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赤裸無飾(1 / 1)

“威靈醫生?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局長打過電話,說你今天早上會來。我叫達爾頓,助理法醫。屍檢是我主持的。”這位精神頭十足、很有職業模樣的年輕醫生正在嚼口香糖。法醫快步走過一段走廊,拜佐爾在後麵走得不徐不疾。他們走進一個沒有裝飾的房間,屋裡很涼,飄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薩姆,十七號!”達爾頓醫生叫道。“好的。”值班的人答應道。“除了內臟和大腦之外都在這兒。”達爾頓的上下顎有節奏地動個不停。拜佐爾注意到的頭一件事情是赤裸的女孩實在瘦得異乎尋常。沒有生機的臉孔洗去了粉黛,鮮黃色一直染到喉部,結束處的線條參差不齊;其餘的皮膚呈暖象牙色;空洞的雙眸是灰色的,襯著羽毛般的黑色睫毛,顯得格外暗淡;黑色的眉毛修成斜對角形狀,和爪哇娃娃的眉毛有幾分相似;腹部用平紋細布的條帶裹緊,遮住屍檢時剖開的切口。拜佐爾開始用貝迪永(Bertillon(1853-1914),法國人類學家和犯罪學家,發明貝迪永人身測定法。)發明的方法析解女孩的麵容,這種方法幫助過法國警方,有了口頭描述就能重現他從未親眼目睹的麵容:“基礎輪廓——橢圓形,五官——正常,鼻——鼻根深度——短,基底——水平,高度——凸出,尺寸——小,鼻尖——尖角,鼻翼——擴張,分隔線——清楚……”他忽然停下。活著時,這麵孔曾經美麗;呆滯的灰眼曾經閃亮;乾枯、張開的雙唇曾經在微笑時現出誘人的曲線。他為什麼如此確信?他的心底裡漸漸升起一種信心,他見過這張臉孔。但是,在哪兒呢?女孩太年輕,不可能是故知舊友。然而,若是最近遇到過她,為什麼他就是想不起來呢?他抬起一隻癱軟的手。指甲很長,指節較窄,關節柔軟,保養良好。表皮,無破損;指甲,橢圓形。這雙手肯定不屬於自己洗衣服的女人。可是,她的衣服上卻沒有洗衣房的標記。“我說,”薩姆打破了寂靜,“那個黃色有沒有可能是什麼塗妝?”達爾頓搖搖頭:“是裡頭的。結膜是黃的,內分泌物也都是。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黃疸,可是其他的症狀不符合。中暑的全部表征都在這兒了——肺部充血和水腫,各臟器遍布淤癍,肝臟小葉分離,腎小管變性,還有心肌顯著破損。”“真可怕。”拜佐爾說。他研究著屍體的上下顎,“沒有填充物。沒有齲齒。隻有富人才可能把牙齒保護成這樣。”“但是她的衣服很廉價!”達爾頓對此不敢苟同。“正是關鍵。衣服還在嗎?”“是的,先生。”薩姆說,“要我拿來?”“謝謝了。”拜佐爾細細查看品質低劣的黑色外衣——衣服的領口和袖口各有一道綠色勒邊,拿起質地如紙的高跟鞋研究,連又輕又薄的人造纖維貼身內衣褲也不放過。衣物的品位不差,但都是機器製造的廉價貨色。“她不像穿這種衣服的女孩。”他繼續察看外套——粗糙的黑色棉布,沒有皮毛,襯裡縫著品牌:市政廳百貨公司(原文為法語。)。“巴黎最便宜的百貨商店,”他說,“能讓我看看你的報告全文嗎?”達爾頓醫生換了一邊麵頰嚼口香糖:“要是需要,我可以給你一份。”“多謝。我想內臟的毒理學試驗已經做過了吧?”“不歸我管。那活計是市屬毒理學家蘭伯特的。”拜佐爾·威靈醫生抬起頭:“不是‘小豬’蘭伯特吧?”“他們的確管他叫‘小豬’。