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正在上漲,在海水和棕櫚斜坡附近白色的高低不平的地麵之間,隻剩下一條窄窄的比較堅實的海灘。拉爾夫揀那條堅實的海灘當作小路,因為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隻有在這條小路上,他才能放心行走而不必留神腳下。他這樣在海邊走著,突然大吃一驚。他發現自己領悟了:生活很令人厭倦,生活中的每條道路都是一篇急就章,人們的清醒生活,有相當大一部分是用來照看自己的腳下的。拉爾夫停下來,麵對著那條海灘,想起了熱情洋溢的第一次探險,仿佛那已是歡樂的童年的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隨後轉過身去,臉上帶著陽光,朝平台方向走回去。開會的時間到了,他一麵走進隱藏起真相的耀眼的太陽光中,一麵斟酌演講的要點。這次會可絕不能出差錯,不能海闊天空,亂扯一通……拉爾夫腦子裡亂糟糟的,由於缺乏表達這種思想的語句,弄得一團糊塗。他皺眉蹙額地再想。這次可不能鬨著玩兒,必須是正正經經的。想到這兒他加快了步伐,一下子意識到事情緊迫。夕陽在西下,他感覺到自己帶起的一股微風吹拂在臉上。微風把拉爾夫的灰襯衫吹得緊貼在胸前,在這領悟了某種新東西的狀態下,他覺得衣褶硬得像卡片紙板那樣令人難受;他也注意到短褲磨損了的邊緣在大腿的前部擦出了粉紅的一塊,很不舒服。拉爾夫心頭一震,他發現了肮臟和腐朽;他了解自己是多麼討厭不斷要拂去遮住眼睛的亂發,多麼討厭每當夕陽西下以後,最後鬨哄哄地滾進枯葉堆裡去休息。想到這兒,他撒腿小跑起來。靠近洗澡水潭的海灘上分散著一組組等待開會的孩子。他們意識到拉爾夫正在氣頭上,也覺得讓火堆熄滅是做錯了,默默地給他讓道。拉爾夫站著的、孩子們準備開會的那塊地方大體上是三角形狀;但是跟他們做出的任何東西一樣,這個三角形是粗略的、不規則的。首當其衝的是拉爾夫獨坐的一根大圓木:這株已枯死的樹對平台而言原先一定大得出奇。也許是太平洋上那種常有傳聞的一次颶風把它吹到了這兒。這根棕櫚樹乾處於同海灘平行的方向,因而當拉爾夫坐著、麵向海島時,孩子們看到的卻是個背襯亮閃閃環礁湖的,黑糊糊的人影。以這根圓木為底線、三角形的兩條邊線就更不均等了。右邊也是一根圓木,木頭上麵被坐立不安的孩子們磨得光溜溜的,這根圓木不如頭兒坐的那一根大,坐起來也沒那麼舒坦。左邊是四根小圓木,其中之一——最遠的那根——彈性很足。有人坐得太靠後的時候,那根圓木會突然一動,把五六個孩子都掀翻到後麵的草地上去,一次又一次的大會就是在這種哄笑聲中被打斷的。現在,他看到沒有一個人聰明地想到——他自己沒有,傑克沒有,豬崽子也沒有——去拿塊石頭當楔子來塞住圓木,不讓它滾動。於是他們隻好繼續忍受那根搖晃的歪樹乾,因為,因為……拉爾夫又陷入了困境。每根樹乾前的草皮都給磨蹭掉了,但三角形當中的野草卻長得高高的,沒人踩踏過。此外,三角形頂端的野草也長得很密,因為那兒沒人坐。在會場的四周,聳立著灰色的樹乾,它們或直或斜,支撐著低矮的葉蓋。在這兩側是海灘;背後是環礁湖;前麵是黑魆魆的海島本體部分。拉爾夫走到頭兒坐的位置上。他們以前從沒有這麼晚開會過,因而這個地方此刻看來有點不同。平時綠葉蓋的下側亮著金色的反光,他們的臉被照得下亮上暗,就像——拉爾夫心想,你雙手拿著一個電筒時的情形。可是這會兒陽光從一側斜射進來,陰影也就隨著偏向另一側。拉爾夫又陷入了那種對他如此陌生而奇怪的胡思亂猜之中;要是從上往下照,或是從下往上照,人們的臉會如此異樣的話——臉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一切事物又是什麼樣子的呢?