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9日早上,何人居然起晚了。也許,這應歸咎於那些1996年產的波爾多葡萄酒。他剛穿完衣服,約好前來送行的杜邦先生就敲響了房門。進門後,杜邦看了看何人的樣子,假裝生氣地用漢語說:“你可真是個大作家!我告訴你,我的汽車可以等你,那火車可不會等你。”杜邦絕對是個熱心人。他們相識多年。何人這次到法國訪問就是他安排的。因為是老朋友了,何人故作沉著地說:“那怕什麼?如果我趕不上埃克斯去馬賽的火車,你就直接送我去馬賽火車站嘛!”話雖然這樣說,他的手已經開始很快地收拾行裝了。“沒門!我才不管你呢。你可以步行去巴黎嘛。走一個星期,我估計你還能趕上去北京的飛機。”“謝謝。我會認真考慮你這個建議的。”何人跟著杜邦走下樓,辦理離店手續,然後走出旅店大門。他用留戀的目光看了一眼生活了兩個月的地方,鑽進杜邦的小汽車。他看了看手表,對杜邦說:“還來得及。請你開車往佐敦公園東麵繞一下,我得去朋友那裡取封信。”“你這麼快就交上朋友啦?難怪你後來不找我了,連個電話也不打。是法國姑娘嗎?”杜邦把車開出旅館的院門,向右拐上大街。“你想什麼哪?你以為我是你嗎?”何人想起了杜邦在北京時多次要求他給介紹中國女朋友的事情。杜邦笑了,“你當然跟我不一樣啦。你根本就沒有讓我幫忙!她很漂亮嗎?”“是男的。”“那就是同性戀了,你可真時髦啊!”“我告訴你,那是一位老先生。”“老先生?那就更時髦啦!”“我說你有沒有彆的話題?難怪你們法國人在街頭酒吧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一杯啤酒,一杯咖啡,一點兒都不悶得慌,原來你們都是在談論這種話題啊!”“不不,我們也談非常嚴肅的話題。”杜邦一臉認真。“談什麼?把每周五天工作製改成四天?”“不是,我們談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得,得,還是談你們的同性戀吧!”何人知道,每當他和杜邦發生爭論的時候,杜邦就會提起“文化大革命”來。“怎麼樣?你們的‘文化大革命’比不過我們的同性戀吧?一比零!”“還有你們的‘裸灘’!”何人知道杜邦對那種集體在草地或海灘上裸露身體的行為不以為然。“你去看過啦?”杜邦詫異地看了何人一眼。“我怎麼敢去那種地方?在那些裸男裸女中間,我絕對是個外星人!”“那你也裸嘛!”“我們中國人可沒有那種習慣!”“那你們的公共浴池算什麼?”“那可是男女分開的。”“還是同性戀。”“那你為什麼不敢去‘裸灘’呢?”何人決定反擊。“哦,我也不喜歡那種習慣。”杜邦的口氣果然疲軟了。“在你們法國,那‘裸灘’可是最時髦的地方!”何人乘勝追擊。“得,得,一比一,握手言和。”杜邦投降了。說笑之間,汽車來到楊先生的樓下。在樓門外,停著兩輛警車,樓裡有人在大聲說話。何人覺得很奇怪,就快步從打開的樓門走了進去。來到二樓,他看見幾名法國警察在楊先生的房間裡,一種不祥之兆從心底升起。他急忙向門裡走去。一位警察攔住他,用他聽不懂的法語問話。他連忙用英語解釋。但是那個警察的英語也很糟糕。正在他和警察尷尬地望著對方時,杜邦從樓下走了上來,便充當翻譯。警察首先查問何人的身份。何人給他看了護照,說自己是訪問學者。他看了看護照,問何人到這所房子裡來乾什麼。何人說來找楊先生。他問何人與楊先生是什麼關係。何人說是楊先生的朋友和學生。他想了想,又問何人最後一次見到楊先生是什麼時候。何人說是昨天晚上。他們一起吃的晚飯,然後何人送他回家,時間大概是半夜12點鐘。警察讓何人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然後對他說楊先生死了。何人感到很震驚,忙問是怎麼死的。他說現在還不知道,要等法醫的檢驗結論。他讓何人講一下和楊先生交往的情況,特彆詳細地詢問了昨天晚上的經過。然後,他說他們在現場發現一封信,是用中文寫的,很可能是寫給一位中國朋友的。何人說那信一定是給他的,因為據他所知楊先生在此地隻有他這一個中國朋友,而且楊先生說過要讓他給國內帶一封信。他要求看一看那封信。但警察說現在還不能讓他看,要等找人翻譯成法文了解了信的內容之後,才能決定是否把信給他。他說隻看一下信的內容,並不把信拿走,而且看了信的內容之後很可能就會得知楊先生究竟是怎麼死的。這對警方的調查很有幫助。警察說必須照章辦事,儘管他覺得何人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他無權把信交給何人。