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自由的心證(1 / 1)

無罪謀殺 何家弘 2109 字 3天前

楊先生辦事很認真,也很講究效率。星期四上午,他就帶何人去了位於埃克斯市老城中心的馬賽地區法院。法院大樓的周圍是一圈土黃色圍牆,看上去猶如古老的城堡。楊先生告訴何人,這裡以前是關押重罪犯人的監獄。果然,走進“城堡”的大鐵門之後,麵前就是一個十幾米長的鐵吊橋。如今那吊橋已然裝飾一新,下麵還種上了花草,但是仍能想見當年橋下那深深的黑水。法院大樓已經改建,金屬門窗,茶色玻璃,完全是現代建築的氣派。何人跟著楊先生走進大樓,來到一間重罪法庭的門口,通過安全檢查門,便進入了相當大的法庭。這間法庭的牆壁和所有的桌椅都是木質的,暗黃色,線條整齊明晰,給人莊嚴肅穆的感覺。法庭正麵的法官席較高,一共有13個座椅。法官席的左下首是檢察官席,其下麵是法庭職員的座椅;法官席的右下首是書記員席,稍低處是辯護律師席;辯護律師身後是用防彈玻璃隔開的被告席;法庭中間是證人陳述席。法庭內坐席的安排給人檢察官與法官平起平坐的印象。難怪法國人稱檢察官是“站著的法官”。此時,法庭內隻有後邊的旁聽席上坐著一些人,一位身穿黑袍的女書記員正在對他們講解著什麼。何人和楊先生坐在了後邊的長椅上。趁著還沒有開庭的時間,楊先生向他簡要介紹了審判的基本程序,並告知即將審理的是一起在當地頗為引人關注的殺人案——此案發生在馬賽市。一個姑娘愛上了兩個男人,一個是風流倜儻的富家子;一個是家境貧寒的癡情郎。姑娘與富家子同居數年並生有一子,但是未能得到後者的珍愛。富家子時而對姑娘拳打腳踢,時而將姑娘逐出家門。後來,姑娘遇到了知冷知熱的癡情郎。但是,姑娘想東食西宿,便腳踩兩隻船。案發的夜晚,癡情郎無法容忍心愛的姑娘遭受他人虐待,便找富家子警告,結果卻死於後者槍下。檢察官以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但富家子聲稱自己是正當防衛。審判就要開始了。身穿紅袍的檢察官和身穿黑袍的辯護律師以及在兩名法警看押下的被告人都已就座,後麵的旁聽席上也坐滿了人。這時,法庭左前方角落處的小門打開了,身穿紅袍的主審法官帶著兩名身穿黑袍的助審法官快步走進法庭。於是全場起立,向法官致敬。法官宣布開庭及法庭組成人員之後,便開始了審判的第一道程序:挑選陪審員。最初坐在旁聽席上的那些人都是本案的候選陪審員。他們是從在法庭注冊的陪審員名單中隨機挑選出來的。法官先按照名單點名,應到27人,但是有一人缺席。法官把寫有到場者姓名的紙條放到麵前的小木箱中,搖晃幾下,然後再從裡麵隨機摸取。他拿出一張紙片便大聲宣讀上麵的名字,於是被叫者便站起身來,走到前麵去。如果辯訴雙方無人反對,他們便按照先右後左的順序坐在法官兩側的椅子上,成為本案的陪審員。當被叫到名字的人從法庭中間走過的時候,檢察官和律師都仔細觀察他們的表情和舉止,決定是否提出否決意見。他們的否決都很簡短,不用說明理由。有一位女士已經走過法庭來到陪審員座椅旁邊,檢察官突然說要否決,那位女士便有些悻悻地走回旁聽席。檢察官一共否決了三個人,辯護律師否決了兩個人。另外還有三名候選人聲稱自己不適宜擔任本案的陪審員。最後選出的陪審員共有九人,還有一名替補陪審員。他們共同宣誓將公正地參與本案的審判。楊先生似乎有猜透彆人心思的本領。每當何人對法庭上發生的事情感到困惑時,他就會側過頭來,小聲地講解或翻譯。法庭調查開始了。首先由主審法官向被告人提問。被告是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他站起身來,麵向法官,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法官核實了他的姓名身份之後,把問題轉向本案的事實。訊問被告人之後,法官開始傳喚證人出庭。每個證人都先由法官主問,然後由檢察官和辯護律師補充提問。審判按部就班地進行,沒有出現激動人心的場麵。中午休庭,楊先生利用吃飯的時候又給何人講解審判的情況。他說:“上次談到刑訊逼供的問題時,我講了無罪推定的原則。不過,無罪推定原則的基本功能是確定刑事訴訟中證明責任的分配。你明白我得意思嗎?