拉爾夫煩躁地動了一動。麻煩的是,你是個頭頭,你就得思考,你就得聰明點。而且機會很快就失去了,你隻得匆忙地作出一個決定。這種情形迫使你動腦筋,因為思想是個可貴的東西,它會產生成果……隻是——拉爾夫麵對著頭頭的位置時判定——我不會思考,不會像豬崽子一樣地思考。那天晚上,拉爾夫不得不又一次重新評定自己的價值。豬崽子會思考。他會在他那個胖腦瓜子裡一步步地推論,隻是豬崽子不是當頭頭的料。儘管豬崽子的樣子可笑,他卻有腦子。拉爾夫現在是個思想專家了,他能鑒賞彆人的思想了。照到拉爾夫眼睛上的陽光提醒他時間正在過去,於是他從樹上拿下海螺,細看著它的表麵。海螺暴露於空氣中,淡黃底色和粉紅斑點已褪得近於白色,有點兒透明。拉爾夫對海螺油然而生一種深情的敬意,儘管是他本人從環礁湖裡把它撈上來的,他麵向會場,把海螺放到了唇邊。孩子們正等著開會,都趕緊跑來。一些孩子知道有艘船曾經過海島,而火卻滅了,他們想到拉爾夫在發怒,不由放低了聲音;還有些孩子,包括小家夥們,不知道那件事,但也深深地感受到整個會場的嚴肅氣氛。會場很快就擠得滿滿的;傑克、西蒙、莫裡斯、大多數獵手,坐在拉爾夫的右邊;其餘的坐在左邊,坐在陽光之下。豬崽子來了,他站在三角地的外麵。這表明他想聽,但不準備講話:而且在豬崽子的意思裡這還是個表示不同意的舉動。“情況是這樣的:咱們需要開個會。”沒人吭聲,可一張張麵孔都轉向拉爾夫,都專心致誌。拉爾夫揮動著海螺。他懂得,像這樣的基本聲明必須至少說兩遍,才能讓每個人都聽懂,這是個常規了。發言的人必須坐著,把大夥兒的目光吸引到海螺上,講起話來要有力量,就像是把沉甸甸的圓石子扔進一組組蹲伏著或蹲坐著的孩子們當中。他開動著腦筋,尋找簡單的語句,以便使得小家夥們也能明白會議的內容是什麼。也許過一會兒,那幾個老愛爭論的人——傑克、莫裡斯、豬崽子——會使出全套本領來扭轉會議的方向:但在會議開始時必須把要討論的主要問題講清楚。“咱們需要開個會。不是為了尋開心。不是為了哈哈笑,從圓木上摔下去,”——坐在那根歪樹乾上的小家夥們格格地笑起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是為了開玩笑,也不是為了”——他舉起海螺,努力尋找一個有說服力的字眼——“耍小聰明。不是為了這些,而是為了把事情搞搞清。”他停頓了一下。“我一路上走來,一個人,思忖著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知道咱們需要什麼。開個會把事情弄明白。現在我先發言。”他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後捋了捋頭發。豬崽子朝三角地踮起腳,放棄了他無效的抗議,加入到彆的孩子們當中。拉爾夫接著往下講:“咱們開過好多次會。大家都喜歡聚在一起,都喜歡發言。咱們決定這決定那;可是決定了的事都沒有做到。咱們決定從那小溪打水,把水盛在那些椰子殼裡,放在新鮮的綠葉下麵。那樣隻乾了幾天。現在椰子殼裡沒水了,是乾的。大家直接從河裡弄水喝。”響起一陣表示讚同的耳語聲。“並不是說從河裡弄水喝有什麼不好。我也打算從那個地方取水喝——你們知道——就是瀑布下麵的那個水潭——而不是從陳椰子殼裡喝水。隻是咱們說過要從小溪裡打水的。可現在又不乾了。今天下午在那兒隻有兩滿殼水。”他舔舔嘴唇。“還有茅屋、窩棚的事。”嘁嘁喳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隨之又靜了下去。“你們大多數睡在窩棚裡。今兒晚上,除了薩姆埃裡克到山上守著火,你們全都睡在窩棚裡。是誰搭的這些窩棚?”喧聲四起。人人都搭過窩棚。拉爾夫不得不再次揮動海螺。“等一等!我是說,誰搭過這所有的三個窩棚?