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將走廊以柔色籠罩,傅予寒站在辦公室門口,卻莫名覺得有些涼。九月,暑氣尚未消散,晨昏時段卻逐漸有了秋天的味道。
就在這時,始終背對大門麵對工位站著的聞煜忽地挪了下位置,站到了周文康旁邊。他大概是為了看辦公桌上的東西,抬起的眼角眉梢卻輕輕掃過了傅予寒——
狹長的眼中眸光流轉,而後帶著笑意無聲落下,回到辦公桌上。
傅予寒一怔,突然沒由來的一陣煩躁,那輕描淡寫的目光讓他看出了某種逗弄的感覺。
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隻野貓。
但也可能是錯覺。
他不想深究,很快回教室拿了畫冊,從後門出去了。
三中有好幾幢教學樓,樓與樓之間以空中走廊連接,乍一看像個迷宮,有些隱秘的好地方隻有每天穿行在其中的學生們才知道。
傅予寒下了樓,穿過蜿蜒曲折的長廊,走到了實驗室附近。
這邊的教學樓最右側,樓體外部出於美觀考慮做了鏤空部分,恰好可以讓人通過樓梯轉角處的小平台向外看。
傅予寒蜷著腿,席地而坐,把畫冊打開。
這是他常坐的角落,沒什麼特彆的原因,夏天,走廊上總是很熱,而這裡背陰,又因為構造原因時常有風,比較涼快。
坐久了他又發現,從這個地方可以越過學校的圍欄,看清外麵的行道樹和過路行人。曾經有個老畫家告訴他,如果想快速提高自己的抓形能力,就找個角落坐下,給行人畫速寫。
行人永遠在動,即使停留在某處,時間也不長,而且不太會像寫生模特那樣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這就需要他在極短的時間內把大致上的形狀勾勒下來,某些細節甚至需要依靠對人體結構的認知腦補作畫。
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個角落很安靜,可以讓他忘記彆的,全身心地投入進去。
但今天出了點意外。
畫到第二張的時候,傅予寒身後傳來了一個略顯耳熟的聲音:“又在這裡啊?”
筆尖頓住。
他回頭:“……姚老師。”
來人是學生處主任,姓姚,他約莫五六十歲,兩鬢已依稀有些花白,雖然麵相和藹,但因為主管紀律,每周一早上都杵在校門口檢查校服和儀容,學生們看見他多少有些犯怵。
傅予寒不怎麼怵,但他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他。
這地方,如果不是有實驗課,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不太過來。
姚主任敲敲腕上的表盤:“我沒弄錯的話,現在好像是上課時間吧?你自己說說,這是第幾次被我抓到了?”
“……這學期是第一次。”
“貧嘴。”姚主任沒生氣,反而笑了,“開學才幾天,你好意思?”
都敢蹺課了,還能不好意思貧嘴?
傅予寒沒吭聲。
姚主任看了看他,目光落到他手中攤開的畫冊上。潔白的畫紙在自然天光下反著一層不甚明顯的瑩白,少年人利落的筆觸落在上麵,合成一幅街景。
和本人的冷感不同,傅予寒落筆並不淺淡,特彆是陰影處的用筆格外蒼勁,以反襯的方式將陽光照耀下的人物輪廓勾勒清晰。
用黑白反差畫出光感並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即使從外行人的角度來看,那也是一幅很不錯的畫作。
“其實我看到過你好幾次,在這裡。”姚主任忽然道,“找你們周老師談過,他跟我說,你是個情況很特殊的學生,我看他自己有想法,就沒來抓過你。”
冷色沉靜的眸子像樂器上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傅予寒垂下眼,複又抬起,扭過半張臉直視姚主任。
他在等他的下文。
“你可能想問我,為什麼今天過來了——其實是因為高三了。”姚主任繼續道,“你們從高一念上來,進入高三可能沒什麼特彆感覺,說不定還會覺得老師成天強調‘高三重要’很煩。但是呢,這確實是很重要的一年,即使高考不能決定一個人的人生,可它會改變很多事,我希望你……”
“我沒有覺得煩。”傅予寒突然開口。
他視線下垂,看著有些無精打采的,聲線也不自覺地走低,“周老師和我聊過很多次,不過……”
“覺得不太容易?”
傅予寒嗯了聲。
他瘦長的手指轉了半圈筆,輕敲了兩下紙麵:“有時候也會覺得……”
“什麼?”
傅予寒舔了下嘴唇,搖搖頭:“沒什麼。”
他不太擅長把自己剖開,有些話隻要到嘴邊就會下意識覺得羞恥。
求救像是懦弱者的行為,十幾歲的男生,做什麼都可以,卻絕不願意丟臉。
然而少年人總是有種誤解,以為自己的偽裝麵麵俱到,卻不知道自己麵對著多活了幾十年的老師,那一點欲言又止實在很好猜。
姚主任略微沉吟:“覺得找不到目標?”
