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服務員帶著六人穿過走廊,拐出一個月亮門,來到一個四麵有環廊的天井。從天井向左拐,就到了黑雲仙樓;向右拐,則通向賓館的餐廳。天井中間有一池清水,池邊有巨石和翠竹,水中有金魚和烏龜。眾人情不自禁地駐足觀賞。錢鳴鬆讚歎道:“真沒想到賓館裡還有這麼好的地方。哎,你們說,如果一個人在早晨或者晚上坐在這裡,看看魚,再聽聽鳥叫,那是什麼感覺?水清石出,觀魚戲水;清靜無人,聞鳥鳴啼。好!”李豔梅笑道:“看來鳴鬆詩興大發了。”錢鳴鬆轉過身來,一本正經地對李豔梅說:“其實,你一個人在夜深人靜之時,到這裡來打坐參禪,肯定特有悟性。”李豔梅忙說:“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我可不敢。”“那怕什麼?有佛爺給你做伴兒嘛!”錢鳴鬆說著,轉身問女服務員,“小姐,你們賓館有佛爺嗎?”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等候的女服務員抿嘴一笑。“沒有佛,但是有仙,因為武夷山是道教的發源地,而且我們賓館的名字就叫‘五雲仙’嘛。”“是嗎?在什麼地方?我們能看見嗎?”錢鳴鬆說話很快。“您不要著急,有福分的人,自然能夠看到啦。”接下來,女服務員像導遊那樣,用甜美的聲音介紹道,“我們這個賓館的特點就是要讓客人們經常感到新奇和意外。客人們住在這裡,都會發現一些預想不到的東西,碰到一些新奇的驚喜。俗話說,有‘心’才有意,有驚才有喜嘛。我希望各位做好迎接意外的心理準備,也希望各位能夠喜歡我們賓館為客人安排的一切。”錢鳴鬆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瞟了趙夢龍一眼,可惜後者沒有注意。眾人走出天井,又穿過一條長廊,便來到黑雲仙樓。女服務員帶著他們從建在樓房西端的樓梯走上二層,迎麵是狹長的走廊,一直通向樓房的東頭。走廊的地麵鋪著深綠色的地毯。走廊的南麵是一間間客房,北麵是一個個呈不規則雲朵狀的玻璃窗。玻璃都是深茶色的。因此,人們隔窗向外望去,即使是晴天白日,也會有黑雲密布的感覺。.99lib.女服務員打開六個房門。他們略經商量,便決定按趙、錢、孫、李、周、吳的順序,分彆住進201、202、203、204、205、206號房間。趙夢龍住在最東邊的201房間。他發現走廊儘頭沒有樓梯,但有一個緊鎖的小門,門上畫著一團奇形怪狀的烏雲,便叫來女服務員。“小姐,這個房間是乾什麼用的?”女服務員含笑道:“我剛才不是告訴你們這裡有仙嗎?這就是專門給‘黑雲仙’留的房間啦。”“什麼?黑雲仙還有房間?”錢鳴鬆好奇地問。其他人也都走了過來。女服務員又像導遊一樣熟練地介紹道:“我們賓館的每棟小樓上都有這麼一個房間,供五雲仙使用。這個房間常年鎖著,我也沒有進去過。但是聽老人們說,這五雲仙都是有著數千年道行的仙人。他們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但一般人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特彆是這位黑雲仙,隻有那專做壞事的惡人才有機會看見他,而且會受到他的懲罰。各位都是好人,自然也就無緣見到黑雲仙嘍。不過,這些都是當地人的傳說。各位若信便信,不信便當做笑話好啦。”錢鳴鬆見屋門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麵寫著四行黑字,是一首七言絕句,下麵署名為唐朝仙人呂洞賓。她大聲念道:“獨上高峰望八都,黑雲散後月還孤;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周馳駒在後麵說:“這裡有三個男兒,兩個丈夫。”錢鳴鬆轉回身,瞪了周馳駒一眼,一本正經地對趙夢龍說:“夢龍,萬一夜裡‘黑雲仙’回來休息時走錯門,進了你的房間,你可彆忘了招呼我一聲,讓我也一飽眼福哦。”趙夢龍仍然是不緊不慢地說:“那好啊,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樣吧,咱們規定個暗號。我敲牆怎麼樣?三長兩短。你一聽見信號就趕緊跑過來。”周馳駒說:“三長兩短,那不是緊急求救的信號嗎?”孫飛虎說:“對呀。你們沒聽那位小姐說,‘黑雲仙’是不見好人的。他要是去找夢龍,那肯定是凶多吉少啦!哈哈哈!”周馳駒追問:“你的意思是說,夢龍是惡人啦?”還沒等孫飛虎回答,李豔梅搶先說道:“善惡本來就是相對而言的,也是針對不同人來說的。這世界上既沒有絕對的善人,也沒有絕對的惡人;既沒有對誰都善的人,也沒有對誰都惡的人。隻要多行善事,剪除惡念,就是人生正道了。”周馳駒笑道:“這可撞在豔梅的槍口上了。”錢鳴鬆接過話題說:“我這裡有‘夢龍詩’一首,送與各位共勉: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勸君莫把欺心傳,湛湛青天不可欺。