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似鳥雀騰躍南邊似對龍上天北邊似萬壽神龜西邊星鬥散亂四野交錯萬狀北南珍珠寶山東西四柱擎天安心把守天險防地飛中聳立著瀛棘日爛木甲牛麥碰措寧!這是大合薩也裡牙火者當年用他的腳步踩下瀛棘北荒大營的輪廓時,親筆寫下的“形勝歌”。比之東陸的歌賦,它自然粗野簡陋,難入士大夫耳口;但用北陸的蠻語唱起來,卻氣勢雄渾,琅琅上口,就如一群莽牛轟隆隆地從青莽的荒野上衝過,簡直要劃破唱者的咽喉。如今我五年沒有回去,這片大營聳立著的土地上需要講述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瀛棘王一死,黑草彌天的北荒即刻陷入了紛飛的戰火中。這五年來,瀛棘可以上陣的男丁長成了兩萬人,加上原先便有的兩千殘兵,此刻舉族之兵已隱約重成規模。瀛台合三兄弟領著賀拔氏、長孫氏等大部族,將將占了一半兵力,聚積在有熊以西的溫泉河一帶彆營,自成一派;而鐵勒延陀原有三千鐵狼騎,占了瀛棘的大營,倉庫錢糧戶邑儘數都歸了他,實力頗為可觀,他倚靠舞裳妃的政德,自稱為瀛棘正統,也頗得族中老人支持。可是今日瀛棘此刻最強的一方豪強卻不是他,我叔父昆天王瀛台寒回又和大望山南的七曲部酋長刑雄搭上了關係,他內擁國、白氏及三姓小部族自重,一萬七千多戶瀛棘人被他遷往東營,六千多瀛棘新起的兵丁居然跟著國氏和白氏的那顏歸附了他,再加上從七曲借來的六千精兵,此刻我叔父,這個數年前幾乎要被人遺忘掉的失敗角色,刹那間又成了北荒上首屈一指的風雲人物。瀛棘王的死始終是一個謎,關於他的死法眾說紛紜,交戰的幾方各執一詞,但殺死他的終歸是鐵勒延陀,這已無法改變。許多人不明白為什麼這自小便愛恨恩仇交錯的兩個人,在相隔十年後見麵時,最應該殺掉對方的時刻都放了手,在走過了這道可怕的急灘漩彎後,最不應該反目的時候,卻又開始了相互的廝殺。瀛棘王的兒子們無力同時麵對兩方敵人,但他們是先對付虎視眈眈的叔父昆天王,還是去找殺父仇人鐵狼王尋仇——這成了壓在他們心頭一團難以糾解的死結。讓我們還是回到最早的跡象上來。瀛棘王兄弟見麵的那一年,雖然瀛棘熬過了那個最可怕的嚴冬,但糧草不繼,餓殍四起。瀛棘王將我送到蠻舞換取糧食,開春後更讓其他三個兒子帶一部人馬,分在西邊龍牙溫泉河一帶墾屯,一直熬過了春天,終於挺了下來。夏草茂盛的時候,我叔父鐵狼王鐵勒延陀果然帶著他的狼騎大軍到有熊山下來投奔自己的哥哥。他帶領的三千徙人中,有多半是狼騎兵,還帶來少量的馬匹和牛群。這些剽悍的徙人臉上刺著字,頭發蓬亂,吹著短哨,滿不在乎地跨在狼背上施施而來,一時間裡狼嗥馬嘶,亂哄哄地將有熊山下的盆地給盛滿了。“你帶著這撥人還是自成一部,到鐵襠山下去建營吧。”瀛棘王負著手看著這景象,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說。“你是看不起我這些人嗎?我這些盜賊和囚徒一個可頂你們瀛棘的十個人。”鐵勒延陀不快地抽緊了騎著的高大赤狼。他勒緊它脖子上的鐵鏈,讓它在瀛棘王的卡宏麵前來回小步溜達。它大概是跑得累了,大張的嘴裡滴答下成串的口水,在地上流下一道黑印子。“你的人在我這可以來去自由,”我父親瀛棘王眯了眯眼睛,因為太陽從鐵勒延陀的背後掠出,正射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反正你這一部人馬對外不能稱是瀛棘的人。”“隨你。”鐵勒延陀咆哮著說,他放眼看了看有熊山下黑色草浪翻滾的原野,“你這一塊地盤也養不下我這許多狼。我要在這裡牧狼,你們瀛棘連人帶牲口都不夠我們吃的。”他一提手裡鐵鏈,那匹赤色的馳狼低低地嚎了一聲,兩隻前爪撲到空中,半立而起。“嘿嘿,”鐵勒延陀穩穩地坐在上頭說,“我知道你的用意,我了解你,你喜歡一切都井井有條,都該在你的掌控中。可你管不了我,我這輩子,終究會讓你頭疼死。”那匹狼在空中一扭,已經轉了個身,在他大笑聲裡朝外麵竄去。這些馳狼可不是尋常的草原灰狼,它們體格龐大,性情凶猛,兩條後腿尤其強健有力,坐在地上就猶如小牛犢子一般高大。馳狼的前爪上帶有勾狀爪端,就像齧齒動物的門齒一樣不停地生長,所以馳狼每天都要尋覓樹和石頭,在上麵磨礪指甲,磨得像彎刀一樣鋒利。當它們躍到空中,向前撲擊的時候,就如同有十把彎曲的匕首在空中朝獵物揮舞而去。