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螺之聲(1 / 1)

蠅王 威廉·戈爾丁 7931 字 1天前

金發少年攀下岩石最下麵的一截,又開始摸索著朝環礁湖(海洋上被珊瑚礁所包圍的水麵。)方向走去。雖然他已經脫掉了那件學校裡常穿的厚運動衫,用一隻手拖著,但還是熱得要命;灰襯衫濕淋淋地粘在身上,頭發濕漉漉地貼在前額上。在這個少年的周圍,一條長長的孤岩猛插進叢林深處,天氣悶熱,孤岩就像個熱氣騰騰的浴缸。這會兒少年正在藤蔓和斷樹殘乾中吃力地爬著,突然一隻紅黃色的小鳥怪叫一聲、展翅騰空;緊接著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嘿!”這聲音喊道,“等一等!”孤岩側麵的矮灌木林叢被搖晃著,大量的雨珠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等等,”這聲音又叫,“我給纏住了。”金發少年停住腳,自自然然地緊緊襪子。他這動作一時間讓人覺得這孩子好像是在老家(原文為the Home ties,指倫敦附近各郡。)一樣。那個聲音又叫開了。“這麼些藤蔓我真沒法弄掉。”說這話的孩子正從矮灌木林叢中脫身退出來,細樹枝在他油垢的防風外衣上刮擦刮擦直響。他光光的膝彎彎處圓鼓鼓的,被荊棘纏住擦傷了。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撥開棘刺,轉過身來。比起金發少年,這個男孩稍矮一些,身體胖乎乎的。他用腳輕輕地試探著安全的落腳處,往前走著,隨後又透過厚厚的眼鏡往上瞧瞧。“帶話筒的那個大人在哪兒?”金發少年搖搖頭。“這是一個島。至少在我看來是一個島。那裡是一條伸進外海的礁脈。興許這兒沒大人了。”胖男孩像是大吃一驚。“本來有個駕駛員,他沒在客艙,他在前上方的駕駛艙裡。”金發少年眯起眼睛凝視著那條礁脈。“彆的全是些小孩兒。”胖男孩接著往下說。“準有些跑出來了。他們準會出來,可不是嗎?”金發少年開始十分隨意地找路往水邊走去。他努力裝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同時又避免表露出過分明顯的無動於衷,可那胖男孩急匆匆地跟著他。“到底還有沒有大人呢?”“我認為沒有。”金發少年板著麵孔回答;可隨後,一陣像已實現了理想般的高興勁兒使他喜不自勝。在孤岩當中,他就地來了個拿大頂,咧嘴笑看著顛倒了的胖男孩。“沒大人囉!”胖男孩想了想。“那個駕駛員呢。”金發少年兩腿一屈,一屁股坐在水氣濛濛的地上。“他把咱們投下後準飛走了。他沒法在這兒著陸。有輪子的飛機沒法在這兒著陸。”“咱們被攻擊了!”“他會平安回來的。”胖男孩晃晃腦袋。“下降那陣子我從一個窗口往外瞧過。我看見飛機的其他部分直朝外噴火。”他上下打量著孤岩。“這不就是機身撞的。”金發少年伸出手來,摸摸樹乾高低不平的一頭。一下子他顯得感興趣起來。“機身又怎麼了?”他問道。“那東西現在又跑哪兒去了呢?”“暴風雨把機身拖到海裡去了。倒下的樹乾這麼多,情況一定非常危險。機艙裡準保還有些小孩兒呢。”胖男孩遲疑一下又問:“你叫什麼名字?”“拉爾夫。”胖男孩等著對方反問自己的名字,可對方卻無意要熟悉一下;名叫拉爾夫的金發少年含含糊糊地笑笑,站起身來,又開始朝環礁湖方向走去。胖男孩的手沉沉地搭在拉爾夫的肩膀上。“我料想還有好多小孩分散在附近。你沒見過彆人嗎?”拉爾夫擺擺頭,加快了腳步,不料被樹枝一絆,猛地摔了個跟頭。胖男孩站在他身邊,上氣不接下氣。“我姨媽叫我彆跑,”他辯解地說,“因為我有氣喘病。”“雞—喘病?”“對呀。接不上氣。在我們那個學校就我一個男孩得氣喘病。”胖男孩略帶驕傲地說。“我還從三歲起就一直戴著眼鏡。”他取下眼鏡遞給拉爾夫看,笑眯眯地眨眨眼,隨後把眼鏡往肮臟的防風外衣上擦起來。一會兒胖男孩蒼白的麵容上又出現了一種痛苦和沉思的表情。他抹抹雙頰的汗珠,匆匆地推一推鼻上的眼鏡。“那些野果。”他環顧了一下孤岩。“那些野果,”他說,“我以為——”他戴上眼鏡,繞過拉爾夫身邊的藤蔓走開,在一堆纏繞著的簇葉中蹲了下去。“我一會兒就出來——”拉爾夫留神地解開纏繞在身上的枝葉,悄悄地穿過雜樹亂枝。不一會兒胖男孩呼嚕呼嚕的聲音就落到他的身後,拉爾夫急急忙忙地朝仍位於他和環礁湖之間屏障似的樹林趕去。他翻過一根斷樹乾後,走出了叢林。海岸邊長滿棕櫚。有的樹身聳立著,有的樹身向陽光偏斜著,綠色的樹葉在空中高達一百英尺。樹下是鋪滿粗壯雜草的斜堤,被亂七八糟的倒下的樹劃得東一道西一道的,還四散著腐爛的椰子和棕櫚樹苗。之後就是那黑壓壓的森林本體部分和孤岩的空曠地帶。拉爾夫站著,一手靠著根灰樹乾,一麵眯起眼睛看著粼波閃爍的海水。從這裡往外約一英裡之遙,雪白的浪花忽隱忽現地拍打(原文flinked,係作者所臆造的一個詞。意謂flicker(搖曳),flick(輕彈聲)和blink(閃爍)等詞義的綜合。)著一座珊瑚礁。再外麵則是湛藍的遼闊的大海。