孫局長,我背得對嗎?”李豔梅詫異地問:“夢龍詩?夢龍也寫詩嗎?”錢鳴鬆笑道:“這夢龍不是趙夢龍,而是明朝的馮夢龍。”孫飛虎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但很快就被他用笑容掩飾了。“我說嘛,從來沒聽說趙夢龍也有寫詩的雅興啊。”趙夢龍慢條斯理地說:“我真羨慕你們,這麼快就找到當年的感覺啦。”吳鳳竹說:“就是,當地人的一個傳說,瞧你們這個借題發揮勁兒。要我說,甭管他善也好惡也好,還是彆見什麼‘黑雲仙’的好。”李豔梅說:“對,黑色本身就不吉祥,它代表的不是邪惡,就是死亡。你們看這間小屋門上的黑雲,那形狀就很詭異!”錢鳴鬆後退兩步,仔細看了一番,煞有介事地說:“我看這雲的形狀有點像龍,又有點像虎,還有點像馬。這不正應了我們這三位男士的名字嘛!”趙夢龍說:“你們再這麼說,我可就申請換房啦。怎麼樣,哪位願意做‘黑雲仙’的鄰居呀?”錢鳴鬆忙說:“夢龍,你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又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怎麼會信豔梅嚇唬你的話呢?黑色有什麼不好?我就最喜歡黑色啦。黑色是三原色的組合,其中包含著各種各樣的美。要不信,你們就問問咱們的美學老師。鳳竹,我說得對吧?”吳鳳竹認真答道:“不同民族的人對顏色的審美觀點有所不同。不同職業的人對顏色的審美觀點也有所不同。特彆是詩人,他們眼中看到的東西往往和我們普通人眼中看到的東西大不一樣。”周馳駒說:“得,改學術研討會了。”孫飛虎附和道:“就是,咱們又不是來開學術研討會的,就彆探討專業問題啦。要我說,幸虧你們沒讓我住在最裡邊那間,否則整夜提心吊膽的,就連我這特彆能睡覺的人恐怕也得失眠啦。哈哈哈!”錢鳴鬆撇了撇嘴,“當官兒的人就是自私!”眾人七嘴八舌地說笑一番,又問了女服務員一些關於飲食起居的問題。女服務員耐心地做了解答。最後,她說:“我姓沈,就負責這棟樓的服務。你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來找我。我們服務台就在一層樓梯的旁邊。另外,我們賓館各樓服務員的服裝花色都不一樣,黑雲仙樓的都是黑花。我最後再說一句,這個小屋,你們可絕不能進!”二天黑了,五雲仙賓館籠罩在神秘的氛圍之中。燈光在樹影中搖曳,鳥鳴在微風中遊蕩。花草的香味中浸透著潮濕的水氣。關閉的門窗後流瀉出模糊的私語。黑雲仙樓的門打開了,六人魚貫而出,沿著長廊,有說有笑地來到餐廳。酒菜上桌後,這六人很快就丟開各自的地位和身份,無拘無束地推杯換盞,插科打諢。平時在上級或下級麵前,在家人或鄰居麵前,他們總得裝模作樣。隻有在老同學麵前,他們才難得放鬆。隨著酒精作用的增長,他們的話語越來越多,越來越隨便。他們仿佛都年輕了許多,說起話來少了幾分城府,多了幾分天真。他們回憶當年的趣事,暢談人生的感悟。有人讓女詩人賦詩,說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不可無詩。錢鳴鬆並不推辭,張口吟道:“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好!”孫飛虎帶頭拍手,不無感慨地說,“好一個‘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不過,我怎麼聽著耳熟啊?鳴鬆,你這詩裡有沒有著作權的問題啊?”錢鳴鬆很認真地看了孫飛虎一眼,一本正經地說:“絕對沒有,因為那個著作權早就過期了。”“作者是誰?”“蘇東坡,蘇老先生。”李豔梅看了看丈夫和錢鳴鬆,說道:“那好啊,咱們就借蘇老先生詩中的話,‘已約年年為此會’,每年都搞一次聚會,怎麼樣?”眾人舉手讚同。趙夢龍坐在一旁,看著孫飛虎和李豔梅,不無羨慕地說:“常言道,人生難得一知音。我看飛虎和豔梅是非常幸福的一對兒。而且,他們是‘一官一學’。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真是最佳搭檔啦!”錢鳴鬆很有些不以為然,“要我說,弛駒和鳳竹才是幸福的一對兒哪!他們那叫‘一家兩製’。根據現在的國家政策,這就是夢幻組合啦!”孫飛虎說:“算了吧,我代表弛駒說句不怕兩位夫人生氣的話。我們這些誤入婚姻‘圍城’的人,早就落後於時代潮流啦!像夢龍和鳴鬆這樣的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才是真正的既風流又瀟灑哪!”周馳駒也附和道:“就是。不過,我還是剛才那句話,夢龍和鳴鬆應該再瀟灑一點兒,乾脆搞一次‘臨時搭夥’,過把癮嘛!”錢鳴鬆反言相戲:“我真沒想到,飛虎和弛駒,你們一個當了大官,一個當了大款,可思想還這麼新潮。你們真是好漢不減當年勇啊!