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生活(1 / 1)

甘露 吉本芭娜娜 2507 字 1天前

摘自日記——自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此刻就躺在床上寫日記。弟弟睡在對麵,傳來他熟睡著的呼嚕聲。房間裡很暗,床邊的一盞小燈照著我的手。在黑暗中,樹木劇烈搖動的聲音和海浪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簡直就像睡在野外一樣。“沙沙”的聲音又摻雜著轟鳴般的巨響,甚至讓人感到恐懼。房間裡非常安靜。燈光還模糊地照出弟弟的睡容。那是一張清秀的麵容,鼻子英挺,嘴唇紅潤。我正在思考有關生活的含義。我直到剛才還在描寫這種海邊生活的書《來自大海的禮物》,因此寫起來文體總有些相似。真是豈有此理。自從小學的暑假以來,我就沒有寫過日記,但最近一個月來,我又毫無緣由地寫起了日記。是憑著興致來寫的。寫得非常簡單,隻是寫某天乾了些什麼。偶爾因為無聊得睡不著,就這樣寫起了日記。也許是無意中有一種願望,想將弟弟身上發生的事記錄下來,但那種記述像一個絮絮叨叨的母親,感覺很差。我希望我的日記不同於此。在我的內心和我的語言之間,總是有著永遠無法填平的鴻溝。同樣,在我的文章和我之間,也會有一段距離。但是,人們在麵對日記的時候,一般都會變得坦誠,這讓我感到不舒服,同時又覺得日記總有些惺惺作態,讓我討厭。有位真正從事救世濟人的高尚工作的男子,一天早晨在岔路口,在一個特彆性感誘惑的女郎身後禁不住勃起,而在那一天裡,他還對著年幼的女兒大發脾氣,和妻子進行高層次的愛情交流。這一切全都是他一個人所為,這種混沌本來是最美好的,然而大家卻喜歡故事,他本人也是如此,隻希望和光同塵。結果,他一會兒覺得自己好,一會兒覺得自己壞,腦子裡一團亂麻。真是奇怪透頂。這姑且不談。要說我為什麼會記如此饒舌的日記,是因為現在閒得慌。再說最近我還聽到一段令我感動的故事。我的朋友(女,二十一歲)搬家了。自從父親去世以後,她和母親兩人住在一起相依為命。最近母親準備再婚,我的朋友決定搬離這個家,過獨居生活,母親在一邊幫她整理行李。父親經過長期的病魔糾纏之後去世了。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皮包。據母親說,父親曾經要把這個包扔掉,但母親怎麼也舍不得扔,也沒敢打開。朋友和母親兩人將皮包打開後,發現裡麵裝著幾本日記本。日記裡記載著父親從高中時代到成年以後開始工作,某天在某個街角與她的母親邂逅相遇、墜入情海這一段青春時期的生活。“在睡覺之前,讀著爸爸的日記,就像在讀一樣。”朋友說。我思索著,朋友的父親在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人而展現自我之前,已經恪儘父職撒手西歸了。他用那樣的形式支撐女兒的獨立,這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這是一件不可預測的事情,然而卻費儘了心機。有一件事,是我以前一直努力強迫自己不去深思的。自從那天看見飛碟以後,我就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激動了。要說為什麼,我自從頭部被撞以後,某些東西明顯地發生了變化。當時我記憶混亂,以前的朋友都說我現在變了,他們隻是覺得那樣的事很好玩,但那就是說,腦細胞、腦神經或神經元,在我的頭腦裡發生了某些異常。而且,說不定某一天我會突然失去記憶,變得癡呆,或者死去。這並非聳人聽聞。《死亡地帶》(原名為《The Dead Zone》,美國電影,導演是戴維·克羅南伯格,由尼古拉斯·坎貝爾、馬丁·希恩等主演。講述主人公——平凡的自然科學老師約翰尼·史密斯遭遇車禍後沉睡了六年,醒來後他所認知的世界已經變得麵目全非的故事。)裡的主人公,就是腦子裡出現了腫瘤。其實即使死去,也沒有什麼值得牽掛的。我活得很精彩,絕不會後悔。但是,我什麼也沒有留下。我沒有作品,沒有遺產,沒有兒女,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在人世間隻是一閃而過。即使身後有所遺留的人,離開人世時也都是一樣,說死就死了。但是,僅僅是平靜地消失,難免有些寂寞和淒涼。以前因為有弟弟,我總是心安理得,認為母親會認命的。但是,自從弟弟的情緒不穩定,我開始對自己的死亡感覺到一種責任,這成為一種心理上的負擔。我在那天的日記裡寫到,我聽了朋友父親的那個故事感到很羨慕。我不會說得很動聽。有時常常會突然產生一種衝動,想對人訴說自己心中的不安,訴說那個寄棲在我體內的、可憐而渺小的我,訴說緊縮成一團、害怕明天的幼稚的靈魂。