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爾夫一吹完海螺,平台已擠得滿滿的。這次聚會跟上午舉行過的那次不同。下午的陽光從平台的另一側斜射進來,大多數孩子在感到灼人的陽光的威力時已經被曬得很厲害,他們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而合唱隊,引人注目地不那麼像一個團體,仍將鬥篷扔在一邊。拉爾夫坐在一根倒下的樹乾上,左麵朝著太陽。他的右麵是合唱隊的大多數成員;他的左麵是這次疏散前互不相識的稍大的孩子;他的前麵是蹲坐在草地上的小孩子們。此刻靜了下來。拉爾夫把帶粉紅斑點的米色貝殼提到自己的膝蓋上,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輕輕吹過平台。他吃不準站好還是坐好。他側眼朝左麵、朝洗澡的那個水潭方向瞧瞧。豬崽子就坐在身邊,並沒有給他出主意。拉爾夫清清嗓子。“那就這樣吧。”他隨即發現自己能順順當當地說下去,解釋清自己必須說的話。他一手捋捋自己金黃的頭發,一麵說道:“我們在一個島上。我們幾個到過山頂,看到四麵都是海水。我們沒看到房子和炊煙,也沒看到足跡、船隻和人。我們是在一個沒人居住的荒島上,這島上沒彆人。”傑克插嘴說:“我們得有一支隊伍——去打獵。獵野豬——”“對呀。這島上有野豬。”他們三人全都忙著試圖轉達一種感受,一種看到過肉色有生命的東西在藤蔓中掙紮的感受。“我們看見——”“吱喳亂叫——”“它逃脫了——”“我還沒來得及下手——但是——下一回!”傑克把刀猛劈進一枝樹乾,挑戰似的朝四下瞧瞧。會議又繼續下去。“大家知道,”拉爾夫說,“咱們需要有人去打獵、去弄肉。還有件事。”他舉起了膝蓋上的貝殼,環顧著一張張光影斑駁的麵孔。“一個大人也沒有。咱們隻好自己照顧自己。”會上一片唧唧喳喳,隨之又靜下來。“還有件事。咱們不能許多人同時發言,必須像在學校裡那樣來個‘舉手發言’。”他把海螺舉到麵前,打量著海螺嘴。“誰要發言我就給他拿海螺。”“海螺?”“這貝殼就叫海螺。我把海螺給下一個要發言的。他就拿著海螺說話。”“可是——”“瞧——”“誰也不可以打斷他的發言,我除外。”傑克站起身。“咱們要作些規定!”他激動地高叫道。“規定許多條!誰要是破壞這些條條——”“喂——哦!”“真帶勁!”“好啊!”“乾吧!”拉爾夫感到有誰從他膝上拿起海螺。接著豬崽子站了起來,兜著那隻米色的大貝殼站在那兒,歡叫聲靜了下去。傑克還站著,疑惑不定地瞥了拉爾夫一眼,後者卻在笑嘻嘻地輕拍著一根圓木。傑克隻好坐了下來。豬崽子一麵取下眼鏡朝襯衫上擦擦,一麵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與會者。“你們在妨礙拉爾夫。你們不讓他抓住最重要的事情。”他停頓一下以引起大家的重視。“誰知道咱們在這兒?呃?”“在飛機場會有人知道。”“帶喇叭那東西的大人——”“我爸爸。”豬崽子又戴上眼鏡。“沒人知道咱們在什麼地方,”豬崽子說道。