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為什麼。每當船漸漸駛近漁港的時候,我總會有一種自己是外來客的感覺,這種感覺從很早以前就有了。“這裡是我生長生活的地方,自己隻是乘船出了一次遠門後又坐船回來了”,生活在這裡的時候,本來應該是這樣的感覺。但不知怎麼,我那時就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鄉客,從遠方來到這裡,不知哪一天肯定還得從這裡離開。人們肯定會有這樣的時候吧,不知在何時何地,當你從海上遠遠地看到若隱若現的港口時,多少都會有一種自己是一個異鄉人的感覺吧?暮色降臨。在夕陽的照耀下,海麵閃爍著粼粼波光,在大海和橘紅色的天空儘頭,仿佛像海市蜃樓一樣,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小碼頭。從破舊的揚聲器裡傳出船到達碼頭時的音樂,船長播報了故鄉碼頭的名字。想必外麵一定很熱,但是船艙裡的冷氣開得太足了,甚至感覺有些冷。從坐上新乾線到轉乘快速船,興奮的心情一直伴隨著我。一旦被波濤搖晃得昏昏欲睡時,那種興奮的感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像剛剛睡醒似的,倦怠無力地直起身子,從被浪潮打濕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那熟悉的海岸就像電影鏡頭裡的畫麵一樣,一點點從遠處拉到近前。汽笛響了。船繞了一個彎,拐過防波大堤,停靠向棧橋。碼頭上矗立著一個大牌子,上麵寫著“歡迎您”。我看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鶇正交叉著手臂抱在胸前,靠著大牌子等在那裡。船慢慢地靠上岸去,“咣當”一聲停住了。船員把纜繩扔到岸上,放下渡板。在黃昏暗淡的光線裡,乘客們有秩序地一個接一個下了船。我也站起來,拿著行李,加入了下船的隊列。一走出船艙,外麵的濕熱空氣撲麵而來。鶇大步走了過來,也不說“好久不見了”,也不問“你好嗎”?上來就繃著臉皺著眉不高興地說:“怎麼這麼慢呀。”“你可真是一點兒也沒變啊。”我說。“都快曬成乾兒了。”鶇依然一點笑容也沒有地說道。說完就自顧自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我不出聲地偷偷笑了。因為這實在是鶇的接人方式,讓我一下子覺得又高興又好笑。山本屋依然好端端地坐落在原來那個地方。看到它的那一瞬,竟覺得有些異樣。就好像突然見到了一個很早以前在夢裡夢見過的老房子一樣,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直到鶇打開大門衝著裡麵大聲喊:“哎,那個隻會吃的醜妞到了啊!”一切才又恢複了原有的色彩。小小在屋子後麵“汪汪”地叫著。“怎麼這樣說話?”政子小姨一邊笑著一邊從屋子裡麵迎了出來。陽子也走過來微笑著打招呼:“瑪麗亞,好久不見了。”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心不知不覺地竟狂跳起來。門口排列整齊的一排排沙灘拖鞋,顯示著這裡最後一個夏季的繁榮。當我聞到家裡味道的那一瞬,原來的生活節奏又一次被喚醒了。“小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我問。“不用,不用。你去裡麵和陽子一起喝茶吧。”小姨笑著說完,就匆匆忙忙地朝廚房跑去,那邊一片嘈雜繁忙的聲音。是的,山本屋現在正是陽子要去打工前的吃飯時間,也是姨父和小姨要專心準備客人們的晚飯,最忙碌的一段時間。日複一日,總是在同一個時間重複著同樣的流程。屋子裡,陽子果然在吃著飯團子,看到我進來,就從矮腳桌上拿出那隻從前我用過的茶杯,倒上茶。“喝茶。”陽子那明亮的眼睛微笑著對我說,“瑪麗亞你也吃個飯團子吧?”“傻瓜!馬上就是豐盛的晚飯了,這會兒吃了,還能吃得下晚飯嗎?”倚靠在牆角伸著兩條腿翻著雜誌的鶇頭也不抬地說。“說的也是,瑪麗亞,晚上給你帶蛋糕回來,等著啊。”陽子說。“你一直在那裡打工嗎?”“是啊。對了,蛋糕的種類又增加了呢。今晚我給你帶新品種的蛋糕回來。”陽子說。“太好了。”我說。