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1 / 1)

吉本芭娜娜 2822 字 1天前

那天從一大早就開始下起了雨,夏天的雨中有一股海水的氣味。我覺得無聊,一直在房間裡看書。也許是前幾天的深夜遊玩累著了,鶇這些天一直頭疼、發燒,臥病在床。剛才我把午飯端給她時,她正躺在被窩裡呻吟。那是我早已習慣了的光景,竟有些懷戀。“飯放在這兒了啊。”我大聲說著,把托盤放在了枕頭邊。走到門邊,我突然冒出一句:“鶇,你患的不會是相思病吧?”鶇沉默著,伸出手拿起一個塑料水壺朝我扔過來。不管發生什麼,不管病成什麼樣,她在這方麵永遠都不會示弱。水壺一下子撞到拉門旁邊的柱子上,接著掉在了榻榻米上。我在劫難逃,頭發被澆得濕漉漉地回到房間,水從頭發上滴落到榻榻米上,靜靜地浸洇開來。窗外,遠處深灰色的海,巨浪發出令人恐怖的咆哮。天空和大海好像都被罩上了一片單色調的過濾片一樣,灰茫茫一片。在這樣的日子裡,小小大概也隻能蹲在潮濕的、散發著泥土氣息的小狗屋裡,靜靜地看雨吧。走廊裡,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傳來那些無法去海裡遊泳的客人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總是這樣,下雨的日子裡,人們隻能躲在這個像大家庭一樣的旅館裡,不知該怎樣消磨時間。前廳裡那個大電視機前以及古舊的遊戲機周圍,大概早已人頭攢動了吧。我一邊慵懶地胡思亂想,一邊隨意地翻看著書。窗外,雨滴像流星一樣打在窗玻璃上,然後再順著玻璃流下來。雨滴化作我腦海裡一幅幅畫麵,一次次的閃現過去。突然我腦子裡一閃:“如果鶇的病就這樣越來越重,有一天終於不行了的話……”我的這種感覺,在鶇還很小的時候就有,那時她的身體比現在還弱。每當看到她生病時,這種感覺就會時不時地湧上來。在這樣一個下雨的日子裡,過去和未來就這樣在空氣中融彙在一起,突然浮現在眼前。不知不覺中,一滴眼淚滴落到書上,然後就再也止不住了。突然清醒過來時,耳邊聽到了雨打在房簷上“啪嗒啪嗒”的聲音。我驀然問自己:“你這都是想了些什麼呀。”於是擦掉眼淚,把這些統統丟到腦後,繼續看起書來。下午三點的時候,再也沒有可看的閒書了。鶇依然躺在床上,陽子出門了,電視節目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實在是無聊,我決定去書店。也許是聽到了我開門的聲音,鶇在她那關著門的房間裡問我:“你去哪兒?”“書店,你有沒有要買的東西?”我說。“幫我買罐蘋果汁,要天然果汁100%的那種。”鶇聲音沙啞地說,肯定燒得特彆高吧。“知道了。”“還有……一個白蘭瓜,另外,再買一盒壽司吧,還有……”她沒完沒了地說著,我不再理她,飛快地跑下台階。海邊小鎮的雨總是給人一種靜悄悄的感覺。大概聲音都被大海吸走了的緣故吧。住到東京後,最讓我吃驚的莫過於下雨的時候,那“嘩嘩”的雨聲,聲音好像特彆大。走在沿著海濱修成的小路上,被海水浸泡著的沙灘顯得黑沉沉的,仿佛墓場一樣寂靜得令人覺得異樣。落在海裡的雨滴,在海麵上砸出成千上萬個波紋,卻很快又被瞬間洶湧而來的波濤打得粉碎。小鎮上最大的書店今天人很多。顯然,這樣的日子,小鎮上的觀光客們也隻能來書店消遣了。我很快地瀏覽了一下店內,果然,我想買的雜誌都賣光了。沒辦法,我隻好來到了擺放著文庫版舊書的書架前,想找找有沒有其他可看的,沒想到恭一正站在最裡麵的書架前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書。真是無巧不成書啊!於是我走到他麵前,跟他打招呼:“今天沒帶狗啊。”“嗨。”他笑著說,“因為下著雨啊,就沒帶它出來。”“你住的地方又不是自己家,怎麼能養狗呢?”“事先征得旅館的同意,他們允許我把狗拴在後院裡。