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莉亞醒了。她小心翼翼地從座位上挪出來,看看自己能不能走路。她一次隻走一步。淡淡的月光照進了車內。車裡的前排座位都空著,也許在後排更容易入睡吧,因為迎麵駛來的車輛的燈光不會晃眼睛。她在前排坐下,看著密蘇裡州的公路不斷向他們衝來。過了一兩分鐘,一位比她年長20歲的婦人從後麵走過來,雙手抓著座椅靠背,讓自己站穩。她臉上毛茸茸的,穿著一件厚毛衣。“你好,卡爾。”她對司機說。“你好。”“啊,現在天氣還好,至少沒有下雨……”他們兩人不知什麼原因,都笑了起來,然後又不說話了。那婦人看著達莉亞。“很快就要到了。”她對達莉亞說,然後走到後麵去了。太陽冉冉升起,大巴似乎推著自己在人行道上的影子前進一樣。卡爾在馬歇爾(得克薩斯州的一個城市。)下州際公路,他踩了刹車,減慢車速,把大部分乘客都弄醒了。東方的天空一片玫瑰色,一輪紅日放出萬丈光芒,幾乎讓他們睜不開眼睛。他們在氣動車門打開時發出的噝噝聲中下了車,急急忙忙地去找盥洗間。他們隻停留了五分鐘,就繼續上路了。她讓娜嘉睡一會兒,自己則坐到了司機的後麵,從他肩膀上方看著前方的路。她和司機低聲交談著,一起盯著前方開闊的路麵。“你沒事吧?”卡爾問。“你剛才在那邊有點坐立不安呢。”“是的,但是現在好了。”“那就好。”卡爾說。在接下來的六七英裡路上,他都沒有說話。“我剛才在聽收音機,裡麵一直在說什麼流感,你知道嗎?”“嗯?”“其實並不像他們在新聞中說的那麼糟糕。有許多人得了這些病,一下子就好了。”“嗯。”她說。“也許你就是得了流感。”“也許吧。”她說。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身體的一側受傷了。”“哦,原來是這樣。”“踢球的時候。”“玩那些東西!受了那樣的傷,你就該小心點了……”“我知道。現在我什麼都做不了,不能彎腰,不能咳嗽……”達莉亞說。“不,說不定你還是算幸運的呢。”“希望如此吧。”她坐在前排座位上,不知道她是否算得上幸運,不知道這病是否會就這麼過去,不知道她是否能夠繼續前行,不知道是否能夠從美國政府手裡逃脫。他們一定已經在追查她的蹤跡了。“生還是死,你知道,這是天意。”卡爾說。他說他有時一周看見兩起致人死亡的交通事故。有的是因為車輪打滑,有的是因為刹車晚了,有的是因為忘記係安全帶。“不管你有沒有做好準備,它說來就來。”他說。“是啊……”她附和道。“你永遠想不到它什麼時候來。”她早已完全做好死亡的準備,但還是想逃離死亡。當時她為什麼不拿起普雷斯頓警官的槍,一了百了?“這就是生活的不可理喻之處。”卡爾說。他又沉默了好長一段路。前方出現了一塊綠色的標誌牌,它橫跨在公路上方,玫瑰色的陽光在它背後照耀著,似乎在熠熠發光。“獨立鎮14”“堪薩斯城所有出口”“托皮卡隻允許通過”堪薩斯城汽車站剛剛蘇醒,達莉亞知道,現在不是換繃帶的時候。人們有的喝完咖啡,有的抽完煙,現在都朝盥洗間跑去,把前一天的廢物從體內排出。這樣,盥洗間裡根本就無法清靜了。達莉亞和娜嘉最多隻能蹲在洗手池旁邊,微微揭開上衣,朝裡麵看。“看上去很好。”娜嘉說。“我按一下這裡,你說有什麼感覺——”她用手指尖在傷口上包紮的紗布上摸索著。“彆碰,我沒事……”“好……那樣最好。現在先不管了,等到了我妹妹寶拉那裡再說。”娜嘉放下達莉亞的衣角。達莉亞試探性地吸了一口氣。沒有疼得讓人直掉眼淚。她熬過來了。“你真堅強。你會沒事的。”娜嘉說。“走吧……”她們在咖啡店坐下,想弄明白怎樣才能從汽車站趕到寶拉的住處。娜嘉拉著幾個好心的陌生人,詳細詢問堪薩斯生活和文化的方方麵麵。我們留下的蹤跡太明顯了,達莉亞一邊喝咖啡,一邊想。這裡沒有她喜歡的那種意式濃咖啡。隻要是不加奶的咖啡,她都能喝。不知誰在隔壁桌子上丟了一份《堪薩斯城星報》,達莉亞拿過來,想看看現在有什麼新聞。……給國會的其他幾名成員進行了治療。在華盛頓,從周二開始的隔離檢疫措施得到了加強。