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頓先生在她的頭腦中,讓她無法入睡。她在酒店的豪華大床上輾轉反側,猜想他們可能現在就會來把她抓走。聽到克萊頓的留言後,她就把衣服攤了一床,為的是早些行動起來。也許他們會選擇第二天早上在前台抓她,但是如果在淩晨時來房間抓她不是更容易些嗎?他們可能會撬開房門,在她的胳膊上打上一針,然後像在迪拜對付馬哈茂德·馬巴胡赫(2010年1月,哈馬斯高官馬哈茂德·馬巴胡赫在迪拜下榻的飯店遇害。那樣讓她窒息而亡。)好吧,他們為什麼不這樣做?是什麼事阻擋了他們嗎?他們並沒有來搜查房間,所以這個克萊頓一定是阿裡,打電話過來是因為出事了。不管出了什麼事,他們都覺得非常有必要給她留一條信息。這件事一直在她的腦子裡折磨她。她時睡時醒,在床上輾轉反側。她其實算不上是在睡覺,反而倒像是在強製休息。她從床上爬起來,再次打開筆記本電腦,檢查郵箱裡的草稿夾——還是什麼也沒有。臉譜網上沒有,Klic!雜誌那邊沒有動靜,手機上也沒有收到任何信息。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直到感覺到冷才回到床上。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睡眠,這樣才能忘了困擾。她要做的就是第二天早上找個機會給克萊頓回個電話,然後再按照清單去執行下一個任務。一切按計劃進行,不是嗎?她要做的就是更加努力地完成任務。如果她注定要被抓到,那她也要讓她的追蹤者不輕鬆。正如他們所說,要得到就要先付出。她最終睡了過去。不久她猛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忘記拉窗簾了。耳邊傳來遠處的喇叭聲,偶爾夾雜著幾聲警報聲。她意識到百老彙就在她的腳下。好戲要上場了,她心想。以前他工作的時候,要進入疾控中心大樓有好幾條通道,但今天隻有一個,而且由一隊身穿黑衣的特警把守著。蘭辛開車,巴利加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沃特曼坐在後排,靜靜地等著車子通過安檢,停在一棟類似建築承包商的移動辦公室的屋子邊上。屋子被架在枕木上,有一側靠著一段斜坡以維持平衡。在人造草皮的空地上,有一段膠合板樓梯與斜坡相接,通往一扇橘色的大門。門上貼著一張用膠帶粘住的紙,上麵打印著“主任”兩個字。走進屋子便是一間簡陋的休息廳,裡麵有兩張桌子,一部固定電話,一台激光打印機,還有一扇門通向裡麵另一個房間。一名神情緊張的助手替他們開了門。疾控中心現任主任喬·諾蒙特正在打電話,他一邊示意他們坐下,一邊結束了談話。房間裡隻有兩把好椅子,沃特曼和巴利加各占了一把,於是蘭辛隻能站著。諾蒙特笑著說了句什麼,掛了電話。他伸出手。沃特曼大約已經有八年沒有看見他了。他們握了手。“你好嗎,山姆?”“實際上並不是太好。瑪姬病了,我想趕緊回家去。”“代我向她問好。”他說。“我希望他們能為你提供你需要的材料,喬。”山姆說。“那你他媽的到這兒來是乾什麼的?”諾蒙特問他。“我是死而複生。”“沃特曼博士現在為我們提供谘詢幫助。”巴利加說。“恐怕又要白白浪費納稅人的錢了,因為這裡並不需要你,山姆。事情已經在控製中了。”“哦,那真是太好了。”沃特曼轉身對巴利加說,“也許我現在可以回家去了。我家離這兒不太遠。”“我們到這裡來是幫助你們兩個人協調工作的,諾蒙特博士。”巴利加把話挑明了說道。“當然。我和山姆很早就認識了,是吧,山姆?”“是的,很久以前就認識了。”諾蒙特個子不高但很有魅力,頭發比山姆記憶中要更少一些。他屬於那種隻有在他需要你的時候才會對你表示友好的人。一個十足的官僚。山姆已經很久沒有和這類人打交道了,他幾乎忘了他們是什麼樣的人。看到諾蒙特依然還活著讓山姆感到很震驚。他居然還在這裡工作。嗯,流感季節快到了,可能疾控中心現在很缺人手。