因為我是常客嘛,和大家相處得都很好,有空的時候我也幫他們鋪鋪被褥什麼的。喏,又不敢透露自己的家世,倒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間諜一樣,挺尷尬的。”“是這樣啊。”我點點頭。因為,他是那個山腳下即將開業的大飯店老板的兒子,而對於這個小鎮上的旅館經營者們來說,那個大飯店或多或少都給他們帶來了煩惱。仔細想想,這個夏天對他來說也不是太好過吧。“今天,鶇乾嗎呢?”恭一說。大概是後來回想起來才意識到當時有那種感覺吧。當他準確無誤地叫出“鶇”的名字時,我突然覺得鶇的這份感情,說不定會有一個光明的前景呢。那一瞬我竟有些激動。看著雨滴沿著書店屋簷上的塑料布“滴滴嗒嗒”地落下來,我說:“鶇病了,彆看她平時活蹦亂跳的,其實身體很弱……如果可以的話,來看看她吧。鶇肯定特彆高興。”“如果不影響她休息的話,我也想去看看。”他說,“你這麼一說,我覺得她好像是挺蒼白瘦弱的……不過,是個挺有趣的女孩兒。”不知怎麼說才好。在慢慢把小鎮籠罩起來的透明的雨中,那一刻我真的相信,鶇和這個男孩子之間肯定有一種緣分。我從這一年的春天搬到東京,在那裡上學,常見到一對對熱戀中情侶(這樣寫,更顯得自己是一個土裡土氣的鄉下佬了)。後來發現在那些人身上,你總能找到令他們互相吸引的理由:或者是外貌相似,或者是生活態度、穿衣著裝的品位相似,即使是猛一看多麼不般配的一對,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也會有一些東西,讓你見了禁不住大呼:“難怪……明白了,明白了。”可是那天,我對鶇和恭一之間這種東西的感覺,卻非同尋常的強烈。是的,剛才就在他叫了鶇的名字時,他們倆瞬時在我的腦子裡毫厘不差地合二而一,閃著耀眼的光輝。我知道他們兩個對彼此的興趣是那麼強烈,在這個令人慵懶的陰雨天,他們已穿越時空緊緊地連接到了一起。我對自己的第六感非常有自信。而且,我在他們兩個人身上感覺到的,也許正是那種叫做宿命或者熱戀前兆之類的東西吧。在煙雨迷蒙的灰色道路上,看著被雨水淋濕的柏油路泛出七彩的光,我一邊走一邊想,我的感覺肯定不會錯。“等一下,去看病人,是不是最好買點兒東西帶給她啊。她,喜歡什麼?”聽恭一這麼說,我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什麼都行,她好像喜歡蘋果汁、白蘭瓜、壽司。”“這些東西混在一起,好像不會好吃吧。”恭一邊說邊搖了搖頭。這就叫自作自受吧。我心裡想著,一路上偷偷笑個不停。“鶇,來客人了。”想象著鶇吃驚的眼神,以及她為了掩飾慣用的手法,我悄悄地打開了推拉門。但是,鶇不在。在燈光明亮的房間裡,隻有被褥,以及鶇睡過後留下的形狀。我一下子愣住了。雖然說鶇常常喜歡做一些離奇古怪的事,但今天她可是個高燒近39度的病人啊!“不在……”我喃喃著。“但是,她不是病得很厲害嗎?”恭一皺著眉頭,說了句很奇怪的日語。“按說,是那樣的呀。”我也一籌莫展,“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到下麵去看看。”我跑到門口,去查看鞋櫃裡有沒有鶇經常穿的那雙拖鞋。隻見鶇那雙上麵印有小白花的沙灘拖鞋一隻不少地和客人們用的拖鞋一起擺在鞋櫃裡,我鬆了一口氣。這時,政子小姨從走廊那邊過來。問我:“怎麼了?”“鶇不在房間裡。”“啊?”政子小姨瞪大眼睛說,“可是,這孩子正發著高燒啊。剛剛請醫生來給她打了一針,難道是那一針退了燒,感覺好些了……?”小姨不安地說道。“肯定是這樣的。”“可我一直都在前台這兒啊,除了你,再也沒有人出去過啊。也許她還在旅館裡吧……不管怎樣,先找找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們讓恭一幫著到家附近找找,我和政子小姨分頭在旅館內找。