儘管人心惶惶,執法部門並未放鬆對疑犯的搜捕工作。“實際上,全世界都在努力行動,誓將這些恐怖分子繩之以法。”國防部副部長理查德·巴裡塞爾說。他還補充說,為了增加疫苗的供應,“目前已經采取了一切有效的手段”,他為之感到自豪。她很快看完了報紙。堪薩斯的各家醫院已經按照自己的審查標準行動起來了。那些疑似天花病人被要求待在家裡,和醫院保持電話聯係。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天花在堪薩斯爆發的可能性,最安全的方法是派公共衛生人員上門服務,而不是讓人們到醫院就診。“我們所有人必須記住這一點:到目前為止,堪薩斯城區隻發現了兩例確診的病人。”一名當地的官員說。娜嘉幾乎問了車站中所有人,怎樣才能找到寶拉的家。現在,她回來了。“情況不妙。她住的地方不方便,很遠……”她告訴達莉亞,然後重重地坐下。“遠到不能打車?”“打車?絕對不行。我們錢不夠了。”娜嘉在餐館中四下張望著,似乎在尋找工作的機會。“那地方在我們現在位置的對角線,要穿城而過。我們如果乘公共汽車吧,要在幾個地方換乘,反正很讓人頭昏。”她在餐巾紙上寫了幾條街道的名字。“要花我們2.75美元。不多不少。”她從達莉亞肘下抽出幾張報紙,掃了幾眼大標題。“太惡心了。太可怕了……”她說,報紙從她的指間滑落。“他偷了一匹馬。”是馬汀·格裡馬爾蒂,她儘量顯得鎮定自若。“他們昨晚差點抓住他了。在韋納奇(美國華盛頓州中部的一個縣。)把他團團包圍,但是他偷了一匹馬,跑了。”“真是混蛋!”“是的,他們浪費了整整八個小時,後來才知道雅戈比馬術高超。這個雜種上寄宿學校的時候打過馬球。”“他媽的……”“是啊,他們原先安排了兩個連的特種部隊去抓他,結果卻眼睜睜地看著他騎馬跑了。現在他應該已經到了那座山的另一邊了。唉,你知道……”她俯視著那幾台顯示器,上麵正播放著來自華盛頓、經過衛星傳送來的視頻信號。有些顯示器上播放的是來自直升機拍攝的圖像,還有一些上麵顯示著操作菜單和多角度的地形圖。他花了些時間才搞清楚自己眼前的圖像是什麼:那是從上空拍攝的杉樹林和一座山的半山腰。屏幕上有什麼東西在動,過了一會兒,他看明白了:那是一匹疲勞至極的馬。直升機把它嚇得無所適從,它想轉身朝濃密的樹林裡跑。“應該不會要很長時間了。”但是,他們還是又花了一個小時,至少一個小時。說不定更長的時間。漸漸地,所有顯示器都播放著那座山上的一小塊地方,那裡崎嶇不平,離那匹驚慌失措的馬大概有一百碼遠。所有的攝像機都對著那裡,在紅外線圖像和正常圖像之間不停切換。雅戈比似乎正靠在一塊石頭上,可能是睡著了,但也可能是受了傷。他用樹枝蓋在身上,但這些還不足以隱藏他身體散發出來的熱量。屏幕上又出現了另外一些人影,看起來像是特種部隊的士兵,他們正在林中潛行。“有槍聲。”山姆聽見一個驚慌的聲音說。雅戈比藏身的地方出現了一些動作,然後是一道亮光——“啊,上帝……”他聽見格裡馬爾蒂喃喃自語道。這時一道更亮的白光突然爆發了,以極快的速度吞沒了雅戈比。他像野人般扭著身子,不時蹦躂幾下。“他完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個“火人”身後的地上有數團小火苗。他跌跌撞撞地走著,最後在一棵樹底下倒下了。山姆看見士兵們從山坡上衝下,漸漸逼近了雅戈比藏身的地點。“取下他的脾臟。”山姆說。格裡馬爾蒂轉身看著他。“你說什麼?”“趕緊給他動手術,取下他的脾臟。快派直升機過去。快派人!”“他把自己燒死了,山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看見了……你快告訴他們,趕緊把他的脾臟取下來。我們需要他的B細胞(人體免疫係統產生的一種免疫細胞。)。”格裡馬爾蒂盯著他看了好久。“快叫他們動手。”巴利加對一名技術人員說。空氣似乎凝滯了。也許過了十幾秒鐘,誰都沒有任何動靜。“失去生命跡象……”山姆看著紅外線顯示的雅戈比,他的身體正在慢慢變冷。