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呼吸急促。“他們大概知道咱們要上哪兒;大概不知道。但是他們不知道咱們現在哪兒,因為咱們根本沒到過目的地。”他張口結舌地瞧了大家一會兒,然後搖晃著身子坐下。拉爾夫從豬崽子手裡接過了海螺。“我打算說的就是這個,”他接著說,“當你們全都,全都……”他注視著大夥兒全神貫注的表情。“飛機被擊落著火了。沒人知道咱們在哪兒。咱們可能會在這兒呆老長時間。”真是鴉雀無聲,大家連豬崽子呼哧呼哧的呼吸聲也能聽見。陽光斜射進來,半個平台都鋪滿了金色的陽光。環礁湖上的輕風一陣緊接一陣,就像追逐著自己尾巴的小貓,奪路越過平台,竄進森林。拉爾夫把垂在前額上的一綹金發往後一捋。“那咱們隻好在這兒呆老長時間了。”沒人吱聲。拉爾夫突然咧嘴笑起來。“可這個島真不賴啊。我們——傑克、西蒙和我——我們爬過山。這個島好極了。有吃有喝的,還有——”“各種山岩——”“藍藍的野花——”豬崽子有點兒恢複過來了,他指指拉爾夫手裡的海螺,傑克和西蒙不響了。拉爾夫繼續說道:“咱們在島上等的時候可以玩個痛快。”他狂熱地作著手勢。“就像在書裡寫的一模一樣。”一下就爆發出一陣喧嚷聲。“金銀島(指英國作家史蒂文森(1850—1894)的。)——”“燕子號人和亞馬遜號人(英國作家蘭塞姆(1884—1967)所寫的少兒係列的第一種。燕子和亞馬遜是兩隻小船的名字,兩派少年分彆以船名命名,互相開戰鬨著玩。書中描寫了強盜、風暴和探險等。以孩子們共同機智地戰勝了強盜為結局。)——”“珊瑚島(英國作家巴蘭坦(1825—1894)的。描寫三個英國青少年在南太平洋珊瑚島上的驚險故事。他們性格開朗,機智勇敢,是患難與共的好朋友,由於船隻失事而漂流到一座孤島上,終於戰勝了海盜和土人,回到了故鄉。書中的傑克是個身強力壯、見義勇為的英俊青年;拉爾夫年紀稍小一些,故事的講述者;彼得金是個小個子,年紀最小,頭腦機敏,好開玩笑。戈爾丁創作《蠅王》受到《珊瑚島》的影響,但《蠅王》實質上是對《珊瑚島》充滿光明描寫的否定。)——”拉爾夫揮舞著海螺。“這是咱們的島。一個美好的島。在大人找來之前,咱們可以在這兒儘情玩耍。”傑克伸手拿了海螺。“有野豬,”他說。“有吃的;沿那邊過去的小溪裡可以去洗澡——樣樣都不缺。還有人發現彆的東西嗎?”他把海螺遞還給拉爾夫,坐了下來。顯然沒人發現彆的東西。稍大的孩子們注意到了一個小孩意見相反。有群小孩慫恿他出來,可他不肯。這個小孩是個小不點兒,小得像隻蝦米,約摸六歲,一側的麵孔由於一塊紫紅的胎記而模糊不清。此刻他站著,被眾目睽睽的眼光盯得不知所措,他用一隻腳趾頭往下鑽弄著粗壯的野草。他嘟嘟噥噥,幾乎要哭了出來。彆的小孩低聲嘟噥著,可態度全挺嚴肅,他們把他推向拉爾夫。“好吧,”拉爾夫說道,“那就來說吧。”小男孩心慌意亂地四下張望著。“快說吧!”小男孩伸出雙手去拿海螺,與會的孩子們大笑大嚷起來;他馬上縮回雙手,哭開了。“讓他拿海螺!”豬崽子喊道。“讓他拿!”