窗子開著,紗窗的外麵,洗完海水澡的人們一撥兒一撥兒地走過去。明快的笑聲不斷傳來。所有的旅館都到了準備吃晚飯的時間,小鎮上充滿了活力。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電視裡傳來播放晚間新聞的聲音。海風夾著潮水的氣味,靜悄悄地從榻榻米上拂過。走廊裡傳來了剛剛洗完澡的人們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遠處的海麵上,傳來海鷗的鳴叫聲。從窗戶看出去,透過交叉錯綜的電線空隙,能夠看到被染成了紅色的天空,那顏色紅得甚至有些令人害怕。一切依然是那麼熟悉,這個一如從前的傍晚。雖然知道世上沒有永遠不變的事物。“瑪麗亞來了。”隨著聲音,聽到一陣腳步聲近了,姨父掀開門簾探進頭來。“哦,遠道而來,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笑著說完就走了。鶇站起來,啪嗒啪嗒地走到冰箱前,拿出很久以前從一個居酒屋得來的有著米老鼠圖案的玻璃杯,倒了一杯麥茶,一口氣喝完,然後把空杯子扔進了被擦洗得乾乾淨淨的洗碗池裡。“就他,竟想要開山區度假屋。簡直是個給人找麻煩的父親。真是的。”“那是爸爸多年的夢想啊。”陽子稍稍低垂著眼簾說。如此真實地擺在眼前的旅館,明年夏天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怎麼可能讓人接受?她們倆肯定也是這樣的。每天每天,波瀾不驚地在這個小鎮上生活著,睡覺、起床、吃飯。情緒有好的時候,也有不好的時候,看電視、戀愛、去學校上學、放學後必回的是這個家。當你不經意間回眸那些日複一日的平凡日子時,會發現它多多少少都會留下些什麼。就像那些沙子一樣,純淨溫暖。在那熟悉的輕柔微暖的氣息裡,因旅途疲勞而有些昏昏欲睡的我,回味著這令人陶醉和眷戀的幸福。夏天來了。啊!夏天終於開始了。隻有這一次了,過去了就不會再來的季節。但時間卻依然如故地靜靜流逝,雖然明白這一點,此刻內心裡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緊迫和苦悶。那個時刻,我們坐在暮色籠罩的房間裡,大家對此都心知肚明。雖然有些悲哀,卻又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吃過晚飯,拿出箱子裡的東西整理時,聽到小小歡鬨的叫聲。我從屋子的小窗裡探出身子,能夠看到後院,向下望去,暮色中,鶇已經把小小脖子上的繩鏈拿在手中。看到我,鶇抬著頭問:“你要不要一起去散步?”“去。”說完,我趕快跑下樓來。天空還微微有些亮,暮色中閃亮的街燈顯得鮮明耀眼。鶇依然是被小小拽著走。“今天累了,我們隻走到海灘的入口那裡吧。”鶇對我說。“你每天都出來散步嗎?”我吃驚地問。鶇的身體好像沒有那麼好啊。“都怨你,給這個家夥養成了散步的習慣。自從你走後,每天早上一到散步時間,這個家夥就會狂叫不止。我本來睡覺就輕,天天被它吵醒。後來,讓它也妥協妥協,我們就把早上散步的時間改在了晚上,我和陽子輪換著帶它出來。”“哎呀,那真是對不起。”“不過,被小小拖著這樣走走,我的身體倒好像也一天天好起來。這是好事。”鶇側著小小的臉頰笑著說。從一出生,鶇的身體就這裡那裡地病痛不斷。她很少跟彆人說自己的身體哪裡不舒服,即使是開玩笑時也從未聽她說過。難受的時候,總是自己獨自發一通脾氣,或者甩出一通刻薄的話後走人,然後一個人躺到床上。但是,鶇從來沒有放棄過。她的這種態度有時讓人覺得很爽快,有時也讓人氣得要死。夜色漸濃的街道上,依然熱氣熏人,青黛色的天空下、朦朦朧朧依稀可辨的白色沙灘上,孩子們這裡那裡地在放煙火。走過碎石小路、過了橋就是海灘,我們登上直伸到海灣裡的大堤上,鶇放開小小,小小立刻撒著歡向海灘方向跑走了,我和鶇坐在防波大堤的水泥樁上,靠在一個角落裡,喝著冰鎮的罐裝飲料。清爽的海風拂麵而來。遠處淡淡的雲彩間,夕陽好像特彆戀戀不舍地一閃一閃地探著頭,然後又一點一點地被流雲推走了。小小早已跑得無影無蹤,正想著它跑哪兒去了時,它好像很擔心似的又跑回來了。對著坐在高不可及的水泥樁上的鶇“汪汪”地叫著。鶇笑著,伸手摸摸它的頭,拍了拍它的背。“看來你和小小已經相處得水乳交融了哦。”看到他們倆親密的程度比以前又進了一步,我覺得感動而欣慰。