因為在法庭判定被告人有罪之前,被告人應該先被假定為無罪之人,所以,公訴方主張被告人有罪,就要承擔證明責任。這就是說,公訴方要用證據來證明被告人有罪,被告方既沒有證明自己有罪的義務,也沒有證明自己無罪的責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何人問:“那被告方可不可以證明自己無罪呢?”“當然可以啦,這是被告人的權利嘛!證明權利和證明責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作為權利,被告人可以證明,也可以不證明,這不會影響審判的結果。但如果是責任,那就必須證明了,否則就要承擔不利的後果。所以,證明責任包括三層含義:第一,就本方的主張向法庭舉出證據;第二,用充分的證據說服裁判者;第三,在未能說服裁判者的情況下承擔不利的裁判後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但是像今天這個案子,被告人說是正當防衛,他也不需要舉證嗎?”“你這個問題很好。看來,你已經入門了。一般來說,刑事訴訟的被告人不承擔證明責任,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當被告方提出一個積極的抗辯主張時,就要承擔相應的證明責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被告人隻說自己沒有殺人,這是消極的事實主張,他不承擔證明責任。但是,如果被告人說自己是正當防衛,這就是一個積極的事實主張,他就要承擔相應的證明責任了。這是刑事訴訟中證明責任的轉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過,被告方的證明不用達到公訴方那麼高的標準。這是證明標準問題,我們下次再講。”“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被告方沒有證明責任,那還要辯護律師乾什麼,就等著檢察官證明不就行了嗎?”“辯護律師是非常重要的。即使在被告方不舉證的情況下,辯護律師也要質證,就是對公訴方的證據進行質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辯護方的質證一般針對公訴方證據的三個問題,即證據的關聯性、合法性、真實性。今天上午,公訴方的一個證人證明被告人有虐待那個姑娘的行為,辯護律師就提出,這個證言與本案的殺人事實沒有關聯性,要求法庭排除。公訴方還有一個證人是被告人的鄰居。她作證說,案發當晚曾聽見被告人說,‘你再不走,我就打死你’。辯護律師指出,這個鄰居的住房離現場幾十米遠,很難聽清當事人的談話,因此這個證言不可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另外,辯護律師的重要作用會在法庭辯論階段體現出來,下午你就會看到了。”二下午開庭,法官傳喚了最後一個證人,即那位“東食西宿”的姑娘。何人聽不懂她的陳述,但是可以看到她在哭泣,特彆是在辯護律師提問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楊先生一直沉默不語,沒有給何人翻譯或解釋。下午3點鐘,法庭調查結束九-九-藏-書-網了。接下來是公訴方和辯護方的法庭辯論。首先是檢察官發言。這是一位中年男子,看上去精明強乾。他站在與法官席同等高度的公訴人席上,胸有成竹地講了起來。他的發言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辯護律師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由於辯護律師席位較低而且她身材矮小,所以她講話時必須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法官。這與檢察官講話時居高臨下的姿態形成鮮明的對照。然而,根據法庭上人們的表情來看,辯護律師的發言相當精彩。法官讓被告人做最後陳述之後,便宣布退庭。