拉爾夫示意他拿起了海螺,可隨之一陣笑聲淹沒了小男孩的聲音。豬崽子跪在他身邊,一手按在大海螺上,聽他講,並向其餘的人作出解釋。“他要知道你們打算拿蛇樣的東西怎麼辦。”拉爾夫笑了,彆的孩子也跟著笑了。小男孩蜷曲著身體縮作一團。“給我們講講蛇樣的東西。”“現在他說那是隻小野獸。”“小野獸?”“蛇樣的東西。好大好大。他見過。”“在哪兒?”“在林子裡。”不知是飄蕩的微風,還是西下的夕陽,給樹木底下帶來了陣陣的涼意。孩子們感到了這點,騷動起來。“在這麼大小的島上不可能有小野獸、蛇樣的東西,”拉爾夫好心地解釋道。“隻有在大地方,要麼像非洲、要麼像印度,才找得到那種東西。”一陣喃喃細語聲;接著是一陣莊重的點頭。“他說小野獸在黑暗中出來。”“那他根本就看不見!”一陣笑聲、歡鬨聲。“你們聽見嗎?他說在黑暗中看到了那東西——”“他還是說見過小野獸。那東西來過又走了,後來又回來,要吃掉他——”“他在做夢呢。”哄堂大笑。拉爾夫環顧著四周,看著一張張麵孔,尋求大家的讚同。大點的孩子們讚同拉爾夫;可小孩子中卻有不少人表示疑惑,單靠推理式的保證可說不服他們。“他準是做惡夢了。因為老在這些藤蔓中跌跌撞撞。”更莊重的點頭;孩子們知道惡夢是怎麼回事。“他說見過野獸、蛇樣的東西。他問今晚它會不會再來。”“可根本沒小野獸呀!”“他說在早上小野獸變成繩子樣的東西掛在樹枝上,不知道今兒晚上會不會再來。”“可根本沒有小野獸呀!”此刻卻一點笑聲都沒有了,大夥兒麵容肅然地瞧著他。拉爾夫雙手捋著頭發,又好玩又惱怒地注視著這個小男孩。傑克一把搶過海螺。“當然拉爾夫說得對。沒有蛇樣的東西。但要是真有蛇我們就把它逮住乾掉。我們正要去獵野豬,為大夥兒搞點肉。我們也要去打蛇呢——”“可實在沒有蛇呀!”“我們去打獵時會搞清楚的。”拉爾夫惱了,一時無法可想。他感到自己麵對著某種不可捉摸的東西。而盯著他的眼睛又是那麼樣的全神貫注,毫無幽默感。“可實在沒有野獸呀!”拉爾夫不知是什麼力量從他內部湧上來迫使他又大聲地強調這一點。“可我告訴你們沒有野獸!”與會者默不吭聲。拉爾夫又舉起海螺,他一想到自己接下去要說的話,心情又好了起來。“現在咱們來討論最重要的事情。我一直在考慮。就是在我們幾個爬山時也在想。”他向另外兩個會意地咧嘴笑笑。“剛才在海灘上也在想。我想的就是,咱們要玩,還要得救。”與會者表示讚同的熱情呼聲像熱浪那樣衝擊著他,他一時斷了話頭,想了想後又說:“咱們要得救,當然咱們會得救。”響起了一派喧鬨聲。這種隻是出於拉爾夫的新的權威,並非有什麼根據的直率的斷論,卻給大家帶來了光明和歡樂。拉爾夫不得不揮舞海螺以示安靜,讓大夥兒繼續聽他說。“我父親在海軍裡。他說已經沒什麼島嶼是人們所不知道的了。他說女王有個大房間,裡麵全是地圖,世界上所有的島都畫在那上麵。所以女王一定會有這個島的地圖的。”又響起了一片歡天喜地的聲音。“早晚會有船派到這兒。說不定還是我爸爸的船呢。大家等著,早晚咱們總會得救。”他停頓一下,以示強調。與會者因他的話而產生一種安全感。他們本來就喜歡拉爾夫,而現在更尊敬他了。