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十日之後一個無星的夜晚,昆天王的兩支馬隊滿馱貨物,分彆在墨弦河東岸和大望山北麓隱秘的小路上艱難跋涉,突然間被四麵掩至的刀客殺了個乾淨,盜賊儘取貨物金銀而去。“你要有什麼生意上的損失,儘可以到我這來,我雙倍支付給你。你乾嗎要動手?”我父親瀛棘王氣哼哼地問。“那不一樣,”鐵勒延陀乾脆地說,“這是我們自己搶到手的東西,可不承你的情。”“喂,”他又說,“這個老五,包裡的貨色可真不少啊。你們集體遷庭的時候,他大概吞沒了不少好東西吧。你不想知道有些什麼嗎?”“不想。”瀛棘王沒好氣地拂袖而去。鐵勒延陀搶劫昆天王的貨物,殺了他的人也就罷了,但他手下的人卻大模大樣地拿著這些東西來大營泡妞,這就有點過分了。說到這裡,我該講講左驂的故事。左驂此時看上了原白梨守藏室史的老婆白小寧。白梨守藏室史雖然是名文吏,卻性子剛烈,在青陽縱兵入城時從城牆上跳了下去,把滿腔子的血濺到了呂光的馬前。小寧出身白氏名門,本來是瀛棘主祭祀的奉常之女,自然帶著股書卷氣息。她父親奉常白翮早死,丈夫死後,她堅守不再嫁,家中下人又儘數被遣到瀚西戍邊,隻能一個人從白梨千裡迢迢挨到了北荒,曆了許多難以想象的磨難,依舊是年輕貌美,門前吸引了無數男人的目光,就連昆天王的大公子瀛台壽也常到她門前獻殷勤,要給她在東營修建一所獨屋,卻被她堅拒不納。她此刻住著的卡宏中人多擁雜,三十名各色不同等級官吏的婦人以大床鋪在其間居住,梳洗起居都無隱私可言。這些婦人都無力獨自立戶,每日裡要為官庫織粗布十五匹,便能一人分得四豆粟、二兩肉和半兩麻油,維持溫飽足矣,但卻辛苦異常。從天明開始,機樞的唧唧聲不絕於耳,梭子穿梭往來。暗淡無光的卡宏裡,羊的細細絨毛飄蕩在空中,覆蓋了一切,讓裡麵的人眼睛鼻子總是發癢。小寧的眼睛就總是紅的,但她依然安之若素,不給任何人可乘之機。左驂在她門前的橫木上留了一道刀印,他的亮銀刀刀背筆挺,沒有人不認識他的刀。他這一刀就如在她門上畫了一道記號,尋常無賴少年沒人再敢上門囉嗦。日子一晃過去幾個月,左驂在這女人身上費了許多時候和計策,最後卻也沒能將她搞到手,他雖然窩火,倒也心中欽佩小寧的烈性。這時候瀛棘大營中男子短缺,好女子多的是,左驂雖然麵目猙獰,卻是鐵勒手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出手又很豪闊,那些女人金子在手,看他也就不難看了。他很快就在營地裡找了四、五個相好的姑娘,但卻沒有忘記小寧,常常送來些肉食衣物,小寧每次也就笑笑收下,隨手分給左右的同伴。那一日,左驂照例拐到小寧門前看看,他嘴裡叼著牙簽,鬆著馬韁百無聊賴地走著,正好看到小寧擔著副巨大的水桶,原來正是她輪值出門汲水。自她的卡宏至龍牙河邊有一裡來遠,小寧人又瘦弱,挑上擔子走走歇歇,半個時辰才一來回,灌滿卡宏中的大桶得來回十二次,這一日她便無布可交,雖然同屋的婦人會湊起來分點食物給她,畢竟累得不行。左驂目光閃爍,看著小寧拖著桶走遠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第二天他就帶了一匹卷鱗毛的灰騸馬過來送給小寧,那馬毛長腰健,背上六個水桶拉水的話走上兩個來回也就夠了。那時候瀛棘的馬極少,一匹馬怕要值上千金,小寧想著同屋中的夥伴們都需要這匹畜生,也不多問就將它收下,卻不料收了個大麻煩。左驂走後,昆天王的兩位公子騎著馬闖了過來,一眼看到那匹灰馬立在那兒,屁股上的烙印卻還沒有改掉,正是他們東營的烙印。公子壽臉一長,想到屋子裡那位不聽話的花朵也似的女人,心中酸味直泛上來。他想到這些盜賊居然用他的東西來和他搶女人,不由得氣上心頭。這兩人原本跋扈,當初昆天王手下本來頗多扶風舊部,西涼關一戰後實力尚存,他又上下打點,將這些下屬戶籍歸入扶風,倒留了大半下來。到北荒後昆天王又與七曲的人勾搭上,東營的實力隱隱然蓋過瀛棘王的大營,昆天王的兩位公子也眼見得下巴越抬越高。直到鐵勒蒙了臉將昆天王商隊一網打儘,昆天王的東營吃了一個大虧,又無處追究,公子壽等人一股氣隻能憋在肚子裡。此時見了這匹馬,壓抑了十來日的怒氣登時都爆了出來。公子壽手一揮,手下伴當一擁而入,將小寧拖了出來,不容分辯就捆在卡宏前的栓馬樁上。公子壽提著鞭子,趾高氣揚地喝道:“著慎刑司過來,問問他通賊不報如何處罰?”一個眼眉瘦小的老男人跪在地上奏道:“男子貫耳穿營,女子鞭三十。”公子壽側了側頭,望見那小女人兩手高高地被扣在銅環上,露出的胳膊如藕荷般白嫩,一雙黑如點漆的倔強眼睛裡滿是輕蔑地看著他。