器。詹姆斯堅持要她這麼做,不然如果他得趕回醫院、孩子們需要幫忙時,那該怎麼辦?但就像吃了預防性藥物似地,隨身攜帶呼叫器之後,緊急事件似乎從不上門。過去五年來,呼叫器隻響過兩次:一次是凱特問說地毯清潔用品放在哪裡,一次是電池快沒電的警訊。她從皮包最裡麵翻出呼叫器,按按“來電是誰”的按鍵,結果顯示是她車上的電話,誰會在這個時候開她的車子?詹姆斯開她的車從餐廳回家!她爬出睡袋,穿越馬路到最近的一個公共電話亭,電話亭上布滿扭曲歪斜的塗鴉,詹姆斯!接起電話,她馬上聽到車輪駛過路麵的聲音。“葛絲,”詹姆斯說,語調低沉。“你得馬上過來。”一秒鐘之後,她管也不管睡袋,拔腿往前跑。他們不肯移開他眼前的燈光。水銀燈懸掛在上方,強烈的白光令他退縮。他感覺最少有三個人碰他,他們大聲喊叫,把手放在他身上,剪破他的衣服。他無法移動手臂或是雙腳,每次想動就感到椎心刺痛,好像有人在他頭上套了頭箍。“血壓下降,”一個女人說。“隻有七十。”“瞳孔擴張,但沒有反應,克裡斯多弗、克裡斯多弗,你有聽到我說話嗎?”“他心跳過快,給我兩條大口徑的靜脈注射、十四或是十六號口徑。拜托給他一般生理食鹽水,先由一公升開始。我還得抽血……測試一下白血球指數、血小板指數、凝血因子濃度、血清、尿酸、以及毒物餘檢,把他的血型通知血庫。”他感到手臂上一陣刺痛,有人猛然撕下膠帶。“狀況如何?”一個沒聽過的聲音問道,女人再度開口:“很糟糕。”克裡斯感覺有人在額頭上刺了一下,他痛得掙紮,護士輕柔、溫暖的雙手製住他。“沒事、沒事,克裡斯,”護士安撫他。他們怎麼知道他叫什麼?“他有些明顯的顱腦外傷,打電話給放射科,請他們準備做脊椎電腦斷層檢查。”大夥忙成一團,大喊大叫。克裡斯透過右邊布簾的縫隙看到他爸爸,這裡是醫院、他爸爸工作的醫院,但他爸爸沒有穿著白袍,而是穿著平常的衣服,襯衫的鈕扣甚至扣錯了。他爸爸跟艾蜜麗的爸媽站在旁邊,正試圖穿過幾個不讓人走近的護士。克裡斯忽然猛力扯下手臂上的靜脈注射針管,他瞪麥克·戈德,開始放聲尖叫,但卻發不出聲響,隻有一波接著一波的恐懼。“我不管他媽的程序,”詹姆斯·哈特說,布簾內傳來手術刀的碰撞聲、和陣陣急促的腳步聲,聲音讓護士們分神,詹姆斯趁機溜進血跡斑斑的布簾內,他兒子正想掙脫套在脖子上的固定頸圈,四處都是血,克裡斯的臉龐、襯衫和脖子上鮮血淋漓。“我是哈特醫生,”他對匆忙跑過來的急診室醫生說。“我隻想看看幫不幫得上忙,”他加了一句。他伸手緊握克裡斯的手。“怎麼回事?”“救護車把他和一個女孩子送到這裡,”醫生輕聲說。“根據我們的判斷,他的頭皮撕裂,我們正要把他送到放射科,檢查看看有沒有頸椎骨骼裂痕,如果一切正常,我們會幫他安排做電腦斷層掃描。”詹姆斯感覺克裡斯捏得好緊,他的結婚戒指都掐到肉裡。當然正常,他想,他力氣這麼大,肯定沒事。“艾蜜麗,”克裡斯沙啞地輕輕喊叫。“他們把艾蜜麗送到哪裡?”“詹姆斯!”有人怯怯地叫他。他轉頭一看,看到梅蘭妮和麥克在布簾附近徘徊,他們肯定被這麼多血嚇了一跳。天曉得他們怎麼突破急診室傷檢分類處護士們的包圍?“克裡斯還好嗎?”“還好,”詹姆斯說,其實這話隻是自我安慰,而不是說給其他人聽。“他會沒事的。”一位駐院醫生掛了電話。“放射科的人在等,”她說。急診室醫生朝著詹姆斯點點頭。“你可以跟他一起去。”他說。“讓他鎮定下來。”詹姆斯走到輪床旁,但沒放開兒子的手。急診室人員推著輪床快速經過戈德夫婦,詹姆斯跟著小跑步,“艾蜜麗還好吧?”他記得自己問道,但還沒聽到回答就走遠了。先前忙著處理克裡斯傷勢的醫生轉身。“兩位是戈德先生、戈德太太嗎?”他問。他們馬上同時向前。“兩位請跟我到外麵,好嗎?”醫生帶著他們走到咖啡販賣機後麵的小房間,房間裡有幾張藍色沙發和難看的小塑膠桌,梅蘭妮馬上放鬆,她是解讀語言和非語言符碼的專家,既然醫生沒有拉著他們快步衝向檢驗室,可見危機已過,說不定艾蜜麗已被送到普通病房,或是和克裡斯一樣被送到放射科,說不定有人正護送她來見他們。“請,”醫生說。“請坐。”梅蘭妮一心想站著,但膝蓋卻不自主地發軟,麥克保持立姿,動也不動。