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家吧。”來高知的第七天,吃晚餐的時候,弟弟對我說。我拿著筷子正要夾章魚生魚片,手就像電視劇裡的場麵一樣停住了,愣了老半天。我感到很吃驚。因為那天我真的在想:慢慢地該回去了……我隻是在思忖著該怎樣向他開口。弟弟的模樣非常怪異,既好像非常平靜地說:我們已經玩膩了,該回家了吧;又好像在說這句話時處於耍賴的狀態,眼看就要哭鬨著不願意回去。無論他怎麼樣,都毫不足奇。全然讀不懂。來這裡度假,每天觀賞大海、夕陽、晨曦,弟弟已經變成了快樂的少年,和以前他那畏首畏尾、臉色憔悴的模樣判若兩人。不管是在海邊散步的時候,還是去鬨市區打遊戲機贏了很多獎品而樂不可支的時候,或者晚上在房間裡看電視,抑或睡覺前看會兒書關了燈不說話的時候,我都絕不提起家裡或者學校裡的事。也隻字不提我們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我不知道他受傷害的程度有多深。我無法預測他為了治愈那種內心的傷痛需要多少時間。我心想他是決定什麼也不說了,因此我也不再去費那份心思,隻管儘情地陶醉在休假裡好了。我甚至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啊。但是,儘管如此,機會還是突然降臨了。在沒有任何預兆,也來不及思考的時候,機會突然來了。白天,我們在釣魚。我們是借了魚具在大海裡釣魚的外行。上次釣魚時,我們釣了許多小魚,嘗到了甜頭,便又卷土重來了。我們坐在堤壩上麵對著大海。兩人都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有釣著。風很大,帶著海潮的氣味。坐在水泥堤壩上非常寒冷。置身在堤壩上,自然成了一副苦臉。弟弟也苦著臉,坐在我身邊將魚線丟在海裡。天空陰沉沉的,感覺就像一層白紗裡透出一絲藍色。海浪洶湧地撞擊在堤壩遙遠的下方,然後將雪花似的泡沫鋪展在水麵上。呈尖頂三角形的微波若有若無地不停蕩漾著。我望著這樣的情景,腦海裡冷不防浮現出一句話來。“是時候了吧?”我對這幅美景忽然感到膩味了。波浪聲不斷地回響著,好像在傳遞著某種信息。還是回家吧。該看的全都已經看到了。就是這樣的感覺。弟弟在想些什麼?我看了一眼弟弟,他依然皺著臉,隻顧專心致誌地釣著魚。我一點兒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他在思考宇宙?學校?還是人生?或是在聽海浪的聲音?在感歎沒有釣到魚?我一無所知。因此,我沒有吭聲。一想到要回家,東京那些人的麵容便浮上我的眼簾。母親、乾子、純子、榮子、酒店裡的同事。其實相距並不遠,感覺卻非常遙遠。我甚至還順便想起了龍一郎。真想見他們呀!不知道他們此刻在做什麼,我心裡想。夕陽淡淡地灑在防波堤護堤用的四腳堤石上。我望著堤石上淺淺的餘暉,心裡突然湧動起一股想要去見他們的衝動。但是,即使回家也不一定能夠見到他們。這麼一想,平時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想見卻不能見麵的感覺,使我產生了一陣十分慘烈的寂寞。那時,突然來了一條船,是一條小漁船。背後有一個小港口,船停靠在那裡。從船上下來一位老漁民和一位青年,因為那位青年長得不像老漁民,大概是女婿。不一會兒,他們抱著漁網等東西從我們背後走過。“能釣到魚嗎?”“一條也沒有釣到。”他們微笑著問我們,我沒好氣地回答。他們笑著,送給我們一條章魚。我們欣喜若狂,連連道謝後收起了魚竿。並不是說我們急著要處理章魚,而是我們正等著收魚竿的機會。回到屋子裡,我把章魚做成生魚片,腦袋部分做成醬湯。晚餐時,弟弟突然作了來這裡以後第一次現實性的發言,難怪我會感到驚訝。“為什麼這麼急著回家?”我喝了一口充滿海味的醬湯。“今天釣魚時想到的。我們可以回家了吧,如果再待下去,就回不去了。”弟弟說道。真了不起啊!我心裡想。他沒有忽略自己內心裡那種微不足道的感覺,絕不會因為害怕而佯裝沒有感覺的樣子。其實他根本用不著如此苛刻自己的。“不必勉強啊。我隨便待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如果你玩膩了,也可以換一個地方。