格裡馬爾蒂看著他,漂亮的麵孔上滿是不解。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為什麼?他們在安慰他什麼?他們覺得他難過嗎?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又不是他個人失去了一次勝利的機會,對不對?士兵們貓著腰,小心地朝雅戈比那裡包抄過去。他們都知道他身上有四級的病毒,但還是……除非他們現在割下雅戈比的脾臟,否則就晚了。沃特曼知道這一點。他搖搖頭,彎下腰,左右搖晃著。那些細胞立即開始死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會從他身上得到點什麼吧?該死的……直升機放下了一副擔架,看起來像是滑雪風景區的巡邏隊救人時用的那種鋁合金框架的擔架。士兵展開一隻長長的塑料袋。用超級邁拉膜(一種堅韌聚酯類高分子材料,具有良好的耐熱性、表麵平整性、透明度和機械柔韌性。)製成的袋子閃著光,它很結實,既撕不破,也戳不穿。這個神奇的紡織品把美國的噩夢裹了起來。她們坐的公共汽車正駛過一條大街。看見這座城市在向後退去嗎?看見它突然揮發,化為烏有了嗎?看見一顆炸彈,一顆常規炸彈,或者一顆臟彈,看見它爆炸。一陣濃煙。一開始聽見遠方的尖叫,然後那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看見車裡的人了嗎?那些小店上寫著外國字母,中國漢字,西班牙單詞。那些字母的寫法有些不可思議,似乎蘊含著深意。小店門窗的上方是一些廣告牌。很多窗戶都開著。從數萬輛汽車的發動機裡排出的氣體經過水泥路麵的加熱,從公共汽車裡穿堂而過。達莉亞閉上眼睛。她像貓一樣吸收著太陽光的熱量。她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昏睡。也許她將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死亡。也許她將蜷縮成一個球那樣睡著,然後像蜜蜂一樣死去。蜜蜂的姐妹們會把她的屍體運出蜂房,扔給地上的螞蟻吃。達莉亞眼睛微閉,半夢半醒。她晃了晃腦袋。用一顆裝滿了釘子和玻璃碎片的自製炸彈襲擊摩天大樓,她早已準備為之粉身碎骨,因此,她也應該可以麵對長期的折磨,對嗎?“我們到了之後,你要記住叫她寶拉。她討厭人叫她寶琳娜。”娜嘉提醒說,然後又不說話了,隻是看著路邊的路牌。她們正穿過市中心。“就是這裡了……我想。”她咕噥著,走到車前去問“前景路”在哪裡。車裡的某處有人在笑。堪薩斯的早晨很美。據報道,隻有兩例病人。她們在前景路下了車,現在正背著包走在布魯什河旁的街道上,兩邊是居民區。按照地形起伏而建的住宅樓僅靠著那條河,沐浴在陽光下。有一條街上建了一座高壩,以阻擋洪水。這裡似乎人不多,有幾間房子看上去好像沒有人住。一輛小汽車從她們身後開了過來。這輛車的底盤很低,是美國車,車上的什麼東西都大,車身漆成了深藍色,發動機經過了改裝,發出陣陣轟鳴。車上有兩個年輕小夥子,其中一個睡著了。“你好……”司機說。“你們到哪兒去?”“我去我妹妹家。”娜嘉回答道。“你妹妹不住這裡……”“不,她住這裡。你能幫我找到這個地址嗎?”“地址在哪兒?”娜嘉停下來,拿出那張紙,大聲讀了出來。“離這兒有四個街區遠。你們還沒到那兒就已經要累死了。”開車的那個小夥子在笑。他不到20歲,留著短發,戴著耳釘。“你們沒有得那個病吧?”“我們身體健康。”達莉亞說。她直起身,把包從肩膀上拿下,以便在必要的時候丟下包或者掏出普雷斯頓警官的槍。“往哪邊走四個街區?”“就按你們現在的方向走,然後在貝爾豐泰路向右拐……”“好的,謝謝你。”她說。兩個小夥子的車呼嘯而去。也許她和娜嘉應該加快步伐,否則那兩個家夥會帶著他們的朋友回頭來找她們的麻煩。但是也不用太擔心,至少現在是白天。