大夥兒自發地開始拍手叫好,一會兒平台上就響徹了掌聲。拉爾夫一陣臉紅,他側眼看到豬崽子毫不掩飾的欽羨之情,而在另一側看到傑克在嘻嘻地傻笑,表現他也知道怎麼鼓掌。拉爾夫揮揮海螺。“停下!等一等!聽我說!”他在安靜的氣氛中得意揚揚地繼續說道:“還有件事。咱們有辦法幫助他們找。船隻經過島的附近時,船上的人不一定會注意到咱們。因此必須在山頂上升起煙來。咱們一定要生堆火。”“一堆火!生一堆火!”一半孩子立刻站了起來。傑克在當中鼓噪著,也不記得拿海螺了。“來吧!跟我來!”棕櫚樹下的一片空地充滿了噪聲,孩子們跑動起來。拉爾夫也站了起來,大叫安靜,可沒人聽他。人群一下子都跑向島的一端,一窩蜂地跑了——跟著傑克跑了。甚至連小小的孩子們也跑起來,踩著斷枝落葉,使勁地跑著。留下拉爾夫拿著海螺,此外就隻剩下了豬崽子。豬崽子的呼吸幾乎已經完全恢複正常。“一群小孩兒!”他輕蔑地說。“一舉一動真是像一群小孩兒!”拉爾夫猶豫不決地看著豬崽子,把海螺擱到樹乾上。“我打賭是吃茶點的時候了,”豬崽子說。“真不知他們跑到那山上去想乾什麼?”他頗帶敬意地撫摸著海螺,隨後停下來抬頭仰望。“拉爾夫!嘿!你上哪兒?”拉爾夫已經爬上了孤岩的第一層斷裂麵。他前麵老長一段路都響著孩子們哢嚓哢嚓地踩著枝葉的聲音和歡笑聲。豬崽子帶著很不滿的眼光看著他。“像一群小孩兒——”他歎了口氣,彎下腰係緊鞋帶。蜂擁而去的人群中的噪聲隨著他們上山而漸漸消逝。然後,豬崽子帶著一種長者不得不跟上孩子愚蠢的胡鬨而作出犧牲的表情,他撿起海螺,轉向森林,開始擇路翻過高低不平的孤岩。山頂的另一側之下有塊平坦的森林。拉爾夫無意中又做了個倒放著的杯子的手勢。“那下麵咱們要多少柴火就有多少。”傑克點點頭,用牙齒咬住下嘴唇。在山的較陡峭的一側,在他們腳下約一百英尺處開始,有塊地方好像已經特地設計好來放燃料似的。在潮濕的暑壓之下,樹木缺乏足夠的泥土,沒法長足,過早地倒下腐爛了:藤蔓盤纏,在底下托著枯樹,新的樹苗奪路而長。傑克轉向已經站好的合唱隊。他們戴著的黑帽子滑向一側,蓋住一隻耳朵,就像戴著貝雷帽。“咱們要搞一個柴火堆。來吧。”他們找出最恰當的下坡路,開始用力地拖拉枯樹殘枝。已到山頂的小孩子們也跟著滑了下來,除了豬崽子一人以外,人人都在忙碌。大多數的樹木都已腐爛不堪,一拉就碎,木屑四飛,還有紛揚的樹虱和爛物;可也有些樹乾被原根拉出來。雙胞胎薩姆和埃裡克先找到一根可能會是原根的圓木,但他們搬不動,拉爾夫、傑克、西蒙、羅傑和莫裡斯也來插手幫忙。接著他們把那棵奇形怪狀的枯樹一點點抬到岩石上,把它往柴火堆上一倒。每一群孩子都多少加了點,柴火堆越來越高。又一個來回時拉爾夫發現自己正同傑克一塊兒扛一根大樹枝,他們倆分擔著這個重物,不由互相咧嘴而笑。在微風中、在歡叫中、在斜射到高山上的陽光中,再次散發出一種魅力,散發出一種親密無間、大膽冒險和令人滿足的光輝,一種奇妙而無形的光輝。“真有點吃不消。”傑克露齒笑著回答:“咱們倆能扛得動。”他們倆一塊兒竭力扛著樹枝,搖搖晃晃地爬上了最後一段陡峭的山路。他們倆一塊兒哼著一!二!三!把大樹枝砰地扔到大柴火堆上。