旅館的附樓、自動販賣機旁都看了,陽子的房間也打開看了看……都不在,連鶇的影子都沒有。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建築物裡,我們穿梭在兩邊有著相同門型的昏暗走廊上,伴隨著雨聲不斷尋找著,漸漸地,我竟有了一種孤獨地走在迷宮裡的奇怪感覺。熒光燈下,在來來回回尋找的過程中,我和政子小姨越來越不安。是的,這種感覺從很早以前就有,每當這種時候,襲上我們心頭的與其說是擔心、憤怒,不如說是不安。我們知道,那個傲慢無禮的鶇,那個在我們眼前總是真實可觸的鶇,她的生命之光其實是那樣的微弱悲哀。即使是玩秋千時稍微多玩了一會兒。即使是在海裡多玩了一會兒。即使是因看深夜電影睡眠不足。即使是在稍微有些涼的天氣裡,忘了穿外套。鶇就會病倒。大家之所以對鶇的存在印象深刻,隻不過是因為她在用那種強悍的方式抵抗著軀體的病弱而已……真的,在這樣的陰雨天,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時,往日的記憶就會從內心深處真實地浮現出來,那時的空氣裡仿佛充滿著感傷的顏色,映照在暗暗的玻璃窗上—童稚的眼睛裡。那扇緊閉的拉門是那麼沉重,母親的提醒“鶇的生命很危險,你要安靜”,含著眼淚的陽子那長長的大辮子。小時候這樣的事真的是家常便飯。“還是沒有啊……”回到鶇的房間門前,我們又一次歎著氣說。“附近這一帶也都沒找到。”恭一也一邊說著一邊迅速地上了樓梯。他好像沒打傘就出去了,頭發全被淋濕了。“哎呀,都濕成這樣了……真是對不起。”政子小姨還不知道他是誰,就先道起了歉。順序都搞亂了。“是不是去了遠處啊。”我說著,想看看外邊,便朝著陽台方向走去。從那個通往陽台的有著巨大木製窗框的窗戶望過去。於是,我發現了。“在這呢……”我力氣全無地對政子小姨說,然後吱吱嘎嘎地打開窗戶。她竟然鑽到曬衣台下麵的木板和二樓屋頂之間的一個小小空隙裡躲了起來。她一動不動地躲在那兒,從木板之間的縫隙裡抬頭看著我說:“被發現了。”“什麼被發現了啊?你這是在乾什麼啊?”我實在氣得要命,不知道她這究竟是要乾什麼。“呀,你光著腳啊!這麼冷的地方……快過來,回頭又該發燒了。”政子小姨說。看她的表情,顯然是鬆了一口氣。她把濕漉漉的鶇從陽台下麵拽了出來。“我去拿毛巾,你趕快進被窩,聽見了嗎?”看著政子小姨匆匆忙忙地跑下了樓梯。我問:“鶇,為什麼你會待在那麼莫名其妙的地方呢?”的確,過去我們在玩捉迷藏的時候,鶇也總是喜歡藏在那裡。可現在也不是能玩捉迷藏的時候啊。“還不是因為你。”鶇大概是因為發燒燒的,嗓子有些沙啞地咯咯笑著說,“你帶著恭一來,是想嚇我一跳,對吧?我從窗口看到了你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就想將計就計讓你撲個空。”“你媽媽脾氣真好。”恭一說,“一點兒都沒有責備你。”剛才他一直客氣地說要回去,小姨、鶇和我拚命地挽留,他才答應留下來喝杯茶。“母親對女兒的愛比海深呀。”鶇說。我心想真是胡扯,小姨的平靜僅僅是因為她對鶇平時惹的麻煩早已經習以為常了。反正過不了多久恭一就會知道的,所以我什麼也沒說,隻是靜靜地喝著茶。而這時,恭一看著鶇就像看著一隻瀕臨死亡的貓一樣,眼神裡充滿了憐惜和同情。我不想給他潑冷水……而且,我注意到了鶇特彆痛苦的樣子,看上去實在令人擔心。下眼瞼處有些發黑,呼吸急促,嘴唇青紫。被雨水淋濕的頭發貼在前額上,眼睛和臉頰燒得發亮。恭一站起來,說:“那,我告辭了,回頭見。彆再亂跑了,好好休息,快點兒好起來。”“等一下。”鶇說著,用她那燒得燙人的手抓住我的手腕,聲音沙啞地說,“瑪麗亞,快留住他。”“……鶇讓你等等。”我抬起頭衝著恭一說。他回到鶇的枕邊,問:“有事嗎?”。“給我講點兒什麼吧。”鶇殷切地說,“從小我不聽一個新鮮故事,就睡不著。”“胡扯!”我又在心裡叫道。