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秋天,法國南部的雨水似乎比往年要多一些。烏雲籠罩著小小的山城,把黃昏提前送進大街小巷。來自地中海的風把細密的雨滴潑灑在玻璃窗上,發出刷刷的聲響。何人默默地坐在窗前,透過朦朧的雨霧,望著近處那些黃牆紅瓦的樓房和遠處那些黑綠相間的山巒。他記得,在藍天白雲下,那座高高的聖·維多利亞山峰是多麼醒目和與眾不同。在平緩圓滑的山巒中間,它那挺拔的火山口形狀的峰巔顯得異常高貴。在暗綠色的山林中間,它那晶瑩的閃著白光的岩石顯得格外聖潔。然而,此時此刻,在烏雲下,在雨霧中,它卻變成了一座渾渾噩噩的黑色禿山,幾乎與周圍那些平庸的山巒沒有任何差異。埃克斯市坐落於馬賽市北麵的群山之中。雖然它的地理位置比較偏僻,而且方圓不過數公裡,人口不過數萬,但它的名氣並不小。據說很多法國人都向往這座小城市,因為這裡的生活質量僅次於巴黎。這裡既有豐厚的曆史文化底蘊,又有美麗的自然生活環境。早在兩千年前,這裡就形成了村鎮。到公元9世紀,埃克斯已成為法蘭西南部普羅旺斯伯國的首府,因此其市內和周邊留下了許多名勝古跡。地中海季風的頻繁光顧和四麵山林的精心養護,使這塊群山中的盆地冬暖夏涼,氣候宜人。那些被枝葉繁茂的梧桐樹遮蔽的大道,那些店鋪鱗次櫛比的老街,那些以黃色和紅色為主調並配有精美雕塑的建築,以及那座高高的可以隨天氣變化而由白色變成黑色的聖·維多利亞山峰,吸引著來自法國乃至世界各地的遊人,令他們沉醉癡迷,流連忘返。也許,何人是個例外。他來到這個小城還不到一個月,但已產生了離去的念頭。特彆是在這陰雲密布、細雨連綿的天氣裡,伴隨在他心中的隻有濃濃的鄉愁和淡淡的寂寞。他反複自問,你為什麼要不遠萬裡來到這個陌生的小城?他可以找出許多理由,但是沒有一個能令自己滿意。在這裡,他感受到強烈的異國情調。他居住的阿伯拉姆旅館也帶有似乎隻能在電影中才能領略到的神秘色彩。這是一座土黃色的古堡式建築。牆壁用花崗岩石砌成,給人渾然一體的感覺。門窗很高,上部呈拱形,看上去都很堅固。通向陽台的門是雙層的,裡麵是木門,外麵是鐵門。木製的玻璃窗外還有用厚實的木板條做成的卷簾,由粗鐵鏈連接。與門窗相比,卷簾顯得破舊不堪。樓頂上有兩個高高的拱形鐘樓,但是沒有鐘。通向鐘樓的門緊鎖著,那段樓梯上積有很厚?99lib?的塵土。他住的房間是頂層,就在一個鐘樓下麵。房間不太大,但是很高。室內的陳設簡單而古樸。在這裡,他能得到一種與以往不同的生活體驗。然而,這就是他所追求的嗎?窗外的雨水被愈來愈猛烈的陣風吹得歪歪斜斜,一輪接一輪地衝刷牆體和窗戶。何人不忍心再聽那玻璃窗在暴雨衝擊下發出的呻吟,便用力拉動室內的鐵鏈,把窗外的卷簾吱吱呀呀地放了下來。室內頓時安靜了許多,但是他的視線也就被禁錮在這狹小的空間內了。何人看了看桌子上的武夷山旅遊圖,但是那紅紅綠綠的圖標和密密麻麻的小字讓他心煩意亂。他把目光移向窗戶,那已沒有漆色的木卷簾使他看到了時間的痕跡。時間是人類無法改變也無法抗拒的力量。任何人都要經受時間的侵蝕和消磨,無論你是王公貴族名人偉人,還是平民百姓庸人小人;也無論你是四處奔波忙忙碌碌,還是置身一隅寂寞孤獨。何人的感覺很奇怪。生活在喧囂的大城市裡,他向往無人推攘無人攪擾的寧靜生活。然而,真的過上這種近乎世外桃源的生活時,他卻沒有了享受寧靜和悠閒的心情。他的心底又升起對鬨市和熟人的期盼。也許,人們正是因此而永遠不知滿足。也許,人們正是因此而永遠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天空中的烏雲被風驅趕向東方,西邊的藍天便帶著光明向東推進。雨終於停了。何人又拉起木窗簾,看著越來越亮的天空。忽然,他看到東方的天邊掛上一抹彩虹。開始,它的顏色很淡,而且是斷續模糊的。後來,它漸漸清晰起來,濃重起來,連接成一架高大完整的拱橋。雨後的山巒和樓宇都在彩虹的輝映下顯得靚麗和清秀。他凝望著,忘記了鄉愁,也忘記了時間。這是靜止的幸福。他不想從這意境中走出來,便竭力凍結自己的思維,凝望著,感覺著。一陣悠長的鐘聲傳入耳鼓,打破了靜止的感覺。他情不自禁地循聲望去——鐘聲是從東北方向那座教堂傳來的。那教堂的土黃色尖頂高高地聳立在周圍的紅色樓頂之上。那是教堂的鐘樓,一座哥特式建築。