隨後他們倆又洋溢著勝利的歡樂,歡笑著走回去,於是拉爾夫忍不住來了個拿大頂。在他們下麵,孩子們仍在乾著活,儘管有些小家夥已經沒有興趣,在這片新的森林裡尋找起野果來。此刻雙胞胎以令人意想不到的聰明,捧著一抱抱枯樹葉爬上山來,把葉子傾倒在柴火堆上。感到柴火堆夠高了,孩子們一個個都不再回去拿,他們站在粉紅色的、嶙峋的山頂石之中。呼吸現在平靜了,身上的汗水也乾了。拉爾夫和傑克互相瞅瞅,大夥兒都在他們邊上乾等著。他們倆滋生起一種慚愧的感覺,也不知道怎麼來表示這種心情。拉爾夫紅漲著臉先開了口。“你來怎麼樣?”他清清嗓子繼續說:“你來點火好嗎?”於是尷尬的局麵揭開了,傑克的臉也紅了。他開始含糊不清地喃喃而語。“你把兩根樹枝互相摩擦。你摩擦——”他瞥了一下拉爾夫,拉爾夫卻不打自供了無能,他脫口而出。“誰有火柴嗎?”“你做張弓,旋動那枝箭取火,”羅傑說道。他搓手模仿著,“嘶嘶。嘶嘶。”一陣微風吹過山來。隨之而來的是穿著短褲和襯衫的豬崽子,他小心翼翼地從森林中費力地走了出來,夕照在他的眼鏡上反射出一閃一閃的亮光。他胳膊下夾著海螺。拉爾夫朝他喊道:“豬崽子!你帶火柴了嗎?”彆的孩子跟著嚷嚷,山上一片嗡嗡響。豬崽子搖搖頭,來到柴火堆旁。“噯呀!是你們搞了這麼個大堆?是不是?”傑克突然用手指著,說:“他的眼鏡——拿眼鏡作聚光鏡!”豬崽子沒來得及脫身就給團團圍住了。“嘿——放我走!”正當豬崽子發出恐怖的尖叫,傑克早一把從他臉上搶走了眼鏡。“當心!還我眼鏡!我都看不見了!你要把海螺給打碎了!”拉爾夫用胳膊肘把他推向一邊,跪在柴火堆旁。“站開,彆擋光。”一陣推推拉拉,再加上瞎起勁的大叫大嚷。拉爾夫把眼鏡片前前後後,上下左右地移來移去,夕陽的一道亮閃閃的白光落到一塊爛木頭上。幾乎同時升起了一縷輕煙,嗆得拉爾夫乾咳起來。傑克也跪下輕輕地吹著,於是輕煙飄散開去,接著煙更濃了,終於出現了一小團火苗。在明亮的陽光下開始幾乎看不見的火苗卷住了一根細樹枝,火越來越大,閃現著燦燦的火光,又躥上一根樹枝,發出劈裡啪啦的尖響的爆裂聲。火苗越躥越高,孩子們一片歡騰。“我的眼鏡!”豬崽子號叫著。“還我眼鏡!”拉爾夫從柴火堆旁站開一點,把眼鏡塞到豬崽子摸索著的手裡。豬崽子的聲音慢慢變成了嘰裡咕嚕的自怨自訴。“弄得這麼臟。我戴著連手都看不見——”孩子們跳起了舞。柴火堆那麼朽蝕不堪,現在像引燃物那麼乾燥,金黃的火焰大口地吞沒著一根根大樹枝,熊熊的火苗躥到二十英尺的空中搖來晃去。火堆近處,熱浪逼人,微風吹過,帶起一條火星。一根根樹乾在烈火中蜷縮為灰白的餘燼。拉爾夫叫喊道:“再要柴火!大家全去找柴火!”此刻生活變成了一場同火的競賽,孩子們四散奔進了稍在高處一點的森林。要在山上保持一麵迎風飄揚的美好的火之大旗已成當務之急,沒一個人再顧得上彆的。即使連最小的孩子們也拿來小片的木頭投進火堆,除非被果子所吸引的。空氣流動得稍快一些,成了一股輕風,因此下風頭和上風頭有了明顯的界限。一頭空氣涼颼颼的,但另一頭火堆中衝出灼人的熱浪,一瞬間就能把頭發都烘得拳曲起來。