在珊瑚礁不規則的弧形圈裡,環礁湖平靜得像一個水潭——湖水呈現各種細微色差的藍色、墨綠色和紫色。在長著棕櫚樹的斜坡和海水之間是一條狹窄的弓形板似的海灘,看上去像沒有儘頭,因為在拉爾夫的左麵,棕櫚、海灘和海水往外伸向無限遠的一點;而幾乎張眼就能看到的,則是一股騰騰的熱氣。拉爾夫從斜坡上跳下去。沙子太厚,淹沒了黑鞋子,熱浪衝擊著他。他覺得身上的衣服很重,猛地踢掉鞋,刷地扯下連同寬緊帶的一雙襪子。接著又跳回到斜坡上,扯下襯衫,站在一堆腦殼樣的椰子當中,棕櫚和森林的綠蔭斜照到他的皮膚上。拉爾夫解開皮帶的蛇形搭扣,用力地脫掉短褲和襯褲,光身子站在那兒,察看著耀眼的海灘和海水。拉爾夫夠大了,十二歲還多幾個月,小孩子的凸肚子已經不見了;但還沒大到那種開始感到難為情的青春期。就他的肩膀長得又寬又結實而言,看得出他完全可能成為一個拳擊手,但他的嘴形和眼睛偏又流露出一種溫厚的神色,表明他心地倒不壞。拉爾夫輕輕地拍拍棕櫚樹乾,終於意識到這確實是個島,又開心地笑笑,來了個拿大頂。他利索地翻身站起來,蹦到海灘上,跪下撥了兩抱沙子,在胸前形成個沙堆。隨之他往後一坐,閃亮而興奮的眼睛直盯著海水。“拉爾夫——”胖男孩在斜坡上蹲下身子,把斜坡邊緣當個座位,小心地坐下來。“對不起,我來遲了。那些野果——”他擦擦眼鏡,又把扁鼻子上的眼鏡推了推。眼鏡框在鼻梁上印了道深深的、粉紅的“V”形。他打量著拉爾夫精神煥發的身體,然後又低頭瞧瞧自己的衣服,一隻手放到直落胸前的拉鏈頭上。“我姨媽——”隨後他果斷地拉開拉鏈,把整件防風外衣往頭上一套。“瞧!”拉爾夫從側麵看看他,一言不發。“我想咱們要知道他們的全部名字,”胖男孩說,“還要造一份名單。咱們該開個會。”拉爾夫不接話頭,所以胖男孩隻好繼續說下去:“我不在乎他們叫我啥名字,”他以信任的口氣對拉爾夫說,“隻要他們彆用在學校時常叫我的那個綽號。”拉爾夫有點感興趣了。“那個什麼綽號?”胖男孩的視線越過自己的肩膀瞥了一下,然後湊向拉爾夫。他悄悄地說:“他們常叫我‘豬崽子’(原文Piggy,意謂小豬。)。”拉爾夫尖聲大笑,跳了起來。“豬崽子!豬崽子喲!”“拉爾夫——請彆叫!”豬崽子擔心地絞緊了雙手。“我說過不要——”“豬崽子喲!豬崽子喲!”拉爾夫在海灘的赤熱空氣中手舞足蹈地跳開了,接著又裝作戰鬥機的樣子折回來,翅膀後剪,機槍往豬崽子身上掃。“嚇—啊—哦!”他一頭俯衝進豬崽子腳下的沙堆,躺在那裡直笑。“豬崽子!”豬崽子勉強地咧開了嘴,儘管這樣對他打招呼是過分了,他也被逗樂了。“隻要你不告訴彆人——”拉爾夫在沙灘中格格地笑著。痛苦和專注的神色又回到了豬崽子的臉上。“等一等。”豬崽子趕緊奔回森林。拉爾夫站起來,朝右麵小步跑去。在這兒,海灘被成直角基調的地形猛地截斷了;一大塊粉紅色的花崗岩平台不調和地直穿過森林、斜坡、沙灘和環礁湖,形成一個高達四英尺的突出部分。平台頂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泥土,上麵長著粗壯的雜草和成蔭的小棕櫚樹。因為沒有充足的泥土讓小樹長個夠,所以它們到二十英尺光景就倒下乾死。樹乾橫七豎八地交疊在一起,坐起來倒挺方便。依然挺立著的棕櫚樹形成了一個罩蓋著地麵的綠頂,裡麵閃耀著從環礁湖反射上來的顫動的散光。拉爾夫硬爬上平台,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這兒涼快的綠蔭,他閉上一隻眼,心想落在身上的樹葉的影子一定是綠色的,又擇路走向平台朝海的一邊,站在那裡俯視著海水。水清見底,又因盛長熱帶的海藻和珊瑚而璀璨奪目。一群小小的、閃閃發光的魚兒東遊西竄、忽隱忽現。拉爾夫興高采烈,他用帶低音的嗓門,自言自語地說道:“太棒了!”在平台外麵還有更迷人的東西呢。某種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也許是一場台風,或是伴隨他自己一起到來的那場風暴——在環礁湖的裡側堆起了一道沙堤,因而在海灘裡造成個長而深的水潭,較遠一頭是粉紅色的花崗岩高高的突出部分。拉爾夫以前曾上過當:海灘水潭看上去深,其實不然。現在他走近這個水潭,本也沒抱希望。這個島卻是一個真正的島,而這個水潭是由海發大潮所造成的,它的一頭深得呈墨綠色,使人難以置信。拉爾夫仔細地巡看了這整整三十碼水麵,接著一個猛子紮了進去。水比他的血還暖,拉爾夫就好像是在一個巨大的浴缸裡遊泳。豬崽子又出現了,坐在岩石突出的邊上,帶忌妒心的眼光注視著拉爾夫的雪白身軀在綠水裡上下。“你遊得不好。”“豬崽子。”豬崽子脫掉鞋襪,小心地把它們排放在岩石邊上,又用一隻腳趾試試水溫。“太熱!”“你還等什麼呀?”“我啥也不等。可我的姨媽——”“去你的姨媽!”拉爾夫從水麵往下一紮,然後在水中睜著眼遊;水潭的沙質岩邊隱隱約約地像個小山坡。他翻了個身,捏住鼻子,正看到一道金光搖晃碎落在眼前。豬崽子看來正在下決心,他動手脫掉短褲,不一會兒光了身,露出又白又胖的身軀。他踮著腳尖走下了水潭的沙灘邊,坐在那兒,水沒到頸部,他自豪地對著拉爾夫微笑。