你認識他?”“認識——如果是我說的那個‘小豬’的話。他的實驗室在哪兒?”“貝爾維醫院。”外麵,沒精打采的太陽投下缺少熱量的光線,落在排水溝裡堆了兩英尺高的積雪上。拜佐爾迎著北風從停屍房走了一小段路,來到醫院。他還沒同市屬的毒理學家打過交道。他為地區檢察官做的事情主要是檢驗被告人的精神狀態和證人可靠與否。不過,他依然有個模糊的印象,大概在報紙上謀殺案報道中見過“蘭伯特醫生”這個名字。真的會是他在約翰斯·霍普金斯認識的“小豬”蘭伯特嗎?多年在巴黎和維也納的求學生涯,讓拜佐爾和學生時代的朋友都斷了聯係。“我是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請問在哪兒能找到蘭伯特醫生?”“四樓。”實驗室既不特彆大,也不特彆新,牆壁上斑斑點點全是潑濺的痕跡,桌子椅子也遍布汙漬疤痕,難得的整潔光亮的物品隻有顯微鏡、天平、分離器和其他設備。恰在此刻,實驗室另外一頭的男人抬起頭來:“拜佐爾·威靈!天哪,這不是——”正是“小豬”,一點兒不錯,比從前更像一隻粉嫩的小胖豬了。蘭伯特把廚房椅子裡的書扔到地上,將椅子推給拜佐爾。“讀過你那本該遭詛咒的書了,”他告訴拜佐爾,“你當占星術士或者巫醫倒是挺適合。你在維也納待了多久?六個星期?”“我在巴黎、倫敦和維也納待了差不多八年。”“移民了不成?哼哼,告訴你吧,這個國家的醫學專家徹底拒絕弗洛伊德理論!還有,不許抽煙!隻有心理學家才會一走進實驗室就掏火柴!”“還是我認識的那位老‘小豬’,還是那一副好脾氣!”拜佐爾收起煙盒,“沒多久以前,醫學專家也‘徹底拒絕’細菌理論。”“兩回事!”“哦,是嗎?”(拜佐爾的用詞是“yeah?”,yeah是yes的美國俚語變化,在英國,人們還是使用yes。)拜佐爾反詰道,他的用詞說明他並沒有移民歐洲,“我不是來和你討論心理學的,我來向你要一樁案子的資料。”“哪一樁?”“雪地裡發現的女孩屍體——發現時還是溫熱的。”“噢,‘紅燙妞兒案件’。你想知道什麼?”“死亡原因。”“說實話吧,我一丁點兒頭緒都沒有——到現在為止。”蘭伯特飛快地翻看桌上的一疊打字機打的報告,“多數下毒的人都因循守舊。他們喜歡用早已經過實踐驗證的——砒霜、嗎啡、馬錢子堿、氰化物、天仙子堿之類的。因此我們也總按部就班,所以一旦有新鮮東西出現,我們就犯了難。這兒有一份達爾頓的屍檢報告。你能從裡麵看出什麼嗎?”拜佐爾看了一眼第一頁,歎息道:“屍檢報告總讓我想起那位感歎‘多麼美麗的潰瘍啊!’的醫生。念給你聽聽:‘左肺斷麵呈紫紅色……腎臟表麵光滑,呈中等醬色……肝臟呈草綠色……脾臟呈深黑紫色……膽囊,淡金黃色……’誰敢懷疑達爾頓的審美情趣?……有沒有可能是肝臟中毒?氯仿?磷?”“我也想到了。不過沒發現應有的症狀——比方說血液細胞的顯著毀損。貧血、瘦削和脾臟腫脹可能源自慢性瘧疾。可是瘧疾隻會讓皮膚發黑發黃,還沒聽說過它能讓麵部變成明黃色,而身體其他部分保持原樣。”“儘管瘧疾會引發高燒,但也不大可能讓身體在死後保持高熱。”拜佐爾補充道。“我實在想不出會是什麼!”蘭伯特承認道,“十二月裡中暑!太瘋狂了!”拜佐爾審視著夾在報告上的女孩屍體照片:“真是奇怪,但是我有種感覺,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女孩。”蘭伯特瞪起眼睛。“這個,”他說,“真是該死的奇怪。因為我也有相同的感覺。