那樓頂非常尖細,頂端有一個金屬的十字架,在彩虹下反射出絢麗的輝光。他曾多次站在陽台上眺望那座教堂,想去觀看卻不知何時開放。此時此刻,那教堂鐘聲是如此深長如此悠揚,執著地鉤走了他的魂魄,使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走下樓去。街道兩旁的樓房阻隔了視線,使他無法看到教堂的尖頂,他憑著感覺向東北方向走去。小城的街上平時就行人稀少,此時就更難見行人了,隻有一些車輛濺著水花從街心疾馳而過。他走過幾條狹窄但很乾淨的街道,拐了幾個彎,終於看到那座已然飽經風霜的教堂。在近處觀看,這座教堂並不像他在遠處眺望時那麼宏偉壯觀。教堂的牆體是用黃色的大方磚砌成的。有些磚的光麵已然剝落,露出了粗糙的磚芯。牆麵還染上一片片黑褐的顏色,如同患了皮膚病的巨人。兩扇紅色的大門麵向西方。門兩旁各有一根白色的大理石門柱,上麵也都有歲月留下的汙痕。教堂門前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中央是一個圓形的水池,池中有一個側臥的石雕神像,一股清泉從其身下汩汩流出,然後從雕像底座漫入池中。此時,廣場上非常安靜。在夕陽的輝光下,一群鴿子在水池邊慢條斯理地覓食,一個男青年坐在教堂門旁的石階上專心致誌地寫生。何人不忍心打破這寧靜和諧的氛圍,便從北邊繞過廣場,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他推開紅色的大門,裡麵是一個黑木的門鬥。再推開側麵的小門,走進去,站在高大的教堂裡麵。在外麵時,他沒有想到裡麵會如此高大。他的心被這建築內部的恢弘氣勢震撼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觀看著。教堂的主體是一個大約有三四層樓高一個半籃球場大的長方形大堂,中間的地上整齊地擺放著幾十排木椅;大堂的前端是一個猶如蒼穹般的圓頂大廳,正麵牆上是一排高大的拱形彩繪玻璃窗;大堂兩旁是一個個相互隔開的側殿。門邊的側殿大概是神職人員的辦公室,看上去很現代化,有文件櫃和寫字台,寫字台上有台燈和電話機。寫字台旁的轉椅上坐著一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那人側頭看著何人,當目光相遇時,那人便送來友好的微笑,然後又低頭工作了。教堂裡沒有其他人,也沒有聲音,顯得莊嚴肅穆。何人猶豫了一下,邁步輕輕地沿著右側的通道向前走去。他邊走邊欣賞牆上的壁畫和雕像。教堂裡的光線不太明亮,所以壁畫和雕像看起來都有些朦朧。他來到大堂正麵的彩窗下,抬頭觀看彩窗上的畫像。由於外亮內暗,所以彩窗上的畫像相當清晰。彩窗的上部用大理石窗欞分成6個花瓣形窗麵,每個花瓣裡有一個人像,大概都是《聖經》裡的人物;彩窗的下部分成上下兩層,共有12個長方形窗麵,每個窗麵上畫著一組或坐或立或行或說的人物,大概講述的都是《聖經》中的故事。所有畫像都很精細,形態逼真,栩栩如生。彩窗下麵的牆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畫,是基督受難像。那畫麵已經發黑了。畫像前麵是一個大平台,猶如劇場的舞台,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平台的最裡麵有一個很大的紅木桌台,上麵擺放著兩個大花籃,那五顏六色的鮮花中插著幾支紅色的大蠟燭。桌台前麵是一個大理石棺材,旁邊有一個金色十字架,周圍擺放著許多銅蠟燭台和花籃。平台的左前角有一把紅絨布木椅,前麵有一個落地式麥克風和一個紅木講台,上麵放著一本很大的《聖經》。平台的右前角有一尊銅像,是一位懷抱裸體男童的女神,旁邊也擺著一個大花籃。他看了一圈之後,沿著左邊的通道向後退去,目光依然留在正麵的彩窗和畫像上。他覺得這裡的環境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感覺,便坐到木椅上細心體會。他昂起頭,觀看著,心裡想象著信教者在這環境下的感覺。過了一會兒,他放棄了假裝教徒的努力,轉過身來觀看左邊的側殿。