“你不打算遊嗎?”豬崽子晃晃腦袋。“我不會。不準我遊。我有氣喘病——”“去你的雞喘不雞喘!”豬崽子以一種謙卑的耐心忍著。“你遊得不行啊。”拉爾夫用腳啪嗒啪嗒地打著水遊回到斜麵下,把嘴浸下去,又往空中噴出一股水,隨後抬起下巴說:“我五歲就會遊泳。我爸爸教的。他是個海軍軍官。他一休假就會來救咱們的。你爸爸是乾什麼的?”豬崽子的臉忽地紅了。“我爹死了,”他急匆匆地說,“而我媽——”他取下眼鏡,想尋找些什麼來擦擦,但又找不到。“我一直跟姨媽住一塊兒。她開了個糖果鋪。我常吃好多好多糖,喜歡多少就吃多少。你爸爸什麼時候來救咱們?”“他會儘量快的。”豬崽子濕淋淋地從水中上來,光身子站著,用一隻襪子擦擦眼鏡。透過早晨的熱氣他們所聽到的唯一聲響,就是波浪撞擊著礁石那永無休止的、惱人的轟鳴。“他怎麼會知道咱們在這兒?”拉爾夫在水裡懶洋洋地遊著。睡意籠罩著他,就像纏綿腦際的蜃樓幻影正在同五光十色的環礁湖景致一比高低。“他怎麼會知道咱們在這兒呢?”因為,拉爾夫想,因為,因為……從礁石處傳來的浪濤聲變得很遠很遠。“他們會在飛機場告訴他的。”豬崽子搖搖頭,戴上閃光的眼鏡,俯視著拉爾夫。“他們不會。你沒聽駕駛員說嗎?原子彈的事?他們全死了。”拉爾夫從水裡爬了出來,麵對豬崽子站著,思量著這個不尋常的問題。豬崽子堅持問道:“這是個島,是嗎?”“我爬上過山岩,”拉爾夫慢吞吞地回答,“我想這是個島。”“他們死光了,”豬崽子說,“而這又是個島。絕沒人會知道咱們在這兒。你爸爸不會知道,肯定誰也不會知道——”他的嘴唇微微地顫動著,眼鏡也因霧氣而模糊不清。“咱們將呆在這兒等死的。”隨著這個“死”字,暑熱仿佛越來越厲害,熱得逼人。環礁湖也以令人目眩的燦爛襲擊著他們。“我去拿衣服,”拉爾夫咕噥地說。“在那兒。”他忍著驕陽的毒焰,小步跑過沙灘,橫穿過高出沙灘的平台,找到了他東一件西一件的衣服,覺得再穿上灰襯衫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隨後他又爬上平台的邊緣,在綠蔭裡找了根適當的樹乾就坐下了。豬崽子吃力地爬了上來,手臂下夾著他的大部分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樹乾上,靠近朝向環礁湖的小峭壁;湖水交錯的反射光在他身上不停地晃動。一會兒豬崽子又說開了:“咱們得找找彆人。咱們該乾點事。”拉爾夫一聲不吭。這兒是座珊瑚島。他避開了毒日的煎熬,也不管豬崽子那帶凶兆的嘟噥,還做著自己快樂的夢。豬崽子仍順著自己的話題往下說:“咱們有多少人在這兒?”拉爾夫走上前去,站在豬崽子身旁回答:“我不知道。”在暑熱煙靄的下麵,一陣陣微風拂過亮光閃閃的水麵。微風吹到平台時,棕櫚葉片發出簌簌的低吟,於是,模糊的太陽光斑就在他倆身上浮掠而過,像明亮的帶翅膀的小東西在樹陰裡晃動。豬崽子仰望著拉爾夫。後者臉上的陰影全反了;上半部是綠茵茵的,下半部由於環礁湖的反映,變得亮閃閃的。一道耀眼的陽光正抹過他的頭發。“咱們總該乾點事吧。”拉爾夫對他視若無睹。一個想象中存在而從未得到充分實現的地方,終於在這兒一躍而為活生生的現實了。拉爾夫快活極了,笑得合不攏嘴,豬崽子卻把這一笑當作是對他的賞識,也滿意地笑起來。“假如這真是個島——”“那又怎麼樣呢?”拉爾夫止住了微笑,用手指著環礁湖。在海蕨草中有個深米色的東西。“一塊石頭。”“不,一個貝殼。”忽然,豬崽子高興起來;他興奮得倒也並不過分。“對。這是個貝殼。我以前見過像這樣一個。在人家的後屋牆上。那人叫它海螺。他常吹,一吹他媽媽就來了。那東西可值錢哩——”靠拉爾夫的手肘邊,有一棵小棕櫚樹苗傾斜到環礁湖上。由於它本身的重量,小樹苗已經從貧瘠的泥土中拖出了一團泥塊,它很快就要倒下了。拉爾夫拔出細樹乾,在水裡撥弄起來,五顏六色的魚東竄西逃。豬崽子的身子傾斜著,看上去很不穩。“當心!要斷了——”“閉嘴。”拉爾夫心不在焉地說著。貝殼有趣、好看、是個有價值的玩意兒;拉爾夫好像在做一個白日夢,夢中生動的幻象縈繞在他和豬崽子之間,可豬崽子並非他夢境中的人物。他用彎曲的棕櫚樹苗把貝殼推出了海藻,再用一隻手當作支點支撐住樹枝,另一隻手往下壓細樹苗的一端,直到把貝殼挑了上來,水滴滴答答地往下直淌,豬崽子一把抓住海螺。此刻海螺不再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了,拉爾夫也變得激動起來。豬崽子嘮嘮叨叨地說:“——海螺;可真貴。我敢打賭,你要買個海螺,就得花好多、好多、好多的錢——那人把海螺掛在花園圍牆上,我姨媽——”拉爾夫從豬崽子手裡接過貝殼,一些水順他的手臂流下。貝殼是深米色的,散布著淡淡的粉紅斑點。在磨出一個小孔的貝殼尖和粉紅色的貝殼嘴當中,殼體長約十八英寸,略呈螺旋狀,表麵還有精巧的凸紋。拉爾夫把殼內深處的沙子搖晃出來。“——像頭奶牛哞哞叫,”豬崽子說。“他還有些白石子,還有一隻養著綠鸚鵡的鳥籠。當然,他不會去吹那些石子,他說——”豬崽子停下來喘了口氣,摸摸拉爾夫手裡那個閃光的東西。“拉爾夫!”