“我非常抱歉,”醫生說,一聽到這短短幾個字,梅蘭妮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隻想著它們所象征的意義。她整個人垮了下來,身體彎成兩截,頭深深埋到顫抖的手臂中,幾乎聽不到醫生說些什麼。“你們的女兒一送進醫院就宣告死亡,她頭部挨了一槍,當場喪命,沒有受苦。”他停頓了一下。“我需要兩位其中之一跟我去認屍。”麥克試著眨眨眼,以前他想都不想就能眨眼睛,此時站立、呼吸、甚至發呆等舉動都必須憑藉意誌力來完成。“我不明白,”他說,聲音遠高過平日的語調。“她跟克裡斯·哈特在一起。”“沒錯,”醫生說。“他們同時被送進醫院。”“我不明白,”麥克又說一次,其實他真正的意思是:如果他還活著,她怎麼可能死了?“誰下手的?”梅蘭妮勉強擠出一句話,她的牙齒緊咬著這個問題,好像它是一根她想保存下來的骨頭。“誰開槍射她?”醫生搖搖頭。“戈德太太,我不知道。我相信在案發現場的警察很快就會過來跟你們談談。”警察?“我們可以走了嗎?”麥克瞪著醫生,心想這個男人以為他們該去哪裡?然後他才想起來:艾蜜麗的屍體。他跟著醫生走回急診室,護士們的眼光真的不一樣嗎?或者隻是他的想像?他走過一個個小隔間,裡麵的人呻吟、受傷,但還活著,最後他停在一個布簾之前,裡麵沒有聲響、沒有一團慌亂、沒有任何動靜,醫生等著麥克點頭,然後拉開布簾。艾蜜麗仰躺在一張桌子上,麥克向前一步,把手放在她的頭發上,她的額頭光滑,尚有暖意。醫生錯了,肯定是如此;她沒死,她不可能死,她……他的手動一動,她的頭緩緩滑向他,他看到她右耳上方的槍孔,槍孔跟銀幣一樣大,周圍參差不齊,沾滿了乾枯的血跡,但沒有再流出鮮血。“戈德先生?”醫生說。麥克點點頭,轉身往外跑。他跑過一個躺在擔架上的男人,男人緊捏著胸口,年紀比艾蜜麗大四倍:他跑過一個端杯咖啡的駐院醫生;他跑過葛絲,葛絲上氣不接下氣,雙手伸向他:他加速奔跑,然後轉個彎,跪下來乾嘔。葛絲一路跑到班布裡奇紀念醫院,心口緊抓著希望,每跑一步,心口就更加沉重。詹姆斯不在急診室的大廳,剛才在傷檢分類處又跟麥克擦肩而過,她原本希望克裡斯隻是受了一些手臂骨折、或是輕度腦震蕩等輕傷,這下卻感到希望落空。“你再查查看,”她喝令傷檢分類處的護士。“克裡斯多弗·哈特,他是詹姆斯·哈特醫生的兒子。”護士點點頭。“他剛才在這裡,”她說。“我隻是不曉得他們把他送往何處。”她一臉同情地抬頭看看。“讓我問問看有沒有人知道多一點消息。”“好吧,”葛絲儘量把口氣放緩,護士一轉身,她馬上頹然歎氣。她慢慢掃瞄急診室的入口,從一排排空輪椅一直看到架在天花板上的電視。在入口角落,葛絲瞥見一方紅色的布料,她走過去,慢慢看出那是一件她和梅蘭妮在平價服飾店、以原價二折買到的外套。“梅蘭妮,”葛絲輕聲打招呼,梅蘭妮抬起頭,臉上的表情跟麥克一樣悲傷。“艾蜜麗也受傷了嗎?”梅蘭妮瞪了她好久。“不,”她慢慢說。“艾蜜麗沒有受傷。”“噢、感謝老天爺……”“艾蜜,”梅蘭妮插嘴。“死了。”“怎麼這麼久?”葛絲已經問了三次,克裡斯被安排到一個私人病房,葛絲在病房的小窗戶前不停踱步。“如果他真的沒事,為什麼他們不把他送回病房?”詹姆斯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頭埋在雙手間,他已經看了電腦斷層掃描片,他好擔心會看出顱內挫傷、硬腦膜上出血等跡象,看片子從來沒有看得這麼害怕。但克裡斯的腦部沒有受損,隻是一些外傷,他們把他送回急診室,醫生將進行縫合手術,他得接受徹夜觀察,隔天再做另一些測試。“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詹姆斯搖搖頭。“他傷痕累累,葛絲,而且很痛,我不想逼他。”他站起來靠在門框上。“他問說他們把艾蜜麗送到哪裡。”葛絲慢慢轉身。“你沒有告訴他?”她說。“沒有,”詹姆斯沉重地咽了一口口水。“當時我甚至想都沒想,你知道的,事發之時他們居然在一起。”葛絲走過來抱住詹姆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依然全身僵硬,他不習慣在公眾場合擁抱,雖然兒子與死神擦身而過,他還是改變不了習慣。