在海邊,人人都會變成詩人。不管怎麼說,海洋總比人們的預想大百分之二十。人們在頭腦中將大海想象得非常浩瀚,到那裡一看,實際會比頭腦裡預測的大百分之二十。即使把大海想象得更大,到了那裡以後,依然會比自己的想象大百分之二十。即使內心充滿波浪,或者把海灘想象得很小,到了那裡也還是會比想象中大百分之二十。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無限”?飛碟,喪失記憶,弟弟,龍一郎,還有榮子、日記、巴黎,全都是那樣的無限的一部分,實際總會比想象大百分之二十。我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於是決定睡覺。明天去釣魚!雖然我從來沒有去釣過。我很快樂。昨天夜裡喝醉了酒寫下的日記,自己看著都會感覺頭痛。對了,我和弟弟兩人現在已經來到了高知。我在打工的店裡說起母親不在家,弟弟精神頹喪,我心裡很煩,老板就對我說,你帶他去旅遊散散心吧,酒吧可以不來。混過嬉皮士的人對旅行和孩子是非常寬容的。帶他到什麼地方去散心呢?我絞儘腦汁地思索著。我想起榮子那位情人在高知的大海邊有一間公寓。據榮子說,他出生在高知,在那裡租了一間房子以便全家隨時都能去度周末,結果因為平時很少有機會去,房間空著,那裡便成了彆墅。我給榮子打電話,她的情人馬上答應供我使用。據說情人還求之不得,非常高興地說可以讓房間通通風。我決定趁母親還沒有從巴黎回來,瞞著母親趕緊帶弟弟去散散心。為了取房間鑰匙,我又與榮子見麵了。即使站在黑暗的街頭,她也顯得十分搶眼。穿著黑色的套裝,即使混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她也有著一種令路人注目的超然物外的氣質。她很會表現自己。我心裡想。隻要是活著,她就能不斷地表現自己。“榮子。”我喊道。她笑著轉過身來。我大吃一驚。她的麵頰上貼著一大塊紗布。紗布掩著麵容的樣子,垂下眼睫毛的感覺,又是風情萬種的另類性感。“你怎麼了,怎麼這副打扮?”我問,“去喝茶吧?你有話要對我講?”“不用了,我還要去約會,必須馬上去。”她莞爾一笑,“沒什麼事啊,被他夫人抓的。”“什麼?暴露了?……難道是因為我要用高知的公寓?”我驚詫地問。“不,不是,真的!她好像早就隱隱有所察覺。沒想到突然……我們兩人租房住在中目黑(位於東京都目黑區。),那天我正一個人在那裡,她突然找上門來。嚇了我一跳。”“你還會嚇一跳啊!”“我隻能這麼說呀。”她微微笑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對不能成為失敗者。這是她人生路上一貫的做法。無論事實和內心怎麼樣,她的態度,她的表現,都不會是一個失敗者。那是她的一種優雅,她不會失去從容。此刻也是這樣。“沒有辦法,我隻能端出茶來招待她。開始時我們隻是麵對麵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後來她就又哭又鬨,發脾氣,在我的麵前說變就變。女人真是太可怕了。“也許我不應該這麼說,其實我對他還沒有癡迷到那樣的程度。換了彆的男人,興許也會那樣。“難道因為她是妻子就可以這樣?“我再跟他交往五年的話,說不定我也會變成這副模樣的。這樣的女人如果再增加幾個,他還會有樂趣嗎?”後半部分的話成了她內心的獨白。像是在對人生巨大的混沌或人類本身具有的非理性直接提出的質疑。她的話語聲本身就蘊含著這樣的純真。那樣的時候,榮子總好像洋溢著某種東西,顯得比平時的她大出百分之二十。我隻能不停地點頭稱是。“下次再好好地聊聊。”榮子說著,把公寓的鑰匙和那幢公寓的草圖放在我的手心裡。然後,她那纖薄的肩膀融入了夜色。醒來時最先聽到的是海浪聲,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弟弟一直在我身邊。我是第一次這樣和弟弟兩人單獨相處。海浪聲使人感到有些不安,麵對著比想象大百分之二十的風景時,心裡不免覺得悵惘。這將我導向可笑的中庸之境。難道可以說,我已經融入天空和大海相接處那道奇跡般的直線,以後會是坦途了?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和清澈。因此,我能夠把弟弟暫時撂在一邊,從容地麵對我自己的人生。這是我和《晚秋》的斯賓塞·埃德蒙(斯賓塞·埃德蒙(1552~1599),英國文藝複興時期詩人,劍橋大學畢業,詩體完美,富於音樂性,被譽為斯賓塞體,對英國詩歌格律的形成有很大的影響。)不一樣的地方,他曾用一個夏天將一名少年培養成人,然而弟弟卻樂意接受我對他這樣的放鬆,他的情況看來很好。或許因為我是一個女人的緣故,黑暗裡走路,他總是走在前麵,不斷提醒我腳底下有大石塊,如果要提兩個口袋,他總會搶著提分量重的一個。