何人在心裡罵了一句,可惡的法國官僚主義!何人不死心,繼續向警察解釋,說下周就要回中國了,而且已經買好了今天去巴黎的火車票。他不能在埃克斯等候。沒想到那位警察聽了之後,要求看火車票和飛機票,並且告訴何人現在不能離開埃克斯,要等楊先生的死亡原因查清之後才能走。他的態度很客氣,而且表示他們可以和鐵路部門聯係,幫助改換車票。接著,他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如果有這種必要的話!其實何人現在也不想走。雖然他和楊先生純屬萍水相逢,但是,如果他在楊先生死因不明的情況下回國,他也會感到遺憾和不安。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杜邦。杜邦也同意他的決定,並把自己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告訴了警察。然後,警察把他們送了出來。杜邦讓何人住到他家去。何人知道西方人是不願意讓外人打擾私生活的,便決定住回那家旅館。於是,他又住進了那間熟悉的小屋。下午,何人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地走到街上,又不知不覺地來到佐敦公園。他坐到經常和楊先生同坐的那個長椅上,默默地望著麵前那棵高大的柏樹。他又看到一隊大螞蟻在樹乾上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他仍然看不出它們究竟在為什麼奔忙。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楊先生死了。這是令人難以相信的消息。他是自殺還是他殺?如果是自殺,那麼他為什麼要突然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是他殺,那麼殺害他的人又是誰?雖然何人是個作家,而且正在寫一部偵探,但是他無法回答這些問題。現實生活中的案件比中的案件還要複雜。楊先生的死會對他產生什麼影響嗎?警察已經懷疑他了。如果楊先生在那封信中寫了一些不利於他的話,那他該怎麼辦?他應該到什麼地方去搜集有利的證據呢?但願楊先生不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跟他開這個玩笑,不要給他留下一道他可能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證據難題。於是,他感到了恐懼和不安。他站起身來,覺得不能聽天由命,必須去做點什麼。他回到旅館,在自己那間小屋裡不停地來回走著,思考著。他整理著自己的記憶和思維,把自己和楊先生相識的經過從頭到尾回想一遍,努力追憶楊先生說過的話,並試圖分析那些話語之間的聯係。何人知道,他隻能聽天由命了。時間過得真慢!二20日早上。何人一夜未眠,頭覺得昏沉沉的。他放慢自己的動作,以便讓自己感覺時間不那麼難熬。他等待著,相信今天會有消息,起碼杜邦應該來。終於,走廊裡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而且一直走到門口。接下來是重重的敲門聲。他下意識地整理一下衣服,才起身開門。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杜邦,另一個就是昨天上午的那個警察。何人愣愣地望著他們,不知該說些什麼。杜邦若無其事地問好,然後故意問能否讓他們進屋。何人連忙把他們讓到屋裡,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到床邊,儘量保持臉上的微笑和內心的平靜。警察用平和的語氣開始了問話,當然還是通過杜邦的翻譯。“你叫何人?”何人點了點頭。“你是個作家?”何人又點了點頭。“你正在寫一部偵探?”何人彆無選擇,隻好又點了點頭。“我們認為,你應該為楊先生的死負責。”“為什麼?”何人站了起來。“我們這樣說是根據楊先生臨死前寫的那封信。”警察不動聲色。“那封信是寫給我的?”“是的。”“我能看看嗎?”“當然可以。”警察從皮包裡拿出一個夾子,打開,從裡麵抽出兩張複印紙,遞了過來。何人接過信紙,很快地瀏覽。他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三因時間緊迫,杜邦開車一直把何人送到了馬賽火車站。