她們穿行在破落的居民區,這裡曾經有過一座教堂,那裡曾經有一戶人家住過;這裡曾經是一排老年公寓,那個拐角處曾經有家洗衣店。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的時候,這裡一定有過美好的時光。這裡人來人往,孩子們在嬉戲,寬大的庭院中,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但是現在已經今非昔比了。今天早晨,這裡的人們慢慢蘇醒,抽了第一支煙,喝了第一口酒,或者,注射了今天的第一針毒品。今天早晨,這裡的人誰也沒錢去看牙醫,今天早晨,沒有可以向上帝祈禱並表示感謝的大餐。那個小夥子把朋友送回家之後,又回來了。汽車引擎轟鳴著。這輛汽車是他唯一的財產。他慢慢開著車,和她們一起走著。“你妹妹住在莫妮卡·默頓家。莫妮卡是接生婆。”“接生……”“這是說,你妹妹要在家裡生孩子,莫妮卡會幫她的。我見過她。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我還以為寶拉要在醫院裡呢……”“不,如果她去醫院,他們會遣返她的。你也是從俄羅斯來的嗎……?”“離這兒有多遠?”娜嘉問。“不太遠。我送你們去。”“好的。”“現在上車吧,我送你們去。”達莉亞坐在前排,這樣她就不用怎麼彎腰了。他們駛過街道,在前麵拐了個彎。小夥子告訴她們,他叫布魯特斯,這名字取自古羅馬的一名角鬥士。他歪著身子靠在座椅上,一隻手的手腕搭在方向盤上,懶懶地開著車。第52大街的3000號在一小塊坡地上,房子上的門牌號看不清楚,因為有的數字已經被人扯掉了,有的數字上被釘上了三合板,上麵用油漆寫上了其他數字,讓人無所適從。3050號在一處大型停車場上,是一座老式房子,周圍有平台。屋前的木頭台階兩側有黑色鐵欄杆。一條混凝土車道已經坑坑窪窪,從大街上通到房子那裡,消失在屋後。半掩於地下的一樓開了幾扇窗戶,牆壁用石頭砌就,達莉亞覺得應該是花崗岩,石頭的顏色是那種常見的灰黃色,做工粗糙。房屋正麵角落處的一塊花崗岩重新修理過,白色的石灰勾縫很是顯眼。房子後麵有一間搖搖欲墜的車庫,車庫上方是一棵枝葉繁茂的橡樹。車庫裡停著一輛舊車,車下墊著些水泥方塊,一根鐵鏈從車庫頂垂下來,一直伸到打開著的引擎罩裡。這車一定是達莉亞出生前就壞了。這條街道讓人回想起50年前的美國。她在雜誌上看過這種地方的照片,是美國一位著名的藝術家拍的,但是名字她想不起來了。那些照片,有的拍的是曬得黑黑的棒球小子一臉驚恐,正接受牙醫的檢查;有的是一家人在感恩節火雞旁祈禱;有的是滿臉通紅的女生跟在一個高年級男生後麵走著。這裡人的臉不一樣。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在3000號這個地方,有兩所房子被燒塌,一塊地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房子焚燒後留下的石頭和灰燼堆在一邊,上麵已經長滿了黑莓,塑料袋在黑莓帶刺的藤條上飛舞。另一塊地上的房子剛剛被燒不久,達莉亞看到一堆燒黑的木條、一根燒塌的煙囪,還有被踩得亂七八糟的灰燼,想必是有人想從火裡救出什麼值錢的東西吧。在那個被推土機整理過的地方和寶拉待的地方之間,原本是一大塊空地,現在已經雜草叢生。肯定曾經也有人試圖清理過兩者交界之處的野草,但顯然失敗了,現在,這裡豎起了一條竹籬笆,歪向那塊地的陰溝。如果草著火了,這條籬笆就完了。寶拉住處的院子裡除了一兩處已經乾死的草皮之外,全部光禿禿的,與其說這裡原來是草坪,還不如說是月球表麵。布魯特斯的“戰車”慢慢駛過車道,在台階處停下。這台階通往大門。“你今晚必須待在這裡,還是願意和我出去一會兒?”布魯特斯問。他已經迷上了娜嘉。“你是個好小夥子,但是我有艾滋。”她說。“不會吧……狗屎。沒那麼糟糕吧?”他對著儀表盤說,仿佛開車的是儀表盤,不是他。