正像曹操說的,老驥伏櫪,誌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說豔梅和鳳竹,你們遇上這麼兩位‘壯心不已’的‘老馬’,也真夠累心的啦。”吳鳳竹那紅潤的眼睛裡透著酒氣,她使勁撇了撇嘴。“你呀,彆聽他們瞎吹。都什麼歲數了?老驥伏櫪,伏個屁!什麼‘當年勇’?他們現在就是真想‘勇’,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啦。還說什麼過把癮?我看頂多也就是過把嘴癮!豔梅,我說得對不對?”“你們說的都是什麼瘋話呀?簡直是有辱斯文。”李豔梅合掌閉目,裝模作樣地說,“我佛慈悲,弟子六根清靜。剛才他們的胡言亂語,我可是什麼都沒有聽見啊!”錢鳴鬆也學著李豔梅的語調,“我佛說,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若問‘情’字怎麼寫,對不起,這事兒不歸我管!”吳鳳竹輕輕地在李豔梅和錢鳴鬆的頭上各打了一掌,嗔道:“假尼姑!”眾人大笑,仿佛他們都在這荒唐的說笑中找回了久違的青春。然而,笑聲過後,每個人的心底又升起一絲酸溜溜的感覺。那是一種對於不願失去但已失去的東西無可奈何的留戀。餐桌上出現了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錢鳴鬆終於找到了話題。她看著桌邊的三個男人,頻頻點頭說:“古人雲,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咱們士彆快三十年了,你們的變化好像都不太大嘛。也彆說,你們的頭發還真有變化。我看看,弛駒的頭發數量還可以,但是有點像被霜打過的樣子。夢龍的頭發嘛,質量不錯,就是數量可憐,給人珍稀物種的感覺。飛虎的頭發就更徹底啦,借用一句時髦話,就算是瀕危物種吧。飛虎,你可彆想不開啊。”室內的氣氛又輕鬆了。李豔梅指著錢鳴鬆笑道:“你當了這麼多年的詩人,寫了那麼多情意纏綿文字優美的詩句,怎麼說起話來還是這麼刻薄。讓我看看,你的舌頭上是不是長滿了刺兒?”錢鳴鬆說:“沒刺兒,就有舌苔。對了,你這研究佛教的,是不是專門愛看彆人的舌苔呀?前些年鬨得挺火的那篇文章叫什麼來著?亮出你的舌苔?”她說著,果然伸出舌頭讓李豔梅看。李豔梅也就大模大樣地看了一番說:“哇,真有哎,還是倒刺兒哪!”錢鳴鬆收起舌頭,又咽了口吐沫,弦外有音地對李豔梅說:“你可彆看走眼了。那舌頭上長倒刺兒的是你老公——孫大老虎!”孫飛虎連忙放下手中的酒杯,“我說女詩人,你今天怎麼老跟我過不去啊?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您是老實人?那世界上就沒有不老實的人啦,孫大局長!”錢鳴鬆的話似乎說得很認真。吳鳳竹見兩人的話語中帶了些火藥味,連忙解圍地對錢鳴鬆說:“你也彆光說他們男士啦,咱們女士還不是一樣?我這頭發早就跟乾柴差不多啦。每個月都得去焗油,還是不行。這皮膚也是,每個禮拜去做一次美容,還是越看越讓人傷心。”錢鳴鬆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偏激,便緩和了語氣說:“那你就不要看了嘛!我現在呀,是一不照鏡子,二不照相。我就老想著自己原來的樣子。我告訴你,這就叫眼不見心不煩。彆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反正我覺得自己還挺年輕的。”李豔梅說:“你說不照相,這我相信。可是你說不照鏡子,這我可不信。我問你,不照鏡子,你這眉毛是怎麼修的?你這眼影是怎麼畫的?你這口紅是怎麼抹的?”錢鳴鬆笑道:“瞎抹瞎畫唄。反正就那麼點地方,錯也錯不到哪兒去。有一回我著急出門,眼影畫低了,畫到顴骨上。你猜怎麼著?彆人都說我特新潮!”眾人又笑了。李豔梅首先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說:“自古以來,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誰都想長生不老,但誰也做不到。這就是生命的規律。人們隻能順其自然。我認為,能夠最大限度地保持身心健康,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而保持身心健康的最佳途徑就是堅持鍛煉身體。我告訴你們……”孫飛虎在一旁打斷了妻子的話。“得,又來了。她這一套諄諄教誨要是說起來,那可至少得兩個鐘頭。我建議,咱們就此打住,乾了杯中酒,回去休息吧。明天咱們不是還要起早去坐竹筏嗎?”李豔梅本打算反擊丈夫兩句,但是看到孫飛虎那紅彤彤的臉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便把到嘴邊的話又給咽了回去。於是,六個人都端起酒杯,一飲而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