這些狼性情急躁,每日東奔西跑,沒個安分的時候,也隻有鐵勒部落才馴服得了它們。我聽說馴狼是鐵勒部秘不外傳的奇術。大個子的馳狼還可以騎乘,鐵勒部的人把生牛皮製成的鞍具固定在狼肩上,用粗鐵鏈和鐵嚼子作成籠頭。鞍上沒有鐙子,乘者的兩腿必須直接夾在粗壯的狼脖子上。他們還能夠像放馬一樣將成群的狼趕到某處草場上,讓它們自由覓食,待得一處的野物吃得差不多了,再趕著狼遷到另一處去。不是手腳最麻利性情最凶悍的鐵勒族人,是沒有膽量放那些狼的。這項要求對於鐵勒的手下來說自然也不是問題,被流放遷徙到這兒的人,都是些著名的凶徒惡煞,偶爾有些冤枉來的良善之輩,在這塊土地上呆不上半年就會斃命。陰羽原上能活下來的人,個個都是死屍堆裡打了七八個滾出來的。他們不用告誡也知道,要想馴服狼,就必須比所有的狼都凶狠。除此之外,還要學習用符咒控製這些暴躁易怒的畜生。他們必須非常小心地控製它們的肚子的鼓和癟,太飽的狼會懨懨的,缺乏精神難以駕禦,而太餓的狼又有反噬一口的危險。所有的騎者都要和狼一起生活,和它們一起吹風沐雨,在冰天雪地裡長距離地追逐獵物,撕扯吞吃那些帶血和皮毛的生肉。和狼混熟的騎者,隻有把自己變成一隻狼,一隻更強壯更凶悍的狼,才能與狼群合為一體,使它們如軍隊一樣被驅趕使用。訓練有素的狼群也懂行軍布陣,也能突擊合圍,它們鋒利的勾爪能夠輕易地把馬的肚子撕開,所以尋常戰馬聞到這些狼的尿味就會戰戰發抖。要不是數量太少,狼騎實在是一支令草原上人人聞而色變的異軍。牧狼是一件極有技巧的事情,狼騎者都必須是最好的獵手,才能讓自己和狼不餓肚子。草原上的生活本來就是流動的生活。貪吃的野豬總是成群結隊地跑在最前麵,它們會把整片的草掘起來翻找下麵的塊根和可吃的爬蟲,食草的兔子和鹿緊隨其後,鹿後麵是一些小野狐和狼獾,靠死去的鹿或者快死的鹿為生。有著高聳肩膀的麗角羊和鹿們擠著肩膀走在一起,野牛群散開來跟在它們的後麵。現在又加上了鐵狼王的馳狼群跟在這些草原動物的後麵。鐵勒的狼群就如同一把巨大的灰色鐮刀,把高高的草叢裡藏著的動物剔除得乾乾淨淨。不過他們不會讓狼群把所有的動物都趕儘殺絕,到了差不多的時候,他們會把狼趕開,放開一道口子,讓剩餘的嚇破膽的食草獸從口子裡飛逃而去。原先鐵勒部會讓自己的牧群會跟著狼的足跡走,在狼群身後,所有的食草獸群都被清空了,他們自然就能到達最好的草場。現在這個空缺就變成了瀛棘的牧群,它們在肥厚的草場上像爆炸一樣快速增長著。除了放牧和種植燕麥,一整個夏天,瀛棘的人要乾的主要活計就是收集乾草,他們要給壯大的牛群和羊群準備草料。這項繁重的沒日沒夜的活要持續整整三個月。鐵勒延陀的人相形之下可就要自在多了。一到秋末季節,秋馬已肥,他們即放馬四出掠劫。越過大望山以南,向東是密林地帶,向西則可進入瀾馬、七曲及七八個小部落的地界。蠻舞部與這些部落的地界犬齒交錯,難以劃分清楚,鐵勒延陀的那些人馬和狼群哪管得了那許多,隻要找到機會,便將人馬分為兩隊一兜,狼群在外麵一叫,那些嚇傻了的沒頭腦的牛群羊群自會驚慌失措地亂竄,被趕回到陰羽原上。它們屁股上帶著各部各家形形色色的烙印。為了這些狼騎搶劫的事,鐵勒已與各部起了多次齷齪,連帶瀛棘也受了不少牽累,但鐵狼王依舊我行我素。那些爭吵和咆哮如同被酷烈的大風掃過,像藍花草一樣星星點點地散布滿草原,隨後又被長孫鴻盧的禿筆一點一點地尋找到,記錄了下來。“我們本來就是盜賊,怎麼能不搶不殺?”我叔父鐵狼王更大聲地回答咆哮如雷的瀛棘王,“這麼多年來,你以為我們是怎麼活下來的?”“那是過去。”瀛棘王說,“現在瀛棘窮遁遠疆,縮在這兒晦光養韜,你四出大肆掠劫,這會讓青陽北都對北邊關注更甚,於你於我,又有什麼好處?”鐵勒延陀好奇地歪著頭看他:“我又不是你們瀛棘的人,你擔心什麼?你當初不讓我們入籍,不就圖能撇個乾淨嗎?”我父親瀛棘王生氣地揮了揮手:“你覺得是為了這嗎?”“不是嗎?”鐵勒延陀乾淨利落地反問說。他們兩個虎視眈眈,目光如同兩把劍在空中交鋒,誰也不後退半步。我父親瀛棘王最後鬆了鬆臉,說:“要是都由著性子來,誰來為瀛棘考慮。”他冷笑一聲,“當初要是你在白梨城當這個王,想必是想也不想,就與青陽死鬥,直到滅族了事吧。”“那還用說。如果當匪徒當得窩囊,我也寧願去死,”鐵勒延陀放聲大笑,“你還真了解我啊,所以你當瀛棘王,我不當。頭痛的事情留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