娜嘉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娜嘉和達莉亞下車的時候,達莉亞對他微笑著說:“謝謝,你是好人……”“看看,還是有人識大體、明事理啊。”他對娜嘉說。“我帶你們倆去……”她們還沒走到大門口,門就開了,娜嘉的妹妹出現了。她是個小個子女孩,肚子已經很大,所以手裡拄著那種老人才用的四爪拐杖。姐妹倆先是抱頭大哭,然後以俄羅斯的方式親吻(俄羅斯人見麵一般接吻和擁抱,這是俄羅斯人的重要禮節。男女在隆重的場合相遇,常常是男子彎腰吻女子手背。日常生活中,長輩吻晚輩的麵頰三次(先右、後左、再右),男子間隻能擁抱,親兄弟姐妹見麵,可擁抱親吻。)了好久。達莉亞站在那裡,不知該乾什麼。姐妹倆的見麵禮結束後,娜嘉將達莉亞介紹給寶琳娜。寶琳娜的長相讓她看起來要年輕些,實際上她不大——才17歲。她隻是肚子那裡長了些肉,姐妹倆走在客廳裡,達莉亞從背後看去,她就像一個在T恤衫下麵裝了隻瑜伽球的孩子。她們三人一起回到寶琳娜的臥室,因為“莫妮卡說我不能起床”,寶拉一邊解釋,一邊摸著肚子。兩個人的交談一下子變成了俄語,因此達莉亞隻好自己先找了個地方放包,然後到廚房去泡茶。廚房的桌上有一大袋剛買回來的東西,還沒有收拾,於是她打開袋子,整理那些吃的和用的東西,同時等著水壺的水燒開。這房子也有過自己的輝煌時光,但現在裡麵的設施老舊了,冰箱啟動時晃動得厲害,而且噪音很大。她無所事事,就看了一下煤氣灶,發現隻有一個灶頭是好的。在動手拿杯子之前,她用洗滌劑洗了一下手。這樣有用嗎?現在這樣做已經太晚了,她想。回到臥室,她們三人坐在地板上,談著寶琳娜懷孕的事,達莉亞這才知道姐妹倆怎麼會來到這個想也想不到的地方相見的。首先,她們是在逃避一個叫大個子尼甫的人。這名字有某種深意,但姐妹倆從來沒有想明白過。他的真名叫羅德尼。娜嘉和寶琳娜都笑了。問題的關鍵在於,這個尼甫是她們的主人。他花錢把她們帶到美國來打工。如果她們想脫身的話,那每個人要付給尼甫5000美元,外加其他開支,如吃的、住的、辦理各種文件證明時付給律師等的費用、看病的花銷。她們一開始是在尼甫開的一家夜https://總會裡做舞女,但同時還得陪他的朋友以及尼甫要巴結的重要客戶。她們還要滿足未來可能對尼甫有用的那些人、他的手下以及尼甫本人的需要。這樣,寶琳娜·普拉夫蒂娜發現自己懷孕了,尼甫叫她墮胎,她就跑了。“於是他覺得要找我算賬……”娜嘉傷心地說。於是,她也跑了。姐妹倆有兩個多月失去了聯係。幸虧有一個叫薇內特的女孩救了她們。她告訴寶拉如何去堪薩斯找莫妮卡,因為遇到麻煩的女人、從男人手裡逃出來的女人都可以在那裡找到庇護。薇內特心地善良,她一開始也待在莫妮卡這裡,但是現在走了。現在寶拉覺得來這裡是做錯了。她討厭布魯什河這個地方。在經曆了尼甫及其手下的折磨之後,她再也不想和貧民窟的人有任何乾係了。“當然,除了莫妮卡。”“孩子怎麼辦?”達莉亞問寶拉,她正頂著枕頭,靠在牆上。那床是用一大塊塑料泡沫鋪上各種毯子和床單做成的。“你怎麼照顧孩子?你又沒有丈夫。”娜嘉朝她皺了一下眉頭。寶拉很久都沒有抬頭,她隻是坐在那裡揉著肚子。“我想把孩子留下來。”她靜靜地說。“但是……你說得對,也許我照顧不了。莫妮卡說她可以幫我……”娜嘉把茶杯放在地板上,和她妹妹一起爬上床,把她摟住。她們就那樣坐著,默默地坐著,達莉亞將剩下的茶倒進寶拉的杯中,拿著茶壺去了廚房。達莉亞在屋裡溜達時發現了另一間臥室,裡麵放著幾張孩子們用的雙層床。上麵一層床上沒有床單或枕頭,但是下麵一層床一直有人睡。廚房隔壁是餐廳,幾扇折疊門可以把餐廳和起居室隔開,其中一扇門關著。起居室裡有一把躺椅,上麵有床單和被子,充作床了。這可能是給莫妮卡睡的。廚房有四隻藍色塑料大瓶,裡麵是水。爐子上有隻水壺和鍋,那鍋是飯店裡做意大利麵用的那種。起居室裡有一台電視機放在木箱子上,後麵拖著一根從牆上的一個洞裡延伸出來的黑色電線。她能聽見姐妹倆的說話聲,有時還有笑聲傳來,於是,她找到了遙控器,在沙發上坐下了。