孩子們感到了習習晚風吹拂在濕漉漉的臉上,停下享受這股清涼,於是便https://發現自己已精疲力竭。他們撲倒在亂石堆中的陰影裡。火苗迅速減弱下去;隨後火堆漸漸坍下去了,內中不時地響起一種焦炭的輕輕的爆裂聲,一大股火星往上直衝,傾斜開來,隨風飄去。孩子們躺在地上,像狗似的喘著粗氣。拉爾夫把擱在前臂上的腦袋抬起來。“沒用啊。”羅傑不住地往灼熱的灰燼中呸呸吐著唾沫。“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煙,隻有火啊。”豬崽子已經安安穩穩地坐在兩塊岩石當中,膝蓋上放著海螺。“咱們沒生成火,”他說,“有什麼用!像這樣燒的火堆咱們又沒法維持,再怎麼試也不行。”“胖子你太費心思啦,”傑克鄙視地說。“你隻會乾坐。”“咱們用過他的眼鏡,”西蒙邊說,邊用前臂擦擦黑汙汙的臉頰。“他那樣也算幫了忙。”“我拿著海螺,”豬崽子惱怒地說道。“你們讓我發言!”“海螺在山頂上不算數,”傑克說,“你還是閉嘴吧。”“我手裡拿著海螺。”“放上青樹枝,”莫裡斯說道。“那是生煙的最好法子。”“我拿著海螺——”傑克惡狠狠地轉臉說:“你閉嘴!”豬崽子蔫了。拉爾夫從他那兒拿過海螺,環顧了一下周圍的孩子們。“咱們得專門派人看管火堆。要是哪一天有船經過那兒,”——他揮臂指向筆直的海平線——“如果咱們有個點燃的信號,他們就會來帶咱們走。還有件事。咱們該再作些規定。哪兒吹響海螺就在哪兒開會。山上這兒同下麵那兒都一樣。”大夥兒都同意了。豬崽子張嘴要說,瞥見傑克的眼神,又閉口不言。傑克伸出手去拿海螺,他站起來,烏黑的手小心地捧著易碎的海螺。“我同意拉爾夫說的。咱們必須有規定照著辦。咱們畢竟不是野蠻人。咱們是英國人;英國人乾哪樣都乾得最棒。所以咱們乾哪樣都得像個樣。”他轉向拉爾夫。“拉爾夫——我將把合唱隊——我的獵手們拆散開來,也就是說——分成小組,我們負責看管生火堆的事——”這樣的慷慨大度引起了孩子們一陣喝彩之聲,傑克因此咧嘴笑看著大家,隨後揮動海螺以示安靜。“我們現在就讓火燒完它。反正晚上有誰會看到煙呢?而且,我們隻要喜歡,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再把它生起來。奧爾托斯——這星期你來管生火;下星期再增加到三個人——”與會者莊重地一致同意。“而且我們還要負責設一個觀察哨。要是我們看到那兒有船,”——大夥兒順著傑克臂骨粗突的手臂所指的方向望過去——“我們就把青樹枝放上去。那時煙就更濃了。”大家目不轉睛地直盯著深藍的海平線,似乎那兒隨時都可能出現一個小小的船影。西下的夕陽就像一滴燃燒著的金子,一點點滑向海平線。當陽光和溫度趨弱之際,他們幾乎同時覺察到了傍晚姍姍來臨。羅傑拿起海螺,神色沮喪地環顧著大夥兒。“我一直盯著海看。連船的影子也沒有。多半咱們壓根兒彆想得救了。”一陣嘁嘁喳喳的咕噥之聲,然後又是一片靜寂。拉爾夫取回了海螺。“我以前說過咱們會得救的。咱們隻要等著就行了。”豬崽子勇敢地、怒氣衝衝地拿過海螺。“那就是我說的!