側殿裡有一個大理石桌台,上麵的牆壁上是一個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雕像;兩側的牆壁上各有一幅很大的油畫,但是因畫麵發黑而且光線昏暗,看不清畫的內容。基督受難像前有一個很大的蠟燭台,再前麵是一個讓信徒跪拜的木台,上麵鋪著紅地毯。這時,何人才發現自己並非教堂的唯一訪客,因為在木台上跪著一個人。由於那人一動不動,所以他開始沒有發現。側殿裡的光線很暗,他看不清那人的外貌,但覺得那是位男子,大概已經不年輕了。出於職業習慣,也由於無所事事,何人便對這位獨自在教堂中默默祈禱的人產生了興趣,開始觀察並做出一些推測。他盼望那人站起身,轉過來,以便看到其相貌和表情。然而,那人似乎在故意考驗他的耐心。他並不著急,反正現在最富裕的就是時間。而且,等待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要等下去。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那位虔誠的祈禱者終於站起身來,又用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才轉過身,慢慢地向這邊走來。何人看清了相貌,但同時也大吃一驚,因為那是個中國人!來到小城之後,何人一直沒有看到中國人,也一直想看到中國人。然而,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看到同胞——儘管他還需要進一步驗證,但心底已經有了這種認同。那人從何人身邊走過時慢慢地看了他一眼,但臉上沒有表情的變化——不僅沒有在異國他鄉遇同胞的驚喜,甚至都沒有看到同類時的正常反應。不過,那人的外貌和表情還是給何人留下了足夠回味的印象。那是一個麵頰清瘦腰板挺直的老人,下巴上留著很長的花白胡須。他的目光呆板,似乎飽含滄桑。老人走到大堂門口,回過身來,非常認真地在胸前又畫九_九_藏_書_網了一遍十字,才從小門走出去。何人不想放棄在小城裡認識中國人的機會,就起身跟了出去。出了教堂之後,老人走得很慢,何人也走得很慢。開始何人還擔心被發現,但很快就放心了,99lib?因為老人隻知往前走,沒有回頭觀看,大概他沒有想到這裡會有人跟蹤。何人跟著老人走過幾條清靜狹窄的街道,來到埃克斯市中心的米拉堡大道。按照小城的標準,這裡已是相當繁華和熱鬨了。街道中央排滿了走走停停的車輛,兩旁的人行道上人流熙攘。其中既有急匆匆趕路的人,也有慢悠悠閒逛的人。道旁有很多商店和咖啡館。每個咖啡館的門前都緊密地擺放著桌椅,有方的也有圓的,有木頭的也有金屬的。法國人喜歡在街頭露天的咖啡座上消磨時光。據說,米拉堡大道上的咖啡座夜景可以和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夜景媲美。老人沿著米拉堡大道走了一段,拐進北麵的一條窄街,走進一家門臉很小的藝術品商店。何人稍等片刻,也走了進去。這家商店的門臉雖小,但裡麵的展廳很大,而且格調高雅。何人剛進門,一位店主模樣的中年男子就熱情地迎上來說了一通法語。何人聽不懂,便很有禮貌地用英語說他不懂法語。店主寬容地笑了笑,立刻改用英語介紹,並問何人對什麼樣的藝術品感興趣。何人說隻想隨便看看。店主說希望有人來欣賞店裡陳設的藝術品,特彆是外國人,買不買都沒有關係。然後他建議何人到地下室去看看,因為那裡陳設著幾幅著名畫家塞尚的真跡,並執著地引導他向門後的樓梯走去。何人知道,塞尚曾經在埃克斯生活一段時間,所以當地人都視他為驕傲。何人看了一眼正在角落裡觀賞畫作的“跟蹤對象”,不很情願地跟隨店主走了下去。地下室布置得比上麵還要高雅。牆上掛著一幅幅精美的油畫。何人對油畫近乎無知,此時更無興趣,但是店主的熱情使他不得不耐心地聽著介紹。店主終於介紹完了,何人向他表示感謝,然後快步向樓上走去。店主也跟了上來,並堅決送他一本自編的畫冊。何人環視樓上的展廳,那位老人已經不見了。他連忙向店主告辭。走出店門,快步向兩邊的街道找了一遍,但是沒有看到老人的蹤影。他又到米拉堡大道轉了一圈,也沒有收獲。他在街頭悵然四望,不無沮喪地向旅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