“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把臉頰靠在他背上。“我剛剛看到梅蘭妮,我一直在想我也可能失去孩子。”詹姆斯推開她,走到立式暖爐前麵,暖爐噗噗發出熱氣。“他們怎麼想要開車經過治安不好的壞區?”“什麼壞區?”葛絲一聽馬上緊接著問。“救護車從哪裡把他們送進醫院?”詹姆斯轉身麵向她。“我不知道,”他說。“我隻是假設、”她忽然興起一股使命感。“我回去急診室問問看,”她說。“他們一定有某種紀錄。”她果斷地大步走向門口,但她正想開門,有人就從外麵把門推開,一位男看護推著克裡斯進來,他的頭上裹著一層厚厚的白紗布。她呆站在門口,沒辦法想像眼前這個憔悴的男孩,就是今天早上站起來高她一個頭的健康男孩。護士跟她說話,她卻一點都不想聽,過了一會護士和看護就離開病房。葛絲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跟克裡斯手臂上的點滴聲相互回應,鎮定劑令他雙眼昏沉,恐懼也令他難以集中精神。葛絲在病床邊坐下,把他抱在懷裡。“噓,”她輕聲說,他貼著她的毛衣開始哭,剛開始隻掉眼淚,後來放聲大哭。“沒事、沒事。”過了幾分鐘,克裡斯慢慢鎮定下來,閉上雙眼。儘管他高大的身軀從她手臂中滑下來,葛絲依然試著抱住他,她瞄了;眼詹姆斯,他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好像一名嚴肅僵立的侍衛:他想哭卻不哭出來,他從七歲之後就沒哭過。葛絲也不喜歡在他麵前哭,這倒不是因為他叫她不要哭,而是因為他看起來不像她一樣傷心,她若哭了,感覺似乎很愚蠢。她緊咬下唇,拉開病房的房門,想找個地方發泄情緒。她站到走廊上,手掌貼著冰涼的空心磚牆,試著想想昨天的光景:她去超級市場買菜,清掃樓下的浴室,克裡斯把牛奶放在廚房流理台上放了一天,牛奶發酸,她還罵了他一頓。這些還隻是昨天的事,昨天,一切都顯得合情合理。“對不起。”葛絲轉頭看到一個高挑、黑發的女人。“我是班布裡奇警局的刑事小隊長安瑪麗·瑪洛,你是哈特太太吧?”她點頭、跟女警握握手。“是你發現他們的嗎?”“不、不是我,但他們叫我過去現場,我得請教你幾個問題。”“哦,”葛絲驚訝地說。“我還以為你能回答我的問題。”瑪洛探長笑笑,葛絲馬上發現她整個人變得好漂亮。“你幫我忙,我就幫你忙,”探長說。“我不曉得幫得上什麼忙,”葛絲說。“你想知道什麼?”探長拿出筆記簿和一枝筆。“你兒子跟你說他晚上要出去嗎?”“是的。”“他有跟你說他要去哪裡嗎?”“沒有,”葛絲說。“但他十七歲了,而且向來非常有責任感。”她瞄了一眼病床的門。“最起碼直到今晚之前,”她加了一句。“哈特太太,你認識艾蜜麗·戈德嗎?”葛絲馬上感到眼中充滿淚水,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眼淚。“認識,”她說。“艾蜜……就像我自己的女兒。”“她跟你兒子是什麼關係?”“她是他的女朋友。”葛絲這下更感到困惑,艾蜜麗牽扯上哪些違法、或是危險的事情嗎?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克裡斯才開車經過治安不好的壞區?瑪洛探長眉頭一皺,葛絲看了才知道自己居然大聲說出心中的困惑。“治安不好的壞區?”探長問。“嗯,”葛絲不禁臉紅。“我們都知道這事跟槍有關。”探長猛然闔上筆記簿,朝著病房前進。“我想跟克裡斯談談,”她說。“現在還不行,”葛絲堅持,同時擋住探長的路。“他睡了,他需要休息,況且他還不曉得艾蜜麗的狀況,我們不能告訴他,最起碼目前不行,他愛她。”瑪洛探長瞪著葛絲。“或許吧,”她說。“但他也可能射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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