“好吧,山姆。我一會兒就把報告交給你和聯邦調查局。不過,難道你沒有參加昨晚的電話會議嗎?”“哦,我參加了。”他昨晚整晚都在等著那個所謂的電話會議,結果證明這次電話會議與往常一樣,不外是表示困惑和一堆廢話,沒人談到問題的實質。對於這件事他根本沒有多少選擇——最終他還是同意協助聯邦調查局,因為他需要這份工作——不過聽著電話裡傳來的喧鬨聲他暗自慶幸自己這些年沒有參與其中。也許成立反炭疽小組是迄今為止他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吧。“好吧,目前再沒有什麼新消息了。是的,我們已經在疾控中心的三個地方和迪卡爾布綜合醫院的一處發現了炭疽病毒。”諾蒙特向後坐了坐,背靠在椅子上。他聳聳肩,兩手舉在空中,意思是說就這麼多了。“沒錯,你昨晚就已經說過了。他們怎麼把你弄到這個移動房子裡的,喬?”“疾控中心目前處於隔離期。聽著,如果你是來做顧問的,那麼也許你該開始乾正事了。”“當然。你看過那個炭疽菌了嗎?”“沒有,我自己還沒有看過。”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山姆心想。整件事毫無頭緒,諾蒙特從來都不是一個細致的人。“那麼,既然還沒有看過,那你就無法知道這是否……”“是否是一次炭疽病毒襲擊?這難道會是布魯斯·艾文斯發明出的某種怪物?或者是從俄羅斯弄進來的?我對此表示懷疑,山姆。”“儲存在這兒的樣本呢?”“一個不少。”“有沒有什麼可疑的線索?比如在過去幾天裡是否有人被解雇,有沒有人沒有上班也沒有簽到?”“沒有。”巴利加平靜地回答道。“來吧,山姆。這是你最擅長的,不是嗎?”諾蒙特笑著說。“你們開始排查其他可能的病菌攜帶者了嗎?”“比如——?”“這條街正對麵就是一所大學。我猜想病菌攜帶者或許會是那兒的外國學生。要去查查。也可能是在機場——嗯,還可能是哪裡呢?也許是在聯邦大樓裡,或者是征兵局,或許是最近的猶太教堂……”“如果你是一名病菌攜帶者的話,我肯定你一定會這麼做的,山姆。征兵局?是的,你肯定會從那裡下手的。而且你一定會製造恐慌。我們已經發現了三處出現病毒的場所,手下人彙報說數量極少,而且我們已經在悄悄處理這件事了。”“所以可能的情況是有這麼一個人走進來,然後將病毒孢子倒在地板上……”“是的。事情確實是這麼回事兒。疾控中心的所有人都接種過疫苗——這是自你離開後才有的——我們現在正在清理,下周一我就可以回到我的辦公室上班了。”諾蒙特笑著說。“這是一份可能出現病菌攜帶者的場所清單。包括亞特蘭大地區和迪卡爾布縣。也許地址沒有及時更新,但是你可以由此著手,查出正確的地址。這下可讓你有事兒做了,喬。”“我手頭上的事兒已經夠多的了,山姆,謝謝你的好意。能和你聊聊真是太有意思了。代我向瑪姬問好。”巴利加見識過很多類似的唇槍舌劍,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該什麼時候離開。他最後一個站起身來,這時山姆已經走到了門口,他聽見了身後巴利加說的話。“諾蒙特博士,我們今天已派出了一個調查組。我們希望能與你的所有員工談談。”“這件事與我的員工毫無關係!病毒百分之百是從外麵進來的。你們想調查我的員工?真是荒唐。”諾蒙特提高嗓門喊道。沃特曼轉過身來注視著他。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場景仿佛似曾相識。荒唐。十年前,他幾乎說過同樣的話。一字不差。上午大多數的脫口秀都已經滿場了。達莉亞排隊買了脫口秀節目《觀點》的餘票,檢票入場。隨著場內氣氛不斷高漲,她忍不住地邊笑邊鼓掌。兩位主持人真會表演,而且非常投入。播放廣告期間,主持人還講了幾個笑話。達莉亞利用廣告的間歇去了洗手間,還和人握了手。她給克萊頓發了短信,但沒有收到回複。後來她曾嘗試打電話過去,但鈴聲響了很久也沒有人接。