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餐廳回到房間,孫飛虎覺得有些頭重腳輕。他一頭倒在鬆軟的床上,很快就打著轟轟烈烈的鼾聲進入了夢鄉。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感到口中乾渴,便打開燈,起身倒水,接連喝了兩杯。然後,他去廁所方便一下,又回到床上。也許是喝到肚裡的水刺激了胃膜上的酒精,他覺得胸中脹悶,身體燥熱,頭部也有些隱隱作痛。他又想起酒席上錢鳴鬆對他說的話,心中很有些不快。他覺得錢鳴鬆是故意讓他下不來台,而且他覺得當時其他人臉上的表情也都是怪怪的,包括他的夫人。唯有吳鳳竹還算體諒他,及時給解了圍。說心裡話,他本來不想參加這次舊地重遊。但是在上次同學聚會的時候,夫人堅決倡導,大家堅決擁護,他也隻好同意。想到此,他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忽然,他聽到門外好像有人走動的聲音。他看了看手表,快12點了。什麼人還在外麵?沒準是去呼吸新鮮空氣的吧。他也覺得室內的空氣很渾濁,讓人感到窒息,便想出去透透風。他爬起來,晃晃悠悠地向門口走去。但是站在門前,他又猶豫了。這深更半夜,會不會有壞人呢?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外麵寂靜無聲。他輕輕擰開房門,剛要探頭出去,就見一個黑影從門外很快地飄了過去,嚇得他急忙縮回頭來把門關上。他的心怦怦地跳著,大腦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他繼續側耳細聽,但是沒有聽到其他房間開門或關門的聲音。他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就忍不住又拉開房門,探頭向兩邊張望。走廊裡空空蕩蕩,沒有人影,隻有那相隔很遠的壁燈閃爍著昏黃的光。他走出屋門,躡手躡腳地向東邊走去。當走過錢鳴鬆的屋門和趙夢龍的屋門時,他都停住腳步,仔細傾聽,但是房裡都沒有聲音。他來到走廊儘頭,站在那個畫有烏雲的小屋門前。他忽然想起了女服務員說的關於黑雲仙的傳說,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口,站了一會兒,見周圍沒有動靜,他那顆怦怦急跳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他認為自己剛才肯定看見了一個黑影。究竟是什麼人呢?他是個不願意心存疑問的人,因為那樣會使他睡不踏實。於是他輕輕地踏著厚厚的地毯,向樓梯走去。在一層樓梯旁邊的服務台,他見到值班服務員。沈小姐雖然麵帶倦容,仍然微笑著問道:“孫先生,您需要什麼東西嗎?”孫飛虎搖了搖頭,“不需要,謝謝。我隻想問一下,剛才有人上樓嗎?”“沒有啊。”“那麼樓上有人出去嗎?”“也沒有啊。”“那麼……你聽見樓上有人走動了嗎?”“我聽見樓上有人走過來,可那就是您呀。出了什麼事情嗎?”沈小姐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這就奇怪了。”孫飛虎自言自語道,“我明明看見一個黑影從我的門口過去,但是等我出來,走廊裡卻沒有人。我覺得,我不會看花眼的。”“是嗎?那個人影是往裡去的還是往外來的呢?”“好像是往裡去的。很快,一飄就過去了。”“啊,那一定是‘黑雲仙’啦!孫先生,你可得小心啦!”沈小姐笑了。孫飛虎愣愣地看著沈小姐。他覺得這個服務員的笑容很奇怪。他皺著眉頭,悻悻地往樓上走去。回到房間門口,他又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才打開房門,見一個紙片飄落下來。他定了定神,彎腰撿起紙片,隻見那上麵畫著一隻線條簡潔明快、形態怪異誇張的黑蝙蝠。他驚叫一聲,暈倒在地上。二服務員沈小姐第一個趕到了孫飛虎的房間門口。接著,李豔梅等人也跑了過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把孫飛虎抬到床上,又七嘴八舌地說著搶救辦法。