拉爾夫抬起頭來。“咱們可以吹這個來召人開會。他們聽見了會來的——”他笑看著拉爾夫。“這不就是你的意思嗎?你從水裡撈起這隻海螺就為這緣故吧?”拉爾夫把金黃的頭發往後一撩。“你那朋友怎麼吹海螺的?”“他吹起來有點像吐唾沫似的,”豬崽子說。“我姨媽不讓我吹,因為我有氣喘病。他說你從下麵這兒使勁往貝殼裡吹。”豬崽子把一隻手放到他那突出的小肚子上。“你試試看,拉爾夫。會把彆人召來的。”拉爾夫半信半疑,他把貝殼小的一頭抵在嘴上吹起來。從貝殼嘴裡衝出一陣急促的聲音,可再沒彆的了。拉爾夫擦去嘴唇上的鹹水,又試吹起來,但貝殼裡仍然沒有一點聲音出來。“他吹起來有點像吐唾沫似的。”拉爾夫噘起嘴往裡鼓氣,貝殼嗚地冒出一種低沉的、放屁似的聲音。這下子可把兩個男孩逗樂了,在一陣陣哈哈的笑聲之中拉爾夫又使勁吹了幾分鐘。“他從下麵這兒使勁吹。”拉爾夫這才抓住了要點,運用橫膈膜的氣往貝殼裡猛送。霎時那東西就響了。一種低沉而又刺耳的聲音在掌心中嗡嗡作響,隨後穿透雜亂無章的林海,到粉紅色的花崗岩山才發出回聲。成群的鳥兒從樹梢上驚起,下層的林叢中則有什麼動物在吱吱亂叫亂跑。拉爾夫把貝殼從嘴邊拿開。“天哪!”聽過海螺刺耳的聲音後,他那平常的講話聲再聽起來就像是悄聲細語。他把海螺頂住嘴唇,深吸一口,又吹了一下。螺聲再次嗡嗡作響,然後隨著他越來越使勁,聲音碰巧升高了一個八度,比剛才吹的一次更加刺耳。豬崽子哇哇地高喊,麵帶喜色,眼鏡閃閃發亮。鳥兒在驚叫,小動物在急促地四散奔逃。拉爾夫接不上氣了,海螺的聲音又跌下了八度,變成一股低沉的嗚嗚氣流(原文wubber,係作者臆造,擬聲。)。海螺沉默了,就像一支閃爍的獠牙;拉爾夫的臉由於接不上氣而灰暗無光,島的上空充滿了鳥兒的驚叫聲以及各種回聲。“我敢打賭,你在幾英裡外都聽得見。”拉爾夫喘過氣,又吹了一連串短促的強音。豬崽子歡叫起來:“來了一個!”沿海灘約一百碼的棕櫚樹林裡冒出了一個男孩子。他六歲上下,身體結實、頭發金黃、衣衫襤褸,麵孔則被黏糊糊的野果漿汁塗得一塌糊塗。為了某種顯而易見的目的,他把褲子脫了下來,現在剛拉上一半。他從長著棕櫚樹的斜坡跳進沙灘,褲子又落到腳踝上;他一步步地走出沙灘,小步跑到平台。豬崽子在他上來的時候幫了把忙。與此同時,拉爾夫繼續猛吹海螺,吹到林中響起了許多小孩的聲音。小男孩朝拉爾夫麵前一蹲,快活地仰起頭來直望著拉爾夫。等到他肯定地知道他們將一道乾點事情時,才流露出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態,並把他唯一還算乾淨的指頭,一隻肉色的大拇指,放進了嘴巴。豬崽子向他彎下腰去。“你叫什麼名字?”“約翰尼。”豬崽子喃喃自語著這個名字,隨後大聲地說給拉爾夫聽,而後者毫無興趣,因為他還在使勁地吹海螺。拉爾夫紫漲著臉,為吹出這種巨大的聲響而興奮至極,他的心似乎跳得連敞開的襯衫也在顫動。森林中有片呼喊聲越來越近。海灘上此刻出現了一派生機勃勃的跡象。左右伸展開達幾英裡長、在暑熱煙靄底下震顫著的沙灘上,時隱時現著許多人影;一群男孩子經過燙人而無聲的海灘,正朝平台趕來。三個不比約翰尼大的小孩子從近得令人吃驚的地方突地冒了出來。他們方才一直在森林裡狼吞虎咽地大嚼野果。一個膚色黝黑、不比豬崽子小多少的孩子,撥開一處矮灌木林叢鑽出來,走到了平台上,愉快地朝大夥兒笑笑。越來越多的孩子們趕來了。他們從天真的約翰尼身上得到啟示,坐等在倒下的棕櫚樹乾上。拉爾夫繼續不停地猛吹出短促又刺耳的海螺聲。豬崽子則在人群中東走西跑,問名問姓並皺眉蹙額地記著這些名字。孩子們服從豬崽子,就像過去無條件服從帶話筒的大人。有些孩子光著身子,提著衣服;還有些半裸著身子,或者多少穿點衣服;有穿各種學校製服:灰色、藍色、淺黃色的;有穿茄克衫或線衫的;有穿著彩條紋襪子和緊身上衣的;還有戴著各種徽章,甚至格言牌的。在綠陰裡橫臥著的樹乾之上,人頭濟濟,頭發有褐色的、金黃的、黑色的、栗色的、淡茶色的、鼠灰色的;都在那兒竊竊私語,都睜大著眼睛觀察著拉爾夫,猜測著某種事情正在進行。沿著海灘單獨地、或三三兩兩地走來的孩子,越過暑熱煙靄至附近沙灘的交接部分就一躍而變得清晰可見。在這兒,孩子們的眼光先被一個在沙灘上舞動著的、黑黑的、蝙蝠樣的東西吸引住了,隨後才察覺到這之上的身體。原來蝙蝠樣的東西是一個孩子的身影,由於垂直的陽光照射而在雜亂的腳步之中縮成的一塊斑影。就是當拉爾夫在吹海螺時,他也注意到了最後兩個隨飄動的黑斑影到達平台的身體。兩個腦袋尖尖、長著短麻屑似的頭發的男孩,像狗似的趴倒在拉爾夫麵前,躺在那裡氣喘籲籲地露齒而笑。他們倆是雙胞胎,長得非常相像,此刻正微笑著;孩子們見了大吃一驚,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雙胞胎一塊兒呼氣吸氣,一塊兒咧嘴而笑,矮小結實,生氣勃勃。他們倆朝拉爾夫抬起濕潤的嘴唇。似乎是因為身上皮膚不夠,所以他們的側影顯得模糊、嘴巴張得挺大。豬崽子朝他們彎下身子,他亮閃閃的眼鏡對著他們,在陣陣的海螺聲中重複著他們兩人的名字。