從脫口秀節目出來後,她先去了美國廣播公司《早安美國》攝影棚,然後去了全國廣播公司《今日秀》攝影棚,最後去了福克斯廣播公司的洗手間,之後等了近半個小時才見到了凱爾。他是一名同性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居然將頭發挑染成一道一道的橘黃色,身上還抹了某種讓皮膚光亮潤澤的護膚水。他說這裡沒什麼值得采訪的,但他又說“你會說多種語言,這很好”。他背靠在椅子上,仔細打量著她。“而且你本人很性感。我說這話是褒義。”他們倆會心一笑。他聽了介紹,收下了她的帶有病毒的Klic!雜誌名片,然後將她送到大廳。她又用手機給克萊頓打電話,但依然沒人接。於是她決定去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瑪莎·斯圖爾特的生活》攝影棚。她下意識地四處張望看是否有人跟蹤,可這座城市的人口實在太多,跟蹤者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她本來已經習慣了樓宇通道裡的大風,但是現在風變得更大了。天氣變了,她覺得這個秋季的第一場雨馬上就要來臨了。《瑪莎·斯圖爾特的生活》下午兩點開始,她買了票走進了現場觀眾席,然後重複她的老把戲。下午三四點鐘她走出了攝影棚。她一家接一家地走訪那些大廣播公司。如有可能她就參觀那裡的舞台,或者以提供宣傳廣告為名,拜訪負責對外合作的部門,希望能安排幾個人物專訪。他們非常高興她能說多種語言,而且她活潑的性格顯然非常適合公關,這些使得她能夠充分滲透到公司的內部。她身穿一套緊身職業套裝,顯得十分高雅。她身上散發著香水的味道,整個過程中她的臉上一直掛著迷人的微笑。她讓MTV音樂電視台的每一個人都感染上了天花病毒。那裡的市場部中有個人決定要去查詢一下Klic!雜誌的相關信息,這時她有些緊張了。她笑著說要出去接個電話,於是她便走出了辦公室,將手機放在耳朵上假裝聽電話,然後徑直走到了大街上。她感覺棒極了。在這場無聲的戰鬥中,她獲勝了。隻要她手上攜帶的天花病毒依然有效,她就能利用一切機會複仇。她將利用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乘坐過的每一輛出租車,按下的每一個電梯按鈕以及每一次握手來進行報複。她又買了一杯巧克力意式濃咖啡,毫不猶豫地開始下一輪襲擊。她走進《紐約時報》各部門的辦公室,提出想要登一則廣告。後來,她突然想到或許她可以玩得更大一些:她可以和什麼人談談Klic!雜誌進入美國市場的想法。目前報紙的種類繁多且收益下降,他們一定會千方百計地迎合她的。她乘著電梯不斷地上去又下來。她看著窗玻璃,磨光的花崗岩,旋轉門,監控攝像機的鏡頭上自己的影子。她覺得她現在就是一個存在於大腦中的病毒,病菌在不斷地分裂,再分裂,使受害者變得狂暴,喪失記憶甚至扭曲感知。她將點燃噩夢與幻境之火,將他們逼至瘋狂。他們嘴裡說著不為人知的語言,然後將自己生吞活剝。可是從她臉上卻讀不出任何東西。當各大廣播公司認為旗下某個節目非常棒時,這些娛樂界和媒體界的商人都會打出各種各樣的海報,並搭起專門的舞台進行大肆宣傳。這時就會有麵帶微笑的年輕演員列隊站立——男演員還處在青春期的苦惱之中,而女演員則夢想著遇到自己的白馬王子。這裡還有所謂的真人秀和商業秀,還有名人八卦節目和遊戲節目。如果能進入到設備齊全的攝影棚內部,還可以看到布景更換和珍貴大片的片段回放。通常她能辨認出一個熟悉角色的扮演者——《絕望的主婦》中女主角之一的扮演者伊娃·朗格利亞——但是這裡有很多偶像人物都出自很久以前的電視劇,比如《獨行俠》、《我愛露西》以及《默克與明蒂》。這些晦澀難懂的文化產品早就該收藏到博物館裡去了。堅持到黃昏時刻達莉亞便感到頭昏眼花,她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放鬆一下她的腳和眼睛。這個國家簡直是瘋了。