她讓我想起衝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有好些年沒去過海邊了。”獨自一人吃飯的時候,拜佐爾的思緒總在死去女孩的麵孔上打轉——大大的灰色眼睛,長長的黑色睫毛。通常來說,他可以如猿猴般敏捷地穿行於彼此關聯的思緒密林中,尋蹤覓跡直至找到想法或是記憶源頭。然而,今晚他用儘心思仍然一無所獲。有關那張糾纏心頭的麵孔的記憶似乎唾手可得,但隻要凝神細想,記憶就會逃離他的掌控,仿佛被擁有反對他的力量的意誌生生拽走一般。他再次認識到,潛意識不是一個單純的概念或是理論,更是某種鮮活的有關人性的存在。餐後,拜佐爾走進客廳,坐在高背靠椅裡。他合上雙眼,試圖集中精神。終於,“雜誌”這個字眼飄進他的大腦。他每周好幾十種雜誌,多數是科學報刊,與女孩和衝浪沒有太多關係。“朱尼泊!星期天你看的舊雜誌在哪兒?封麵是一個女孩站在衝浪板上的那本?”朱尼泊不知所措:“怎麼?在廚房裡,先生。”這是一本感官雜誌的五月號。衝浪的女孩身穿猩紅色浴衣,發色金黃,如同盛開的黃水仙。她和死去的女孩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拜佐爾翻看內頁插圖,然後是廣告。他為什麼把死去女孩的臉和這本雜誌聯係起來?他把雜誌轉了個身,映入眼簾的是封底廣告。正是她了——彩色照片中的她和他想象中活著的她一模一樣——大大的灰眼睛,黑色的睫毛,斜對角的眉型,凹陷的麵頰,光滑如絲的黑發。皮膚,暖象牙色的皮膚,沒有沾染一絲黃色。當然了,他沒法百分之百確定。他正在對比死者的臉和活人的照片。這是一張露四分之三臉的側麵照片——對於身份查證最適合不過了。和廣告中的所有女人一樣,她肌膚的光潤和身材的瘦削都超越了常人。她身穿晚禮服拍照,一件看似綢緞質地的深米黃色禮服。她的唯一飾品是條長串珍珠項鏈——若是真貨肯定令人瞠目結舌。然而不可能是真的——這畢竟是廣告。可憐的女孩!過著什麼樣的墮落生活——竟然要出賣她的麵容和身體,親眼目睹它們在雜誌和廣告牌上閃耀。但是,毫無疑問,她沒有彆的選擇……良久之後,拜佐爾讀著打印在照片底下的文字:愷瑟鈴·喬斯林小姐,活躍於紐約和巴黎的傑拉德·喬斯林太太的可愛女兒,就要登上社交舞台,她今年冬天的成年舞會將是本社交季最璀璨奪目的活動。喬斯林小姐——友人昵稱她為凱蒂——因她嬌美靈動的身體而聞名。請聽她對名牌“嬌美”有什麼評論:我喜歡“嬌美”,因為它絕對安全。現在我正借著“嬌美”法減肥,巧克力和果醬軟糖我想吃就吃,不用擔心卡路裡。還有,我的肌膚煥發出玫瑰花瓣一般的光彩,因為嬌美不單單無害——它更是滋養品和美容劑!(簽字)愷瑟鈴·喬斯林。拜佐爾繼續讀下去,廣告文案親切宜人、潛移默化的風格深深吸引了他。為什麼不追趕潮流,用“嬌美”——這優雅的減肥方法保持體形?無需節食!無需按摩!無需累人的鍛煉!隻需每晚喝雞尾酒的時候順便吞一片嬌美,你就永遠和“救生圈肥腰”還有“氣球臀部”說再見了!嬌美的包裝瓶極儘奢華,現代感十足。閨房精裝:十元。隨身簡裝:七元五角。頁麵最底下是注冊商標——微笑的年輕男人,沒有太多特征,身上的高領白袍、頭戴的單筒顯微鏡說明他是科學家。還有兩行難解的詞句:科學說“嬌美”乃是減肥正途!源自古波斯國的美容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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