我說過開會呀,還有彆的事呀,可隨後你們都要我住口——”他的嗓門越來越響,變成了一種道德上的責問,變成了一種哀訴。大夥兒騷動起來,開始轟他下去。“你們說要一個小火堆,結果給弄了個像乾草堆那樣的大堆。要是我說什麼,”豬崽子以一種認識到無情現實的痛苦表情叫喊道,“你們就說住口住口,可要是傑克、莫裡斯或西蒙——”他憤激得說不下去,站在那裡,眼光越過他們,俯視著山的冷漠的一側,直看到他們剛才找到枯樹殘枝的那塊美好的地方。隨後豬崽子怪笑起來,大夥兒則沉默下去,驚詫地瞧著他那閃光的眼鏡。他們順著他那專注的眼光看去,想發現這帶敵意的冷笑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們確實有了小火堆呢。”從枯死或將要枯死的樹木上垂下的藤蔓中,正到處冒出煙來。他們看到,在一縷煙的底部出現了一閃一亮的火光,隨後煙越冒越濃。小小的火苗在一株樹乾上顫動著,又悄悄地爬過簇葉和灌叢蔓延開去,火勢在不斷增強。一條火舌舔到另一根樹乾,像歡快的鬆鼠攀緣直上。煙正在擴大,它泄漏出來,滾滾朝外。火之鬆鼠借著風勢,躍攀上一棵挺立的樹木,又從上往下吞食著。在黑魆魆的樹葉和濃煙形成的天蓋之下,遍地的大火緊貼地麵抓住森林張口吞噬。成片的黑黃色的濃煙不斷地滾滾湧向大海。看著熊熊的烈焰,看著它不可抗拒地向前的勢頭,孩子們爆發出一陣陣尖叫聲,一陣陣激動的歡呼聲。火焰仿佛凶禽猛獸,像美洲豹似的腹部貼地匍匐前進,接著撲向一排樺樹似的小樹苗——密布在粉紅色的岩石露頭上的小樹苗。大火撲閃著向當道的樹木蔓延,樹上的枝葉隨火而化。火勢中心的烈焰輕捷地躍過樹木之間的間隙,然後搖曳而行,兀地一閃就點燃了一整排樹木。孩子們歡呼雀躍,在他們的下麵,四分之一平方英裡的一塊森林發狂似的冒著濃煙烈焰,十分凶惡可怕。一陣陣畢畢剝剝的火聲彙成了似乎要震撼山嶽的擂鼓似的隆隆聲。“你們總算有了自己的小火堆。”孩子們的情緒在低落下去,大家默不作聲,他們對自己釋放出的那種力量開始產生一種敬畏感,拉爾夫吃驚地意識到這一點。這種想法和懼怕使他勃然大怒。“哼,住口!”“我拿著海螺,”豬崽子以受到挫傷的口氣說道。“我有權發言。”大夥兒看著他,以一種對所看到的東西毫無興趣的眼光看著他,他們豎起耳朵傾聽著擂鼓似的隆隆火聲。豬崽子膽怯地瞥一眼那可怕的大火,把海螺緊兜在懷裡。“現在隻好讓那林子燒光了。那可是咱們的柴火呢。”他舔舔嘴唇。“咱們什麼法子也沒有。咱們應該更當心一點。我真怕——”傑克的視線移開火海。“你老是怕呀怕呀。唷——胖子!”“我拿著海螺,”豬崽子臉色蒼白地說。他轉向拉爾夫。“拉爾夫,我拿著海螺,是不是?”拉爾夫勉強地轉過身來,還留戀著既光彩奪目又令人畏懼的景象。“怎麼啦?”“海螺。我有權發言。”雙胞胎一起咯咯地發笑。“我們要煙火——”“瞧哪——”一股煙幕延伸出島外達數英裡之遙。除了豬崽子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吃吃地笑開了;一下子他們又笑又叫,興高采烈。豬崽子冒火了。“我拿著海螺!你們聽著!