第一個大家都有份,第二個隻有四個人參加,那邊最後一個是我和西蒙搭的,所以它搖搖晃晃。不。彆笑了。要是再下大雨,那個窩棚說不定就會塌掉。那時咱們就用得著那些窩棚了。”他停下來,清清嗓子。“還有一件事。咱們選了一個地方作為廁所:就是洗澡潭那一邊再過去一段路的那些岩石。這也是合理的。潮水會把那地方衝刷乾淨。這一點你們小家夥也懂。”到處是竊笑聲,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下大家都好像隨地大小便,甚至就在窩棚和平台近旁。你們這些小家夥,要是你們吃著野果;要是你們急著要大小便——”孩子們哄鬨起來。“我說,要是你們急著要大小便,就應該避開野果一點。那太齷齪了。”一陣哄堂大笑。“我說那太臟了!”他扯扯自己那件僵硬的灰襯衫。“那實在太肮臟了。要是你們急著要大小便,就應該一直沿著海灘走到岩石處去。懂嗎?”豬崽子伸出雙手去拿海螺,但是拉爾夫搖搖頭。這次演說是經過通盤考慮過的,一個要點緊接一個要點。“咱們全都必須再到岩石那邊去大小便。這個地方越來越臟。”他停了下來。孩子們感到一種危機,他們緊張地期待著。“此外,還有火的事。”拉爾夫吐出餘氣,微微地喘息著,聽眾們也喘了口氣。傑克開始用刀削砍一塊木頭,還低聲對羅伯特說些什麼,羅伯特則往彆處看去。“火堆是島上最重要的事情。要是咱們不生著火,那除了憑運氣之外,咱們還怎麼能得救呢?咱們就連一堆火也管不好嗎?”他奮力揮出一條手臂。“瞧瞧咱們自己!咱們有多少人呀?可就管不了一堆冒煙的火。你們就不懂嗎?難道你們就看不出咱們應該——應該寧死也不讓火滅掉嗎?”獵手中發出一陣忸怩的格格笑聲。拉爾夫激動地轉向他們。“你們這些獵手!你們就會傻笑!可我要告訴你們,煙比豬更重要,儘管你們三天兩頭就能宰一頭豬。你們全弄明白了沒有?”他伸展開雙臂,轉向整個三角地。“咱們一定得把煙在山上生起來——要不就完蛋。”他停下,琢磨著下一個要點。“還有一件事。”有人大聲叫喊道:“事情太多了。”響起了一片表示讚同的抱怨聲。拉爾夫置之不理。“還有件事。咱們差不多要把整個島都燒光了。咱們浪費時間,滾滾石頭啦,生一些煮食的小火堆啦。現在我宣布訂下一條規則,因為我是頭頭。從今以後,除了在山上,彆的地方一律不準生火。”頓時鬨開了。孩子們站起來大叫大嚷,拉爾夫也大聲對他們嚷嚷。“因為,要是你們想煮魚或蟹,完全可以跑到山上去。咱們說定了。”在落日的餘輝之中,好多雙手都伸著要拿海螺。拉爾夫抓牢海螺,跳到樹乾上。“我要說的就這些。我已經說完了。你們選我當頭頭。就得照我說的去做。”大家慢慢地安靜下來,最後又都坐好了。拉爾夫從樹乾上往下一跳,用平常的聲調說道:“所以得記住。把岩石處當作廁所。管著火堆冒煙,作為信號。不要從山上取火種,到山上去煮吃的。”傑克站起來,陰沉沉地繃著臉,伸出了雙手。“我還沒講完呢。”“可是你講個沒完沒了!”“我拿著海螺。”傑克咕噥著坐了下去。“還有最後一件事。這是大家都可以談論的。”他直等到平台上一片肅靜。“事情搞得七零八落。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咱們開始得好好的;那時咱們很快活。可後來——”拉爾夫稍微動了一下海螺,目光越過那群孩子,不知在看什麼;他想起小野獸、蛇、火堆、關於可怕東西的談論。“後來大家就開始感到驚恐。”一陣喃喃耳語,幾乎是嗚咽之聲,隨之又消失了。傑克停止了削木頭。拉爾夫兀地又說起來:“可那是小家夥們的瞎扯。咱們要搞搞清楚。所以最後一部分,咱們都可以談論的,就是對這可怕的東西作出判定。”一縷頭發又滑進了他的眼睛。“咱們必須討論一下這可怕的東西,弄清楚這裡頭其實沒什麼。我自己有時候也害怕過;隻不過那全是胡說八道!像妖精鬼怪故事一樣。然後,當作出判斷以後,咱們就可以重新開始,當心好火堆等各種事情。”