這個私自接上的有線電視隻能收到幾個台,無非是當地的電視台和公共新聞台。達莉亞飛快地調著頻道,突然驚訝地聽見了意大利語。她趕忙調回去一看,是一部經典影片。她在羅馬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是費裡尼費德裡科·費裡尼,1920年1月20日出生於意大利北方裡米尼海港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費裡尼小時候就對馬戲團及小醜情有獨鐘,甚至因此在7歲到12歲之間偷偷溜出去流浪了幾天。小時候的這個向往最終貫穿了費裡尼一生的電影,無論是他早期的揚名立萬之作《大路》,還是他大眾普及率最高的《八部半》,馬戲團那丁丁當當的音樂總是或強或弱地出現。的作品。歡笑。古裡古怪的臉。馬戲團音樂。還有一個台在播放情景喜劇。這台電視機湊合著能用。電視機至少有36英寸,這麼一個龐然大物,也許在需要的時候,他們可以用來在房間裡取暖吧。她看了幾條新聞,有的是關於多輛汽車相撞的,有的是關於某場籃球比賽結果出人意料,有的是講一所學校關門的。她繼續調著電視,想看看國內和國際新聞頻道。大門那裡有了動靜,先是啪嗒一聲,門鎖開了,然後聽見有人說:“不要起來,不要起來……”莫妮卡是個身材高大的黑人,體格健壯。她對達莉亞說:“我叫莫妮卡,你是娜嘉?”“不,我不是。”“你好,謝謝。”娜嘉說著,從寶琳娜的房間裡出來了。“不用客氣,她情況挺好,但需要臥床休息。你們兩個有人做過護士,或者有過類似的工作經曆嗎?”莫妮卡放下她剛才拎進來的黑色尼龍大包。“我的車裡有些洗乾淨的床單和衣服……”達莉亞撐著沙發扶手站了起來,到車上去取。莫妮卡的車是輛舊切諾基吉普。汽車的後窗玻璃碎了一塊,用三合板和膠帶補上了,車門漆成了白色,上麵印著一個城市徽標,還有幾個黑色的字:“布魯什河救助中心”“危機解救”洗好的衣物裝在兩個垃圾袋裡,達莉亞知道,如果她想一次全拿走,肯定會很疼,因此她沒有做任何嘗試。她抱起一隻袋子,慢慢走上台階。“……住在這裡沒有任何成本,隻要她不到醫院去。隻要情況不對,我會過來的。她有我的呼機。我給你看,不,我要給你們兩個看一下怎麼用這個。”莫妮卡說這句話的時候,達莉亞進來了。她把袋子放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她覺得臉上發燙,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頭暈。電視上的播音員正指著一幅地圖。深藍色的背景下,淡藍色代表美國,各州的區域用白色顯示。堪薩斯在哪兒?“……我們看是否能從地圖上了解一下:這裡是報告有天花的地方——”地圖突然變成了紅色。紐約和華盛頓周圍全是紅色。東部各州都是。還有一個地方,她估計是亞特蘭大,也變成了紅色——但也許是芝加哥,她不敢肯定。有一個點,那肯定是堪薩斯。另有幾個地方相距很遠。這些地方她不熟悉。在西部海岸地區,一條線下來,特彆是洛杉磯和……她估計是西雅圖——周圍的城市,全部是紅色。她想,大概是通過機場傳播的。有多少是因為她和那架漢莎航空公司的7416航班?現在已經發生了,現在已經太晚了。她能做的就是靠在通向起居室的走廊上,站在那裡注視著這一切。“……現在說說炭疽病毒襲擊。在三座城市……有多起襲擊事件,但是隻在三座城市……目前就是這樣,因為炭疽病毒不傳染,也不像天花一樣四處擴散……”她從走廊向後退了幾步,深吸了一口氣,朝外麵走,準備取第二袋洗好的衣物。“……因此,你要記住,我們不希望她多走路,因為她已經出現生產的征兆了。我給她找過醫生來看,醫生說她沒事,但醫生說,她必須徹底臥床休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莫妮卡說著,朝廚房走去。達莉亞把第二袋洗好的衣物拿進來,在一個房間裡打開塑料袋,進行分類。裡麵大部分是床單和毛巾。她看到裡麵還有一捆尿布,外麵用紙包著。