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臉和長發(1 / 1)

蠅王 威廉·戈爾丁 5831 字 1天前

孩子們開始習慣的第一種生活節奏是從黎明慢慢地過渡到來去匆匆的黃昏。他們領略了早晨的各種樂趣、燦爛的陽光、滾滾的大海和清新的空氣,既玩得痛快,生活又如此充實,“希望”變得不是必要的了,它也就被忘卻了。快到正午時分,充溢的陽光幾乎直射而下,清晨各種棱角分明的色彩柔化成珍珠色和乳白色;而暑熱——似乎是高懸的太陽給了它勢頭——變得凶猛無比,孩子們東避西閃,跑進樹陰躺在那裡,有的甚至睡起覺來。正午發生了各種希奇古怪的事情。閃閃發亮的海麵上升著,往兩邊分開,顯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許多平麵;珊瑚礁和很少幾株緊貼在礁石較高處的矮棕櫚樹好像要飄上天去,顫動著,被撕開來,像雨珠兒在電線上滾動,又像在排列古怪的許多麵鏡子中被折射。有時候,在原先沒有陸地的地方隱約出現了陸地,而當孩子們聚精會神地注目時,陸地又像個氣泡似的一晃就不見了。豬崽子頗有學問地把這一切說成隻不過是“海市蜃樓”;因為沒有一個孩子能夠越過這一片海水到達珊瑚礁(在那兒可有咬人的鯊魚等候著),大夥兒對這些神秘的現象習以為常,也不在意了,正如他們對閃爍著的、奇妙的群星也已經熟視無睹了一樣。中午,各種幻影融進天空;在那上麵,驕陽如怒目俯視著。然後,到傍晚時分,蜃景消退下去,海平麵又回複了水平方向,又變成藍藍的,夕陽西下時,海平麵輪廓清晰。那是一天中又一個比較涼快的時候,但嚇人的黑夜也就要來臨了。夕陽西沉以後,黑夜君臨島上,好像把一切都撲滅了;群星遙遠,星光下的茅屋裡傳出了一陣陣騷動聲。然而,按北歐傳統,乾活、遊玩和吃喝都是從早到晚(原文為day,在這裡是指從早上到晚上入睡前這一段時間,如從早上六時到晚上十時。)進行的,所以孩子們不可能完全適應這種新的生活節奏。小家夥珀西佛爾老早就爬進了窩棚,在那兒待了兩天,說呀、唱呀、哭呀,大家都認為他瘋了,並感到有點好笑。從那以後他形容憔悴,眼睛紅腫,變得可憐巴巴的;成了一個不玩儘哭的小家夥。較小的男孩現在被通稱為“小家夥們”。個子的大小從拉爾夫開始排下去;雖然西蒙、羅伯特和莫裡斯三個人之間比較難以區彆,但是在這些孩子們當中,大家夥們大、小家夥們小,卻是任何人都不難辨認的。無疑應該算作是小家夥們的,大約六歲上下,他們過著一種很特彆的、同時又是緊張的生活。他們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搞吃的,可以夠得著的野果都摘來吃,也不管生熟好壞,現在對肚子痛和慢性腹瀉都已經習慣了。他們感受到黑暗中的難以言傳的種種恐怖,隻好擠作一堆互相壯膽。除了吃睡之外,他們就找空玩耍;在明晃晃的水邊,在白閃閃的沙灘上,漫無目的地玩耍,把時間打發過去。在這種環境裡,孩子們本來會老是哭喊著叫娘的,但實際上這種情況的發生比人們所預料的要少得多;他們皮膚很黑,肮臟不堪。他們服從海螺的召喚,一來因為是拉爾夫吹的,拉爾夫是個大個子,他足以成為同權威的成人世界相聯係的紐帶;二來是因為他們喜歡聚在一起,把聚會當作娛樂。但是除此以外,他們很少去打擾大家夥,他們有他們自己感情熱烈的、激動的共同生活。他們在小河的沙洲上用沙子堆起各式城堡。這些城堡高約一英尺,並以各種貝殼、凋謝的花朵和好玩的石子裝飾起來。圍繞著城堡的是各種標記、小路、圍牆、鐵路線,但隻有在靠近海灘平麵看去才看得清是這些東西。小家夥們在這兒玩耍著,如果說並不快樂,至少也入了迷;而且常常會三個小家夥在一起玩同一個遊戲。眼下有三個正在這兒玩——亨利是其中最大的。