鶇沒有任何回應。當她沉默的時候,才真的像是一個比我小的表妹。但是,過了一會兒,鶇才恨恨地說:“說什麼呢?真差勁!說得好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被花言巧語的男人欺騙成了感情的俘虜,懵懵懂懂結了婚似的。”那表情就像吃東西吃到一條蟲子。“什麼?你是指小小和你相處融洽這件事嗎?”心裡知道她說的肯定是這件事,但因為還想聽聽鶇的下文,於是試探著問道。鶇說:“當然了,一想到有人說自己和一隻狗相處融洽,渾身就起雞皮疙瘩,客觀地去想,也會覺得特彆不舒服。”“這有什麼嗎?你呀。這麼說,是因為難為情吧?”我笑著說。“開什麼玩笑?你這家夥,真的是一點兒也不了解我。我們在一起相處多少年了。好好動動腦筋!”鶇臉上帶著譏諷的表情笑著說。“我知道的。隻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我說,“但是,我知道你並不是不喜歡小小。”“嗯,喜歡啊。我當然喜歡小小。”鶇說。夕陽把天空染成幾重顏色,所有的事物都像被蒙上了一層濃重的薄暮一樣,朦朧地浮現在眼前。在水泥樁形成的坑坑窪窪的陰影處,波浪時不時地湧上來在那裡歡跳著。天空中金星就像是一個小電燈泡似的,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當然,令人討厭的家夥,自有他們自己的哲學。但是,我卻覺得,”鶇繼續說,“那種隻會把心許給狗的令人討厭的家夥,未免也太單純了。”“令人討厭的家夥?”我笑了。好久不見的鶇,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話,終於痛快地說了出來。這樣的話題,隻屬於我和鶇兩個人。自從上次“妖怪信箱事件”以來,我成了鶇的知心好友,隻要是鶇想說的事情,即使那件事不符合我的生活態度,她也經常願意跟我說,我也能理解。“比如說,有一天地球上鬨起饑荒了。”“饑荒?你的話題轉變得太快了,我的腦子都跟不上了。”“討厭,閉上嘴聽著!如果真到了沒有東西吃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成為可以滿不在乎地把小小殺了吃掉的那種人。可能有這種人:殺了狗之後偷偷哭一場,替大家感謝它,然後心懷愧疚地給它修一座墳墓,對著墳墓裡的狗道歉,並從它的骨灰裡揀出一塊骨頭來做個項墜一直戴在身上。我絕不想做那種虛偽的家夥!如果能夠,我倒是想做這種人:做了就做了,事後絕不後悔,也絕不會有良心的譴責。吃完後還能平靜地笑著說:‘小小真的很好吃。’當然,說到底這隻是打個比方而已。”鶇纖細的手臂抱著雙腿,頭歪著架在雙腿中間沉醉的樣子,和她嘴裡冒出來的語言之間反差實在是太大。我看著她,不知怎麼就好像是看著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一樣,覺得特彆不可思議。“這種人,與其說是令人討厭的家夥,不如說是變態的家夥。”我說。“對,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家夥。和周圍的人永遠都格格不入,自己也不知自己要乾什麼,而且控製不了自己。不知道自己目的地在哪兒。即使是這樣也能被認可就好了。”鶇注視著夜幕下的大海,語調爽快地說。自戀嗎?好像不是。歸類於美學?好像也有些不同。在鶇的內心裡有一麵打磨精致的鏡子,除了反映在那裡麵的東西,鶇都不去相信,甚至想都不願去想。大概就是這樣的吧。但是,即使是這樣,我,還有小小,大概她身邊的人們也都一樣吧,大家都喜歡鶇,不由得會被她迷住。即使不知道她會怎樣捉弄自己,即使她亂發脾氣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作為小小,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她殺了吃掉。在鶇的思想和語言的背後,在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肯定有一束光支撐著她這脆弱的生命和不羈的性格,那是一束強烈得有些悲傷的光,在一個連她本人也不知道的什麼地方,就像一個永動機一樣永遠閃爍著。“天一黑下來,就感覺有些冷了。回去吧。”