他性格中的粗心之處和大度之處,可以從他神經脆弱的內心雲霧中約略窺見。我覺得,最主要的是他自己認為這樣的狀況能讓他心安理得。房間在一幢極其普通的公寓的五樓,從窗口可以眺望街道和街道那一頭的大海。那是一套兩居室的房間,裡麵的擺設非常簡單,說是彆墅,還不如說更像是周末度假的住宅。我們每天早晨去海邊奔跑,或者去附近的遊泳池遊泳,沒有什麼事情可乾。我們隻是看著日子一天一天地來臨。那天也是這樣,早餐是湊合著吃的,所以肚子很快就餓了。“晚餐怎麼辦?”我問弟弟,“買回來自己做,還是去外麵吃,隨便你怎麼樣。”“嗯,去外麵吃吧。”他說道。一比一,大家對等。於是,我們兩人便出去了。我們看見了令人震撼的晚霞。一生都不能忘記。壯觀得足以與那天的飛碟匹敵。令人心醉,是活的。時間是一種有生命的東西。我們漫不經心地在街道上走著。像南國一樣透明而乾燥的陽光呈現出橘紅的顏色。在偏紅色的天空底下,暗淡的街道像剪影一樣浮現出來。然而,那僅僅隻是序幕。我們平時在東京看到傍晚的天空,會覺得“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正在發生著某種很壯觀的事情”。好像在欣賞電視機裡的畫麵或小冊子上的彩圖。但是,緊接著幾分鐘的時間裡,景色卻截然不同。仿佛伸手可及。透明的、帶著柔軟的紅色的巨大能量,以一種懾人的壓力,穿透城鎮和空氣這一肉眼看不見的牆壁,緊緊向我逼來,生動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體會到一天在行將結束的時候,總要充分展現出它的宏大、眷戀、驚人的美麗,才肯離開舞台。這是一種切實的感受。這樣的景象融入街道,刻進我的內心,柔順地融化開來,並滴落下去。大片的紅色瞬息萬變,像極光一樣不斷地演變著。透明美妙的玫瑰色葡萄酒和愛妻臉上的嬌紅這一類色素的精髓,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從西邊緊逼上來。那是令人心情激蕩的晚霞,每一條小巷,每一個人的麵頰,都被照得通紅。我們默默地走著,一句話也沒有說。那晚霞跳躍著離開的時候,依戀之情和感激之情交織在一起直衝我的胸臆。在我今後的人生中,即便還會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但那種天空的模樣,雲彩的形狀,空氣的顏色,風的濕度,也絕不可能重現。出生在同一個國度裡的人們,傍晚時分在街道上悠閒地漫步。亮著晚餐燈火的窗口,在昏暗而透明的天幕上浮現出來。那裡的一切如水一樣伸手可掬。帶著光澤的水滴撲撲地滴落,在水泥地上反彈起來的時候,似乎還帶著將要消逝的陽光的氣息和濃濃的黑夜的氣息。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就不可能領悟原本就擁有這種神力的夕陽。大自然,它的力量是多麼的強大。我們縱然讀了一百萬本書,看了一百萬部電影,與戀人接吻了一百萬次,如果你終於想要索求“就隻今天一次”,那麼這一次就足以壓倒那一百萬次,讓人得到刻骨銘心的醒悟。即使沒有去求索,但隻要這樣放著,也足以讓人歎服,它會一視同仁地展示給所有來觀賞它的人。此刻的理解比經過索求之後得到的要清晰得多。“我覺得心裡很神聖。”我說。晚霞已經絞乾最後一滴水,街頭巷尾已經沉寂在黑暗裡,街道上飄著芳香。“我也是。”弟弟說。“吃雜燴(用豆腐、蘿卜、芋頭、魚糕粉塊、魚肉丸子等燉的食物。),享受一下感動的餘韻吧。”我提議道。“可以喝酒嗎?”弟弟問。“不能喝得太醉呀,我還要帶你回去。”我說。“雜燴,我可以敞開吃嗎?”弟弟問。“可以呀。你怎麼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我說道。弟弟神情黯然。“不知道為什麼,剛才看著晚霞,總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丟臉。”弟弟說道,“連去學校都感到害怕。”“你真了不起。”我說,“知道自己的極限,就是發現了一個全新階段的真實的領域。Yuming(日本“新音樂女王”鬆任穀由實的昵稱。)和塞納(巴西著名F1車手,曾奪得1988、1990和1991年度總冠軍。),約翰·C·利裡(美國著名科學家。),都說過這樣的話啊。”99lib?“那些人是誰?尤美我知道。”“以後你也應該知道這些事。”要解釋起來非常繁瑣,我覺得自己缺乏那樣的說服力,於是就這樣蒙混過去了。夠了。不管什麼事情,總得靠自己的力量去發掘,才是最有生氣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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