但是,還沒等他們達成一致意見,孫飛虎就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然後又紛紛問孫飛虎發生了什麼事情。孫飛虎愣愣地看著眾人,嘴張了幾次,但是沒有發出聲音。李豔梅問女服務員是怎麼發現孫飛虎摔倒的,於是大家又把目光轉到沈小姐的臉上。沈小姐講述了孫飛虎下樓找她的經過,以及隨後她聽到樓上有人驚叫和她跑上樓後看到的情況。錢鳴鬆瞪大眼睛不無驚訝地追問孫飛虎:“你真的看到‘黑雲仙’啦?那‘黑雲仙’是什麼樣子呀?”孫飛虎畢竟是久經官場的人,所以很快就控製了自己的情緒,並且把內心活動掩藏起來。他微微一笑,用自我解嘲的口吻說:“我隻是看到了一個黑影,誰知道是不是‘黑雲仙’啊。我這人沒彆的毛病,就是膽子小,特彆怕那種一驚一乍的東西。今天還真給我嚇了一大跳。嘿嘿。”錢鳴鬆繼續追問:“你真的看到了一個黑影?是人影嗎?可這裡沒有彆人呀?難道是咱們中間的人跟你開了個玩笑?請問,是哪位?”她環視一周,見眾人沒有反應,又問孫飛虎,“會不會是你看花眼了呢?”孫飛虎閉上眼睛,“我也沒看清楚。也許是我今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了。對,醉眼昏花,看錯了。”李豔梅也說:“老孫,我也覺得你今天晚上喝得太多了。老同學聚會是高興事兒,但喝酒還得量力而行。”孫飛虎又睜開了眼睛,對眾人說:“謝謝各位的關心。我現在沒事兒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眾人安慰了孫飛虎幾句,紛紛離去。李豔梅仍然站在床邊,用目光詢問著孫飛虎。孫飛虎站起身來,“我真的沒事兒啦。你也回去休息吧。”李豔梅說:“我還是在這裡陪你吧。”“不用了。咱們約定好一起體驗獨身生活嘛。你待在這裡,明天又該給他們留下笑柄啦。”“老孫,鳴鬆就是那種脾氣的人。她說的話你彆往心裡去。男人嘛,還得度量大一些,彆讓老同學們笑話。”“你說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孫飛虎把妻子推到門口,“你就放心回去睡覺吧。我明天早上照樣跟大家一起去坐竹筏。沒有問題啦!”李豔梅笑了笑,走出門,又回過頭來叮囑道:“你有什麼事情就叫我。咱們也可以敲牆,三長兩短。彆忘啦!”孫飛虎關上房門,立即在地上尋找那張紙片。他發現那紙片靜靜地躺在門後的牆角,忙撿起來,拿在手中,目不轉睛地看著紙上的黑蝙蝠。過了一會兒,他關上燈,走到窗前,從窗簾縫裡看著外麵的夜景。山區的夜晚,非常寧靜,遠處傳來潺潺的流水聲。孫飛虎認真地分析自己麵臨的處境。這會不會是偶然的巧合?他從心底希望這是巧合,但理智告訴他這不是。那張紙片顯然是有人故意放到門上的,而且那紙片上畫的蝙蝠是那麼清晰那麼獨特那麼熟悉。毫無疑問,有人在暗中向他發出了威脅的信號,而且很可能還隱藏著一個殺手。這人是誰呢?他分析了身邊的每一個人,又仔細回憶了晚飯時大家說的每一句話。突然,另外一個人的身影浮上他的腦海。會是她嗎?那個女服務員?她姓什麼來著?啊,姓沈。她和那件事情有什麼聯係呢?難道是她?孫飛虎閉上眼睛。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如同電影般浮現在他的眼前——三……1970年,到機關工作不久的孫飛虎和其他許多乾部一樣被“下放”到了位於寧夏回族自治區一片沙漠邊緣的“五七乾校”。到乾校以後,他被分派去喂馬。帶著他乾活的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師傅。此人黑紅臉膛,濃眉小眼,尖鼻子,薄嘴唇,中等身材,很瘦,但是很結實,一看就是個跟泥土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莊稼漢。初次見麵時,老師傅自我介紹:“我叫蔣蝙蝠,蔣介石的蔣,蝙蝠嘛,就是燕麼虎。你可以叫我蔣師傅,也可以叫我老蝙蝠。”孫飛虎覺得這個老師傅挺有意思。現在彆人都怕和蔣介石這樣的人物有關聯,而他卻主動說自己姓蔣介石的“蔣”。真是不可思議。不過,蔣師傅待人既誠懇又熱情。他們兩人同住一間小屋。