說著,鶇站了起來。“鶇,真不像話啊。都能看到你的內褲了。”“不就是個內褲嘛,彆那麼斤斤計較啦。”“那你也太不計較了吧。”“哎呀,無所謂啦。”鶇笑了,然後大聲喊著:“小小!”小小從長長的大堤上一溜煙地飛跑過來,好像有很多事要向我和鶇彙報似的,“汪汪”地叫著,撒著歡。“哦,哦,好,好,知道啦。”鶇對著小。我們開始往回走,小小一會兒超過我們跑到前麵,一會兒又停下來等我們。突然,它好像警覺到了什麼似的抬起頭,飛快地向前跑去。怎麼了?我們正在納悶的時候,小小已經從大堤的另一邊兒跑下去了,隻聽到它叫的聲音與平時有些不同。“怎麼了?”我們跑了過去。在大堤的另一麵有一個小小的海濱公園,公園的鬆林裡豎著一個白色的雕像,隻見在白色雕像處拴著一隻小博美狗,小小正和那隻狗嬉鬨著。一開始,小小隻是想和對方玩,所以拚命地搖著尾巴。但是看到一隻個頭兒比自己大得多的狗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波美狗也緊張地又叫又跳,最後終於急了咬了小小一口。小小“嗷”地一聲,也較了真,跳起來就撲了上去。轉眼兩隻狗就掐了起來。“快把它們分開。”我的聲音還沒落。就聽到鶇也同時喊道:“太棒了,上啊!”那一瞬,我們倆不同的性格一下子顯現出來。沒辦法,我隻好一個人跑過去,用儘全身的力氣,把小小抱住。這時那條波美狗竟在我的腿上咬了一口。“哎呀!疼死了,你乾什麼?!”我疼得叫起來。這時鶇卻在一旁叫:“太好了!三隻一起來呀。”我回過頭,隻見鶇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在那裡開心得笑著。正在這時,隻聽到:“嘿,權五郎,鬆開!”隨著聲音,一個年輕男孩兒走過來。這是我們和恭一的初識,他是和我們一起度過這個美好夏季的又一個夥伴。那時,淡淡的夜色剛剛開始籠罩大地,夏季剛剛開始,如水的月亮升起來。我們就在這畫境一般的海灘上相遇了。他是那種初次見麵就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看上去他和我們的年齡差不多。瘦瘦高高的個子,結實的肩和脖子給人一種很酷很強壯的感覺。短發、劍眉。穿著一件看上去很合身的翻領白T恤衫,是個很清爽的年輕人。但是他的雙眸卻很特彆,目光很深邃,怎麼說呢?他的目光裡好像隱藏著什麼重大事件一樣,顯得特彆老成。我依然坐在又咬起架來的小小和權五郎中間,他飛快地朝著這邊走來。一下子把狂暴的權五郎抱了起來。挺直身子後,問我:“傷得厲害嗎?”我終於可以放鬆一下用力按著小小的手,站了起來。“嗯,沒關係。”我說,“是我們家的狗先挑釁的。對不起。”“不,我們這個也是個脾氣特壞、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他笑著說。又衝著鶇問:“你沒事吧?”鶇在那一瞬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微笑著“嗯”了一聲。“那,再見。”說完,他抱著權五郎向海灘方向走去。夜幕完全降臨了。感覺天好像就是在一瞬之間突然黑下來了似的。小小用鼻子哼哼著,好像在對我和鶇訴說著不滿。“走吧。”鶇說。於是,我們一起默默地往回走。夜晚的小路上,到處都是夏季的影子。那種活力和著夜晚的氣息,以一種難以言說的甜蜜和令人雀躍的氣勢把夜晚裝扮得五彩繽紛,甚至要從晚風的味道中溢漫出來似的。擦肩而過的人們看上去都那麼精神飽滿、神采飛揚,好像特彆開心似的。“回到家,陽子大概也帶著蛋糕回來了吧。”我說,把剛才的事完全忘在了腦後。“你們自己隨便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膩歪那家難吃的蛋糕。”鶇說。她的態度實在是像這夜晚的天空一樣,變化太快。我也就不客氣了。“你是不是看上剛才那個男孩兒了。”我說道。可是,鶇卻不動聲色地小聲說:“那家夥,恐怕不是一般人啊。”她是在說自己的預感嗎?“什麼?怎麼不一般?”我追問道。我自己什麼也感覺不到,所以又反複追問了幾次。鶇卻再也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著和小小一起走在夜晚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