“薩姆埃裡克,薩姆埃裡克(即Sam and Eric(薩姆和埃裡克)雙胞胎兩人名字的共同的簡稱。)。”豬崽子一時給弄糊塗了;雙胞胎晃著腦袋,指來點去,大夥兒哈哈大笑。拉爾夫終於停住不吹了,坐在那兒,一隻手提著海螺,腦袋低垂在膝蓋上。海螺的回聲消失了,隨後笑聲也消失了,一片靜謐。在海灘鑽石般閃爍的煙靄中某種黑乎乎的東西正在摸索前來。拉爾夫一眼先見,他注視著,他全神貫注的眼光漸漸把所有孩子的眼光都吸引到那個方向。接著那個東西從煙靄中走到了清晰的沙灘上,這下孩子們才看到黑乎乎的並不全是陰影,卻大多是衣服。那東西是一隊男孩,他們穿著令人陌生的古怪衣服,排成並列的兩行,邁著整齊的步子。他們手裡拿著短褲、襯衫,提著各種衣服;但每個男孩都頭戴一頂帶銀色帽徽的黑方帽。他們的身體從喉嚨到腳跟都裹在黑鬥篷裡,左胸前還佩著一個長長的、銀色的十字架,每個人的頸部都裝飾著醜角服裝上用的疊花邊領。熱帶的暑熱,翻山越嶺,尋找食物,此刻再加上沿著光線強烈得令人目眩的海灘這次大汗淋漓的行軍,使他們的皮膚紅得就像剛洗過的梅子。管他們的一個男孩穿著一樣,不過他的帽徽是金色的。這支隊伍離平台約十碼遠時,他一聲令下,隊伍停住,在赤熱的陽光下他們個個氣喘籲籲,汗如雨下,東搖西晃。這個男孩獨自往前走來,鬥篷輕揚,一躍而上平台,此刻他眼前幾乎是一片漆黑,但他仍盯著前麵看。“帶喇叭的大人在哪兒?”拉爾夫覺察到他的眼睛被太陽照得看不清東西,回答道:“這兒沒帶喇叭的大人。隻有我。”這男孩走近一點,眼光向下,盯著拉爾夫,同時皺起麵孔。看見了一個膝蓋上擱著深米色貝殼的金發男孩,這似乎並沒有使他滿足。他麻利地轉過身來,黑鬥篷兜著圈圈。“那麼,有沒有船呢?”在拂動著的鬥篷裡顯出他是個大身架的瘦高個兒:黑帽子下露出紅頭發。他臉上長著雞皮疙瘩和雀斑,長相難看,但並不帶傻樣。兩隻淺藍色的眼睛向前看著,此刻雖有點沮喪,但又露出正要發怒的樣子,或者說隨時準備發怒的樣子。“這兒沒大人嘍?”拉爾夫在他背後回答:“沒有,可我們正開會呢。來參加吧。”穿鬥篷的男孩們擠得緊緊的隊列散了開來。高個子的男孩對他們喊道:“合唱隊(原文choir,即教堂裡的唱詩班。)!立正!”隊員們服從了,但他們疲憊不堪,擠在一起排成一個隊列,在陽光下站在那裡搖來晃去。其中也有一些開始小聲抱怨起來:“可是,梅瑞狄。請問,梅瑞狄……我們可不可以……?”就在那時,一個男孩突然噗地一聲合臉倒在沙灘上,隊伍一下子亂了套。他們把摔倒在地的男孩抬到平台上,讓他躺下。梅瑞狄瞪著眼,無可奈何地說:“那好吧。坐下。由他去。”“可是,梅瑞狄。”“他老是暈倒,”梅瑞狄說,“在直布羅陀暈倒;在亞的斯亞貝巴暈倒;而且在晨禱時還暈倒在指揮身上呢。”這最後一句行話引起了合唱隊員的一陣竊笑,他們像一群黑鳥似的棲息在橫七豎八的樹乾上,很感興趣地觀察著拉爾夫。豬崽子沒敢再問名字。這種整齊劃一所產生的優越感,還有梅瑞狄口氣中毫不客氣的權威性,把他給鎮住了。他畏畏縮縮地退到拉爾夫的另一邊,撥弄起自己的眼鏡。梅瑞狄轉向拉爾夫。“一個大人也沒有嗎?”“沒有。”梅瑞狄坐在樹乾上環顧著四周。“那麼我們隻好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情了。”在拉爾夫的另一邊感到安全了一點的豬崽子怯生生地說道:“就為這,拉爾夫才召開這個會,來決定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已經曉得了一些名字。那是約翰尼。那兩個——他們是雙胞胎,薩姆和埃裡克。哪個是埃裡克——?你?不——你是薩姆——”“我是薩姆——”“我是埃裡克。”“最好大家報報名字,”拉爾夫說道,“我叫拉爾夫。”“我們已經知道大部分人的名字了,”豬崽子說。“剛知道這些名字。”“小孩兒的名字,”梅瑞狄說。“為什麼偏要叫我傑克?我叫梅瑞狄。”拉爾夫很快地朝他轉過身來。聽得出這是一種自己會拿主意的口氣。“還有,”豬崽子繼續說道,“那個男孩——我忘了——”“你夠囉嗦了。”傑克·梅瑞狄說。“閉嘴,胖子。”一陣大笑。“他可不叫胖子,”拉爾夫喊道,“他名叫豬崽子!”“豬崽子!”“豬崽子喲!”“嗬,豬崽子喲!”響起了暴風雨般的笑聲,甚至連最小的孩子也在笑。片刻之間除豬崽子以外,其他男孩子們都連成一氣,豬崽子臉色通紅,耷拉著腦袋,又擦起眼鏡來。笑聲總算平息了下去,又繼續點名。在合唱隊的男孩裡一直粗俗地齜牙咧嘴的那個是莫裡斯,他的個兒僅次於傑克。還有個誰也不認識的鬼頭鬼腦的瘦個子男孩,他老一個人呆著,一副躲躲閃閃、偷偷摸摸的樣子。他喃喃地說完他的名字是羅傑,又一聲不吭了。還有比爾、羅伯特、哈羅德、亨利等等;才暈倒過,現在靠著一根棕櫚樹乾坐著的那個合唱隊男孩,臉色蒼白地朝拉爾夫微笑,說自己叫西蒙。傑克說話了。“咱們該想定一個辦法,想想怎麼才能得救。”一陣嘁嘁喳喳之聲。一個叫亨利的小男孩說他要回家。“住口,”拉爾夫漫不經心地說著。他舉起海螺。“我覺得該有個頭兒來對某些事情下決定。”“一個頭兒!一個頭兒!”“我該當頭兒,”傑克驕矜地說,“因為我是合唱隊的領唱,又是領頭的。