他也是臉上長著紫紅胎記男孩的遠親,那個孩子自從發生大火的那天夜裡起就沒有再露過麵;但亨利還年幼,還不懂這個。要是有人告訴他那個孩子乘飛機回家了,他也會相信這個說法,一點都不感到驚訝。這天下午亨利有點像個小頭頭,因為另外兩個是島上最小的孩子,珀西佛爾和約翰尼。珀西佛爾的膚色是鼠灰的,就連他的母親也不怎麼喜歡;約翰尼則長得挺帥,一頭金發,天性好鬥。這會兒約翰尼很聽話,因為他興致蠻高;三個孩子跪在沙地裡,總算相安無事。這時羅傑和莫裡斯走出了森林。他們剛下管火的崗,下來準備遊泳的。羅傑帶路直闖,他一腳踢倒城堡,把花朵埋入了沙子裡,並打散了三個小家夥收集來的石子。莫裡斯跟著,一邊笑,一邊把城堡破壞得更厲害。三個小家夥停止遊戲,仰臉呆看著。事情發生的當口兒,他們感興趣的特彆標記還沒被觸及,所以尚未表示出強烈的不滿。隻有珀西佛爾因一隻眼睛弄進沙子嗚嗚地哭了,莫裡斯趕忙走開。以前莫裡斯曾因把沙子弄進一個小孩的眼睛而受過懲罰。眼下,儘管不會有爸爸或媽媽來嚴厲地教訓他,莫裡斯仍感到做了錯事而忐忑不安。他在心裡編造出一個含糊的借口,嘴裡嘟囔著遊泳什麼的,撒腿快步跑開了。羅傑還待在那裡看著小家夥們。他比剛上島那陣子黑不了多少,但是一頭稻草堆似的黑頭發,在後麵長長地披在頸部,在前麵低得覆蓋了前額,似乎倒很配他那張陰沉沉的麵孔,使人看了起初隻覺得有一種陌生和不好相處的感覺,現在卻感到很可怕了。珀西佛爾不再啜泣,繼續玩著,因為淚水已經衝掉了眼中的沙子。約翰尼藍灰色的雙眼看著他,隨後抓起沙子往空中撒去;一會兒珀西佛爾又哭了起來。亨利玩膩以後,就沿著海灘閒蕩開去,羅傑尾隨著他,在棕櫚樹底下跟他朝同一個方向慢悠悠地逛。亨利與棕櫚樹隔開著一段距離,他年紀太小,還不懂得避開毒日頭,所以沒有沿著樹陰向前。他走下海灘,在水邊忙起來。浩瀚的太平洋正在漲潮,每隔幾秒鐘,比較平靜的環礁湖水就上漲一英寸。在這最近一次上漲的海水中有一些小生物,隨著海潮漫上燙人而乾燥的沙灘,這些小小的透明生物前來探索。它們用人們難以識彆的感官考察著這片新的地域。在上一次海潮侵襲把食料一卷而光的地方,現在又出現了種種食料:也許是鳥糞,也許是小蟲,總之是散在四處的、陸上生物的碎屑。這些小小的透明生物,像無數會動的小鋸齒,前來清掃海灘。這可把亨利迷住了。他拿著一段木棒撥弄著,這木棒已被海水衝刷得發白,隨波漂動著,被他拎在手裡,他想用這木棒控製這些清掃者的活動。他劃了一道道小溝,讓潮水將其灌滿,儘量在裡麵塞滿小生物。他全神貫注,此刻的心情不是單純的快樂,他感到自己在行使著對許多活東西的控製權。亨利跟它們講話,催促它們這樣那樣,對它們發號施令。海潮把他往岸的深處趕,他的腳印所形成的一個個小坑截住了一些小生物,這又使他產生了一種自己是主宰的錯覺。他盤腿坐在水邊,彎著腰,亂蓬蓬的頭發覆蓋著前額,遮過眼睛;下午的驕陽正傾射出無數無形的毒箭。羅傑也等著。起先他躲在一株大棕櫚樹身的背後;但當他十分清楚地看到亨利被透明的小生物迷住了的時候,就一點也不隱蔽地站了出來。羅傑沿著海灘放眼望去。珀西佛爾已哭著走開了,剩下約翰尼得意揚揚地占有著城堡。他坐在那裡,自個兒哼哼唱唱,並朝假想的珀西佛爾扔著沙子。從約翰尼處再往遠去,羅傑可以看到平台,看到水花的閃光,拉爾夫、西蒙、豬崽子和莫裡斯正往潭裡跳水;他用心地聽他們在講些什麼,但隻能依稀地聽到點聲音。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拂過棕櫚樹林的邊緣,簇葉搖曳抖動起來。在羅傑上方約六十英尺的地方,一串像橄欖球大小的、纖維質塊的棕櫚果,從葉梗上鬆落下來。它們接二連三地掉在他的周圍,砰然著地,可沒砸到他。羅傑沒想要避一避,他看看棕櫚果,又看看亨利,再看看棕櫚果。