一幅三個男孩在明亮的海灘上行走的圖畫掠過拉爾夫的腦海。“咱們會快活的。”拉爾夫按照儀式把海螺擱到身旁的樹乾上,表示他的發言結束了。照在他們身上的陽光此時已成了水平方向。傑克站起來拿過海螺。“這麼說這次會就是要把事情搞搞清楚。我來告訴你們個究竟。這一切都是你們這些小家夥開的頭,談論那可怕的東西。野獸!哪兒來的?當然我們有時候也很害怕,可我們忍著。不過拉爾夫說你們在夜裡尖叫亂喊。那不是在做惡夢,又是在做什麼呢?不管怎麼說,你們又不打獵,又不搭茅屋,又不幫忙——你們全是些愛哭的娃娃和膽小鬼。就是這麼回事。至於那可怕的東西——你們得忍著點,像我們其餘的人一樣。”拉爾夫張嘴看著傑克,可傑克沒注意。“事情就是這樣——害怕,就像做夢一樣,傷不了你們。在這個島上沒什麼野獸可怕的。”他的眼光沿著低聲說話的一排小家夥橫掃過去。“要是真有東西找上你們,那是活該!你們這些沒用的哭寶!可就是沒有動物——”拉爾夫試探地打斷了他一下。“這是怎麼回事?誰說過動物了?”“那一天你說的。你說他們做夢尖叫。現在他們都這麼說了——不隻是小家夥們,連我的獵手們有時候也這麼說——說有一個東西,黑乎乎的,一隻野獸,一種不知是什麼名堂的動物。我聽他們說過。你覺得沒有說過,是不是?那麼聽著。在小島上是找不到大動物的。隻有野豬。你們隻有在非洲和印度那樣的大地方才找得到獅子和老虎——”“還有在動物園裡——”“我拿著海螺。我不是在講那可怕的東西。我是在講野獸。你們要怕儘管怕吧。可是說到野獸——”傑克停了一停,捧著海螺,轉向他那些頭戴肮臟黑帽子的獵手。“我是一個獵手不是?”他們暢快地點了點頭;傑克的確是一個獵手,這沒有人懷疑。“好——我獨自走遍了這個島。要是有野獸我早就見著了。害怕吧,因為你們就是那個樣子——但是森林裡並沒有野獸。”傑克遞回海螺,坐了下去。全體與會者如釋重負地向他鼓掌致意。隨後豬崽子伸出了手。“我不完全同意傑克說的話,有幾點除外。森林裡當然沒有野獸。怎麼可能有呢?野獸吃什麼呢?”“野豬。”“我們吃豬。”“豬崽子!”“我拿著海螺!”豬崽子忿忿不平地說道。“拉爾夫——他們應該住口,是不是?你們都閉嘴,你們這些小家夥!我指的是我不同意這裡有什麼可怕的。當然在森林裡根本就沒什麼可害怕的。為啥——我到森林裡去過!你們還會講鬼呀什麼的。咱們都知道現在事情怎樣了,要是出了什麼毛病,就該有人來糾正。”豬崽子取下眼鏡,對大家眨眨眼睛。夕陽西沉了,就好像電燈被關掉一樣。他繼續解釋道:“要是你們肚子痛。不管是小痛還是大痛——”“你的肚子才大痛呢。”“你們笑完了,咱們大概可以繼續開會了吧。要是那些小家夥再爬上那根歪樹乾,馬上就會摔下來。所以他們還是坐在地上聽吧。噢,不。什麼毛病都有醫生來治,就連腦子裡的毛病也有。你們當真覺得咱們該老是害怕無中生有的東西?生活嘛,”豬崽子引申著說,“總是有科學性的。就是那麼回事。再過一兩年戰爭就會結束,人們會旅行到火星上去,再從那兒回來。我知道並沒有野獸——沒那種帶爪子的東西,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也根本沒什麼可害怕的。”豬崽子停了一停。“除非——”拉爾夫不安地動彈了一下。“除非什麼?”“除非咱們害怕的是人。”在坐著的孩子們當中,爆發出一種半是好笑半是譏笑的鬨聲。豬崽子低下頭,匆匆地繼續說道:“還是讓咱們聽聽那個講起過野獸的小家夥是怎麼說的,或許咱們可以讓他看到自己有多蠢。”小家夥們開始嘁嘁喳喳地互相講起來,隨後有一個站了出來。“你叫什麼名字?”“菲爾。”作為一個小家夥,菲爾倒是蠻自信的,他伸出雙手,像拉爾夫那樣捧著海螺,四下環顧著,在發言前把孩子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昨晚我做了場夢,一個討厭的夢,夢見跟什麼東西撲打起來。