我會唱升C調。”又是一陣鬨哄哄的聲音。“那好吧,”傑克說,“我——”他躊躇不定了。後來那個叫羅傑的、黑黝黝的男孩動彈一下,講話了。“大夥兒投票表決。”“對呀!”“選一個頭兒!”“大夥兒選——”這場選舉的遊戲幾乎像海螺那樣令人開心。傑克開始反對,但是希望有個頭的要求已經變成一場選舉,而且拉爾夫本人也大聲表示讚同。沒有一個男孩能找得出充分的理由來解釋這種現象;豬崽子感到情況已經明擺在那裡,頭頭非傑克莫屬。然而,拉爾夫坐在那裡,身上有著某種鎮定自若的風度,與眾不同:他有那樣的身材,外貌也很吸引人;而最最說不清的,或許也是最強有力的,那就是海螺。他是吹過海螺的人,現正在平台上坐等著大家選他,膝蓋上安安穩穩地擱著那碰不起的東西,他就是跟大家不同。“選那個有貝殼的。”“拉爾夫!拉爾夫!”“讓那個有喇叭似的玩意兒的人當頭。”拉爾夫舉起一手以示安靜。“好了。誰要傑克當頭?”合唱隊以一種沉悶的服從舉起了手。“誰要我當?”除合唱隊、豬崽子以外,其餘的人都立刻舉起了手。隨後豬崽子也勉強舉起了手。拉爾夫點著數。“那我當選頭頭了。”孩子們鼓起掌來,甚至連合唱隊員也拍起手來;傑克惱羞成怒,臉紅得連雀斑都看不見了。他刷地站立起來,接著又改變主意坐下;與此同時,鬨哄哄的聲音仍在繼續。拉爾夫瞧著傑克,急於表示點意思。“合唱隊歸你,當然。”“他們確能組成一支隊伍——”“或當獵手——”“他們可以當——”傑克紅漲的臉色漸漸恢複了正常。拉爾夫又揮手示意安靜。“傑克負責管合唱隊。他們可以當——你要他們當什麼?”“獵手。”傑克和拉爾夫互相微笑著,兩人都帶著一種羞怯的好感。其餘的男孩迫不及待地講起話來。傑克站起身。“好了,合唱隊,脫掉你們的外套。”就像下課一樣,合唱隊的男孩子一立而起,一麵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一麵把黑鬥篷堆在草地上。傑克把自己的衣服往拉爾夫身旁的樹乾上一撂。滿是汗水的灰短褲緊貼在他身上。拉爾夫不無欽佩地看看他們,傑克注意到了拉爾夫的眼光,解釋道:“剛才我正要爬過那座小山,想知道四周有水圍著沒有。可你的海螺聲把我們給召來了。”拉爾夫微笑著,他舉起海螺以示安靜。“大夥兒聽著。我得有時間把事情好好想想。我沒法對一件事情立刻決定該怎麼辦。如果這不是個島,咱們可能馬上就會得救。所以咱們得決定這是不是一個島。大家都必須呆在這兒附近,彆走開。我們三個——要去多了就會把事情搞糟,還會互相丟失——我們三個先去摸摸底,把事情弄弄清楚。我去,還有傑克,還有,還有……”他環顧著四周一張張急切的麵孔。挑選的餘地很大。“還有西蒙。”西蒙周圍的男孩吃吃地笑了,於是他站起來,也微微笑了。西蒙因發暈而蒼白的臉色已恢複了正常,不難看出,他雖瘦小,卻是個挺精神的小男孩。從披散下來的、又黑又粗又亂的頭發下露出炯炯的目光。他朝拉爾夫點點頭。“我去。”“還有我——”傑克嗖地從身後的刀鞘裡拔出了一把相當大的刀子,一下子捅進了樹乾。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隨後又平靜下來。豬崽子嚷嚷道:“我也要去。”拉爾夫向他轉過身去。“這種事你乾不了。”“我反正要去——”“我們用不著你,”傑克直截了當地說。“三個儘夠了。”豬崽子的眼鏡一閃一亮。“他剛找到海螺那陣子我就跟.99lib.他在一起。我早就跟他在一塊兒,比誰都早。”傑克和彆的孩子們對這點毫不理會。眼下大夥兒已經散開。拉爾夫、傑克和西蒙從平台上一躍而下,沿著沙灘走過洗澡的水潭。豬崽子跌跌撞撞地緊跟在他們身後。“要是西蒙在咱倆當中走,”拉爾夫說道,“那咱們就可以在他頭頂上講話。”三個孩子加快了腳步。這就使得西蒙不得不時時加快步子跟上他們。不一會兒拉爾夫停住腳轉身看看豬崽子。“瞧。”傑克和西蒙裝作什麼也沒注意到,繼續趕路。“你不能來。”豬崽子的眼鏡又蒙上了一層霧氣——這回還帶著一種蒙羞受辱的感覺。“你告訴了他們。我說了以後還告訴他們。”他滿臉通紅,嘴巴顫動著。“我說過我不要——”“你到底在說什麼呀?”“關於稱呼我豬崽子的事。我說過隻要他們不叫我豬崽子,彆的我就不在乎;我還說彆告訴人,後來你就一下子說了出去——”兩個孩子都不響了。拉爾夫恍然大悟地瞧著豬崽子,看出他的感情受到傷害,正氣得要命。拉爾夫猶豫不決,到底是道歉一聲好,還是乾脆火上澆油。“叫你豬崽子總比叫胖子好,”拉爾夫最後說,帶著一種真正領導派頭的直率說道,“不管怎麼樣,要是你感到不高興,我為此而抱歉。好了,回去吧,豬崽子,去點名。那是你的活兒。回頭見。”拉爾夫轉身去追另外兩個。豬崽子停住腳,雙頰上的怒容慢慢地消失了。他往後朝平台方向走去。三個男孩在沙灘上輕快地走著。海潮平平,一長條布滿海藻的海灘堅硬得幾乎像條路。孩子們感覺到一種魅力擴展到他們和周圍景色之上,為此興高采烈。他們互相顧盼,大聲嬉笑,說個不停,可誰也沒有把彆人的話聽進去。氣氛明朗而歡快。拉爾夫麵臨著對所有這一切作出解釋的任務,他來了個拿大頂,又倒了過來。三個孩子剛笑完,西蒙怯生生地觸觸拉爾夫的手臂;他們又禁不住笑起來。