杜邦說,楊先生還留了一份遺書,把他的財產都贈與他的愛人,好像姓宋。何人總算趕上了去巴黎的高速火車。在站台上,他和杜邦告彆,表示了由衷的感謝。杜邦祝他一路平安。火車緩緩地開出車站,逐漸加快速度,先向東再向北,穿過馬賽市區,然後就飛快但平穩地奔馳在以綠色為主的山巒原野之間。何人坐在車窗旁邊,默默地望著窗外向後移動的景物,花草,樹林,牧場,果園,村鎮,藍天,白雲……然而,這些美麗的景色未能驅走內心的壓抑,這明媚的陽光也未能照亮心頭的陰影。他知道,這都是因為楊先生的事情。他站起身,從提包裡拿出那兩張信紙,又仔細地起來——“何人先生:”“我沒有想到此生的最後一封信會寫給一個相識很短的朋友。大概你也不會想到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會與你一起度過。然而,這正是我生命的最後一次衝動。”“我要告訴你一些你這些天來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一直對我很感興趣,想知道我是誰,想知道我為什麼這樣生活。現在我決定滿足你的願望。”“我是一個既幸運又不幸的人。因此,在我的內心深處既有善良美好的東西,也有邪惡醜陋的東西。”“我出生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我的童年生活是非常幸福的。我的學生生活是一帆風順的。但是我的愛情生活卻是非常不幸的。上大學以後,我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我們用不諳世事之心在花前月下訂立海誓山盟:我們要相親相愛,直到地老天荒。我們曾經是幸福的。”“然而,後來爆發了“文化大革命”。我的父親變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當時,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不算太大,因為我已經獨立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而且也還不錯。按照某些人的說法,我是個“逍遙派”。但是後來,我也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再後來,我被押送到勞改場,一關就是八年!”“我不用說那八年是怎麼過來的,因為那是人們可想而知的。但是我還有另外一種痛苦,那就是我的心中一直思念著我的戀人。我既擔心她因我而受到牽連,又擔心她經受不住時間的考驗。當時,我的內心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麵,我希望她沒有忘記我們的諾言;另一方麵,我又害怕她一直在苦苦地等待著我。”“當我終於被“平反”之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但是,人海蒼茫,她已無影無蹤。我在儘了一切努力之後,終於明白我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我決定忘記過去,開始新的生活。”“恢複高考之後,我報考了研究生,而且選擇了法律。親身遭遇告訴我,中國最需要的就是法律,代表人民意誌而且至高無上的法律。我要把自己剩餘的生命貢獻給中國的法學研究和法製建設。研究生畢業後,我又考取了留學生,去了美國。我把自己的研究方向選為證據學。學成之後,我回到祖國,在大學裡教書。後來,我第二次來到國外,並且在法國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儘管我在法國的生活相當優越,但我始終沒有忘記過去,沒有忘記祖國。我儘可能尋找機會回國參加學術會議,或者回國講學。為了不觸動內心深處的傷疤,我儘量把活動局限在學術領域內。但是,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之中,而且還有命運。”“我又遇到了一些大學同學,也遇到了她。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我的興奮和激動都是短暫的,因為我很快就知道她不僅結婚生子,而且她的丈夫就是我們當年的同班同學,就是當年把我打成“現行反革命”的那個卑鄙無恥的跳梁小醜!這是什麼樣的命運?!”