但是,我卻覺得“新鮮故事”這個短語用得特彆好。很可愛,好像散發著一種香甜的氣息。“嗯,講點兒什麼呢?那麼為了讓你睡個好覺,我就給你講個毛巾的故事吧。”恭一說。“毛巾?”我問。鶇也不解地瞪大了眼睛。恭一繼續說:“我一生下來,心臟就不太好。但必須長到一定年齡,有體力了,才能接受手術。當然,現在手術早已經做過了,而且這麼健康結實,所以很少再想起那個時候。但是一旦遇到麻煩或令人痛苦的事,就會想起那條毛巾……過去,我是一個病得幾乎起不來床的孩子。雖然知道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治好,但依然期待著那一天,等待一個不確定的結果,心情可想而知,平時不發作的時候還好,一旦發作起來,心裡就會憋悶得令人不安,難受得要命。”我們沉浸在他這突如其來講的故事裡。雨聲好像消失了。恭一平淡卻清晰地講著,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回蕩。“每次發作的時候,我就躺下來,什麼也不想。因為如果閉上眼睛,我會胡思亂想,而且我也不喜歡黑暗,所以我總是一直睜著眼睛,等著難受勁過去。大概就像人們說的遇到黑熊時躺在地上裝死的那種感覺吧,實際上那種感覺一點兒也不好。我的枕套是特製的,是母親結婚時,外婆送給她的質地非常好的進口毛巾,母親一直都很珍惜地用著。後來,因為毛巾的邊緣部分開線了,母親就用它給我縫了一個枕套。深藍色的底上,排列著五顏六色的外國國旗,非常好看。我經常側著頭靜靜地注視著那些搭配鮮豔的色彩。那時,我常這樣捱時間……那個時候並沒覺得怎樣。後來,比如手術前,或手術後痛苦的時候,還有遇到令人厭煩的事情時,腦子裡就會一下子浮現出那條毛巾上的圖案。雖然那條毛巾早就沒了,但是,那每一針每一線每一個紋路,卻都清晰得讓你覺得它仿佛就在眼前,隻要你一伸手就能觸摸到似的。人一下子就會有了精氣神。很奇妙對吧?我想這大概也是一種信仰吧。怎麼樣,很有意思吧?講完了,這樣可以嗎?”“原來如此……”我說。他的穩重以及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還有他的眼神,大概都是因為他經曆了那樣的童年才能夠擁有的吧。雖然他們兩個的外在表現正好相反,但是鶇和恭一一樣,都各自走過了一條孤獨的道路。雖然我們說那是上天的安排,毫無辦法。但是一想到鶇那弱不經風的身體,卻承載著那樣一顆不同尋常的少女之心,心情就特彆的沉重。因為,鶇有著一個比任何人都深沉、炙熱的心魂,那心魂強勁得甚至可以抵達宇宙,但是卻被她那極端孱弱的肉體限製著。那能量是否能讓鶇一眼就感覺到恭一眸子裡的東西呢?“看著那些國旗,你想沒想過那些遙遠的國家?甚至死後要去的地方?”鶇看著恭一,突然提出了這麼一個令人驚訝的問題。“嗯,常常想。”恭一說。“可是,現在你已經成了一個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的人了。真好。”鶇說。“嗯,你也能……我說的不是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的意思。這裡也很好啊,穿著沙灘拖鞋、遊泳衣就能出門,有山有海,你的心臟那麼健康,又愛琢磨事,即使一直待在這裡,也比那些去過世界各地旅行的家夥們看到的東西多。我是這樣覺得的。”恭一靜靜地說。“如果是那樣就好了。”鶇笑了,眼睛裡閃著光,燒得通紅的臉上露出潔白的牙齒。那紅紅的臉頰在潔白的被子映襯下仿佛更增添了幾分嫵媚。我今天不知怎麼特彆愛流淚,禁不住低下頭,拚命眨著眼睛。這時,鶇注視著恭一的眼睛說:“我喜歡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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