“前進,”傑克跟著說,“咱們是探險家。”“咱們要走到島的儘頭,”拉爾夫說道,“到島角上去轉轉看。”“假如這是個島——”時近傍晚,煙霧逐漸地散開去。島的儘頭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在形狀和感覺上都並不出奇。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方方的混雜地形,在環礁湖裡還坐落著一大塊巨石。海鳥正在上頭營窩作巢。“正像一層糖霜,”拉爾夫說,“在粉紅色的蛋糕上的糖霜。”“這個角落沒啥轉頭,”傑克說,“因為根本沒有一塊大岩石,隻有個弧形地段——而且,你們還看得到,山岩亂極了——”拉爾夫用手遮著太陽光,眼光隨著一片巉岩——沿山向上的高高低低的輪廓望去。這一部分的海灘比他們見過的其他部分都更靠近山。“咱們從這兒爬試試看,”他說。“我倒是認為從這條路上山最方便。這兒叢林植物少點;粉紅色的岩石較多。來吧。”三個男孩開始向上登攀。不知是什麼力量把一路上的山石扭曲砸碎,它們七歪八倒,常常是你堆我疊地壘作一團。這山岩最常見的特征是:在一個粉紅岩石的峭壁頂上還蓋著一大塊歪斜的巨石;而在這之上又接二連三地壓著石頭,直至這一片粉紅色的山岩形成一整塊,保持著平衡,這一整塊岩石穿過迷魂陣似的森林藤蔓凸向晴空。在粉紅色的峭壁拔地而起的地方,有不少狹窄的小徑逶迤而上。這些小徑深陷在一片植物世界之中,孩子們可以麵對山岩側身沿著小徑爬上去。“這種小徑是什麼東西搞出來的呢?”傑克停了一下,擦著臉上的汗水。拉爾夫站在他身旁,上氣不接下氣。“是人嗎?”傑克搖搖頭。“是動物。”拉爾夫直盯著黑洞洞的樹底下。森林微微地顫動著。“繼續往前走。”困難倒不在於沿著崎嶇的山脊向上登攀,而在於不時地要穿越矮灌木林叢到達新的小路。在這兒,無數藤蔓的根莖緊纏在一起,孩子們不得不像穿針引線似的在其中前進。除開褐色的地麵和偶爾透過樹葉閃現的陽光,他們唯一的向導就是山坡的傾斜趨勢:看那些四周長滿粗大藤蔓的洞穴,是不是這一個高於那一個。孩子們漸漸地、想方設法地向上攀爬著。他們陷在這些亂糟糟的纏繞植物之中,在可以說是最困難的時候,拉爾夫目光閃閃地回顧著另兩個。“真帶勁。”“好極了。”“沒話說。”他們並沒有顯而易見的理由該這樣高興。三個人全都熱得要死、臟得要命、筋疲力儘。拉爾夫身上給劃得一塌糊塗。藤蔓有大腿那麼粗,纏繞在一起,僅留有很小的間隙,隻好鑽過去。拉爾夫試著叫了幾聲,他們所聽到的隻是低沉的回音。“這才是真正的探險。”傑克說道。“我敢打賭,以前這兒準沒人來過。”“咱們該畫張地圖,”拉爾夫說,“可就是沒紙。”“咱們可以往樹皮上劃,”西蒙說道,“再使勁把黑的東西往裡嵌。”在暗淡的光線中,三人眨著亮閃閃的眼睛,進行著嚴肅的交流。“真帶勁。”“好極了。”這兒可沒地方拿大頂了。這次拉爾夫表達激情的方式是裝作要把西蒙撞倒;一會兒他們就在幽暗的樹叢底下喘著粗氣,樂成一團。互相分開以後,拉爾夫先開了口。“得再走嘍。”從藤蔓和樹叢出去,下一個粉紅色的花崗岩峭壁還在前麵,離這兒隔著一段路,因而孩子們可以沿著小路小步往上跑。這條小路又通向更開闊的森林,他們得以在這當中瞥見一望無際的大海。驕陽毫無遮攔地照在小路上,陽光曬乾了在黑暗和潮濕的暑熱中浸透了他們衣服的汗水。通向山巔的最後一段路看上去就像在粉紅岩石上的蔓草,蜿蜒而上,卻不再投入黑暗之中。孩子們擇路穿越狹隘的山路,翻過碎石砂礫的陡坡。“瞧哪!瞧哪!”在島的這一端的高處,四散的岩石隆起著,有的像草垛,有的像煙囪。傑克依傍著的那塊大石頭一推就動,發出刺耳的軋軋聲。“前進——”但不是“前進”到山頂去。突擊頂峰還必須留待三個孩子接受如下的挑戰以後:前麵橫著一塊像小汽車那樣大的岩石。“嗨喲!”岩石搖來搖去,跟上了節拍。“嗨喲!”擺動的幅度增大了,越來越大,直到逼近能維持平衡的臨界點——來一下——再來一下——“嗨喲!”那塊大石頭在一個支點上搖動,晃晃蕩蕩,決然一去不返,它越過空中,摔下去,撞擊著,翻著筋鬥,在空中蹦跳著,發出深沉的嗡嗡聲,在森林的翠頂上轟地砸出一個大洞。回聲四起,鳥兒驚飛,那兒彌漫著白色的、粉紅色的塵灰。遠處再下麵的森林震顫著,仿佛有一個發怒的惡魔經過,然後海島又平靜下來。“真帶勁!”“真像一顆炸彈!”“喂——啊——嗚!”他們足有好幾分鐘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終於又離開這地方朝前走。通向山頂的路之後就容易了。當他們離山頂還有最後一段路時,拉爾夫在原地停了下來。“天哪!”他們正處在山側的一個圓山穀邊上,確切點說是半圓的山穀邊上。這兒開滿了藍藍的野花——一種岩生植物;溢流順著口子垂蕩下去,水沫亂濺地落到森林的翠頂上。空中滿是翩翩飛舞,忽上忽下的各種彩蝶。從圓山穀再往前一點就是方方的山頭,不一會兒他們就已站在山頂上了。在登上山頂以前他們就猜到了這是個島:因為在粉紅色的岩石中向上爬時,兩側都是大海,高處的空氣極其明澈,孩子們憑某種本能就意識到四麵都是大海。