到處都是廣告——不管是她眼睛看的地方,還是她決定不看的地方——這就是對投資者的回報。但是這些廣告並沒有對她產生太大的影響。不過後來當她想要花錢買東西的時候,她就得做出選擇了。通常她做這種決定都是很茫然的,也沒有人來給她建議,所以她會選擇一個品牌——可能是她最後看到的那個,也可能是她第一個想到的,但不管什麼情況都一定會是她信任或者喜歡的。這種對品牌的信任感是可以用標準來衡量的,也可以通過產品形象深植人心。這種手段比比皆是。你可以選擇不看,但是他們是絕不會給你看不到的機會的。她認為在美國這個國家,一個好主意必定會演變成一個瘋狂的想法。美國人脆弱的精神完全依賴一些虛構的、無法證實的言論支撐。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也是最發達、最成功的國家。美國贏得了最多的金牌,擁有最強大的軍隊和最高端的科技。美國人響應號召,為國家作出最後的犧牲時心懷自豪。一個人英俊、富有是很不錯,但是理想中的優秀人物更應該聰穎、勤奮。教師的職業微不足道。人人都應該想從事管理工作,即便是普通工人也毫不例外,但是大家都知道財務管理紛繁複雜,一般說來,這項工作需要大量真正與經濟打交道的專門人才,將實際工作交給專家去做或許是最好的辦法——數學不好的人不要申請這方麵的工作了。美國人的自負曾經靠麻木不仁的連篇鬼話維護著。謊言和宣傳是他們的武器。就在她眼前的這些高塔之中,曾經有過思想和靈魂的戰爭。在那裡,與她一般年紀的男孩和女孩們懷著雄心壯誌,讓鍛造謊言武器的烈火燒得更旺;就是在那裡,美國人杜撰新聞,打造明星,達成交易,提升名譽,為的就是美化自己的形象。一旦失去這些,這裡的臣民們便被打回原形,變成了一隻隻衣不蔽體、畏畏縮縮的喪家犬。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個角落裡,在這座城市的熙攘人群中迷失了自己。她猛然驚醒過來……她必須躲藏起來。她必須離開這裡。她的胃部一陣絞痛。她臨時改變了路線直接去了梅西百貨公司,強作鎮靜地走在商場的過道中。恐慌,她意識到那種感覺就是恐慌,一種突然的、毫無緣由的恐慌。她確信有人在通過天花板上的攝像機監視她,還有人在她旁邊的走道上跟蹤她。她很小心地不讓自己跑起來,而是保持隨意的步伐,假裝邊走邊看著琳琅滿目的商品。穿過大堂後,她拚命擠出大門,發現自己旁邊就是一個地鐵入口。她轉過身,順著原路返回,一邊搜尋著跟蹤她的人……可是,她什麼也沒發現。那個來自克萊頓的未接電話是否就是一個警告呢?至少她必須換酒店了。她的身份還能隱藏多久?她沒有一點安全感。還要多久病毒就會被發現?可以肯定的是,很快就會在柏林發現病毒。網上說典型的天花病毒潛伏期是七天,但是萬一這是個“加強版”的天花病毒呢?幾天時間?最多幾天。那時就開始有人發病了,然後中央情報局將會介入,在最近入境的人員中搜查第一例患者。她走下隧道去乘地鐵,好不容易學會了使用自動售票機,買了一張地鐵卡,然後通過入口處的旋杆走向站台。地鐵的路線圖讓她感到很困惑——整張圖就像一張生殖係統的解剖圖。她在一條芥末色的路線中找到了她現在的位置。在一座大城市中,如果知道自己想去哪兒是很有幫助的。紐約市讓她感到困惑。她的時間不多了,同時她意識到自己無法走遍所有的重要目標。她主動將清單上的目標縮減到隻剩一小部分。眼下她來到了以色列領事館門前。她剛進去就被隔離在一道玻璃門後,門裡麵有一名表情僵硬的士兵在站崗。她試圖遞給他一張Klic!雜誌的名片,但被他揮手拒絕了。她無可奈何地將名片收了起來。是的,如果有人想要對領事館采訪,必須打電話預約,這規定合情合理。她主動提出下次再來,並問什麼時候比較方便。“這裡不是旅遊景點。”那名士兵麵無表情地回答說。她笑了笑,答應說會聽從他的建議,然後便離開了。她知道即便她按照程序提出申請,以色列領事館也會用電腦來核實她的身份。到那時他們就會發現她說的羅馬的Klic!