棕櫚樹下的底土是一塊高起的灘地;世代相生的棕櫚樹在這底土裡把原先是鋪在另一塊海岸邊的沙灘上的石子都弄鬆了。羅傑彎腰撿起一塊石子,瞄了瞄,朝亨利扔去——可沒扔中。石子——荒唐歲月的象征——在亨利右麵五碼處彈起,掉進水裡。羅傑收集了一把石子,又開始扔起來。可亨利周圍有一個直徑約六碼的範圍,羅傑不敢往裡扔石子。在這兒,舊生活的禁忌雖然無形無影,卻仍然是強有力的。席地而坐的孩子的四周,有著父母、學校、警察和法律的庇護。羅傑的手臂受到文明的製約,雖然這文明對他一無所知並且已經毀滅了。水中撲通撲通的聲音使亨利吃了一驚。他不再去弄那些無聲的透明小生物了,卻像個調節者似的用棒指著逐漸擴散的漣漪的中心。石子一會兒落在他這邊,一會兒又落在他那邊,亨利隨著聲音轉來轉去,可總來不及看到空中的石子。最後終於被他看到了一塊,亨利笑了起來,尋找跟他尋開心的朋友。然而羅傑忽地又躲到了棕櫚樹身背後,他斜靠在樹身上,氣喘籲籲,眼睛一眨一眨。隨後亨利不再對石子感興趣,就漫步走開了。“羅傑。”傑克站在約十碼遠的一棵樹下。羅傑睜大眼睛看到他時,一塊比傑克黝黑的皮膚更黑的陰影從他身上慢慢地移過去;可是傑克毫無覺察。他迫不及待,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正向羅傑打招呼,於是羅傑朝他走去。小河的一頭有個水潭,其實隻不過是沙子把水擋回而形成的一個小小的水池,裡麵長滿雪白的睡蓮和針樣的蘆葦。薩姆和埃裡克在那兒等著,還有比爾。傑克避著陽光,跪在池邊,手裡拿著兩張攤開的大葉子。一張葉子上盛著白泥,另一張裝著紅土。葉子旁邊還放著一根從火堆裡取來的木炭棒。傑克一邊拌泥一邊對羅傑說:“野豬聞不到我。我想它們是看見了我,看到了樹下肉色的東西。”他抹著黏土。“我要有點綠的該多好!”傑克抬起頭來把塗好的半邊麵孔朝著羅傑,回答羅傑帶疑問的目光。“為了打獵。像在戰爭中那樣。你曉得——塗得使人眼花繚亂。儘量裝扮成看上去是另一個模樣——”傑克急切地訴說著,連身體都在扭動。“——就像樹乾上的蠹蟲。”羅傑懂了,他莊重地點點頭。雙胞胎朝傑克走來,開始膽怯地抱怨起什麼事情。傑克揮手讓他們靠邊。“閉嘴。”他拿木炭棒往臉上紅的白的泥巴中塗擦。“不。你們倆跟我去。”傑克窺測著自己的倒影,並不滿意。他彎下身子,雙手捧滿微溫的池水,擦去臉上的泥塊。雀斑和淡茶色的眉毛又顯了出來。羅傑勉強地微笑著說:“你看上去真像個大花臉。”傑克又重新打扮起來。他先把一邊的臉頰和眼窩塗成白色,隨後又把另一邊塗成紅色,再從右耳往左下巴塗上一道黑炭色。他再低頭從池塘裡看看自己的倒影,可是他呼出的氣息弄皺了鏡子般平靜的池水。“薩姆埃裡克。給我拿個椰子。要空的。”他跪著捧起一果殼水。一塊圓圓的太陽光斑正落到他臉上,水中也出現了一團亮光,傑克驚愕地看到,裡麵不再是他本人,而是一個可怕的陌生人。他把水一潑,跳將起來,興奮地狂笑著。在池塘邊上,他那強壯的身體頂著一個假麵具,既使大家注目,又使大家畏懼。他開始跳起舞來,他那笑聲變成了一種嗜血的狼嚎。他朝比爾蹦跳過去,假麵具成了一個獨立的形象,傑克在麵具後麵躲著,擺脫了羞恥感和自我意識。有著紅白黑三種顏色的麵孔在空中晃動,急促地撲向比爾。比爾驚跳起來,一邊笑著;接著他突然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又慌不擇路地穿過矮灌木叢逃走了。傑克刷地衝向雙胞胎。“其餘的排成一行。快!”“可是——”“——我們——”“快點!我要悄悄地爬上去下手——”假麵具威逼著他們。拉爾夫爬出了洗澡水潭,快步跑上海灘,坐在棕櫚樹下的陰涼處。金黃的頭發濕漉漉地粘在兩條眉毛的上麵,他把頭發往後一掠。西蒙正在水中漂浮,兩隻腳蹬著水,莫裡斯在練習跳水。