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上,蔣師傅都對他很關照,經常幫助他。最令他難忘的是蔣師傅還救過他一次命。那是他到乾校之後不久的一個休息日,天氣晴朗。他聽人說在乾校西北有大沙丘,而他一直想看看沙丘究竟是什麼樣子。吃過午飯之後,他跟蔣師傅打了個招呼,就獨自出了乾校,沿著小路,向西北方向走去。走了一個多小時,他終於看見了沙漠,也看見了沙丘。那些沙丘有大有小,都呈月牙形狀。月牙的內邊朝向東南,坡很陡;外邊朝向西北,坡很平緩。他是第一次見到沙丘,非常興奮,便一口氣爬上了一個有好幾層樓高的大沙丘。他坐在沙丘頂上,看著近處那些黃綠色的沙棘,又眺望遠處乾校的房舍。在清澈深邃的藍天之下,在廣袤無垠的天地之間,他感覺很愜意。坐了一會兒,他想滑下去,便走到沙丘陡坡的邊緣,坐著向下滑。細沙在他身下流動。他的身體越滑越快。他竭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但最後還是摔倒了,一溜跟頭翻滾到沙丘腳下,停在一棵孤零零的沒有多少枝葉的酸棗樹旁。他的身上和臉上都沾滿了沙粒,但是他很高興,就爬上沙丘,又滑了一次。這一次,他又摔倒了。他站起身來,決心要不摔倒地滑一次。於是,他又爬上高高的沙丘。他一共試了七次才成功地坐著從沙丘頂部一直滑到下麵。他非常高興,但是也累得筋疲力儘了。他躺在沙坡上,任憑溫暖的陽光直射在臉上。他覺得非常舒服,便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他就睡著了。後來,孫飛虎是被猛烈的風沙驚醒的。他睜開眼睛,隻見天地間已經變得灰蒙蒙了。一陣陣狂風卷著沙粒從身邊呼呼地滾過。他慌忙爬起來,用手擋住撲麵而來的風沙,向西望去。啊!一片灰黑色的沙塵遮天蔽日,滾滾而來。夕陽在塵霧後麵變成一個暗紅色的小球。他被嚇壞了,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後連滾帶爬地跑到大沙丘的陡坡下,以便躲避狂虐的風沙。這裡的風果然小了許多,但是他仍然能夠感覺到身邊的沙粒在流動。他閉上眼睛,用雙手抱著頭,在心中盼望著這陣狂風快點過去。然而,風越刮越大,帶著狂虐的吼叫聲,仿佛要把大地上的萬物一同毀滅。他感到非常恐懼,因為他已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死亡的威脅。忽然,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馬蹄的聲音,好像還有人在喊叫。他睜開雙眼,果然看見一人騎著馬在風沙中奔馳而來。他連忙站起身,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來人是蔣師傅。他在孫飛虎身邊翻身下馬,先把孫飛虎推上馬背,然後自己也跳上去,一手抱著孫飛虎的腰,一手抓著馬的韁繩,驅馬跑回乾校。那一夜,風沙刮得天昏地暗,星月無光。第二天風停之後,蔣師傅執意帶著心有餘悸的孫飛虎又去看了那片沙丘。在那裡,孫飛虎費了很長時間也沒能找到那棵孤零零的酸棗樹。蔣師傅告訴他,那棵酸棗樹肯定被埋在沙丘下麵了,因為那座大沙丘至少又向東南推移了好幾十米。孫飛虎明白了,如果不是蔣師傅及時趕來救他,他恐怕已經葬身沙海了。也許在幾百年或幾千年之後,考古學家們會在這裡發現一具乾屍。孫飛虎對蔣師傅感激涕零,也對蔣師傅的身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覺得蔣師傅絕不是普通的農民。後來,孫飛虎從彆人口中了解到關於蔣師傅的情況。蔣師傅原名叫蔣百福,是個“老八路”,12級國家乾部——屬於“高乾”。“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他被打成“走資派”。在一次“批鬥會”上,“革命群眾”問他為什麼名叫蔣百福,是不是希望蔣介石有百福?他當即宣布改名為蔣蝙蝠。“造反派”認為他態度較好,沒有將他關進“牛棚”,而是“下放”到了這所“五七乾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