我獨自在窩棚外麵,跟什麼東西搏鬥著,就是樹上那些彎彎曲曲的東西。”他停了一停,其他小家夥同情地笑了,他們也感到很可怕。“當時我很害怕,就嚇醒了。我發現我一個人在窩棚外麵的黑暗中,那種彎彎曲曲的東西已不見了。”這種栩栩如生的恐怖場麵,很可信,而又如此清晰可怕,把大家嚇懵了。在白色的海螺後麵,隻聽見那孩子的聲音還在嘰裡咕嚕地說著:“我怕極了,就開始叫喚拉爾夫,後來我就看見什麼東西在林子裡晃動,那東西又大又嚇人。”他停住了;回憶起這件事使他有點害怕,可又因為自己的故事引起了大家的驚駭而得意。“那是做惡夢,”拉爾夫說,“他是在睡夢中走動。”與會者帶克製地低聲表示同意。那個小家夥卻執拗地搖晃著腦袋。“跟彎彎曲曲的東西打架時我是睡著的,可它們不見了的時候我醒著,我看見又大又嚇人的東西在林子裡晃動。”拉爾夫伸出雙手去拿海螺,小家夥坐了下去。“你們都睡著了。那裡什麼人都沒有。誰會在夜裡到林子裡去東逛西蕩呢?有誰這樣做過嗎?有誰出去過嗎?”一個較長時間的停頓。孩子們想到有誰竟會在夜裡走到黑暗中去,都咧嘴而笑。接著西蒙站了起來,拉爾夫驚訝地注視著他。“你!你為什麼在黑暗裡閒逛?”西蒙拿過海螺,他的手在發抖。“我要——到一個地方去——一個我知道的地方。”“什麼地方?”“一個就我知道的地方,在叢林中。”他支支吾吾地說道。還是傑克為他們解決了問題,他以一種輕蔑的、聽上去那麼滑稽而又那麼帶決定性的腔調說道。“他是急著要去解手。”感覺到西蒙受了羞辱,拉爾夫一麵接過海螺,一麵嚴厲地盯著西蒙的臉。“好吧,彆再這樣做了。懂嗎?不要在夜裡出去。關於野獸的愚蠢的談論已經夠多的了,儘管小家夥們還沒有看到你溜來溜去,像隻——”嘲笑聲四起,裡麵還夾著恐懼和責難的味道。西蒙張嘴想辯解,可是拉爾夫已經收回了海螺,於是他隻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整個會場靜下來的時候,拉爾夫轉向豬崽子。“怎麼樣,豬崽子?”“還有一個。是他。”小家夥們把珀西佛爾推到前麵來,隨後讓他獨自留在那兒。珀西佛爾站在中間一塊齊膝深的草叢中,看著自己被遮沒的雙腳,試著把自己想成是在一個“帳篷”裡。拉爾夫想起了另一個小男孩也曾像這樣站著過,他趕緊擺脫回憶。拉爾夫早已把那件事埋入心底、驅出腦海,隻有像眼前這種實在的形象才又把它帶上了心頭。一直沒有再點過小家夥們的數,一半是因為沒法保證他們全被點著,一半是因為拉爾夫至少曉得豬崽子在山頂上提出的那個問題(見第二章最後一部分。)的答案。有金發的,黑發的,帶雀斑的小男孩,全臟得很,可是他們的臉上卻完全沒有大斑點。沒一個人再看見過有紫紅胎記的臉蛋。然而那一次豬崽子就已經又哄又唬了。拉爾夫默認他還記得那不宜公開說的事情,就對豬崽子點點頭。“問下去。再問問他。”豬崽子跪著,手裡拿著海螺。“喂。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把身子一扭躲進了他的“帳篷”。豬崽子束手無策地轉向拉爾夫,後者又高聲發問:“你叫什麼名字?”孩子們受不了這種沉默和拒絕回答問題,突然齊聲叫起來:“你叫什麼名字?你叫什麼名字?”“靜一靜!”拉爾夫在暮色中凝視著那個小孩。“現在你告訴我們,你叫什麼名字?”“珀西佛爾·威密斯·麥迪遜,哈恩茨,哈考特·聖安東尼教區牧師住所,電話,電話,電——”仿佛這個信息深深地紮在他悲傷的源頭之中,小家夥流淚了。他皺起麵孔,淚如泉湧,嘴巴張得令人可以看見一個方方的黑洞。起初他強忍著不出聲,就像個象征著悲傷的雕像;可隨之他放聲痛哭,哭得像海螺聲那樣又響又長。“彆哭,你呀!彆哭了!”珀西佛爾·威密斯·麥迪遜可熬不住了,悲傷的源頭已被打開,遠非權威所能製止,即使威脅著要揍他也不管用。