她把毛巾送到衛生間,在架子上堆好。衛生間還算乾淨,但淋浴間的瓷磚已經開始斑駁,有的上麵還沾上了汙漬。有人生來就處在環境糟糕的地方,她想。莫妮卡從廚房回來了。“在這裡,大家都要出力幫忙,好嗎?姑娘們,你們沒有問題吧?”“當然沒問題。”達莉亞扭頭回答道。“你沒事吧?你沒有生病吧?”“我男朋友打我……”她一邊說,一邊摸摸身體左側的傷口。“是在一場橄欖球賽之後,”娜嘉說。“用棍子。”“我看看……”莫妮卡拉起達莉亞的襯衫看傷口。“啊……”莫妮卡說。她伸手輕輕地摸著繃帶。達莉亞在鏡子中看到紗布上已經滲出了黃色的液體。“這個我得看看。”莫妮卡說著,放下T恤衫的衣襟。“你們倆聽到我剛才的話了嗎?我們所有人都是來照顧你妹妹的。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這就是我們的工作。你們來這裡真好。”她說。“她馬上要經曆一場考驗了。”“要是你不在怎麼辦?”“那就用上尋呼機了。我一直帶在身上的。你先呼我……我會馬上過來。我知道她不想去醫院,但是如果不得不去的話,那還是得去。這是規矩。我已經和她說過了——”“她知道。”“她最好要做好心理準備,畢竟,她還是個孩子,知道嗎?”莫妮卡用手在自己的骨盆周圍比畫了一下。“我們現在安排一下每個人睡覺的地方……”莫妮卡說。躺椅旁邊有一盞很高的燈,是大家都喜歡待的地方。它靠近自來水,旁邊本來還有一部電話。折疊門一拉,這裡就可以和起居室隔開了,但還是和廚房相通。莫妮卡本來是睡躺椅上的,自從寶拉開始出現生產的征兆以來,她常常在這裡過夜。達莉亞被安排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這樣一來,她就可以看新聞了。而且,從廚房到寶拉的臥室所必經的通道不要經過起居室,所以,她可以不受打擾。起居室沒有一扇真正的門,但是她不在乎是否能有自己的私密空間。其實,除了莫妮卡——她在那扇損壞的折疊門上掛了一道布簾,她們三人誰也不在乎這個。沙發是那種很厚實的懶人沙發,黃褐色,很軟,麵子是絨布。她太幸運了,她想。這也許是真的。這房子以前是某個基督徒家庭住的,她能看見牆上有以前掛十字架留下的痕跡。寶拉的房間裡傳來了莫妮卡的聲音:“我們要把那張床抬高一點。我不能在一張那麼矮的床上給她接生,這樣對孩子也不好……”她說,她已經叫她表弟和他的朋友帶一個床架和席夢思過來,好把床提升到一個她方便的高度。莫妮卡的表弟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布魯特斯以及其他幾個小夥子。他們穿著乾淨的T恤衫,褲子鬆鬆垮垮的,但在給寶拉搬床架和席夢思的時候,居然沒有被自己的褲腿絆倒。整個過程中,布魯特斯一直在指揮,不時做著介紹。他對寶琳娜特彆友好,假裝沒有注意到娜嘉。“這位小姐,這位小姐,她知道誰是好人。”他朝達莉亞笑了笑,伸出手,用兩根手指碰了碰她的麵頰。她意識到他在打她的主意了。床架很快裝配完畢。在安裝的過程中,一名小夥子去皮卡上取來螺絲槍。他叫艾克薩維亞,是莫妮卡的侄兒或者表弟。達莉亞沒有弄清楚。寶拉安安穩穩地坐在搖椅上,看著他們在忙碌。搖椅放在臥室的窗戶底下。她肚子上蓋了一條毛毯。寶拉偶爾朝窗外張望。午後的陽光給窗戶抹上了一絲亮色。“好,好!”布魯特斯一邊向後退,一邊說。“太——棒——了——”艾克薩維亞說。他的朋友澤諾,一個安靜的小夥子,笑了。席夢思還算乾淨,和床架也很配套,席夢思上鋪了海綿床墊之後,莫妮卡試了試高度,又在床架旁靠了靠,看看它穩不穩,然後,把床仔仔細細又檢查了一遍。海綿床墊上麵套了床墊保護套,然後又加了一層塑料布,一層床單,然後又是一層塑料布,一層床單。“……這樣換床單就很方便快捷了,免得讓她不舒服……”布魯特斯拎著一隻大袋子,出現在達莉亞身後。“給你帶了些東西……”袋子裡是薯片、健怡可樂、巧克力和花生醬。“謝謝,布魯特斯……”“我知道你和娜嘉可能會肚子餓……嗯,我們不會讓你們餓死的。”