法官和陪審員將一起對案件進行評議。楊先生解釋說,法國的陪審員職能與美國的不同。在美國的審判中,陪審團負責認定案件事實,法官負責適用法律,二者分工明確。但是在法國的審判中,法官與陪審員沒有職責分工。他們一起評議,共同表決。在投票表決時必須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才能作出有罪判決。何人和楊先生隨著人群走出法庭,站在明亮的走廊裡,等待宣判的時間。據說至少得等兩個小時呢。何人看了看手表,知道這正是楊先生每天去教堂的時間,就問他是否在這裡等候宣布判決。看來楊先生對這個案件的審判結果很感興趣,因為他居然放棄了去教堂的生活習慣。這讓何人感到幾分驚訝。走廊裡等著聽判決的人們分彆聚在一起,或站或坐,小聲地談論著。楊先生帶著何人參觀了法院的設施。何人是第一次走進外國的法院,自然對一切都感到新鮮。當然,有很多房間的門是鎖著的。當他們回到一層側樓的走廊時,何人看見旁邊有一些小單間,沒有門,便走了進去。裡麵隻有一張長條桌和兩把長椅。楊先生說這是供律師和當事人談話和休息用的。兩人便麵對麵坐在了桌子兩旁。坐了一會兒,楊先生突然問:“你一定聽說過‘自由心證’這個概念吧?”何人點了點頭,“是的,但是我一直不太明白它的含義。好像是唯心主義的東西吧?”“這不能怪你,你又沒有係統學習過證據法。彆說你啦,國內的一些法學家都沒有真正弄懂這個概念的含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認為自由心證是唯心主義的證據觀,其實質就是讓法官在審判中不顧客觀事實,隨心所欲,想怎麼判就怎麼判。這完全是對自由心證的誤解和歪曲。我告訴你,要想準確地把握這個概念的含義,我們必須了解它產生的曆史淵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咱們有些學者就是這樣,整天批評彆人歪曲事實,斷章取義,其實他們自己就經常歪曲事實,斷章取義。”“究竟什麼是自由心證呢?”“自由心證是一種自由證明模式。在這種模式下,法律不對證據的采納和采信做出限製性規定,完全讓法官或陪審員根據自己的良知和經驗作出判斷。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心證’本是個佛教術語。唐朝就有‘燃燈坐虛室,心證紅蓮喻’的詩句。這就是說,法官和陪審員在裁判的時候,對案件事實的認識一定要達到排除一切懷疑的認知境界。”“您認為這個案子會怎麼判?”何人饒有興趣地問。“我希望法庭能判被告人無罪。”楊先生閉上了眼睛。何人看見走廊裡的人們紛紛走向法庭,便告訴了楊先生。於是,他們站起身來,跟著人群進入法庭。由於以前在法庭裡發生過宣判時旁聽群眾騷亂的事件,所以書記員讓旁聽者都站在旁聽席的後麵,兩旁是戒備森嚴的法警。檢察官、辯護律師以及當事人和證人都站在自己的座位前,等待著。終於,法庭左前方那扇小門又打開了,法官和陪審員魚貫而入。法庭裡非常安靜,人們可以聽見法官們那並不響亮的腳步聲。各就各位之後,主審法官用平緩的聲音宣布法庭評議結果:被告人的行為已經構成故意殺人罪,但是考慮到被告人的人生經曆和案件發生時的具體情況,法庭決定從輕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10年,已經羈押的時間計算在內。然後,法官問被告人對判決有何意見。被告人表示沒有意見。法官又告知其上訴的權利,然後宣布審判結束,法庭解散。何人看了看檢察官,他似乎對這結果很滿意。何人又看了看辯護律師,看來她也挺高興。也許,他們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何人跟在楊先生後麵走出法庭,隻聽他不住地喃喃自語:“殺人罪,殺人罪……”何人的心底突然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那似乎也是一種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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