一場嚎啕大哭,一聲緊接一聲。這哭聲似乎使他挺直身子,好像他被釘住了一樣。“彆哭了!彆哭了!”此刻小家夥們也沉默不住。這哭聲使他們想起各自的悲傷;也許他們感到這悲傷是人人有份的。他們滿懷同情地哭開了,有兩個哭得幾乎跟珀西佛爾一樣響。是莫裡斯解救了他們。他大聲喊道:“看著我!”莫裡斯裝作跌倒在地。他揉揉臀部,又坐到那根歪樹乾上,以致又翻在草裡。他這小醜角色扮得很糟,但是卻吸引了珀西佛爾和其他小家夥,他們抽抽鼻子,笑了。他們笑得很滑稽,不一會兒,連大家夥們也忍不住笑起來。隨後傑克先講起話來。他並沒有拿著海螺,因而他的發言違反了規則;可沒一個人留心到這一點。“那野獸的事怎麼了?”珀西佛爾身上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他打著嗬欠,站立不穩,於是傑克一把抓牢他搖晃著問道:“野獸住在哪兒?”珀西佛爾在傑克緊抓的雙手中往下沉。“那倒是頭怪聰明的野獸,”豬崽子譏諷地說道,“要是它居然能藏在這個島上。”“傑克到處都去過——”“野獸能住在哪兒呢?”“去你的野獸吧!”珀西佛爾喃喃著什麼,大夥兒又哄笑起來。拉爾夫身子向前傾。“他在說什麼呀?”傑克聽著珀西佛爾的回答,鬆了手。四周在場的都是人,珀西佛爾感到寬慰,一被鬆開,就倒在長長的野草中睡著了。傑克清清嗓子,然後隨隨便便地報告道:“他說野獸從海裡來。”最後一下笑聲消失了。拉爾夫不知不覺地回過身去,成了一個襯著環礁湖的、隆起的黑色人影。大家的目光隨他而去,看著環礁湖之外浩瀚無際的大海,一麵思考著;在那種不可測度的深藍的海水之中,似乎蘊藏著無窮無儘的可能;他們默默地傾聽著風吹樹葉的颯颯聲,傾聽著從礁石處傳來的輕微的海水擊拍聲。莫裡斯開口了——他說得那麼響,把大家嚇了一跳。“爸爸說過,人們還沒有發現海中所有的動物呢。”又開始了一番爭論。拉爾夫遞過微微發光的海螺,莫裡斯順從地接著。會場又平靜下來。“我是說,傑克說你們會害怕的,因為人總會擔驚受怕,那說得完全對。但是他說這個島上隻有野豬,我倒希望他說得對,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指他知道得不實在不確切。”——莫裡斯喘了口氣——“我爸爸說有那些東西,你們叫它們什麼來著,那東西會造出墨黑的水來——烏賊——有幾百碼長,能吃下整條整條的鯨魚。”他又停了一下,快活地笑笑。“我當然不相信有什麼野獸。就像豬崽子說的那樣,生活是有科學性的,可是咱們不知道,是嗎?我是說知道得不確實——”有人叫喊道:“烏賊不會從水中跑出來!”“會!”“不會!”轉眼之間,平台上全是揮手舞臂的影子,他們爭得不可開交。對於坐著的拉爾夫來說,這似乎是神誌不清的表現。可怕的東西啦、野獸啦,大家沒有一致同意火堆最重要:每當試著把事情搞搞清楚,就會發生爭論,把話題扯開,提出令人討厭的新問題。他在幽暗中看到近旁白閃閃的海螺,就一把從莫裡斯那裡搶過來並拚命地吹起來。大家嚇了一跳,靜了下去。西蒙靠拉爾夫很近,他把手擱到海螺上。西蒙感到有一種危險的必要使他要發言,但在大庭廣眾之中發言對他是個可怕的負擔。“大概,”他猶豫不決地說,“大概是有一隻野獸的。”孩子們尖聲亂叫,拉爾夫驚訝地站了起來。“你,西蒙?你也信這個?”“我不曉得,”西蒙說道,心跳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可?99lib.是……”一場風暴爆發了。“坐下去!”“住口!”“拿著海螺!”“見鬼去吧!”“不許說!”拉爾夫叫喊道:“聽他講!他拿著海螺!”“我是想說……大概野獸不過是咱們自己。”“放屁!”豬崽子驚得忘了禮貌,說出那等粗話。西蒙接著說道:“咱們可能是一種……”西蒙竭力想表達人類基本的病症,卻說不清楚。