“好。”他咬了咬牙,擺了擺下巴,一名伴當扯起鞭子,一五一十地打了捆在拴馬樁上的女人三十鞭子。公子壽等他打完,挨近那個微微喘氣的女人臉頰,低聲在她耳朵邊說道:“好個沒眼光的賤女人,你寧願喜歡那個賊囚徒嗎?這頓鞭子,倒要讓你燒得舒服的脊梁清醒清醒……”他在馬上直起腰來,猛地在她背上又重重抽了兩鞭子,空地邊上四方卡宏裡的人都能清晰地聽到鞭子著肉的聲音,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公子壽大聲地宣布說:“跟你偷的那個臭男人說,這兩鞭子,你是代他吃的。”這時候,他手下的伴當和兵丁已經散開來到各卡宏裡搜查,這一搜倒搜出十來匹紅綃、三四筐貂皮、玉石鐲子和戒指無數,看上去都頗似那日晚上昆天王被搶走的東西。公子壽的手下連踢帶打,從那些哭喊的女人手中搶下東西,牽上係在小寧卡宏門口的馬,一乾人等吆五喝六地走了。那時候瀛棘王幾乎都呆在溫泉河邊的秋營裡,大營裡事務都由舞裳妃攝管。她聽了這事,問明了情形,便派人將鐵勒延陀召來詢問。鐵勒在她麵前反倒沒有在瀛棘王麵前放肆。他搖了搖頭:“你彆管啦,這事是小左惹下的,就讓他處理好了。”他拍馬出了營地,左驂也過來問他該怎麼辦。鐵勒延陀瞪了瞪眼,說:“東西被搶了,你就再送一次唄,還能為了個女人殺了我侄兒不成。”左驂晚上到了營地裡,他看了看小寧背上的傷,扔了條巾子給旁邊看顧的婦人,說:“把她眼淚擦了。”便掉頭而去。當夜他沒有再來,不過其他的徙人似乎不受影響,到了夜裡,他們成群結隊地偷偷溜進大營,照例帶著一匹紅綃或者一匹素綃,在那些熱氣騰騰的卡宏裡找到自己的女人,膠膠粘粘地過上一夜,早上再打馬而去。誰料到公子壽偷偷地在營裡布下了眼線,徙人的馬蹄聲還未在稀薄的晨霧裡完全消失,公子壽的人就已經到了卡宏的門口,他們如狼似虎地衝入門中,迫不及待地將這些原本屬於他們的東西全都搜走,那些舍不得放手的女人——一匹紅綃可值十天的配給啊——都被皮鞭子抽了一頓。有三五名睡著懶覺的鐵勒手下被公子壽的親兵抓了個正著。他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上,就被亂棍打出了營地,棍子在他們的光脊梁上劈啪做響。“誰是陰羽原的主人?”看著那些人在塵埃裡打滾,公子壽騎在馬上問道。這下子鐵勒的人終於吃了教訓,於是幾日裡不見人影。夜裡,瀛棘的女人們躺在床上,不習慣了寬鬆的褥子和沒有馬蹄倒騰聲的長夜。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左驂踏著夜裡薄薄的月色再次摸進了瀛棘大營,這無法無天的漢子騎著的馬屁股上依舊帶著昆天王的烙印。他找到相好的住處,在那裡盤桓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跨馬直闖入小寧住處。在昏黑的火把下,他掏出一包大珠嘩啦啦地往桌上一倒,滾了一桌都是。那些珠子圓光玉潤,大如鴿卵,便是見慣了珍品的官吏大員的女人,見了這些珠子都要抖一抖。這樣一顆珠子,在陰羽原,足可買上駿馬十匹了。“給你治傷。”他低沉著嗓子說,轉身就要走。卡宏裡的女人們連忙攔住了他。她們說:“這些東西,我們消受不起。左將軍還是把它帶走吧。東營那邊要見了這珠子,還不得要了我們的命呀。”左驂皺了皺眉,在桌子前坐下來,把刀子往膝前一靠,突然說:“小寧,快過來親下嘴,我今天不走了,在這裡陪你喝酒好不好?”小寧那時候鞭傷未愈趴在床上,她聽了這話,生氣地哼了一聲,似乎想要把個藥罐扔過來。左驂露出鋒利的牙齒一笑:“開個玩笑,何必當真。”他將那些珠子收回袋子,自己從懷裡掏出了一包熟牛肉和一皮袋酒,果然自己吃喝了起來。小寧趴在床上,咬牙切齒地說:“你快走,我不要賊贓。”左驂停了嘴,火光下看她臉白如紙,黑色的長發披散開來,將臉蓋了一半,自有一番驚心動魄的美。左驂看了她半天,歎了口氣說:“你乾嗎不跟我,非要吃這麼多苦?”他的嗓子依舊沙啞難聽,但此刻聽上去卻溫柔如綿。左驂曆來是一副鐵板般不苟言笑的麵容,突然現出這副表情就如同一匹狼在齜牙而笑。這道柔情就如一團火焰掠過他的臉,轉瞬即逝。他抬頭看了看周圍遠遠站著的女人,喝道:“來來,坐下一起吃。”那些女人麵麵相覷,一個年長的女人突然跪了下來,說道:“左爺,這裡現今到處都是東營的耳目。你還是快走吧,不要拖累了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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