雜誌編輯部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然後就會直接在領事館的門廳處逮捕她。她低頭走在第二大道上,以躲開隱藏在房頂上的攝像機。她有些沮喪,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愚蠢了,明知道以色列人一直保持高度緊張狀態,喜歡疑神疑鬼,可她居然還想打以色列領事館的主意。她擔心自己動作太快,恐怕已經超越了她的上司為她製訂的行動計劃。可是……這隻是問題之一。其實有些事至少在柏林時她就該問清楚。他們沒有對她進行任何訓練,也沒有告訴她任何細節,甚至沒有任何建議。他們沒有時間做臨彆交代。顯然,那一小時內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誰都沒有思想準備。聯合國大樓在周圍現代派建築的對比下顯得有些怪異。它看上去顯得非常陳舊,甚至給人一種破落和過時的感覺。在向導的帶領下,她簡單參觀了聯合國大樓內部。她詢問同行的人,認不認識機靈點的意大利男孩願意加入Klic!團隊。參觀結束時已經五點多,人們三三兩兩地離去了。她能信任自己的手機嗎?人人都知道手機信號是能夠被追蹤的。她今天一天都是這麼提心吊膽,而且她現在依然處於這種狀態。穿過大廳時,她看到了一排公用電話,她想,這些恐怕是這座城市裡最後一批公用電話了吧。“請讓克萊頓先生接電話。他讓我回電話給他。”“請問您是誰?”“韋爾米利奧小姐。”電話裡傳來敲擊聲。“請稍等。”同一個聲音說道。有一點口音。這人是誰,來自哪裡,誰也說不準。她一邊等著一邊看著外麵的街道。天空中飄著小雨,各國的國旗在風中飄舞。她一直等著,等了很長時間。等得實在是太久了。她終於掛斷了電話,走出大樓,來到了一處廣場上排隊等出租車。在她前麵排了十幾位外交官。看來他們決定要休息一下,把自己從解決世界糾紛的工作中解脫出來。還有人陸陸續續地過來排在她身後,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外交官、翻譯以及遊客。各種語言環繞在她周圍。排隊等車的人裡有身穿紗麗的印度女子,還有頭戴奇怪的、由辮子編成的帽子的男子。有三名非洲人徑直走到了隊伍最前端。她回頭瞥了一眼入口處。一名警衛走了出來,看著這三名非洲人。她轉過身來,等著那三名非洲人在她前麵擠進出租車。出租車飛馳而去,下一個就輪到她了。“去賓夕法尼亞車站。”她對司機說。車子離開時她從後車窗回頭看去。現在有兩名警衛站在那裡。隻是站在那裡而已。到達賓夕法尼亞車站後,她沿路一直走下去,然後穿過馬路,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到酒店。一路上她都在絞儘腦汁地思考著。如果他們已經獲知她住在哪裡,那他們早就該在酒店中抓住她,也可以跟蹤她,然後輕易地將她捕獲。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所以,肯定不是聯邦調查局或者中央情報局打的電話。她覺得一定是阿裡。肯定是他。她不需要另一個博克陪她過夜,而且她也不想那麼做,於是決定晚上一個人去看電影。她匆匆忙忙地買了張海倫·米倫主演的《玻璃動物園》,電影票花了她120美元。電影講述的是一個母親約束自己的女兒獨立自主的故事。劇中的男主角一點沒有骨氣,是個地地道道的窩囊廢。她以前從未聽說過這部電影,也不知道田納西·威廉斯是誰。她是看到海倫·米倫的名字才被吸引過來的。這部影片中的海倫靠在家具上怪裡怪氣地說話,這種設計本來想要營造一個破舊不堪的木屋形象,但事實上卻未能如願。劇中的女兒由一個瘦骨嶙峋的金發女孩扮演,造型設計得很像《愛麗絲漫遊奇境》中的女主角。她的一生坎坷不平,最後竟不切實際地愛上了一個皮條客介紹過來的男人。她想這就是他們的藝術。這部電影代表了信仰基督教的征服者們的最高藝術。