傅予寒不吭聲了。
這反應像是默認,姚主任笑了笑:“我聽說,上學期末做誌願調查,你交了張空白的調查表……是不知道想考哪所學校對吧?”
有些人選學校看排名,有些人選學校看專業,兩者傅予寒都沒興趣。
當時盯著那張空白的調查表,傅予寒自己都覺得很神奇,他想了一節課,最終交了張白紙。
“我幾次看到你逃課都在外麵畫畫,”姚主任問,“為什麼不考慮下美院?”
“……”傅予寒一頓,“考試之前需要培訓……我媽不會同意的。”
“家長的工作可以做嘛!高三的老師能乾什麼?還不是幫你們解決問題嗎?你找到自己的路,儘管放心大膽地去走,遇見困難跟老師說,老師才可以幫助你。”
姚主任不愧是做了多年學生工作的人,規勸和訓話時的語氣完全不同。至少這一秒,傅予寒沒從他身上看見那個在校門口抓人染發的“修羅”的影子,反倒很……苦口婆心。
跟周文康似的。
“不過——”姚主任話鋒一轉,“就算是考美術,也是需要文化課基礎的。你想上好的美院,語文和英語單科分數線得過吧?雙科75分,你十拿九穩了沒?”
傅予寒:“……”
“那還不快回去上課?”
“……”
“結果說來說去,還是來抓我的。”傅予寒歎了口氣,把畫冊扣上,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姚老師,你套路越來越深了。”
“沒罵你,沒扣分,沒記你處分。”姚主任笑罵一句,“知足吧你就!得了便宜還賣乖。”
便不便宜傅予寒不知道,他隻知道今天的寫生又泡湯了。
不過——
好像也不是很糟。
他坐的地方在二樓三樓中間的轉角處,六班教室在另一幢樓的三樓,他告彆姚主任,抱著畫冊向上走。
樓梯到走廊之間有扇木門,這邊沒人來,那門一直虛掩著,傅予寒拉開門,正要走,突然愣住。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姚主任已經下樓離開了。
“你怎麼在這兒?”他這才開口,反手將木門在身後關上,像要掩蓋什麼似的,“現在不是上課時間?”
聞煜抱著胸,背抵在木門邊的牆上,兩條長腿交疊前伸。聽見問題,他略略偏頭,盯著傅予寒看了一會兒,而後笑了:“你不也在這兒?”
“這怎麼一樣,我……”傅予寒頓了一下。
聞煜反問:“有什麼不一樣?”
一個是據說成績很好,轉學直接進重點班,剛來就被各科老師誇獎的好學生;另一個則是三天兩頭蹺課的六班吊車尾——
當然不一樣。
但傅予寒並不想親口說出這種差距。
他沉默,隨後轉念一想,聞煜蹺課好像跟他也沒什麼關係。
隻是有點奇怪罷了……不必深究。
“沒什麼。”長而細密的羽睫輕扇了兩下,傅予寒說,“我回去上課了。”
他抬腳便走。聞煜嘖了聲,一把抓住他胳膊。
傅予寒被迫止住腳步,有些不耐煩:“乾什麼?”
“剛剛在辦公室,你看了我兩次。”聞煜微笑,“我以為你會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辦公室?
傅予寒一愣。
除了走前回頭那一瞥,他一直是用餘光看的聞煜,聞煜怎麼知道他在看他的?
他不是在跟周文康說話麼。
“我沒有話要說。”傅予寒下意識地舔了下嘴唇,“也沒看你……”他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蹙了下眉,“等等,你不會是跟著我到這裡來的吧?”
聞煜挑了下眉。
接著,他雙眼一彎,笑得再開心不過:“你終於發現了啊。”
傅予寒:“……”
傅予寒:“你跟著我乾什麼?”
“好玩。”聞煜說,“不跟著你過來,都不知道你愛好這麼風雅,蹺課不去打球,居然躲到這種地方來畫畫。誒,你彆說,這地方還挺好的,我站了半小時了,除了過去逮你的姚主任,居然一個活人都沒看見……”
“你偷窺狂?能在這裡看半小時?”傅予寒皺眉,“而且為什麼姚主任沒教訓你?”
難道成績好蹺課就沒事麼?這也太雙標了。
“你猜?”聞煜歪了下頭。
他這副無辜的樣子,看在“被雙標”的傅予寒眼裡,就顯得特彆賤。
傅予寒猛地抽回胳膊,剜了他一眼。
“我猜個屁。”他說完,拔腿便走。
傅予寒身量高,輪廓乾淨又利落,身影落在長而無人的走廊正中,漸漸遠去。
聞煜看著他兩條長腿交錯前進,運動的腰身扯動校服,來回拉出平直的褶皺,終於輕輕笑了起來。
這不是聞煜用來展示給彆人的笑容,是真心想笑,所以笑得很淺很淡。
“果然,”聞煜心道,“比起喪氣的低落,還是生著氣的表情更適合他。”
——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