豬崽子蕩來蕩去,漫無目的地邊撿邊丟著什麼。如此使他入迷的岩石水潭被潮水淹沒了,他要等潮水退後才會再有興趣。過了一會兒,他看到拉爾夫在棕櫚樹下,就走過去坐到拉爾夫身旁。豬崽子套著一條破短褲,胖乎乎的身子呈金褐色,他看東西的時候,眼鏡總還是一閃一亮。他是島上唯一的頭發似乎從來不長的男孩。彆的孩子的頭發都像稻草堆似的,但豬崽子的頭發仍一綹綹地平貼在頭皮上,似乎他天生就頭發稀少,似乎就連這一點不完全的頭發不久也會像年青雄鹿角上的茸毛一樣脫落掉。“我一直在想搞一隻鐘,”他說道,“咱們可以做個日晷。咱們把一根枝條插進沙子,然後——”要想表達日晷計時所牽涉到的數學過程太費勁了,他用幾道步驟來代替。“再來一架飛機,再來一台電視,”拉爾夫挖苦地說。“還要一部蒸汽機呢。”豬崽子擺擺頭。“那得要好多金屬零件,”他說道,“咱們沒有金屬。可咱們有枝條。”拉爾夫轉過身去,不情願地笑了笑。豬崽子令人討厭;胖身體,氣喘病,再加上他乾巴巴的務實想法,使人覺得他很乏味:可有件事總能產生點樂趣,那就是取笑他,即使是在無意之中取笑了他。豬崽子看到微笑,卻誤以為是友好的表示。在大家夥們當中,無形之中形成了一種看法,即豬崽子是個局外人,不隻是因為他說話的口音,那倒不要緊,而是因為他的胖身體、氣喘病、眼鏡,還有他對體力活的某種厭惡態度。此刻,豬崽子發現他說的話使拉爾夫笑了起來,他歡欣鼓舞,趕緊利用起這有利的局麵。“咱們有好多枝條,可以每人做一個日晷。那咱們就知道時間了。”“好處倒真不少呢。”“你說過要把事情做好。那樣咱們才會得救。”“嗯,閉嘴。”拉爾夫一躍而起,快步跑回水潭,剛巧莫裡斯做了個相當糟糕的入水動作。拉爾夫高興地借機換個話題。莫裡斯一浮上水麵,拉爾夫就叫喊起來:“腹部擊水!腹部擊水!”莫裡斯朝拉爾夫莞爾一笑,後者正輕鬆自如地躍入水中。在所有的男孩之中,拉爾夫遊泳時最如魚得水;可是今天,因為提起了得救——毫無用處地空談得救,他感到厭煩,甚至連深深的綠水和被弄碎了的、金色的陽光也失去了魅力。拉爾夫不再待在水裡玩耍,他從西蒙下麵穩穩地潛遊過去,爬上了水潭的另一側,躺在那裡,像海豹那樣光溜溜地淌著水。老是笨手笨腳的豬崽子站了起來,他走過來站在拉爾夫身旁,拉爾夫忙一翻身,肚子朝地,裝作沒有看見他。各種蜃景都已消失了,拉爾夫鬱悶地用眼睛掃著筆直的、藍藍的海平線。緊接著他一躍而起,大叫起來:“煙!煙!”西蒙企圖在水中站起,結果給灌了一口水。莫裡斯本來站著準備跳水,這時搖搖晃晃地用腳跟往後退回來,飛也似的朝平台奔去,隨後又轉回棕櫚樹下的草地。他在那兒開始套上破爛短褲,想作好一切準備。拉爾夫站著,一隻手把頭發往後捋,另一隻手緊握拳頭。西蒙正從水中爬出來。豬崽子朝自己的短褲上擦著眼鏡,眼睛斜看著大海。莫裡斯兩條腿伸進了一條褲腿——在所有的孩子當中,隻有拉爾夫保持著鎮靜。“我怎麼看不見煙呀,”豬崽子半信半疑地說道。“我看不到煙,拉爾夫——煙在哪兒?”拉爾夫一言不發。此刻他雙手拉緊著擱在前額上,以免金頭發擋住視線。他向前傾著,身上的鹽花閃閃發白。“拉爾夫——船在哪兒?”西蒙站在旁邊,看看拉爾夫,又看看海平線。莫裡斯的褲子99lib.劈地一聲撕壞了,他把褲子當作一堆破布一丟,猛地衝向森林,隨後又折了回來。海平線上的煙是緊密的一小團,正在慢慢地伸展開來。煙的下麵有一個點子,可能是煙囪。拉爾夫臉色蒼白地自言自語:“他們會看見咱們的煙吧。”這下豬崽子也看到了。“煙看上去不大。”他轉過身去,眯起眼睛向山上眺望。拉爾夫繼續貪婪地注視著船隻。臉上恢複了血色。西蒙站在拉爾夫身旁,一聲不吭。“我知道我看不清,”豬崽子說,“可咱們的煙生了沒有?”拉爾夫頗不耐煩地動了動,仍然在觀察著那條船。“山上的煙。”莫裡斯奔跑過來,放眼大海。西蒙和豬崽子兩人正朝山上看著。