他靈機一動。“什麼東西是最肮臟的?”好像是作為一種回答,傑克突然打破了表示不理解的靜默,他富於表情地說了句粗話。緊張空氣的鬆弛使孩子們極度興奮。那些已經爬回到歪樹乾上的小家夥們重又翻倒下來,可他們並不在乎。獵手們尖聲叫喊,開心得要命。西蒙的努力全線崩潰;這哄笑聲殘酷地鞭打著他,他手足無措地畏縮到自己的位子上。會場終於又靜了下去。有人接著發言:“大概他指的是一種鬼魂。”拉爾夫擎起海螺,凝望著朦朧的夜色。最亮的東西就是灰白的海灘了。小家夥們一定在近旁吧?對——對此可以肯定,他們就在草地中間身子緊挨著身子,擠做一團。一陣疾風把棕櫚樹吹得嘩嘩作響,喧嘩聲在寂靜的黑夜裡更加引人注意,聽上去響得很。兩根灰色的樹乾互相磨擦,發出令人不安的刺耳的聲音,白天卻誰也沒有注意到。豬崽子從拉爾夫手中拿過海螺,憤怒地說道:“我根本不相信有鬼——從來不信!”傑克也站了起來,帶著一股無名火說道:“誰管你信不信——胖子!”“我拿著海螺!”響起了短暫的扭打聲,海螺被奪來奪去。“你還我海螺!”拉爾夫衝到他倆當中,胸上挨了一拳。他從拿海螺的人手裡把它奪下來,氣籲籲地坐下。“鬼魂談得太多了。這些該留在白天談。”一陣噓聲,接著不知是誰插了一句。“也許野獸就是——鬼魂。”大家像被風搖撼了一下。“搶著說話的人太多了,”拉爾夫說道,“要是你們不遵守規則,咱們就不會有真正的大會。”他又停了下來。精心計劃的這次大會完蛋了。“那你們還要我說什麼呢?這麼晚召開這次會是我錯了。咱們將對此進行投票表決:我是指鬼魂;然後大家回茅屋去,因為咱們都累了。不許說話——是傑克在說嗎?——等一等。我要在這兒說說,因為我不相信有鬼。或者說我認為我不信。可我不喜歡想到這些東西。就是說不喜歡現在這時候、在黑暗裡想到鬼。除非咱們要把事情弄弄清楚。”他把海螺舉了一下。“那好吧。我想要把事情弄弄清楚就是要弄清楚到底有沒有鬼——”他想了想,提出了問題。“誰認為會有鬼?”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明顯地做什麼動作。隨後拉爾夫往黑暗中看去,辨認出自己的手;他斷然說道:“我明白了。”那個世界,那個可以理解和符合法律的世界,悄悄地溜走了。曾經有過要麼是這要麼是那;可現在——船已經開走了。有人從拉爾夫手中奪過海螺,是豬崽子又尖叫起來:“沒有鬼,我投票讚成沒有鬼!”他在與會者中轉了一圈。“你們全都記住!”他們聽到他在跺腳。“咱們是什麼?是人?是牲畜?還是野蠻人?大人會怎麼想呢?跑開去——捕野豬——讓火給滅了——而現在!”一個陰影急急地衝到他跟前。“你住口,你這個胖懶蟲!”又發生了短暫的爭奪,微微閃光的海螺上下晃動。拉爾夫一躍而起。“傑克!傑克!你沒拿著海螺!讓他發言。”傑克的臉在拉爾夫的麵前搖晃著。“你也閉嘴!不管怎樣,你算什麼東西?乾坐在那兒——對人發號施令。你不會打獵,不會唱歌——”“我是頭頭。大家選我的。”“大家選你的又怎麼樣?隻會發些沒有意義的命令——”“豬崽子拿著海螺。”“對呀——你總是向著豬崽子——”“傑克!”傑克懷恨地模仿他的聲音。“傑克!傑克!”“規則!”拉爾夫喊道,“你破壞規則!”“誰在乎?”拉爾夫急中生智。“因為規則是咱們所有的唯一東西!”但是傑克仍叫喊著反對他。“讓規則見鬼去吧!我們是強有力的——我們會打獵!要是有野獸,我們就把它打倒!我們要包圍上去揍它,揍了再揍——!”他狂叫一聲,躍下灰白的沙灘。平台上立刻充滿了一片喧嘩聲、騷動聲、爭奪聲、尖叫聲和哄笑聲。與會者四下散開,他們亂紛紛地從棕櫚樹處跑向水邊,沿著海灘越跑越遠,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拉爾夫覺得海螺碰到自己臉上,就把它從豬崽子手裡拿過來。“大人們會怎麼說呢?”