他們消滅了當地的土著居民,破壞自己的國土,現在又開始將世界變為廢墟。追根溯源,依然是那個神話、那個愚妄的想法在主宰一切,主宰著她周圍的每個人:退休者,貪婪之徒,還有少數一心想成為明星的青少年。每位觀眾都身著高級晚裝,富貴華麗卻不張揚。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她去了洗手間,用雙手觸碰每一件物品,接著便去櫃台處取了自己的外套,很大方地給了小費,然後離開了。電影開始不久就下雨了,現在地上濕漉漉的。她行走在時代廣場周圍的幾條街道上,感到很生氣,或者說是極其憤怒。她的大腦在迅速地思考著。假如那次非專業的汽車炸彈事件(指發生在2010年5月2日的紐約時代廣場未遂汽車炸彈事件,塔利班武裝組織聲稱對此事負責。)早幾年發生的話,那這裡現在一定會被全麵戒嚴。然而恰恰相反,如今的紐約依然在處處張揚著自己的享樂主義:令人眼花繚亂的燈光,赤裸裸的色欲,一擲千金的那種肆意揮霍。但是她卻獲得了最終的勝利。複仇之箭已射入了敵人的心臟。身邊各種光怪陸離的燈光不斷地閃耀著,變化著。她想紐約就應當給人如此的感覺——一個虛構的童話世界。遠處,警報聲不絕於耳,然而附近的人卻依舊開懷大笑著,一張張麵孔扭曲得仿佛地獄惡魔般猙獰。一台立體聲錄放機正放著音樂,一群身穿肥大的褲子的男孩子正踩在壓扁了的冰箱包裝盒上跳舞,將一頂帽子在手中傳來傳去。她幻想著這時發生一場爆炸——四處亂飛的碎玻璃渣,令人窒息的煙霧還有驚慌的叫喊聲——那該多好啊。又開始下雨了。她抬頭看了看天。頭頂上方是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屏幕上幾十億個像點構成了一個電影明星的身影,一個前途光明的新星將冉冉升起,永不隕落。這個美好的前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回到國際大酒店後,一個男人和她一起進了電梯,他友好地朝她笑了笑。他是名白種人,很年輕而且身材很棒。他可能是一名警察,也許是一名中央情報局特工,或者……他隻是一名普通男性。有那麼一會兒,她曾想從電梯裡出來或者提前下電梯。電梯裡那個男人眼睛一直正視前方。在她下電梯時,他朝後退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後。電梯門就要關上時,他輕聲對她道了聲晚安。她沿著鋪了地毯的過道走著。過道裡空無一人,她能聽到某個房間裡隱隱約約傳來的電視聲。走道儘頭的一個房間門口放著一隻托盤,客房服務會來把它收走的。她又向前走了兩步。這時她聽見身後有開門的聲音。她繼續向前走著,仔細辨彆地毯上是否有其他的腳步聲。她試圖通過牆上畫框的玻璃鏡麵來探查是否有人跟在她身後,卻沒能做到。她不得不向前走。她沒聽到任何聲音。當她在拐角處轉彎時,她抓住機會向身後瞟了一眼。什麼都沒看到。即便是有什麼人,現在也都已經不見了。她身上汗津津的,臉漲得通紅,心跳加速,仿佛一隻受驚的小鳥。她將房卡插入門鎖中,綠燈亮了,她推開了房門。房間裡一切正常。她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回頭朝過道看了看,沒發現異常。女清潔工已經來過,幫她把床鋪好,枕邊還放了一條巧克力。沒有新的電話留言。她喘了口氣,在床邊坐下來,用雙手摩挲著自己的麵頰。她的頭隱隱作痛。歇了不到半分鐘,她踢掉腳上的鞋子,拔出葡萄酒的瓶塞正準備喝上一杯,這時房間裡的電話響了。“有事嗎?”“晚安,韋爾米利奧夫人。這裡是前台——”“什麼事?”“為了方便您退房,您能否允許我們將您的賬單提前結算好,這樣明早您隻需要簽字確認就可以了?”“我要退房?”“是的,夫人,您是要明天退房吧?退房時間是11點,這樣的話操作會快一些。”“我登記了明天要退房嗎?”“不好意思,我來查一下……是的,夫人,我們這裡的記錄是這樣的……”“好的,”她說,“我知道了。”