豬崽子皺起麵孔,西蒙卻像受傷似的叫喊起來:“拉爾夫!拉爾夫!”他的尖叫使得沙灘上的拉爾夫轉過身來。“快告訴我,”豬崽子焦急地說道。“有沒有信號?”拉爾夫回頭望望海平線上漸漸消散的煙,接著又往山上看。“拉爾夫——快告訴我!有信號沒有?”西蒙膽怯地伸出一隻手碰碰拉爾夫;然而拉爾夫拔腿就跑,他穿過洗澡水潭淺的一頭,踩得潭水四濺,又越過燙人而白亮的沙灘,到了棕櫚樹下。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在長滿孤岩的繁雜的下層林叢中吃力地往前跑著。西蒙緊跟在拉爾夫身後,再後麵是莫裡斯。豬崽子叫嚷道:“拉爾夫!請等等——拉爾夫!”隨後他也跑了起來,被莫裡斯丟棄的短褲絆了一交,再越過斜坡。在四個男孩的背後,煙沿著海平線緩慢地移動著;而在海灘上,亨利和約翰尼正朝珀西佛爾拋著沙子,後者又哭起來;對這件激動人心的事情,三個孩子毫無感覺。拉爾夫這時已到了孤岩朝內陸的一頭,儘管他上氣不接下氣,還在咒罵。他在銼刀般鋒利的藤蔓中奮力前進,光身子上鮮血流淌。就在陡峭的上坡路開始的地方,他停住了。莫裡斯在他身後隻有幾碼。“豬崽子的眼鏡!”拉爾夫叫道,“要是火滅了,咱們用得上——”他不再叫喊,站在那兒,身子有點搖晃。豬崽子的身影剛能被看得見,他從海灘處踉踉蹌蹌地上來。拉爾夫看看海平線,又朝山上仰望一下。要不要去拿豬崽子的眼鏡?船會開走嗎?如果再往上爬,假定火滅了,那豈不是將要眼睜睜地看著豬崽子越爬越近,又看著船慢慢地消失到海平線底下去嗎?情況緊急,難以抉擇,拉爾夫苦惱至極,他喊道:“哦,天哪,天哪!”西蒙在矮灌木叢中掙紮前進,喘息著換氣,麵孔扭曲。那一縷煙繼續在移動,拉爾夫慌亂地爬著,發狂似的。山上的火滅了。他們一眼就看了出來,看到了他們還在下麵海灘上,火堆產生的煙吸引他們往上跑的時候就已經猜到的事情。火完全熄滅了,煙也沒有了;看管的人跑開了。地上還攤著一堆準備好了而沒使用的柴火。拉爾夫轉向大海。綿延不斷的海平線上除了勉強依稀可辨的一絲煙痕之外什麼都沒有,它又恢複了毫不理會人的心情的那個樣子。拉爾夫沿著岩石跌跌撞撞地奔跑,直跑到粉紅色的懸崖邊上,他朝船開走的方向尖聲叫喊:“回來!回來呀!”他沿著懸崖邊來回地跑,臉一直對著大海,聲音響得發瘋似的。“回來呀!回來呀!”西蒙和莫裡斯都到了。拉爾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們。西蒙轉過頭去,抹著臉上的汗水。拉爾夫怒火中燒,恨得咬牙切齒。“他們讓那性命交關的火滅了。”他俯瞰著山的冷漠的一側。豬崽子氣籲籲地也趕到了,像個小家夥那樣嗚嗚地直哭。拉爾夫緊握拳頭,臉漲得通紅。豬崽子專注的眼光、他那痛苦的聲音把山下的情況指示給了拉爾夫。“他們來啦。”遠遠的山腳下,靠近水邊的粉紅色的岩屑堆上,出現了一支隊伍。其中有些孩子頭戴黑帽,除此以外他們幾乎光著身子。每當他們走到一塊平坦的地方,就一齊把手中的樹枝往空中舉起來。他們唱著歌兒,歌的內容與到處亂跑的雙胞胎小心翼翼地抬著的一捆什麼東西有關。即使在那樣的距離之外,拉爾夫一眼就認出了傑克,高高的個子、紅頭發,照例領著隊伍。西蒙這會兒看看拉爾夫又看看傑克,就像剛才他看看拉爾夫又看看海平線一樣;眼前的景象看來使他有點害怕。拉爾夫不再說什麼,隻是等著那隊伍越走越近。歌唱聲已隱約可聞,但在那樣的距離還聽不清歌詞。雙胞胎跟在傑克後麵,肩上扛著一根大木樁,木樁上吊著一隻沉沉的、除去了內臟的死豬,它在晃蕩;兩人吃力地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頸脖豁裂的豬頭垂蕩著,似乎是在地上尋找什麼東西。歌詞終於越過焦木和餘燼形成的小盆地,飄入他們的耳朵。