咱們該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在那下麵,在海灘邊造幾間茅屋。夜裡在那下麵可冷呢。但拉爾夫剛說個‘火’字,你們就扯開嗓門兒,亂叫亂嚷地爬到這兒山上來。就像一幫小孩兒!”大家聽著他那激烈的長篇大論。“要是你們不肯急事先辦、合理行動,又怎麼能盼望得救呢?”他取下眼鏡,作了個好像要放下海螺的姿勢;但是大多數大孩子朝海螺突然一動又使豬崽子改變了主意。他把海螺往胳膊下一塞,又蹲伏到一塊岩石上。“後來你們又到這兒來搞了個根本沒用的大篝火。這下可已經把整個島都點著了。要是整個島都燒個精光,才真是可笑哩!咱們不得不吃煮水果,還有烤豬肉。那可不是鬨著玩的!你們說拉爾夫是個頭,可又不給他時間多想想。隨後他說了句什麼,你們就哄地一下跑了,就像、就像——”他停下喘了口氣,大火正朝著他們咆哮。“事情還沒完呢。那些小孩兒們。那些小家夥(原文littlun,係戈爾丁所臆造的詞,因此將後文的bigun(亦係作者所造)譯作“大家夥”,以體現原文結構上的對稱。)。誰理會他們了?誰知道咱們有多少人?”拉爾夫突然朝前一邁。“我早跟你講過。我告訴你要造份名單!”“我怎麼能做得到呢,”豬崽子氣憤地叫喊道,“全靠我一個人?他們待不了兩分鐘就跳到海裡;要不就跑進森林;他們散得哪兒都是。我怎麼能把他們的人和名字一一對上號呢?”拉爾夫舔舔灰白的嘴唇。“你就不知道咱們應該有多少人嗎?”“那些小東西像小蟲子似的到處亂跑,我又怎麼跟得上他們呢?後來你們三個就回來了,你一說要搞個火堆,他們全跑了開去,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夠了夠了!”拉爾夫尖刻地叫著,一把奪回了海螺。“要是你不想乾就乾不成。”“隨後你們就來到山上,在這兒搶走了我的眼鏡——”傑克轉身向他。“你閉嘴!”“——那些小東西正在下麵那有火堆的地方逛來逛去。你怎麼能擔保他們現在就不在那兒?”豬崽子站起來指指濃煙烈焰。孩子們一陣咕噥,又安靜下來。豬崽子的神態顯得有點異樣,因為他正喘不過氣來。“那個小東西——”豬崽子氣喘籲籲地說——“那個臉上帶斑記的小男孩,我沒看見他。他到哪兒去了?”人群靜得像死一樣。“那個說看見蛇的小男孩。他在那下麵——”大火中一棵樹像炸彈似的轟地炸裂開來。高掛著的一條條藤蔓刹時躍入眼簾,它們拚命地掙紮著,隨之又垂蕩下去。小孩子們看到後尖聲大叫起來:“蛇!蛇呀!看蛇哪!”不知不覺之中,西下的夕陽離海平麵已經很近很近了。孩子們的臉膛被由下而上的陽光照得通紅通紅的。豬崽子撲倒在一塊岩石上,伸開雙手緊抓著。“那個臉上有斑記的小東西——眼下他可在——哪兒呀?我對你們說,我可沒看見他。”孩子們麵麵相覷,驚恐萬狀,心裡很疑惑。“——眼下他在什麼地方?”拉爾夫似乎羞愧地喃喃答道:“多半他回到那,那——”在他們下麵,山的冷漠的一側,擂鼓似的隆隆火聲還在不停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