豬崽子又喊道。“瞧他們那個模樣!”從海灘上傳來了模仿打獵的聲音,歇斯底裡的笑聲和真正感到恐怖的尖叫聲。“吹海螺,拉爾夫。”豬崽子靠得很近,拉爾夫連他一塊鏡片的閃光都看得見。“有火在那兒,他們看不見嗎?”“眼下你得強硬一點,叫他們執行你的命令。”拉爾夫以一種背誦定理的語氣小心地回答道:“要是我吹了海螺他們不回來;那咱們就自作自受了。咱們維持不了火堆。咱們就會像牲畜一樣,再也不會得救。”“要是你不吹,咱們也會很快地變成牲畜。我看不見他們在做什麼,可我聽得見。”四散的人影在沙灘上彙聚攏來,變成了旋轉著的濃黑的一團。他們在和唱著什麼,已經唱夠了的小家夥們號叫著蹣跚走開。拉爾夫把海螺舉到唇邊,又放了下來。“豬崽子,傷腦筋的是:有沒有鬼呢?有沒有野獸呢?”“當然沒嘍。”“為什麼沒呢?”“因為事情會講不通。房子啦、馬路啦、電視啦——那些東西會不起作用。”一邊跳舞一邊和唱著的孩子們漸漸筋疲力儘,他們唱不出詞兒,隻發出有節奏的聲音。“假如說它們講不通?在這兒,在這個島上是講不通的?假如它們正觀察著咱們,等著機會呢?”拉爾夫猛縮了一下,向豬崽子靠近一些,以致他們兩人撞在一起,都嚇了一跳。“彆再這樣說!麻煩事情已經夠多了!拉爾夫,我要受不住了。要是有鬼的話——”“我該放棄當頭頭。聽他們算了。”“哦,天哪!彆,可彆!”豬崽子緊緊抓住拉爾夫的臂膀。“要是傑克當上頭頭,他就會儘打獵,不再管火。咱們會在這兒待到死。”豬崽子聲音高得成了尖叫。“誰坐在那兒?”“我,西蒙。”“咱們倒是好極了,”拉爾夫說道。“三隻瞎了眼的耗子。我算認輸了。”“要是你認輸,”豬崽子驚慌地低聲問,“那我會怎麼樣呢?”“不會怎麼樣的。”“他恨我。不曉得是為什麼。要是他能隨心所欲——你沒事,他尊敬你。此外——你會揍他。”“你剛才也跟他漂亮地乾了一仗。”“我拿著海螺,”豬崽子直率地說。“我有權發言。”西蒙在黑暗中動彈了一下。“把頭頭當下去。”“你閉嘴,小西蒙!為什麼你就不能說沒野獸呢?”“我怕他,”豬崽子說,“那就是我了解他的原因。要是你怕一個人,你會恨他,可是你又禁不住要想到他。你可以騙自己,說他實在還不錯,可當你又見著他,就會像得氣喘病似的喘不過氣來。我告訴你,他也恨你,拉爾夫——”“我?為什麼恨我?”“我不曉得。你讓他在火那件事上栽跟頭了;還有你是頭頭,他不是。”“可他是,他是,傑克·梅瑞狄!”“我老躺在床上養病,所以我有空動腦筋。我了解人們,了解我自己,也了解他。他傷害不了你;可要是你靠邊站他就會傷害下一個,而那就是我。”“豬崽子說得對,拉爾夫。你和傑克都沒有錯。把頭頭當下去。”“咱們都在放任自流,事情越來越糟。家裡總有個大人。請問,先生;請問,小姐;然後你總有個答複。我多麼希望能這樣!”“我姨媽在這兒就好了。”“但願我的父親……哦,那管什麼用?”“讓火堆燃著。”舞跳完了,獵手們都回到茅屋裡去了。“大人懂事,”豬崽子說。“他們不怕黑暗。他們聚會、喝茶、討論。然後一切都會好的——”“他們不會在島上到處點火。或者失掉——”“他們會造一條船——”三個男孩站在黑暗之中,起勁地、東拉西扯地談論著了不起的成人生活。“他們不會吵架——”“不會砸碎我的眼鏡——”“也不會去講野獸什麼的——”“要是他們能帶個消息給我們就好了。”拉爾夫絕望地叫喊道。“要是他們能給我們送一些大人的東西……一個信號或什麼東西就好了。”黑暗中傳來一陣微弱的嗚咽聲,嚇得他們毛骨悚然,趕快互相抓住。接著嗚咽聲越來越響,顯得那麼遙遠而神秘,又轉成一種急促而含糊不清的聲音。哈考特·聖安東尼教區牧師住所的珀西佛爾·威密斯·麥迪遜正在這樣的環境中消磨時光:他躺在長長的野草裡,口中念念有詞,但是把自己的地址當作咒語來念也幫不了他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