“殺野豬喲。割喉嚨喲。放它血喲。”當歌詞聽得清的時候,那支隊伍已走到了山坡最陡峭的部分,過了一兩分鐘歌聲消失了。豬崽子在啜泣,西蒙趕緊噓他,叫他彆出聲,就好像豬崽子在教堂裡說話說得太響了。傑克臉上塗著泥,第一個爬上山頂,他舉著長矛,激動地朝拉爾夫歡呼道:“瞧哪!我們宰了頭豬——我們悄悄地撲上去——組成一個包圍圈——”獵手中爆發出喊聲。“我們組成一個包圍圈——”“我們匍匐向上——”“野豬吱喳亂叫——”雙胞胎站在那兒,死豬在他們之間搖來晃去,黑血滴落到岩石上。兩人都張大著嘴巴,入迷地笑著。傑克有那麼多事情要一下子告訴拉爾夫。不過他沒講話,卻手舞足蹈地跳了一兩步;隨之他記起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就又站住了腳,齜牙咧嘴地笑著。他看到了手上的血,作了個表示厭惡的怪相,找了點東西擦擦,隨後又把手往短褲上揩揩,笑起來。拉爾夫開口說:“你們讓火給滅了。”傑克愣了一下,這件不相乾的事使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有點惱火,但他太快活了,並沒有因此而煩惱。“我們可以把火再生起來。你該跟我們在一起的,拉爾夫,真夠刺激;雙胞胎把野豬打翻在地——”“我們打中了野豬——”“——我撲到它背上——”“我捅豬的喉嚨,”傑克洋洋得意地說,不過說的時候身子抽動了一下。“拉爾夫,我可以借你的刀用一下嗎?在刀柄上刻一道條痕。”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跳著舞。雙胞胎還在咧嘴而笑。“流了好多血,”傑克說道,邊笑邊發抖,“你要是跟我們在一起就會看見了!”“以後我們每天都要去打獵——”拉爾夫嘶啞著嗓門,又開口了;他一直沒移動過。“你們讓火給滅了。”這句話講了第二遍,使傑克不安起來。他看看雙胞胎,接著又回過頭來看著拉爾夫。“我們不能不讓他們也去打獵,”他說道,“人太少就不能組成一個包圍圈。”他臉紅了,意識到自己犯了失職的過錯。“火才滅了一兩個鐘頭。我們可以再把它生起來——”他看到拉爾夫裸體上的疤痕,並覺察到他們四個人都一言不發。傑克因快活而變得大方起來,他在想讓大家來分享剛才打獵時的歡樂。他的腦子裡充滿了種種回憶:他回想起他們逼近那頭掙紮著的野豬時所發生的情景;他回想起他們怎樣智勝那頭活家夥,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它身上,結果它的性命,就像享受了那香味常駐的醇酒。他伸展開兩條手臂。“你真應該看到那血!”那些獵手們的聲音此時本已經靜下去,可一聽到這話他們又嘁嘁喳喳地說開了。拉爾夫把頭發往後一甩。一條手臂指向空無一物的海平線。他的聲音又響又粗野,嚇得獵手們不再出聲。“那兒有過一條船。”傑克一下子麵臨著大家這麼多可怕的敵意,躲閃著走開去;他一手放到豬上,一手拔出刀子。拉爾夫收回手臂,緊握著拳頭,聲音顫抖地說:“有過一條船。在那兒。你說你來照看火堆的,可你讓火熄滅了!”他朝傑克邁上一步,傑克轉身麵對著他。“他們本來可能發現咱們的。咱們說不定就可以回家了——”這種損失給豬崽子的打擊太沉重,痛苦使得他的膽量也變大了,他尖聲地叫嚷起來:“你們!你們的鮮血!傑克·梅瑞狄!你們!你們的打獵!咱們本來可能已經回家了——”拉爾夫把豬崽子朝旁一推。“我是頭頭;你們要照我說的去做。你們光會說。但是你們連茅屋都搭不起來——然後你們就跑開去打獵,讓火熄滅了——”他轉過臉去,沉默了一下。然後隨著感情的極大衝動,他的聲音又高起來。“有過一條船——”一個較小的獵手開始嚎啕大哭。這個事實實在令人沮喪,一種受壓抑的感覺滲透到每個孩子的心裡。