當天晚上,亞特蘭大地區又有四處發現了炭疽病毒——疾控中心的兩處在地下停車場和主樓的洗手間,另外兩處是在街對麵埃默裡大學學生聯合會的洗手間和生物係辦公室。山姆·沃特曼在聯邦調查局亞特蘭大辦事處給諾蒙特打了個電話,被告知主任現在很忙,無法接聽電話,不過晚些時候他會回電話。一小時後,在亞特蘭大警察局總部大樓的會客室裡發現了病毒;接著,半個多小時後在聖約瑟夫醫院的地板上和亞特蘭大醫療中心也相繼發現了病毒。那麼,現在看來疾控中心並沒有能夠將這件事悄悄地處理,山姆心想。諾蒙特沒有給他回電話,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山姆知道諾蒙特現在肯定在忙得焦頭爛額。山姆·沃特曼隨時樂意為聯邦調查局提供谘詢幫助,任何一位特工來問,他就將生化戰的基本情九九藏書網況給他講一遍。這樣做的結果顯然很不錯,因為人們不停地向他提問。其他的時間裡他就穿梭於這群人中,對於他認為可能會有所幫助的問題提出自己的建議。聽取了他的建議後,所有事情似乎開始步入正軌了,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大家已經將所有關於生物危害的工作手冊都整理出來並開始重溫課本,同時與美國海軍陸戰隊的生化事故反應部隊取得了聯係,由精乾力量組成的生化危機消除小組在組建之中,地方警探也開始審查埃默裡大學生物係的學生和教職員工,看其中是否有對政府心懷不滿的人。城市裡所有發現疑似病毒的地方都被隔離了起來,相關員工被集中起來錄口供,接種疫苗,並接受抗生素治療。他本該感到震驚,但是他沒有;他本該感到充滿鬥誌或者怒不可遏,但是他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受,但他這樣並不是什麼超然的態度。不,絕對不是超然。山姆在房間裡踱著方步,思索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他感到擔憂。他在窗前停下來,透過窗玻璃看著夜空。夜幕下霧氣繚繞的高速公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車輛。山姆沿著辦事處的走廊向前走。他感到焦躁不安,突然意識到……應該是哪裡出了問題。儘管所有跡象與他和他的團隊在上世紀末的黑暗時代構建的模型完全吻合,然而他還是覺得眼下整件事完全不對。他焦慮地思考著。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蘭辛的格子間隔壁。這時,蘭辛桌上的電話響了。“收到……”蘭辛說道。“……在華盛頓……”沃特曼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他早就知道事情會是如此。整晚他一直都在壓製這個念頭,可是潛意識裡他卻在期待這個時刻的降臨。說實話,多少年來他一直期盼著這一時刻。他等了很多很多年,如今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他們是什麼時候抓到他的?”山姆走進格子間。蘭辛抬頭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流露出憂鬱的表情,這讓他那張年輕的臉顯得更加憔悴。“嗯……有多少目標遭到了襲擊?”蘭辛對著電話問。“不確定……收到……”蘭辛一邊看著山姆,一邊說,“好的。現在正在檢測……收到……”此時,山姆感到自己的額頭上滿是汗水。“不,他就在這兒,就在我邊上。”蘭辛說。“好的,我知道了……”蘭辛說,同時又開始拿起筆做記錄。“國會圖書館……華盛頓紀念碑……史密森尼博物院……國家大教堂……”對山姆而言,已經沒必要再說什麼了,因為他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