玩的地方有的是。”“嗯……”弟弟想了想,說,“還是回去吧,不過我有件事要求你。”“什麼事?你說說看。”“如果以後我又變得古怪起來,你還會這樣帶我出來散心嗎?你能不能幫我在母親那裡說說好話讓我出來?包括這次的事情。”他用一副認真的眼神望著我。“我們約好,我答應你。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幫你的,直到你能夠獨自闖天下的年齡。”我說道,“我很高興啊。以後我們再來吧。我也覺得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舒心過了。”那天夜裡。我和弟弟在昏暗的房間裡看恐怖節目。道過晚安,我關了電燈後去廚房,想在睡覺前喝杯酒。前幾天發現一瓶存放了好幾年的威士忌。我喝著這瓶陳年威士忌,無意識地打開了電視。節目的名字叫“恐怖體驗專欄”,演藝圈的人聚在一起,大談自己的恐怖經曆。因為太可怕了,我終於不能自拔,又不敢自己一個人待著,就把弟弟喊了起來。由男一開始還嘀嘀咕咕地埋怨我把他喊醒,不久就被電視迷住了。兩人都像傻瓜似的坐在黑暗裡,看完一個還想看一個,毫無倦意。“阿朔姐,你見過幽靈嗎?”“沒有。”“演藝圈為什麼有很多人都看見過幽靈呢?”“說起來也真是啊。”“母親也沒有見到過嗎?”“我記得沒有吧。對了,不過,真由死的那天,你還記得嗎?”“記得什麼?”“我們從醫院回到家,不知道為什麼,真由從小當作寶貝的木偶從架子上掉下一個,摔壞了。”“好可怕啊!”“可怕嗎?”“不過,一想到是真由,就不那麼可怕了。”“幽靈,隻有親人才看得見吧。”“嗯。”明明可以開燈的,我們卻隻是借著電視的光亮聊鬼魂的話題。說著恐怖的鬼話,後背感到冷颼颼的,身體也僵直起來。有人說,談論這樣的事情,幽靈因為受到乾擾,一瞬間會聚集過來。不管怎樣,平時就覺得這是最恐懼的話題。半夜一點鐘的時候,演壓軸戲的稻川淳二開始講起他的可怕經曆,這時我們的恐怖已經達到頂點,屏住氣盯視著畫麵。正在這個時候,門鈴冷不防“叮咚——”響起來。我禁不住“哇”的尖叫起來,弟弟猛然間跳了起來。人在受到驚嚇的時候真的會跳起來。我緊緊地抱著弟弟。“什麼,是什麼?”我顫聲問,“是有人來嗎?現在這個時候,誰會來這裡?”“我也想問你呢!”弟弟的聲音格外冷靜。“也許是……”“也許是什麼?”我問。“嗯,莫非……”“我都已經怕得要死了,你就不要說得那麼可怕了,求你了。”這時,門鈴再次響起。莫非是搞錯了房間,或是喝醉了酒搶劫,或是幽靈——我心裡猜測著,但哪一個我都害怕。但是,我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向房門走去。這間公寓是自動鎖,走到房門那裡,通過監測器可以看見來訪者的臉。——以後發生的事令人頗感意外,當時隻是感到害怕,其實與其說是害怕,還不如說是很不可思議。那樣的感覺特好,又沒有任何傷感。我是以後才知道這件事的含義的。現在每次回想起那件事,因為當時它所蘊含著的幸福的預感,胸中還會充滿激動——我膽戰心驚地望著房門邊上監視器裡的畫麵,看見門外站著一個女人。畫麵是黑白的,看不清楚,但怎麼想也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穿著像是紅色的衣服,個子嬌小,長著一張可愛的麵孔,快樂而奇特,有一股獨特的親切感,分明是一個陌生人,卻覺得好像什麼時候見到過。我想看得仔細些,但畫麵又模模糊糊地變成了粉紅色。我正以為快看不清了,畫麵卻又變得非常清晰。真是一種很離奇的感覺。那人用手指著監視器裡的畫麵,裝腔作勢地咧嘴一笑,並蠕動著嘴無聲地說著什麼。“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我不可能聽見的,然而我無意識地說道。她故意蠕動著嘴重複了一遍。我看不出她在說什麼,焦急地皺著眉頭望著她的臉。她一下子從攝像頭前移開,從監視器上消失了。我在那裡呆呆地站了好半天。弟弟也走了過來。“剛才……”我剛要開口,門鈴又響了。弟弟叫喊起來:“是阿龍哥!”“什麼?”我望著監視器,監視器上映現的確是龍一郎。