傑克邊砍邊把豬肉扯下來,臉漲得通紅通紅。“活兒實在太多了。我們每人都得動手。”拉爾夫轉過身來說道:“本來窩棚一搭完你就可以有足夠的人手,但你們偏要去打獵——”“咱們需要肉。”傑克邊說邊站起身來,手裡拿著血淋淋的刀子。兩個男孩直麵相對。一邊是燦爛的世界:打獵、運用策略、欣喜若狂、技巧熟練;另一邊是渴望和遭受了挫折的常識交織在一起的世界。傑克把刀移到左手;在把粘在前額上的頭發往後捋的時候,弄得前額上塗滿了血跡。豬崽子又說話了。“你們不該把火弄滅了。你們說過你們要一直保持有煙的——”這話從豬崽子的嘴裡說出來,再加上有些獵手哭哭啼啼地表示同意,氣得傑克撒起野來。他藍眼睛裡發出的光直射向人群中。他跨前一步,夠得著伸手打人了,對準豬崽子的肚子就是一拳,豬崽子哼哼著坐倒在地上。傑克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因為覺得受了侮辱,傑克惡狠狠地說:“你敢,你還敢嗎?胖子!”拉爾夫上前一步,而傑克啪地摑了一下豬崽子的腦袋瓜。豬崽子的眼鏡飛脫出去,叮當一聲砸在岩石上,他嚇得叫喊起來:“我的眼鏡!”他蹲著身子,在岩石上摸索著,可西蒙先到一步,為豬崽子找到了眼鏡。西蒙感到,在這山頂上、在自己周圍,有一種可怕的激情正被鼓動著。“一片碎了。”豬崽子一把抓過眼鏡,戴到鼻梁上。他仇恨地看著傑克。“我不戴眼鏡不行。現在我隻有一隻眼睛了。你等著瞧——”傑克朝著豬崽子挪動了一下,豬崽子忙爬開去,爬到一塊大岩石的後麵,那岩石橫在他們倆之間。他從岩石上麵探出頭來,透過那片閃光的眼鏡瞪著傑克。“現在我隻有一隻眼睛了。你等著瞧吧——”傑克模仿著豬崽子的哭腔和爬相。“你等著瞧吧——哇!”豬崽子的模樣和傑克學他樣子做出的怪相太滑稽了,獵手們都笑了起來。傑克更起勁了,他繼續東爬西爬,大夥兒的笑聲變成了一種歇斯底裡的嚎叫。拉爾夫感到自己的嘴唇在抽動,心裡很不高興;他為自己的讓步而生氣。他咕噥著說:“真是個肮臟的把戲。”傑克不再轉動身子,站起來麵對著拉爾夫。他大聲叫道:“好吧,好吧!”他看看豬崽子,看看獵手們,又看看拉爾夫。“對不起。讓火滅了,我很抱歉。你瞧。我——”他挺直一下身子。“——我賠不是了。”對這樣大方的舉動,獵手們嘁嘁喳喳地表示讚揚。顯然他們都認為,傑克做得漂亮,他爽爽快快地道了歉,他就已經沒錯了,而拉爾夫倒是錯了,隻是他錯在哪裡一時還講不清楚。他們等待拉爾夫做出適當的、體麵的反應。然而拉爾夫卻說不出那樣的漂亮話。傑克已經把事情弄壞了,還要這樣玩弄口舌,拉爾夫對此憤恨不已。火滅了,船跑了。他們難道沒看見?他講不出漂亮話,他這時隻能發泄憤怒。“真是個卑鄙的把戲。”他們在山頂上沉默著,一種難以捉摸的神色出現在傑克的眼睛裡,隨之又消失了。拉爾夫末了這一句是不合人意的怨言。“好吧好吧。來點火吧。”由於麵前有著實際的事情要做,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一點。拉爾夫不吭聲,也不動手,站在那裡看著腳下的灰燼。傑克大聲嚷嚷,很賣力氣。他一會兒發號施令,一會兒唱唱歌,一會兒吹吹口哨,不時向沉默的拉爾夫瞥一下——這種目光並不要求答話,因此也不會招來奚落;拉爾夫仍不吭聲。沒有一個人,包括傑克,去要他挪動一下,結果他們不得不在三碼遠的地方搭火堆,而那地方實在並不方便。拉爾夫就這樣維護了他當頭頭的地位;這是個好方法,即使他再考慮幾天,也不會想出更好的辦法來。對於這樣一個如此不可言傳而又如此有效的武器,傑克無力反擊,他感到憤怒,卻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等到火堆搭了起來,他們倆就像是處於一道高高的屏障的兩側。