可他們感到,似乎等站到山頂上,並可以看到圓環狀的海平線時,再來下這個最後的結論更合適些。拉爾夫回頭對另兩個說:“這個島是屬於咱們的。”海島有點兒像船:他們所立之處地勢隆起,他們身後參差不齊的地形下延到海岸。兩邊都是各種各樣的岩石、峭壁、樹梢,山坡很陡;正前方,在船身的範圍之內,地形下降的坡度稍稍緩和一些,遍地覆蓋著綠樹,有的地方露出粉紅色的岩石;再過去是島上平坦而濃綠的叢林,延伸下去,最後以一塊粉紅色的岩石而告終。就在這個島漸漸消失在海水的地方,有著另外一個島:幾乎是同海島分開的一塊像城堡似的岩石矗立著,隔著綠色的海麵與孩子們相對,像一個險阻的粉紅岩石的棱堡。孩子們俯瞰著這所有的一切,隨後放眼大海。他們站得高高的;下午已經過去,而景象仍很清晰,並沒有受到煙靄的乾擾。“那是礁石呢。一座珊瑚礁。我見過這樣的圖片。”這礁石從兩、三個方向環繞著小島,它們位於一英裡之外的海中,跟現在被孩子們看作是他們的海灘相平行。珊瑚礁在海中亂散著,就好像一個巨人曾彎腰要為海島的輪廓劃一條流動的白粉線,可還沒來得及劃好就因累而作罷。礁石內側:海水絢爛、暗礁林立、海藻叢生,就像水族館裡的生態展覽一樣。礁石外側是湛藍的大海。海潮滾滾,礁石那邊拖著長長的銀白色的浪花泡沫,刹那間他們仿佛感到大船正在穩穩地後退著。傑克指著下麵。“那是咱們登陸的地方啊。”在瀑布和峭壁之外,樹林中有一道明顯的缺口:那是斷樹殘乾,往後延伸,在孤岩和大海之間隻剩下一抹棕櫚。也正在那兒,突入環礁湖的是那塊高出的平台,周圍有小蟲似的人影在動來動去。拉爾夫從他們所站的平地朝斜坡方向往下看去,約略看到一條曲折的線,那是一條溪穀,它穿過野花,盤旋直下到一塊岩石,孤岩就從那裡開始。“這條路回去最快。”孩子們眼睛閃閃發亮,興奮得合不攏嘴,他們凱旋了,品嘗著占有的歡樂。他們精神振奮,全是好朋友。“沒有村煙,也沒有船隻,”拉爾夫聰明地說。“咱們以後會吃準這點;可我認為這個島沒人住。”“咱們要找吃的,”傑克叫道。“打獵。抓獵物……等到有人找到咱們為止。”西蒙瞧瞧他們倆,什藏書網麼也沒說,可一個勁地直點頭,弄得黑頭發前後亂甩:他臉上容光煥發。拉爾夫俯瞰著沒有礁石的另一個方向。“還要陡呢,”傑克說。拉爾夫用手做成一個倒放著的杯子的形狀。“那下麵有一小片森林……山把那片森林抬高了。”滿山遍野都長著樹木——各種野花和喬木。此刻森林騷動起來,蕭聲陣陣,此起彼伏。附近成片的岩生野花拂動著,一會兒微風就帶著涼意吹到了他們的臉上。拉爾夫伸開雙臂。“全是咱們的。”孩子們在山上歡笑著、翻著筋鬥、大聲嚷嚷。“我餓了。”西蒙一提起餓,彆的孩子倒也感到了這點。“走吧,”拉爾夫說道。“咱們已經弄清楚想要了解的事情了。”他們翻過一道岩石斜坡,落到一片野花叢中,又在樹木下找路前進。他們在那塊地方停了下來,好奇地觀察著四周的矮灌木叢。西蒙先開了口。“像蠟燭。蠟燭矮樹。蠟燭花蕾。”矮灌木叢是墨綠的常青樹,芳香撲鼻,好多光滑的綠色花蕾疊著花瓣朝向陽光。傑克拿刀一砍,香沫四濺。“蠟燭花蕾。”“你又不能拿花蕾點燃,”拉爾夫說。“它們隻是看上去像蠟燭。”“綠蠟燭,”傑克鄙棄地說,“咱們又不能吃這些玩意兒。走吧。”孩子們又開始進入密密的森林,他們拖著疲乏的步子撲通撲通地行走在一條小徑上,突然聽見一陣噪聲——短促刺耳的尖叫聲——以及蹄子在小路上沉重撞擊之聲。他們越往前推進,尖叫聲越響,最後變成一陣陣聲嘶力竭的狂叫。他們發現一頭小野豬被厚厚的藤蔓所纏住,它恐怖萬分,發瘋似的朝四下掙紮著,發出持續的尖細的叫聲。三個孩子衝上前去,傑克還拔出刀子揮舞起來。他在空中高舉手臂。隨後停了一下,一個間隙,小野豬繼續狂叫,藤蔓在猛烈地抽動著,傑克粗骨骼的手臂揮來揮去、刀刃閃亮。這次不長的停頓使孩子們意識到要是小野豬向下衝去,力量是會很大的。接著小野豬掙脫了藤蔓,急忙奔進矮灌木林叢。隻剩下孩子們麵麵相覷,看著那恐怖的地方。傑克的臉蒼白得更襯出雀斑來。他覺察到自己還高舉著刀子,便垂下手臂把刀身插入鞘內。一時他們全都羞愧地笑起來,又開始爬回原來的小徑。“我正在選地方,”傑克說。“我正等機會拿主意往哪兒下手。”“你該用刀戳下去,”拉爾夫狂熱地說道。“人們老是說殺豬的事。”“割豬的喉嚨放血,”傑克說,“要不就吃不成肉。”“那你為啥不——?”孩子們很清楚他為啥沒下手:因為沒有一刀刺進活物的那種狠勁;因為受不住噴湧而出的那股鮮血。“我正要,”傑克說。他走在頭裡,另兩個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正在找地方。下一回——!”他一把從刀鞘裡拔出刀子,猛地砍進一棵樹的樹乾。下一回可不發善心了。他狂野地環顧著四周,挑戰似的看看有誰反駁。隨後他們一下跑進了陽光裡,不一會兒就邊忙著找東西吃,邊順著孤岩走向平台去開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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