他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我疑竇頓起,同時又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居然還帶來一個女人。但是,我覺得也不能怪他。因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麵,相互之間發生什麼事也是毫不足奇的。這樣的時候,我的思路之敏捷,簡直是一個天才。新認知的空間驟然闖進我的腦海裡,刹那間與原來的認知融合在一起,沒有任何接縫,也沒有任何不諧。自從頭部被撞以後,我頭腦裡的轉速越來越快了。在我年幼的時候,有一次母親說好帶我去百貨商店,但是她卻喝醉了酒不能出門,沒有履行約定。我很恨母親,在家裡哭了一整天。那時的我到哪裡去了?那個和龍一郎在旅館裡共度一夜,分手時悲悲切切,在走廊上走著時眼眶裡還強忍著淚水,甚至頭痛欲裂的我,到哪裡去了?可憐。然而,現在已經沒有了。曾經是“我”的那個小女孩,此刻一定還在某個世界的哀傷的空間裡。我拿起話筒喊道:“是龍一郎嗎?”“是啊,是啊。”他那含糊不清的聲音從麥克風裡傳來。我按了一下按鈕,一樓的門打開了。不久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在房門前停下,說了一句“晚上好”,我解開鎖鏈,打開房門。“你好。”麵色潮紅的龍一郎說道。“你喝酒了?”其他事情也可以問,然而我卻這樣問。“在飛機上就開始喝了。”他說,“呀!由男,你長大了呀。”“嗯。”弟弟笑著。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傍晚時分我還想著要見麵的人,此刻就在我的眼前。比鬼神故事還要脫離現實。“你帶來的人呢?”我問。“什麼?我帶來的人?”龍一郎不解地問,“我沒有帶人呀,就我一個人。”“胡說,剛才不是在監視器上出現的嗎?一個女人,穿著偏紅顏色的衣服。”“我不知道呀。怎麼會有那樣的事……是在我的前麵出現的?”“就在你的前麵!”“太可怕了!”弟弟叫嚷道。“在我的前麵,根本一個人也沒有啊。真的!”“太可怕了。還對著我笑呢。”“是幽靈吧!”“彆說了!”“太可怕了。”“會是什麼呢。”“太恐怖了。”儘管弄不清那個人究竟是誰,發生了什麼事,但大家總算漸漸安靜下來,準備喝咖啡。在現實的恐怖麵前,電視完全失去了它的效用,成了房間裡的背景音樂。我想起以前讀到過的小野洋子(美籍日本音樂家,先鋒藝術家,約翰·列儂的遺孀。)的話。文章的大意是說,電視雖然像是一個朋友,但實際上它與牆壁沒有多大的區彆。因為房間裡如果闖進了強盜,房間主人即使被殺,電視依然會若無其事地播放著節目……說得有理!我心裡想。電視用它那恐懼的波動,直到剛才還支配著我們和這房間裡的一切,現在卻成了一隻箱子。“我們想明天就回去了。”我說。“什麼?是真的?”龍一郎感到驚訝,“我還以為你們會不在呢。我一到大阪機場就馬上給你們家裡打電話,是你母親接的,說你帶著弟弟出去流浪了。我就在心裡想,今天如果抓不住你們,我們就見不著了。”“你又胡說八道……”“我馬不停蹄地從機場直接趕來這裡。我有個熟人在這裡開店,去店裡露個臉,結果就喝了些酒,弄得這麼晚。真對不起,打攪你們了。”“你來的正是時候啊。”我說。弟弟點點頭。那麼,剛才的那個女人是誰呢?我心裡又想。那個讓我懷念的、遙遠的、似曾相識的……那個麵影。我從未見過什麼幽靈,我的大腦也許在記憶夾縫裡編織過錯誤的映像……那個人應該是我所熟悉的人,現在隻是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了,我應該將她回憶起來……我心裡想。我絞儘腦汁地試圖回想起那個女人,想得連頭都痛了,但我還是想不起來,隻好作罷。現在她不在這裡,所以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不管怎樣,能在夜深人靜的房間裡與久彆的人重逢,心情還是非常愉快。簡直就像過年一樣。“那麼,我也明天回去吧。”龍一郎說,“朋友也已經見到了,可以滿足了。坐傍晚的飛機一起回去吧?”“不,我們也不急著回去。”我說道。分開時沒有想過的人,現在說要同機回去,心情便亢奮起來,心裡充滿著期待。