搭好火堆之後,又產生了一個危機。傑克沒法子生火。隨後,使傑克吃了一驚,拉爾夫徑直走向豬崽子,取走了他的眼鏡。甚至連拉爾夫也弄不明白,他跟傑克之間的紐帶怎麼突然被扯斷了,又在彆的什麼地方給接上了。“我會拿回來還你的。”“我也去。”豬崽子站在他背後,處於一片無意義的色彩的包圍之中;拉爾夫跪在地上,移動眼鏡片來聚焦。瞬息之間火點著了,豬崽子伸手一把拿回眼鏡。在這些奇異而迷人的紫、紅、黃三種顏色的花朵麵前,不友好的感情融化了。他們重新成了圍著營火的一圈孩子,甚至連豬崽子和拉爾夫也有點被吸引住了。不一會兒一些孩子就衝下山坡去再拾些柴火來,傑克則砍著死豬。他們想把木樁上的整個豬身架在火上,可還沒等豬烤熟,木樁就燒斷了。到頭來他們隻好把小片肉串在樹枝上伸進火裡去烤;烤肉的時候孩子也幾乎像肉一樣地被烤著。拉爾夫饞涎欲滴,他本想拒絕吃這豬肉,但因為過去一直吃水果和堅果,偶爾弄到隻蟹,捉條把魚,使他難以抵擋這誘惑。他接過一塊半生不熟的豬肉,像一隻狼一樣地咬起來。豬崽子也在淌口水,說:“就沒我一份?”傑克本來不打算給豬崽子解釋的,想以此作為維護自己權力的一種手段;可是豬崽子這樣公然提出他被忽略,使傑克覺得有必要對他更加無情一點。“你沒去打獵。”“拉爾夫也沒去,”豬崽子眼裡噙著淚花說道,“還有西蒙也沒去。”他大聲地說。“隻剩一點點肉了。”拉爾夫不安地動彈了一下。西蒙正坐在雙胞胎和豬崽子之間,他擦擦嘴巴,把他的那塊肉從岩石上推給豬崽子,後者忙一把攥住。雙胞胎格格地笑起來,西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然後傑克跳了起來,隨手砍下一大塊肉,往西蒙腳下一扔。“吃吧!他媽的!”他瞪著西蒙。“拿著!”他用腳跟著地旋轉著身子,成了一圈手足無措的孩子們的中心。“我給你們吃肉!”一個接一個難以言傳的挫折交織在一起,使他狂怒起來,令人生畏。“我塗好了臉——我悄悄地上去。現在你們吃肉——你們都吃肉——而我——”漸漸地,山頂上越來越靜,連火的畢畢剝剝聲和烤肉很輕的嘶嘶聲都能清晰地聽見。傑克四下張望,想尋求理解,但隻發現敬意。拉爾夫站在曾作為信號火堆的灰燼中,兩隻手都拿著肉,一言不發。最後還是莫裡斯打破了沉默。他換了個話題,隻有這個話題才能把大多數孩子連結在一起。“你們是在哪兒發現這頭豬的?”羅傑朝下指指山的冷漠的一側。“在那兒——靠海邊。”傑克這時恢複了過來,他不能容忍讓彆人來講他的故事,連忙插進來說:“我們張開了包圍圈。我讓手和膝蓋著地爬過去。長矛上沒有倒鉤,投上去就掉下來,野豬開始逃跑,大聲亂叫,聲音很怕人——”“可它折了回來,跑進了包圍圈,鮮血淋淋——”孩子們全都七嘴八舌地講起來,情緒激動,一時忘卻了剛才緊張的氣氛。“我們圍上去——”第一下就打癱了它的兩條後腿,於是包圍圈越縮越小,大夥兒揍啊揍啊——“我砍著了野豬的喉嚨——”雙胞胎仍然齜牙咧嘴地笑著,笑得很像,他們跳起來,兜著圈互相追逐。接著其餘的也加入進去,學野豬臨死時的慘叫,並大喊大嚷:“豬腦瓜上揍一下!”“給他狠狠來一下!”於是莫裡斯扮作一頭野豬,尖叫著跑到了當中,而獵手們仍圍著圈,做出揍他的樣子。他們邊跳邊唱:“殺野豬喲。割喉嚨喲。狠狠揍喲。”拉爾夫注視著他們,又是妒忌又是氣惱。不等他們興致低落,歌聲消失,他就說道:“我要召開大會。”孩子們一個個收住腳,站在那兒看著他。“我有海螺。我要召開大會,哪怕咱們不得不走到黑暗中去。到下麵那個平台上。我一吹就開會。現在就去。”他轉身就跑,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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