“不知為什麼,我開始恨她,當然最恨的還是她的丈夫。而且我的心底經常升起一股複仇的欲望。這種欲望非常強烈,以至於我情不自禁地設計了複仇的方案,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在內心實施這個方案。這會使我的心中產生奇怪的快感。”“後來,我終於安排並實施了我的複仇方案。我利用老同學聚會的機會殺死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仇人。我想我沒有必要向你講述我的做法。我隻想告訴你,我乾得非常巧妙。我逃脫了法律的製裁。”“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昨天晚上給你講的故事就是我的親身經曆。也許我講這句話已經多餘,因為你大概早就猜到了。你很聰明,又是偵探作家。”“我又逃回法國,過起隱居生活。然而,我的心中漸漸沒有了複仇之後的快感,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強烈的負罪感。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許多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那場社會災難的最大受害者,因此總覺得社會欠我太多,應該給我補償。然而,我漸漸認識到,那場災難的受害者何止萬千!我們中國人幾乎都是在劫難逃啊!從某種意義上講,那些迫害人的人又何嘗不是受害者呢?她和他又何嘗不是受害者呢?我們不應沉湎於一己的痛苦,而應該更多地考慮到自己作為社會成員的責任。於是,我為自己那狹隘的複仇行為感到羞恥。我要懺悔自己的罪惡。於是,我每天到教堂去祈禱,去懺悔。我希望自己的虔誠最終會使我得到主的寬恕。阿門!”“然而,你突然闖入我的生活。你的出現打破了我內心的沉靜與平衡。特彆是你讓我看了你寫的之後。你編的故事竟然和我的經曆有如此之多的相似之處!我不相信生活中會有這樣的巧合。我相信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萬能的主為了拯救我那迷失本性的靈魂,通過你的向我顯示了他的無所不知和他的旨意。我感謝萬能的主,阿門!”“另外,從你的中,我還明白了,其實她早就知道我是殺死她丈夫的凶手。但是她不僅沒有揭發我,而且還企圖替我承擔罪責。我知道,她仍然愛著我。”“是的,我明白得太晚了!”“就在不久前,她隨一個代表團來到法國,給我打了兩次電話,想跟我見麵。我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找到我的電話號碼的。但是我去了馬賽,見到了她,就是我們去基督山島的那天上午。我本想當麵向她承認我的罪惡,但是我當時沒有勇氣麵對她的眼睛。我又一次選擇了逃避。”“萬能的主,我有罪,我罪孽深重。麵對這一切,我唯一的解脫辦法就是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決定這樣做,因為我知道這是主的旨意。阿門!”“我並不怨恨你,我生活中最後的朋友。我將結束自己有罪的生命,我期待著萬能的主賦予我新生。阿門!”“這封信可以算作我給你講證據學的最後一課吧!其實,這封信本身就是證據,而且是證明價值很高的直接證據。它能夠證明那些與我有關的事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因此,我希望你能把它交給需要的人。你擅長調查和推理,當然能夠查明這個人是誰。”“謝謝你!”四高速火車在廣袤的綠色原野中奔馳。何人看著窗外,眼睛不知不覺地模糊起來。他不住地問自己,如果楊先生沒有遇到他,沒有看到他的,還會自殺嗎?難道,是他殺害了楊先生?不,楊先生是自願結束生命的,他是在上帝的指引下走向死亡的……何人的內心掙紮著,從不同角度為自己開脫。然而,那個可怕的念頭頑固地折磨他的心靈。為了擺脫,他開始思考另外一個問題:回國以後,他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尋找那個“她”呢?楊先生為什麼沒有告知她的姓名和地址呢?他竭力追尋楊先生在生命最後時刻的思維線路,但始終無法得出確切的答案。這確是楊先生留下的最後一道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