“你真是太好了。謝謝。”“她要生的時候,就打電話給我。如果你需要什麼,我們都會來幫你們的,好嗎?好嗎,莫妮卡?”“好的,布魯特斯。現在你們都出去吧,她要睡一會兒。這麼多人跑前跑後的,讓人看著煩。”一分鐘後,達莉亞看見他和娜嘉出現在院子裡。她站在乾枯的草地上,用腳後跟踢著草皮,嘴裡抽著煙,聽他站在那裡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晚餐是通心粉和奶酪,外加幾塊甜瓜和幾罐健怡可樂。她們圍坐在寶拉的房間裡,寶拉需要什麼就遞給她。寶拉坐在墊高了的床上,整個人顯得更小了。一本時尚雜誌在寶拉腿上攤開,這個小人兒在雜誌上指指戳戳,一邊吃一邊看。飯後,姐妹倆又回憶起她們在俄羅斯的歲月。達莉亞起身收拾盤子。莫妮卡跟著她來到了廚房。“好吧,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莫妮卡說。她把她的大包放在廚房的台子上。“哦,沒事,不用——”“嗯,我還是看看傷勢怎麼樣吧。”她戴上乳膠手套。達莉亞歎了口氣,轉身靠在台子上,莫妮卡將她的上衣慢慢卷起,把剪刀伸進去,剪斷了膠布。“好……”她輕聲說。“我給你上點抗生素……”“感覺肋骨——”“我敢打賭,肋骨的確——肋骨很可能……似乎裡麵有東西。堅持一會兒。”達莉亞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放射至肺部,莫妮卡用一塊紗布按著她的肋骨。“拿住這個……”達莉亞把手伸過去,按住那塊紗布。她疼得滿身是汗。她覺得有點暈。她對麵的牆上似乎有五彩的小雨點迸射出來。她聽見水流的聲音,然後是莫妮卡在台子上放什麼東西,發出清脆的聲音——“你倒在鐵籬笆上?”“說來話長。”“啊,我敢肯定是這樣的。”莫妮卡說著,將達莉亞扶著紗布的那隻手移開,換了一塊乾淨的紗布到傷口上,用膠布固定好。“傷口還會有滲液,但是沒關係。”她很快在達莉亞的腰部又纏了四五道膠布。“彆擔心,你要注意,呼吸淺一點,好嗎?”“我想……”“我覺得你發燒了。你皮膚發紅。瞧這裡——”她說。她往達莉亞嘴裡插了一根溫度計,用手握住達莉亞的肩膀。“現在你聽我說,年輕的女士:你要把自己說清楚。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我想是的。”她咬著嘴唇,說。“不要含含糊糊。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說清楚,否則就離開這裡,明白嗎?如果你騙我,我就在一秒鐘之內把你扔出去。你覺得我不會嗎?”“不……不……我知道……”“你他媽的說對了!”莫妮卡說。她取出溫度計看看讀數。“你發燒了。”她說。她目光炯炯地看著達莉亞的眼睛。“你到那裡去睡覺吧,但要隨時準備幫忙,因為她就要生了。”達莉亞點點頭,轉身準備走了,但又回過頭,扶著莫妮卡的肩膀說:“謝謝你……”她走到起居室,一頭倒在沙發上。她肯定是快要失去知覺了,因為接著她隱約感到莫妮卡坐在她身邊,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針。“抗生素。”莫妮卡靜靜地說。“是防止破傷風的……”“謝謝……”達莉亞像在做夢一樣說。後來,莫妮卡開著她的切諾基出去了,達莉亞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上是地平線處濃煙滾滾的畫麵,遠處褐色的群山模糊不清。是阿富汗,她想。一股灰塵打著旋,這是從直升機上拍攝的畫麵。克什米爾地區的地圖出現在畫麵上。這裡炮聲隆隆。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國在這個地區不宣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