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在我呆在古彌遠屋子裡的時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從攝政王的卡宏裡頒了出去。我母親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擁有打理政務的天分,在我父親當王的年份裡,她還尚未完全發揮出,此刻鐵勒延陀頂著攝政王、大單於的帽子,卻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務所有的權力都交在她的手裡——他自己一門心思地去訓練他的狼兵,去與周邊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將大批精良軍器從千裡之外拖回陰羽原。這個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這個女人重新調撥了起來。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軍製,將所有可以上陣的男丁重按舊製分撥成了八衛,每衛又再分左右衛,它們分彆是左右重騎豹韜衛、左右短刀騎鷹揚衛、左右長刀騎金吾衛、左右輕騎射玉鈴衛、左右短槍千牛衛、左右長槍白驍衛和左右長槍領軍衛,隻有武威衛暫且空缺。瀛棘的武威衛名頭響亮,在瀚州擁有百戰不敗的名頭。舞裳妃擔心以現在瀛棘的實力去拚湊這支鐵旅,反倒損壞了瀛棘武威衛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輕騎,分管偵查探哨事宜,這三騎分彆為羽騎、突騎、雕騎。雖然三騎八衛的建製尚且不全,缺額頗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經隱隱而現。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還多了一支馳狼騎,充作瀛棘大營的近衛隊。赤蠻調任左右豹韜衛的正都統製,豹韜衛本是瀛棘的野戰重騎,此刻缺乏裝備,隻能勉強湊成支四百人的騎隊。赤蠻忙了許多,見我的時候也就少了。瀛棘雖然尚且弱小,卻人人知道剛從覆族的危險中爬了出來,四周強鄰虎視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們已經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這六年來,瀛棘戰戰兢兢地踏在布滿深淵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終於,瀛棘人握緊了長矛,心裡頭燃燒著報仇的願望。那時候,我母親替我配置的書記官日複一日地將柬報、卷宗、帳簿、人事任命、公報、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長幾上,一些卷宗放過一日後,就會又移回到攝政王的卡宏裡去,另一些卷宗則長留在我的房間裡,它們越堆越多,最後漫過了我的長幾,滾落到地上,在那裡積累了厚厚的塵灰。我的書記官是老長孫鴻盧的孫子長孫齡。他比我要大上6歲,卻長得瘦小文靜,一張蒼白的臉,眉毛又細又黑,倒像個女孩,整天趴在那裡寫呀寫的,手指被墨塗得烏黑,也不知道抄些什麼東西。赤蠻終於騰騰地邁著大步進來找我,他挎著把長刀,氣色好得不行。滿懷敬畏地看著堆滿長幾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這麼多字呀?當了王果然不一樣啊。”他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卷紙打開了看,那是一份大庫送來的每季糧草庫存稟文。他皺著眉頭認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著嘴讀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麼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張紙上怎麼能塗出這麼多墨塊塊啊。”他哈哈大笑,把那卷東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麼會要看這些東西呢,當了大君,就應該學習騎馬射箭,打架喝酒,這才是個大王的樣子呀。”“我沒看這些東西。”我說,當然也沒告訴他,不是因為想著喝酒打架才不看它們的。我的腦子裡那時候已經被另一種思想的潮水漲滿了。它們在瘋狂流動。同樣的,這些紙堆裡充滿了各類訊息,它們在滿是塵土的空氣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呢?鐵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實的東西呈送給我呢?我不是真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訓練我們的頭腦直接看到真相,但我還做不到。“那你還等什麼,”赤蠻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噓,彆嚷嚷,”我說,“這還有人呢。”“把他們殺掉滅口。”赤蠻斬釘截鐵地說,還揮掌一落,在空氣裡做了個手勢。長孫齡驚惶地抬了一下頭。“彆怕,他嚇唬你的呢。”我笑了起來,我挺喜歡這個麵色蒼白、有一雙少女一樣溫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書記官,“要不,陪我們一塊出去玩吧。”“真的可以嗎?”長孫齡再次驚惶地抬了抬頭。“放心吧,不告訴你爺爺。我是大君啊,誰要告訴了你爺爺,我就殺他的頭。”我大聲地說。長孫齡羞澀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說。赤蠻把我罩在他那件大鬥篷的後麵,讓我貼在他的後背上,把我偷偷帶出了斡耳朵。我在他鬥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衛斡耳朵的金吾衛,他們的肩膀上裝飾著明晃晃的金對豸,手提長矛和銅鑲邊的長圓盾。他們又年輕又有精神,可是他們如同睜眼的瞎子,看不到赤蠻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塊。長孫齡提著他的長袍角撲哧撲哧地跟在後麵。赤蠻雖然跛著條腿,卻走得像陣風一樣讓他跟不上。赤蠻告誡我說:“早該出來玩了,看你老不動彈,身上比冰還要涼。”我嘻嘻一笑,從他的背上溜了下來,問他:“你眼睛怎麼青了一塊?”赤蠻臉上一紅,揉了揉額頭,嘟囔著說:“沒什麼,我想把那柄刀子贏回來,和賀拔蔑老打了個賭,空手打架,看是誰贏……”“你贏了嗎?”赤蠻嘿嘿一笑,臉色尷尬地岔開話題不答。我哈哈大笑。那個整天睡覺的老頭,他隱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難以琢磨。在我看來,赤蠻已經是我見過的最勇武的人了,除了瀛台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沒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還會在那個老頭手下吃癟。“這老家夥,滑溜得緊,抓不著……”赤蠻悻悻地說,“滑不留手……”赤蠻帶著我和長孫齡來到一家粗野簡陋的官營酒館——瀛棘大營這五年來新增添了不少建築,而酒館無疑是其中最需要的一棟,它不但提供了消磨時間的場所,也是瀛棘的小夥子們學會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地方。龐大的屋頂成尖角斜向裡相交,下麵繚繞著煙草、麥酒和酸臭的馬汗氣味。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下稍微晃一晃,露出一張被酒漲紅的臉,然後又低下去,掩藏在嘈雜的腐敗的黑暗和絮絮低語當中。擁擠在這兒的顧客除了瀛棘的年輕人,就是鐵勒延陀手下那些滿身狼騷味的野漢子,他們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陣營。如果東頭坐上了瀛棘部的小夥,那就不可能在這邊的空桌子邊看到鐵勒的人,哪怕屋子西頭早已擠得坐不下人了——這兩群人界限分明,絕不混雜,相互之間被兩排桌子間的一條寬走道——一條冰冷的河流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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