但是,一想到龍一郎在這個世界上擁有很多朋友,就連高知這種地方也有朋友,我隻是那些朋友中的一個,心裡就禁不住酸溜溜的。對他來說,我隻是他可以更換的一張名片,是旅途中日新月異的風景之一,是在遠方回想時的憧憬,隆冬時浮現在腦海裡的盛夏的海濱,僅此而已。我為此感到有些孤單。“阿龍哥,你去過哪裡?”弟弟問。“前些時候我一直在夏威夷,後來又去了塞班島。有朋友在那裡經營潛水俱樂部等事業,我幫忙來著。連許可證也得到了。”“還是南方好吧。”我說。“可是吃東西很不習慣。雖然我已經慢慢習慣了,但剛才吃到鬆魚肉,已經很久沒有吃著了,所以覺得好吃得簡直要發瘋了。”“你做過很多事情吧?”弟弟說道。“由男也可以去做做啊,不是很好嗎?”龍一郎說。“不過,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剛才我就知道阿龍哥要回來,因為白天在釣魚的時候,阿龍哥的麵容好幾次都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樣的時候,我心裡總是亂糟糟的。我不知道這是證明我想見到你呢,還是我即使不說出來也能馬上見到你……”“浮現在你腦海裡的,不是章魚的臉?”我問。然而,弟弟卻沒有笑。他也許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歡快而故意撒謊,也許說的是真話。剛才門鈴響起的時候,他的確說過一句“也許是……”也許正如他自己所言,這些感應在他頭腦裡全都攪亂了。這興許是一種真實的感覺。龍一郎會怎麼想呢?我望著龍一郎。他的表情非常複雜,是觀察和好奇、相信和懷疑交織的情感。而且,他臉上還有著一種明亮的感覺,好像在一如既往地說:“不過,我相信全都是真的。”這是他特有的風格。我喜歡通過龍一郎來得到確認。這能使我感到安心。如果他經常守在我的身邊,能夠經常這樣得到確認,我會多麼的快樂。他這個角色,在我心裡處於獨一無二的地位。他能使我心安理得地覺得,弟弟隻是在應該變成這樣的時候變成了這樣,沒什麼值得擔心的。“那種事情,不管它怎麼樣都無關緊要。”龍一郎說,“我老實告訴你,像你由男和我這樣的人,頭腦過分發達,儘在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這樣的人一旦不聽從身體的語言,身心就會分離。那就慘了。你明白嗎?”“好像能夠明白。”由男點著頭。“像我這樣的人,我的職業就是使用頭腦,所以調整身心是很關鍵的。不過,不能為此而憂心忡忡。說一句極端的話,可以去練練奔跑、遊泳之類的運動。你必須對身心進行調整,調整到說乾就乾,身體力行毫不猶豫地去做現在想做的事情,否則頭腦就會熱量過分發熱而燒壞,沒有辦法得到休息。你今後的人生也會有很多坎坷,但隻要能抓住竅門,總會有辦法的。而且,有的時候各種各樣的人會給你提供各種各樣的意見,但除了有誠意出自內心對你說話的人之外,其他人無論說得多麼煞有介事,再怎麼理解你,你也不能相信啊。那些家夥不懂得命運的殘酷,多少謊話都能編出來。誰在真心對你說話?誰是經過切身的體驗在說話?重要的是你的感覺要用在這上麵,否則將事關你的生死。因為你不能像其他的人那樣,將頭腦用於遊戲。”龍一郎說。“我沒有自信啊。”弟弟說。“那就培養自信呀。”龍一郎笑了,“我已經培養出自信了。”弟弟露出一副不安的表情。他心裡一定在懷疑著:“這家夥吃的苦也許沒有我那麼多。”但是,我認為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這樣進行著比較,或者蔑視對方,或者敵不過對方的一瞬間,總能有機會窺見自己沐浴著陽光的、閃光的輪廓。龍一郎也做出一副“那種事情我懂,隨你怎麼去想”的表情。無論是能夠預測未來,還是能夠招來飛碟,在龍一郎的麵前,弟弟隻有認輸的份兒。弟弟也應該能夠理解這一點,隻是不知道把自己的自信定位在哪裡,因為他現在惟一有自信的方麵正在困擾著他。這時,我隻是聽著兩個男人的對話,心想,這樣的時候,由男要是玩起遊戲機來是不會輸給龍一郎的,如果學會幾個能夠減輕自己壓力的技巧,也許心情就會輕鬆些,小男孩恐怕真需要一個父親呢。這就是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